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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11期|何建安:風過哀牢(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11期 | 何建安  2020年11月30日06:56

    1

    四驅越野把  我們丟在了茫茫原始森林。

    我們要從蓬房箐登頂,這個地點也是臨時決定的。在哀牢山,天氣的秒變就像我們內心變化無常,很多事情只能臨時決定,而非要作出安排。向導小七說,站在山頂上能清晰地看到哀牢山的第二高峰大雪鍋山,如果視線不受云霧、山嵐的影響,還能在它右邊的群峰之中,看到主峰大磨巖峰的雄姿。

    哀牢山,彝義為虎豹出沒的地方,傣語為有酒喝的地方。哀牢后裔傣族把氣味讀作“哀”,把酒讀作“牢”。如此,“哀牢”就是酒的氣味或酒氣。

    其實它得名于古哀牢國,是古代傣族聯盟國家。

    公元前5世紀,瀾滄江中上游、怒江中上游地區的閩人(傣族先民)小邦以“勐掌”為中心組成聯盟國家,“勐掌”因此被其他小邦稱作“勐達光”(中心國),“勐掌”君王則被其他君王稱作“哀牢”(老大哥)。這個聯盟國家被同時期的漢文典籍記作“哀牢國”,傣文典籍記作“勐達光”(撣國)。后世南詔國統治者也是“哀牢夷”。《新唐書·南蠻上》記載:“南詔,或曰鶴拓、曰龍尾、曰苴咩、曰陽劍,本哀牢夷后,烏蠻別種也。”

    在傣族民間,還流傳著很多關于哀牢的傳說,其中,有一個關于哀牢開國君主的傳說,大意是:有一婦人名沙壺,因到江邊捕魚,觸沉水而懷孕,生下十個兒子。后沉木化為龍作人言問:“我的兒子何在”。九子驚走,獨幼子不去,背龍而坐,因而取名九隆。九隆長大后,雄桀出眾被推為王。當時有一婦人,名叫奴波息,也生有十個女兒,九隆兄弟皆娶以為妻,子孫繁衍,散居溪谷。九隆死后,世世相繼,分置小王。傳說見于《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

    據說,遺留在哀牢群山中的傣族就是九隆兄弟中的一支 。

    哀牢山博大,連綿五百余里。峰以外還是峰,山以外還是山,連連綿綿,巍然高聳,它們在天際連成線,就像蟄伏的一只只蟲或睡龍;山同時又是短淺的,有時,一座山就遮住了人的視線,居于山中,望不見世界。

    我們沿蓬房箐攀爬而上,林中沒有路,地面上積滿了經年沉積的厚厚的泥土,有重樓、大馬刺特、過山龍等濕地藥材,大血藤、梭羅樹等藤本、蕨類植物瘋長其間;有一棵一棵的大樹因得不到松軟泥土的足夠糾纏,仰面朝天地倒伏著,不斷腐朽的枝條像手臂一樣自然斷開;長得像電桿一樣齊整的鐵杉卻高大筆直,黑黝黝地指向天際,偶爾飄落的松針,會像一枚小巧的銀簪為地面所接受。很奇怪,所有離身的物體,它在生命走向終結的時候,不會飄向天空或另一個方向,最后都要歸于泥土:這大約就是天意。

    我們攀爬前行,沿蓬房箐探索而上,因為箐溝不是太長,再說又是第一天登山,大家精氣十足,你推我拉,一齊發力,都想在第一時間內到達山頂,去仰望傳說中哀牢主峰的美麗神話。但就在這個時候,后面傳來不好的消息說,徐哥掉隊了。

    他因為高山反應,臉色蒼白,手腳冰涼,一只腳突然不能抬起來跨越前面的樹木。我們都勸徐哥趕快原地休息,他不能再向上走了,弄不好,我們這趟行程就要因他而泡湯。

    也就在此時,天空中不知什么時候已飄來了幾團雨做的云,一道強光過后,一個炸雷猝不及防地在林梢上空清脆地炸開,緊接著又是一道強光閃電,一個隱形的悶雷從對面的山脊“轟隆隆”滾過,倏時,蓬房箐的林子就像天塌地陷般突然暗了下來,豆大的雨星就像冷劍一樣落下。

