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真偽有誰知:《龍榆生師友書札》中的知堂來信
張瑞田編《龍榆生師友書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內收有一通周作人手札,信中向龍榆生討教道:“日前王古魯君來談,宋人詞話《拗相公》中引‘周公恐懼流言日’一絕句,問為誰作,手頭只有一部《唐人千首絕句》,遍查不得,直覺此詩似是宋人口吻,卻亦無從證明,不知兄記得其撰人名氏否,乞便中示及為幸。”提到的那篇“宋人詞話《拗相公》”,收錄在《京本通俗小說》卷十四,又見于馮夢龍所編《警世通言》第四卷,而改題為“拗相公飲恨半山堂”。小說甫一開始,“未入正文,且說唐詩四句: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接著總結該篇主旨,“此詩大抵說人品有真有偽,須要惡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惡”。在不厭其煩地仔細疏釋詩中所用周公、王莽的相關典故后,小說又進而強調,“所以古人說:‘日久見人心。’又道:‘蓋棺論始定。’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隨后才進入主題,講述“拗相公”王安石的故事。王古魯早年只身遠赴東瀛,探訪過大批珍稀小說資料,其后又整理校注過馮夢龍所編《全像古今小說》(商務印書館,1947年),如今想要深入查考小說中的這個細節,自屬其治學范圍內的本分。看來周作人對這首詩的出處也很好奇,可惜經過一番認真翻檢,依然未能探得其淵源所自。
周作人致龍榆生手札(張瑞田編《龍榆生師友書札》)
《京本通俗小說》卷十四《拗相公》
這通手札最后僅署“十二月廿八日”,沒有具體的撰寫年份,所以編者只將其與另外幾通信札歸并在一起,含糊其辭地說“約寫于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其實在這封信的開頭,周作人還提到,“弟仍在譯悲劇,其第五種已在作注,大概下月可以完耳,當再著手其六也”,已經提供了準確系年的重要線索。自1950年開始,周作人就致力于翻譯古希臘作家歐里庇得斯的劇作,據其日記所載,排列在第五種的是《伊翁》,始于1952年11月10日,至12月18日譯畢正文,兩天后又開始添加譯注,直至次年2月8日告竣(參見止庵主編、周作人譯《歐里庇得斯悲劇集·跋》,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3年)。稍事排比先后時間,不難推斷這封寫給龍榆生的書信應撰于1952年12月28日。可供參證的還有張壽平輯釋的《近代詞人手札墨跡》(“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5年),其中收有周作人在1952年10月26日致龍榆生的另一封書札(原札亦僅署月日而未及年份,但信中提到龍氏長子廈材剛從清華大學畢業即赴玉門礦務局工作,故可推定撰年),內稱“譯稿大小五部,悉已由人民文學社收購。如此不但將來有出版之望,且亦足見以前工作在政府看來亦是有價值的,總算不為白費,私心竊以為喜也”,所云“譯稿大小五部”應即指他正在譯注的那五部歐里庇得斯劇作。這前后兩札甚至連所使用的“如面談”箋紙都完全一樣,來自其門下弟子俞平伯的饋贈。周作人在《題古槐書屋制箋》(收入《書房一角》卷四《看書馀記》,新民印書館,1944年)中曾略有撮述:“昨晚平伯枉顧,以古槐書屋制箋一匣見贈,凡四種,題字曰‘何時一樽酒’‘拜而送之’‘企予望之’‘如面談’,皆曲園先生自筆書畫,木刻原版,今用奏本紙新印,精雅可喜。”還提到:“此箋四十枚,隨便用卻亦大是可惜,當珍藏之。”由此不僅可以判定上述兩札應寫于前后緊鄰的同一時段,更可見周作人在致信時的鄭重其事。
張瑞田編《龍榆生師友書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出版
