在唐詩的路上討一碗茶喝
從大佛寺出來,穿過馬路,到白云人家喝茶。
大佛寺夜色正濃,散步的人不少,讓人由衷感嘆在這座小城生活真好。夜色之中四面叢林愈顯靜謐,禪意漸深,言語聲音也不由自主放低了。在這樣的境界里走半天,忽然想起僧人推敲月下門的典故,就覺得應該去寺里,找僧人討一碗茶喝。想歸想,終不敢冒昧,遂從寺里出來,徑自去了白云人家。白云人家是一間茶館,也是安靜得很,幾個人走著樓梯悄悄上了樓,仿佛又進了一間書畫院,四面有書,亦有石有畫有景——端的是個喝茶的好地方。
到新昌來,是為了走一走唐詩之路。唐詩之路很多,浙江就有好幾條。浙東這一條,其實是一條水路,從錢塘江的西陵渡口開始,進入浙東運河,從鏡湖向南到曹娥江,再一路沿著越中的剡溪上溯,經新昌,至天臺,一直到佛教天臺宗的發源地天臺山。
我們今天的人,已然沒有了那樣的閑情逸致,悠然地坐船一路溯流而上,否則當可以更加貼近唐代詩人的時空觀念。小船加毛驢的方式,才可以誕生好詩。當然,這是我的偏見。我的偏見還包括,有趣的人遠比絕佳的山水更有吸引力;唐詩的路上應該有一碗茶相伴。
這樣一條蜿蜒的水路上,共有451位唐代詩人留下身影,也留下了1500多首唐詩??梢韵胂?,這是一條怎么樣的道路,遍地都是唐詩的碎片,如古瓷殘片一樣埋在古驛道上,在鵝卵石間,在上船下船的碼頭,在微光閃爍、水氣氤氳之處。
吸引詩人們不舍晝夜前往浙東的,除了山水,還有名士風流。從東晉開始的王羲之、王凝之、謝玄、謝靈運,名僧支遁、白道猷,出入山林之間,帶著酒壺或云朵,背著琴和行囊,且嘯且行,縱情山水。剡溪上走過的詩人,與那些在京洛之間奔走仕途追名逐利的時光背道而馳,這里有一條面朝山川、心向自由的道路。
新昌也出好茶。有一款茶叫大佛龍井,我沒有喝到——我們在白云人家茶樓喝的第一泡茶是老白茶。老白茶的茶湯滋味甘醇。泡茶的姑娘說,這二樓叫凝香閣,也是白云會客廳。白云會客,好名字,云聚云散,原都是自然的事情。聽說常有文友來坐一坐,喝一杯茶,有的揮毫潑墨,寫幾筆畫幾筆,有的什么也不留就走了,也都很好。白云會客,來了走了。
茶樓主人徐老師過來坐下,跟大家一起吃茶聊天。徐老師大名徐躍龍,也是一位文士。當年在一窮二白的艱苦條件下創辦《新昌報》,現在被稱作“地方文化的守望者”,還是賞石界響當當的人物。我參觀了他的好幾塊石頭,靈璧石、烏江石、金沙江石、戈壁石、太湖石,每一塊石頭都很獨特。這位徐老師,的確是石癡——我這么一想,就發現這個喝茶的地方也的確是非常有意思了。
然后就看到一副對子,張掛在那里:
放眼觀古今倘容判事于斯吾愿學東坡先生留一段冷泉佳話
寄懷在山水偶爾披襟過此可權借西湖名勝作片時風月清談
這是清人張聯桂撰的《惠州西湖水心亭聯》,放在這里,卻十分地貼切。我立在那里看了許久,非常喜歡何中梁先生的字。那時,茶館里正好在展出他的書藝作品。
徐老師跟我們一起喝著茶,聊了好一會兒,聊過去的現在的故事,聊石頭,也聊天姥山。天姥山,很多人是在李白的那首詩《夢游天姥吟留別》里見過。記載天姥山最早的文獻,是西晉張勃的《吳錄·地理志》,志載:“剡縣有天姥山,傳云:登者聞天姥歌謠之響?!倍炖焉阶羁勺院赖模顾涣刑煜旅街械?,是因為一句話:“一座天姥山,半部全唐詩?!?/p>
這也可以證明,唐代的詩人們,看見天姥山有多么激動難抑;也足以證明,天姥山腳下,也有一條漫長的蜿蜒的唐詩小路,說不定,也可以叫做“唐詩小道”。
我去兩個村莊,遇見了茶山與茶園。茶園就藏在村民們的房屋后面,順著山坡一垅一垅延伸開去。茶廠,也藏在村莊之中。譬如我走到東茗鄉的后岱山村,迎面看見一幢大禮堂式的老建筑,門楣上有幾個字:后岱山茶廠。
推門而進,未聞茶香。
這里已不生產茶葉,只留存茶葉的記憶。上世紀五十年代,后岱山建起了茶廠,生產珠茶。后岱山這個地方,有悠久的制茶史,村里的王書記說,這里的制茶史有一千五百年,六朝的高僧支遁,唐代的詩人李白,茶圣陸羽,茶僧皎然都來村里喝過茶。寫詩的人,我相信他們都是喜歡喝茶的。想一想,支遁、李白、陸羽來到后岱山,在這樣的秋意里坐下來,汲一瓢水,煎一壺茶,銀杏葉一片一片緩慢地飄落下來,應該是很有畫面感的場景。