    徐哥說,撤下去還來得及,讓我們繼續上山。盡管我們很擔心他的安全,但我們又能怎樣呢!冒著還不是十分猛烈的雨粒,我們剩余的近二十個隊員繼續攀爬而上,好在山頂的森林越來越稀薄,漸漸退化而成的灌木的光亮給了我們前行的希望,很快,我們一鼓作氣,踉踉蹌蹌登上了蓬房箐的山頂,而此時,豆大的雨柱變成了“噼噼啪啪”的冰雹,打得我們像樹倒的猢猻一樣四下潰逃。我們能躲哪兒呢?山脊上只有開滿了遍地杜鵑花的矮小叢林,還有伴著冰雹涌動而來的層層霧水。

    突如其來的冰雹和雨,讓霧遮住了對面的山。洗得白亮的霧像迎風甩動的青紗,猛烈地滑動著,從對面掩蔽了的峰頂快速地斜沖下來,至低緩處,前面的霧又像水花一樣翻卷起來,直沖云霄。霧不斷地涌動,和天相接,天和霧相接,讓人不明白哪里是山,哪里是天,哪里是霧。我們站在山脊上,像一群迷失的羔羊,冷得瑟瑟發抖而又無可奈何。迎面白蒙蒙一片。一開始還企盼著霧會不會退去,讓我們一睹主峰的尊容,但慢慢地,我們也被接踵而至的迷霧掩蓋了。霧像無所不能的網,讓我們看不清了彼此,只能趕快下山,去找尋掩埋在林中的驛站。

    2

    我們下山,徐哥已回到了林中的驛站。他蠟白的臉已恢復了先前的血色,落座于一個木椅子上抽煙,細小的煙霧如他的愁緒一樣縹縹渺渺,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憂傷。

    這是建于哀牢山核心區的一間木房,框架結構,上下兩層,用木板隔離出六小間,平時供自然保護區的巡山人員居住。廚房里已飄逸出臘肉的芳香,雨后的冷風就像冰凌一樣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現在,最需要的應該是一盆紅旺的炭火來烘烤衣物。

    我們認好床,就到廚房圍柴火烘烤潮濕的衣衫,男男女女圍坐一起,人的體香,像曼妙的愛情,在矮小的廚房里彌漫。火塘里的火舌不斷地舔噬著我們的衣角,潮濕的衣服抗爭地發出焦臭味,但我們顧不了它了,只愿衣服能早些烤干。

    吃晚飯了,我們端著大碗,開始唱祝酒歌。屋內起風。哀牢山的風就像潑婦,滿屋亂竄,柴煙嗆得眼淚水直冒。我們只能走出屋來。風如獵狗,攆著我們,撕拉著我們的衣角,我們無處躲逃,只能任它欺凌、撕扯,最后和它較勁,站著不動,直到它不耐煩了,無聲無息地落荒而去。

    天暗下來,風突然又靜止了,森林也像乖孩子,立刻安靜了下來。場地上,漆黑的夜漸漸有了些微的白光,并像幻影一樣不斷地擴大著微光的面積。是什么光呢?我細細一看,一輪碩大的圓月就像探照燈一樣從山腳的群山叢中緩緩升起來了,它的光芒,就像億萬道銀輝灑向群山、幽谷、河澗和森林。月的光芒就像哺乳期女人豐盈的乳汁,有部分穿過了云杉與云杉的間隙,沐浴到了密林深處,讓人分不清哪里是光,哪里是乳,哪里是林的最深處。有一絲淡淡的云輕柔柔地滑過月面,剎時,云杉的光芒轉瞬即逝,森林由白變暗,但就在黑暗要全部吞噬了森林的時候,乳白色的光芒又漸漸穿過了森林,一道黑影從光芒深處驚起,原來是一只火色的候鳥,它迎著月光的指引,向碩大的山月飛翔而去。它飛得那樣匆忙,就像要用它的整個身子,把月光全部蓋住。