大致了解到周作人這封來信的相關情況,就可以據此推求《龍榆生師友書札》中所收張元濟一封信函的相關背景和具體撰年。張氏在該信中說:“‘周公恐懼’云云,系白香山《放言五首》之一首,凡八句,但‘流言日’作‘流言后’,或印本不同耳。”尋繹其內容,毫無疑問與周作人提出的問題遙相呼應。《書札》編者稱此信“寫于1948年左右”,顯然一時疏忽,未能留意到與周氏書札間的密切關聯。恐怕還應該重新考慮編年,排定在1953年似更為確切。張氏此札落款署“一月四日”,距離周氏那封“十二月廿八日”的手札相去不過一周時間。想來龍榆生在接獲周作人的來信后,倉促之間也無法解決疑難,便立即又轉向張元濟尋求幫助。
張元濟致龍榆生手札(張瑞田編《龍榆生師友書札》)
依照張元濟所述,小說中的那首開場詩原來并非絕句,而是截取自白居易七律組詩《放言五首》中的一篇。此前周作人在唐人絕句中勉力搜尋,從一開始就被小說家言導入歧途,結果自然是徒勞無獲的。張元濟早年主持影印的《四部叢刊初編》中有日本元和年間那波道圓翻刻的《白氏文集》,收錄此詩時作“周公恐懼流言后”。他大概就是根據此本,特意提醒龍榆生,在白氏別集中“‘流言日’作‘流言后’”,與《拗相公》所節錄的文字略有出入。不過他出言還是非常審慎,認為這興許是因為版本不同而造成的歧異。今檢明萬歷年間馬元調刻《白氏長慶集》、清康熙年間汪立名刻《白香山詩集》等,此處均作“流言日”,確實又和小說節引的內容保持一致。這雖是無關宏旨的細枝末節,倒也足以反映張氏待人處事的謹嚴不茍。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將小說所截取的片段與白居易詩集相較,其實還存在好幾處異文,如“下士”原作“未篡”,“假使”原作“向使”,“有誰知”原作“復誰知”等等,張元濟卻并未逐一述及。推想起來,很可能是龍榆生在致函請益時,只轉述了周作人在信中摘錄的那一句,他才會集中針對該句作此回覆。倘若這一猜測不致大謬的話,則更能彰顯張元濟的博聞強識。
將這些書札中的只鱗片爪拼接起來,就呈現出一番孜孜不倦、輾轉求教的過程,而王古魯、周作人和龍榆生為什么會對這首詩的來歷如此感興趣,也讓人覺得略有些不同尋常。盡管還缺乏直接的證據以資參酌,但如果結合他們先前的特殊經歷,個中原委倒也殊堪玩味。簡而言之,這三位在抗戰期間都曾經有過一段出任偽職的不光彩經歷,周、龍兩人更是因此在抗戰結束后不久就以漢奸的罪名受審入獄。其間也許不無苦衷或別有隱情,然而在五十年代初期各種政治運動方興未艾之際,他們背負著如此嚴重的歷史問題,勢必為此惴惴難安,甚至不免驚恐失措。
以龍榆生為例,他自1951年起在上海博物館任職,負責管理圖書資料(想必正是這個緣故,周作人才會想到向他求助),就被要求提供各類自述材料,坦白交代過往歷史。在數年后撰寫的《干部自傳》(轉引自張暉《龍榆生先生年譜》卷五“一九五一年[辛卯]”條,學林出版社,2001年)中,他對此只有極其簡略的回顧:“一九五一年四月,參加‘鎮壓反革命運動’,接著又是‘三反’學習,搞了半年之久。這一段相當長的時期,我因不了解政策,發生了錯覺,有些神經失常。直到一九五二年三月‘三反’結束后,我才完全解除了精神上的苦痛,恢復了工作。”語氣盡管非常克制平靜,可字里行間仍能看出心有余悸。而時任上海博物館館長的楊寬在《歷史激流:楊寬自傳》(大塊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中,則有更為翔實細致的敘述可以比勘對照。他提到“三反”運動初起時,自己就受到華東文化部所派專門小組的專門審查,“發動館員進行內查和外調兩個月,沒有查出任何疑問,沒有對我‘面對面’的審問,只是進行了稱為‘背靠背’的審查”;緊隨其后,“大學里開展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行政機關開展‘忠誠老實’運動,性質是差不多的,都要求交代一生的歷史,包括所有政治活動以及與黨派的關系,要在小組會上或大會上檢討批判自己一生的行為和思想,還要相互提意見并檢舉揭發批判。最后要每個人根據一定的要求,寫成一篇詳盡的自傳,經過小組討論和通過,才能定稿上交,包括出身、個人成分、工作經歷、政治歷史問題、社會關系和海外關系等等”(見該書第七章《惡浪淘天》),足見當時政治氛圍的緊張嚴酷。龍榆生自陳在此期間一度精神失常,確實事出有因,并未夸大其詞。