茶葉的事情,在詩人那里是詩意,到了村民手上,就是生計。數十年前,村民們賣茶,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肩挑茶葉去山下的澄潭,賣掉之后再走兩小時上山。茶葉價錢賣不好的時候,更是難掩背面的艱辛。
現在后岱山兩千多畝茶園,出產的茶葉就是大佛龍井,村里人七成的收入來自于這一片樹葉。從春天的茶樹,到翻炒的大鍋,再到遠方客人的杯中,茶葉連接起了許多人的故事。
天姥山是沉默的,幽深的,也是慷慨的,豐富的,你與山朝夕相處,便能懂得山的好處。在后岱山老茶廠的展示柜上,我看見半個世紀或幾十年前,人們使用過的茶桶、茶瓶、茶甑,上面遺留著時光溫潤的痕跡。那帶著歲月包漿的器物,帶著每一位使用者認真生活的信念。
村民坐在檐下,一人一個茶缸。二人中間的茶席,是一張小小的方凳。一條狗慵懶地臥在不遠處曬太陽,陌生的人走近了也不吭一聲。在東茗鄉下巖貝村、后岱山村走一走,時??梢砸姷酱迕襁@樣喝茶的場景,使人覺得茶并未從村人的生活里遠去,而是日常里不可或缺之物。這兩個村莊,如今整潔美麗,堪稱新農村建設的先進典型。聽說,也是基層治理矛盾調解工作的先進典型。
這也是自然的,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的關系都和諧了,發展才會更好。
關系和諧了,外部的關注、支持也會跟著到來。農業銀行的金融扶持也來到東茗鄉,把經濟的活力注入到村莊的發展之中,到村民生活的發展之中。農行為鄉村提供的金融服務,有“民宿貸”“草莓貸”“茶葉貸”,聽起來新鮮,幫助卻是實實在在的。有什么事情,坐下來喝一碗茶。喝著茶,就把事情辦了。
坐在村莊里,在穿巖十九峰前喝一杯茶。那巍峨連綿近百公里的十九峰,就是我們茶桌的屏風,也是我們茶桌上的小盆景。茶煙裊裊中,半部唐詩紛紛在杯中起伏。
說是“班竹”,我們都覺得還是“斑竹”好。
班竹是一個村,村中有斑竹,也有一條古驛道。這也是一條唐詩的路。此古驛道由會稽來,從嵊州黃泥橋入新昌境,出新昌城舊東門,再到天臺縣界。一千多年前,幾百名詩人風塵仆仆,從這里走過。
班竹小村,位于天姥山主峰班竹山的西麓,最興旺的時候沿街建有公館、驛鋪、茶館等,現今依然古風悠然。幾公里長的鵝卵石古道,人緩慢走過,我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那樣古樸而悠長、完整的。穿布鞋走過,尤其相襯。
古道上,現無一位古人行走,耳邊卻依稀仍有驢馬蹄音。
進章大祠堂。那里有一座空戲臺。一整個天井里,裝滿空曠的鳥鳴。鳥鳴一聲又一聲,天井愈加顯得空曠了。我想,從前這里一定是經常演戲的,詩人們坐在臺下,李白杜甫白居易他們,不一定是同一個傍晚坐在這里,卻一定都是淋過了這古驛道上的雨,沐過了這班竹的風。
千年的驛站里,怎么能沒有一碗解渴的茶。出得章大祠堂,正想尋覓一座茶亭,卻看到有婦人在路邊賣木蓮凍。就是薜荔果做的木蓮凍,那透明的果凍狀凝膠,使人一望而心生清涼。來一碗吧,婦人說,走累了的人,你歇歇腳,吃一碗木蓮凍,又有了上路的力氣。
就坐下來吃一碗木蓮凍。
你知不知道李白。
婦人說,我不知道哪個是李白。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我這里吃過木蓮凍。
我相信,李白如果走過這里,一定是吃過一碗木蓮凍的。
白云茶館的姑娘說,你們一定要去班竹啊。班竹很美的。很多很多詩人,都到過班竹。聽說徐霞客也去過班竹的。到了班竹,徐霞客發現班竹的美人真多啊,他到了班竹的幾天里,再沒有寫日記。
大家都笑起來。徐霞客一定是太累了,或者覺得班竹太好了。
也有可能,徐霞客在班竹喝酒喝醉了,喝茶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