    沐浴著月輝,群山安靜了下來,大地和森林也安靜如初,它們和我們一樣,都在靜靜享受光芒沐浴的靜謐。我發覺,哀牢山的月亮像一個大臉盆,是世界上最大的;也是最明亮的,像冰濯過的銅盤。

    在哀牢山望月,鄉愁,像母親手中捻的麻線,漸漸生出了惆悵。

    我和徐哥回到了房間。坐在床上,我動員他明天就不要隨隊伍進山去了,四五天的徒步,身體不好,安全第一。徐哥內心矛盾重重,他太想去主峰了,但最后他還是同意留下來,在驛站等我們。

    我內心自責極了,我沒有想到,我的輕率決定,卻給徐哥帶來了困難。

    首次認識徐哥,那年我才26歲,他已是新平文藝界的老把式了。那時,他正值盛年,他的《歲月》《夢幻紅河》等一批攝影作品在全國獲獎,名氣很大。他在縣城平山路上開了“攝影之家”,我從鄉鎮調到縣城,沒有多少朋友,有事無事,我們會在那兒相聚。徐哥風華正茂,我們抽煙、聊天,談攝影,談風情,也談女人,就是他,讓我感受到了攝影是個美好的藝術。徐哥開啟了我的藝術人生之路,我愛上了攝影,或者說愛上了相機。

    徐哥當老板,“攝影之家”卻由他弟弟管理,每半年以上的時間,他一直在外景拍片。他跑遍了新平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拍攝了無以計數的攝影作品。每次回來,他都會挑選部分作品制成展板張貼到“攝影之家”的墻上供大家欣賞。也是從他的鏡頭里,我了解了新平,愛上了新平。

    我在他店里購置了相機,有時間,就跟他出去跑,紅河、普洱、臨滄,文山,乃至泰國,我們都一齊跑過。徐哥手把手教我如何拿機器,如何構圖、變焦,如何捕捉大自然的光影,使用P檔和M檔,在他的引導下,我進步很大。

    徐哥平時話不多,像隨時都在思考拍片。但有時卻很健談。他說,他和劉德華是同歲。劉德華是乙肝,而他是結腸炎。劉德華不吃肉,而他不喝茶不喝酒不喝飲料。劉德華吃素,他吃肉。以至于很多年來,我只要一見到電視上的劉德華就想起他,想起他對我說這些話時的情景。

    有一年,徐哥帶我去哀牢山上的哈尼山寨拍照,夜不能歸。我們就住在當地組長安排的一間破爛的瓦平房里安歇。深夜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一棵穿破瓦平房頂的大青樹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我們就住在樹根下的床上,一夜膽戰心驚,直到拂曉時分驚雷才從山寨漸漸消失。

    跟徐哥拍片,我們很吃了些苦。攝影講究的是光影藝術,我們常常要在晨昏晝夜的交叉點上找到藝術的契合部分。比如,我們要拍落霞,就要在晝和夜的交匯中找到天際線上的瞬間光亮,當我們把這一光亮用相機呈現下來的時候,黑暗常常已經覆蓋了光明。

    徐哥很少吃夜宵,哪怕饑腸轆轆。他是結腸炎,晚上不吃東西,我們就在房間翻照片。但他也并沒有因此消瘦,而是長得白白胖胖,西裝革履,一看就是個文藝范兒……

    3

    從驛站至平和,我們預計了一天的時間。

    把徐哥留在了驛站,我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憂愁。一個如此愛好攝影的人,就因為身體的原因失去了攀登哀牢主峰的機會,是不是殘忍?但這還有其他辦法嗎?好在有一個巡山人員老郭愿意陪他留在那里,我心里放心了些。

    經歷了白天的冰雹和大雨,昨夜的大風,哀牢山一洗如碧。我們在驛站用過早餐,就沿巡山小道出發了。向導小七指著山下的一條河谷說,平河就在河谷的開闊地方。順著他的手指,我們沒看到奔騰的河流,蒼茫的群山之外,仍然低伏著蒼茫的群山。

    前方的人打起了“哦喝”,今天天氣好,森林里充滿了詩情畫意,誰還過多在意平和在哪里呢!

    我們肩上各背一個大包,里面裝滿了餅干、糖果、藥品、刀和睡袋,還有飲用水,脖頸上掛著相機,另外還雇了六個護林員幫我們背大米、蔬菜、炊鍋和帳篷,23人組成的隊伍向平和出發。林間不時響起一兩只鳥的叫聲,紅尾燕、黑頭翁、大羊雀在枝頭“嘰嘰喳喳”,我們不走到它們歇的樹根,它們根本不愿飛走。特別是深箐里偶爾傳出“金嘎嘎”雀的叫聲,強烈地調動著我們行走的欲望。

    我們隊伍里有5個女子,公積金、芹菜、天藍、何熙和堅妹子,她們5人年齡都差不多,二三十歲,一個個長得像青澀的蘋果,剛好是走遠路的年齡。男子中有國松、聶難、余兄、老白、老海、我等12人,其中年齡最大的除了畫家老白,就是我。

    走了幾百米平路,便一直下坡。哀牢山道就是這樣,要上坡,先要下坡,下坡是上坡的伏筆。有如人生,有時的向下是為了向上作準備。開始時森林比較茂密,但漸漸地卻出現大片大片棍頭粗的野竹林,竹林長在疏朗的林木里,就像套種的竹地。

    我們漸漸走進竹海里面去了。

    越往下面走,太陽越辣,一人多高的竹子無法遮住正午火辣辣的陽光,我們額頭全都沁出了細密的汗水,并感覺到背包壓住的衣裳緊緊地貼住了脊背上的汗。這個時候,正需要一棵高大如蔭的樹為我們擋住強光。但哪里去找這樣天然的綠蔭呢!

    下坡的巡山路也開始變得越來越陡,并有細碎的石砂粒出現,這種碎片化的石粒,仿佛預示著下面的箐里有沙灘河谷。我們小心翼翼,有女伴開始砍竹棍當拐杖,拄著往坡下走。肩上的背包也開始漸漸往下沉,男男女女,前方和后方的人逐漸拉開了距離,只能聽到一兩只山雀的鳴叫像婉轉的哨子輕捷而來,讓人覺得這片蒼茫的哀牢山巋巍而神秘。

    這時候,一只山鷹出現在對面的藍天下,原來它一直在那兒盤旋,但一直沒有發出叫聲。鷹是冷血動物,也是最好的捕食能手,它很少會在天空啼叫,因為它通曉沉默的力量。它啼叫的時候是笑傲藍天的時候,高翔的藍天,是鷹的驕傲。

    我們大聲向鷹嗨了嗨,那只陽光下的山鷹并沒有理睬我們,不知它有沒有聽到?我們的叫聲,在空曠的大山傳遞。

    向導小七說,山那邊就是老鷹崖,春夏之交,饑餓的老鷹常常傾巢飛出,在山林里找尋山貓小鳥,到山下村寨里捉雞,它們要捉夠食物,才會飛回到老鷹崖。

    我們再向山鷹嗨,它同樣不理會,相反天空中又出現了一只、兩只,甚至三只,幾只老鷹本能地在藍天上劃著圈,幾片薄云輕柔柔地飄過來,似乎要縛住老鷹的翅膀,但老鷹鐵劍般的翅膀滑動著,穿破了那片薄云,一陣風掠過,云逃得無影無蹤。

    我們大約走了一個半小時,茂密的竹林開始稀疏,漸漸地,我們穿出那片偌大的竹海,來到了一小片疏朗的開闊地帶。

    當我們看到一棵枝葉繁茂的樹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們便紛紛卸下背上的行李,坐倒在樹陰下不能動了。

    休息夠了,我們打算繼續走,向導說,下方就是平河,今晚我們就要在河對岸露營了。

    什么?我們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們想再多走一會兒。

    不行,小七說,再走就要翻爬對面的大山,直到大雪鍋山腳。

    我們可以在中途露營呀。我說。

    途中沒有適合扎營的平地,沒有適合的水源,所以今天只能在這里露營。明天要走整整一天,到雪鍋山下才好露營。小七說。

    好吧,我說,大家就聽向導的。

    走,到對面草皮上去。

    我們跟著小七,往下走了30多米,前面的草海深處,就出現了一條咕咕流淌的河。

    4

    一個長滿草甸的山間谷地,中間穿梭著一條平淌的河。這就是我們當晚露營的平河。

    扒開春天發綠的草秧叢,我們先聽到平河嘩嘩的流淌聲,接著一陣沁人肺腑的涼風襲來,平河如一襲溫柔的秀發從幽亮亮的灌林深處款款走來,途中不斷有一兩處冬雪壓倒的樹枝、水草給它設置了前進的障礙,不斷阻擋,不斷纏繞,但它還是一往無前,突破了樹干和水草的阻礙,向前流來,一直流到我們面前,然后又咕噥咕噥地在石面上歡唱著歌,向前方流去。它的前方,又有一棵傾倒的樹干,小片小片的水灘向河流伸出阻礙,但河水依然尋找到了鉆過灘途的隙口,嘩嘩地往前方流去。

    更奇特的是,因為終年的低溫和深冬的雪凍,平河水清見底,呈現一河的七彩河床。

    平河是七彩河。

    河的目標是流向大海。平河也不例外,它一直往南、往南,要流下哀牢山,匯入滔滔奔騰的紅河,最后注入北部灣,流入浩瀚的太平洋。

    河面上有巡山人員墊好的一排石頭。但前方的人員還是落水了,有人尖叫著,狼狽地跳出了河面。

    原來,過河的石頭上長滿了油一樣滑膩的青苔。

    到我過河時,我變得小心翼翼,想踩穩平整的石頭再走,但越是想踩穩,膠鞋越是不聽使喚,“撲通”一聲,我的前腳也滑進河里。我狼狽地跳起來,后腳想踩住第三個墊腳石,接著又是“撲通”一聲,雙腳全落入水底了。

    一股冰涼瞬間傳遍全身,我迅速地躥出了三四米寬的河床,但鞋子就像一葉傾倒的扁舟,已經注滿了冰涼的水。

    突如其來的濕身,讓大家又苦惱又好笑,但我們只能接受現實。一場人中,只有三人沒有落水。

    我們過了河,西岸就是闊大的草甸。草甸的一方,長著兩棵一大一小灰綠的棠梨樹。四周森林就像懷抱般隨山勢包圍了過來。再回望我們過來的東岸,篁竹婆娑,輕風徐徐,山黛蒼蒼,我們僅穿越了哀牢山的半支梁子。

    5

    這是一個天然的露營的好地方。

    平整、避風,又有水。

    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好地方呢?

    老黃說,這是以前馬幫扎營的地方。

    我望望四周高聳入云的大山,的確,不論向東出大帽耳山,還是向西進大雪鍋山,以前過山的馬幫,只能在此歇夜。

    我們卸下身上的所有背包,然后開始搭建帳篷。

    護林員去找煮晚飯的柴,并砍來了兩個樹杈,栽在臨時建起的火塘兩邊,樹杈上橫擔上一股濕木棍,要煮吊鍋飯。

    各塊工作做了差不多,大家濕透了的鞋子也干得差不多了。AA戶外的小雷開始放音樂,收錄機一響,整個平河就像要開音樂會。

    大家嘰嘰喳喳在草甸上跳起來,特別是堅妹子還在草甸上打了四個鷂子翻身,接著又是公積金和芹菜在草甸上表演瑜伽,老海跳霹靂舞,小七吹起了葉子小調,整個平河,陷入了音樂的海洋。

    累了,大家才靜下來。都說今晚要怎么搭配睡?男女搭配,還是……大家又是一陣起哄,一陣笑。

    天晚下來的時候,鑼鍋飯也熟了,大家圍坐在一起,共同享受香腸、洋芋、酸菜等野餐。

    吃過飯,大家又在草甸上聊天,放音樂。放松狀態下的人們,靈魂是最自由的,就像天上的山鷹,狂傲又奔放。這也是我們進山要尋找到的精神支點吧,如果失去了這僅有的自由,誰還會來山里走這一趟呢!

    冷風從林子里悄悄吹過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

    護林員在帳篷周圍噴灑雄黃,防蚊蛇。他說今晚水邊的火不能給它熄,防野獸過來偷襲。我們聽了心里毛毛的。

    是夜,驚雷和大雨不停。雨水還襲擊了公積金和芹菜的帳篷,半夜里她們尖叫起來,忙碌了十多分鐘才安靜下去。

    第二早醒來,整個哀牢山冷霧彌漫。冷風就像專和我們作對似的,在草皮上忙上忙下,發出了陣陣戰栗。吃早餐的時候,一場人都憂心忡忡,不知今天該何去何從。

    向導說,今天要過十八道河,爬大霧彌漫的群山,大約傍晚時分,我們才能到達大雪鍋山腳。

    我們都蹲在地上吃飯,大家都不說話了,都在默默盤算著今天的路程。

    正在這時,我們聽到林子里傳來一兩聲“哦——哦——”的悠長叫聲。

    長臂猿叫了!幾個護林員立刻站了起來。我們面面相覷,也紛紛站立起來。

    “哦——哦——”,“哦——哦——哦——”

    開始是一聲,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聲音就像獨腳鬼,在大霧緊鎖的群山里飄浮。

    長臂猿叫了,長臂猿叫了!大家歡騰起來。

    你們運氣真好!小七興奮地說。

    是的,我們運氣真好。大家七嘴八舌,同時又屏聲靜氣,生怕嚇走了對面山上的長臂猿。

    作為靈長類動物,長臂猿因臂特別長而得名。目前,在哀牢山原始森林里一共生活著1200多只,有白眉長臂猿、西黑冠長臂猿等。作為人類的始祖,這類動物呈現出與人類共有的特性:一般以家庭成員為單位棲居,一雄一雌加幼小兒女在一起生活,而且,它們終年在樹上棲居,一生不會跳下地面。長臂猿的死,還有個謎。迄今人們還沒有在森林里發現過它們的尸體,不知是被掩埋在哪個山洞,還是被同伴吃了……

    不少科考工作者為了研究長臂猿,捕捉到它的身影和叫聲,每年都會在開春季節進山蹲守,一駐就是十多天,但運氣不好,叫聲都無法聽到。

    我們很幸運,才進山就聽到長臂猿的叫聲。

    大家興奮了。

    “哦——哦——”,“哦——哦——哦——”

    對面的林密深處,長臂猿尖細的叫聲一陣陣雄起。但茫茫蒼蒼的林海,不斷涌動的大霧,我們始終沒有見到長臂猿的身影。

    長臂猿叫了,天要晴了。小七說。

    真的嗎?何熙快言快語。

    就在何熙話音剛落時,一道強風撕破了我們頭頂的彌天大霧,陽光就像雷電一樣從空中直射下來。緊接著又是一陣大霧,又是一道強光,天空,晴了。

    6

    上世紀四十年代,哀牢山富昌鄉曾發生了殺人案,當時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在山中鬧得沸沸揚揚,人人自危。

    死者是李家老小,一共四口,只有一個哥哥,當天下壩子趕街,夜里沒歸免于災難。殺人者據說是三個江西人,長期幫李家做工,因拿不到架南恩河石拱橋的工錢,遂起殺心。

    李家是什么人?是哀牢山大惡霸李潤之(俗稱“三老爹”)的親戚,有錢有勢,囂張拔扈。殺人的第二天,三老爹就派出殺手,到紅河東磨渡口層層堵卡,四下盤查,圍堵江西人過江潛逃,但盤查了一周,均無下落。后來,當地擺渡的花腰傣人說,兩個江西人夜里鳧水過江了,只有一個沒見到,也許也過江跑了,也許他不會水,還潛伏在哀牢山心,沒有下山來。

    這件事就像一個扔入江里的石頭,再也沒有冒出泡泡。

    解放前后,大雪鍋山腳的山神廟住進了一個道士,他道袍飄飄,青冠依然,一雙修長的手就像牽動紙鳶的麻線。他皮膚白凈,個子不高,住在岑寂的山神廟里就像仙風傲骨的仙人。茶鹽古道上過往的人,都喊他小風,也有人稱他為山中神仙。他操著一口外地口音,敬香、打坐、唱道。過往的馬幫會在山神廟打尖,同時給他一些馬馱上的鹽巴、茶葉,道士小風感激悌零,一一謝過。

    沒人的日子,道士小風就在廟里消度漫漫岑寂的時光。

    那時,哀牢山的分水嶺、飛來寺、三杈河小廟也有道士居住。過往的人們常常好奇,打聽道士的身世。

    小風哈哈一笑,道家高標清逸,乃是在圓滿自己的修行。

    一天,一隊馬幫從哀牢山三章田過大雪鍋山,爬行三小時,翻上山埡口,遠遠的,就見山嵐下的山神廟掩映在林蔭中。鐵黑的森林就像劍簇一樣垂滿苔蘚,風一陣緊接著一陣,搖動著神廟的香煙。聽到“鐺鐺”的馬鈴的清脆聲,但見道士小風轉出門來,站在宇臺前,給過路的馬鍋頭端水、沏茶,笑盈盈的臉上拂滿深深的歉意。

    小風說,大家累了,坐下吃茶。

    哀牢山的人說吃茶是說喝茶的,小風說吃茶,大家一時還不習慣。

    馬哥頭說,小風,你哪里人呀?

    小風說,遠呢!

    在哪出道的?

    大理。

    大理?好遠呀,單邊也要走10多天的路。

    是。小風說。

    來人盯住小風,說他好面熟。小風便低下頭,說出家人修行,遠走他鄉,哪會面熟呢。

    小風繼續為來人添水。山神廟外,山風一陣緊,一陣急,柴扉晃蕩著,道士小風的心也像燭煙樣晃蕩著。

    來人走后,小風悄悄地撩起道袍,揩拭額頭沁出的細密的汗珠。

    又一隊人馬來了,小風繼續走出廟門,站著給馬幫添茶、倒水。

    吃茶,吃茶。小風友好地說。

    來人們喝足水,又上路了。他們今天要下山,住平河。這回,小風站在門扉旁,用目光送馬幫好遠,好遠。

    “鐺、鐺”,馬鈴清脆圓潤,就像一面玉石,擊打在小風的心上。

    冬雪下來了,像雪山飛狐的一幅畫,紛紛揚揚,揚揚紛紛。夜里,小風一個人躺在薄木板上,聽得到石墻外落雪傾塌的簌簌聲,山風比人還熟悉石墻的隙縫,它們見縫插針般穿過石墻的裂縫,在廟堂里尖叫、竄動、奔跑,把冰冷的火發在破廟里面。廟因了山風顯得空落,孤單而無奈。廟是孤立的,大山蒼蒼茫茫,森林無邊無際。雪能夠覆蓋森林,也能夠覆蓋大山,更能把廟掩埋。小風睡不住了,他起床、添油、敬香,口中念念有詞。雪無聲地落進了廟里,幻化成水漬。雪積在石階上,有如山外的年糕。只是雪無味,有的只是冰冷,和見不到的陣陣戰栗。小風知道,這樣惡劣的天氣,蒼茫的哀牢山,不知又要凍死多少往來的人。

    小風早早地燃旺了屋內的柴火。他惶惶著。整天,他像在等人,也像在等自己。

    但這一天,一直沒有人來。

    直到深夜,他被一陣羈絆的門外響聲驚醒。小風打開門,燭火搖曳處,他見到了一個躺在雪中的山民。

    呀,無量天尊,罪過,罪過。

    小風迅速把來人抬進屋里,給昏迷了的男人喂水,進食,并幫他烘烤身子和手腳。慢慢地,來人蘇醒了,他顫抖著手,吃力地抱住小風,泣不成聲。

    來人叫志得,是過山抬篾笆賣的。路遇大雪,又累又餓,要不是這座山神廟,他必死無疑。

    來人在山神廟和小風住了兩天。他們一直在等雪停。哀牢山的雪像一部童話,染白了整個世界,大大小小的山嶺,高高低低的河流瞬間被神秘的白色覆蓋,遠遠近近,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嶺,哪里是神居住的廟堂。

    第三天,雪停。來人得走了,小風送行。來人當天要下平河,再翻東邊的大帽耳山,回他的壩子老家大田村去。

    小風送來人,但見他在古道鋪平的雪原上越走越遠,最后變成了雪地上的一片雪。雪地上,安放著一片空茫茫的腳印。

    冬去春來,大雪鍋山化雪了,“撲哧撲哧”的潤雪聲先從樹梢上落下來,漸漸打碎了雪地的平靜。雪就像膽小的精靈,漸漸被泥土,或被森林吞噬了。不幾天,森林里露出了黑黑的樹根、枯葉、柴皮,以及锃亮亮的石頭。一排排的樹也開始站立起來,抖去滿身的白霜,露出它們原有的墨綠色。

    有狍子、狐貍、黑熊出現在對門的山上了,它們低著頭,邊走邊找尋掉落地上的果粒。狡猾的松鼠弓著腰,翹動著粗壯的尾巴,不斷地在森林里跳動。它們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從這樹枝跳到那樹枝,動作敏捷,身影輕靈,仿佛它們一停歇下來,就會被陽光灼傷。

    也聽說黑熊抓傷了過山的人。黑熊是森林里最暴怒的野獸,也是森林里最邋遢的家伙,它食昆蟲、螞蟻、果子、蛇、鳥蛋,它有一個大肚子,能消化幾乎森林里所有的食物。它最靈活的是兩只前掌,見樹就翻,見石就刨,不斷倒騰,樹石下面的小動物被它嚇出來,它一掌下去,就能把它拍死或拍暈。

    被黑熊抓傷的是過山的王七,他路遇黑熊,躲避不及,被站立起來的黑熊摑去了半張臉皮。他連滾帶爬,逃入叢林,死里逃生,滿面鮮血,撿回了半條命,已經算幸運了。

    春暖,雪化,平河漲水了,十里河、南達河、大春河漲水了,水越來越豐盈,就像汪洋在乳房間的暖玉。雪成就了平河、十里河、南達河、大春河的水,它們匯流成河,從森林里流下山,投入滔滔奔騰的紅河。

    這時候,道士小風要出山化緣了,常常,他得走兩天的路,去到新平縣的戛灑壩,或鎮沅縣的者東壩,挨家挨戶地化緣。他的袋子里,綴滿了沉甸甸的銀幣。

    道士小風出山一載半月,大雪鍋山的山神廟依然敞開著門,有人過路,照例進門叩拜山神,也會留下半把茶葉或一二兩鹽巴,或留下幾文公德錢。小風回來時,廟里的燭火依然亮堂堂的,松香裊裊,燭光映象,小風雙掌合十,無量天尊。

    山神廟里有三個塑得怪怪的神像——山神、龍神和財神,小風燃完香,和它們對視良久。然后才在灶堂前燃火,等待馬幫的到來。

    傍晚,又有一隊馬幫出現在山埡口,“鐺、鐺”,馬鈴鐺清脆空響,嚇走了野獸,在大雪鍋山頂上回旋,就像過山的清風。

    但有一年,白杜鵑花開滿了大雪鍋山,小風出山化緣,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染了瘧疾,死在壩子里了;也有人說他被人識破,逃走了。他就是那個參與殺人的小江西。一時,哀牢山眾說紛紜。馬幫再過大雪鍋山,山神廟前再也見不到道士小風。

    大雪鍋山的白杜鵑紛紛揚揚。

    山神廟依然。

    它也許也在等小風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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