《龍榆生師友書札》中還有一封葉恭綽在1953年12月5日的來信,提到“楊君乃一學者,且專事研究,行政業務,別有所司,不知毀譽系何所指耳”,這位“楊君”當是指楊寬無疑。想來龍榆生曾在去信中談及他所遭遇的種種毀謗構陷,葉恭綽才會就此深表疑惑并大發感慨。從未參加過任何政黨組織、沒有絲毫政治歷史問題的楊寬,在接踵而來的政治運動中尚且危機四伏而自身難保,在他眼中“原是詞曲專家,因當過汪精衛政權下的中央大學文學院長,被降級調派到博物館中管理圖書資料”(《歷史激流:楊寬自傳》第七章)的龍榆生,在當時所遭到的強烈沖擊以及隨之承受的巨大壓力更是不言而喻。周作人在那通手札最后還頗為關切地提到,北京入冬后早晨的平均氣溫均在零下七八度,“未審滬上何如。館中防寒設備想必完具,于尊體當尚相宜,尚祈注意攝衛是要”。言者未必無心,聽者更是有意。就在這一年歲末,龍榆生提筆填了一首《臨江仙·寒流初退晨起口占》(收入《忍寒詩詞歌詞集》下編《葵傾室吟稿》,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整體格調當然是積極昂揚的,但也夾雜著“叢集愆尤如可贖,忍令錯過今生”這樣的詞句,隱隱透露出幾分憂懼惶恐。
如此心神不定、忐忑難安的情緒,在周作人身上也時有表現。他在1951年6月應開明書店之邀,“動手譯希羅多德的《史記》”,未料半年后出版社便單方面撕毀合約,“開明通知因為改變營業方針,將專門出青年用書,所以希羅多德的翻譯用不著了,計譯至第二卷九十八節遂中止了”(《知堂回想錄》一八六《我的工作三》,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70年)。為了謀取稻粱以解燃眉之急,自1952年2月起,他在翻譯歐里庇得斯悲劇的間隙,又在唐大郎主編的《亦報》上連載《吶喊衍義》,使用的雖然是筆名,可一個月后即被告知停止刊登。好不容易熬到“三反”運動過去,得以重新開始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書稿,可在他自己看來,這份工作“可以說是光榮,但也是一種慚愧,覺得自己實在是‘沒有鳥類的鄉村里的蝙蝠’”(《知堂回想錄》一八七《我的工作四》),在慶幸感激之馀也不無失落悵惘的意味。
至于王古魯,自1952年9月高校院系調整后,便任教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日常表現極其低調,前后數年都沒有任何論著發表,可謂波瀾不驚。不過在1954年11月他曾致信中華書局(收入苗懷明整理《王古魯小說戲曲論集》,中華書局,2013年),反復追問其譯著《中國近世戲曲史》在重印時的確切印數,還嚴厲指責出版社再三減少印數,“使我經濟上預算脫窘,發生青黃不接恐慌”,不難窺見他當時生活的困頓局促和內心的煩悶焦躁。
倘若能夠設身處地,其實也不難揣測到,《拗相公》里那首開場詩所說的“假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必定在無意間深深觸動到王古魯、周作人和龍榆生敏感而脆弱的神經,并極有可能心有戚戚而顧影自憐,以致產生了追根溯源的念頭,盡管在旁人看來這難免有些比擬不倫。經過一番接力傳遞,最終雖然查考到詩句的出處,令他們深感共鳴的好奇心得到了些許滿足,卻終究無法藉此排遣深埋心底的抑郁苦悶,更無力改變此后竭力改過自新卻又動輒得咎的悲慘命運。
為了積極響應“向科學進軍”的號召,沉寂多年的王古魯從1956年起連續整理編注了《明代徽調戲曲散出輯佚》(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初刻拍案驚奇》(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二刻拍案驚奇》(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熊龍峰四種小說》(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舊譯青木正兒所著《中國近世戲曲史》也得以修訂增補并一再重印(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56年;作家出版社,1958年)。然而在1958年9月,他卻突然服用安眠藥自殺身亡,據推測與其在批判“厚古薄今”“拔白旗,插紅旗”等運動中,被指責為“資產階級繁瑣考證”的代表不無關系(參見陳曉維《古典小說專家王古魯之死》,載2019年6月10日《上海書評》)。
龍榆生自1956年起轉至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任教,先后編選校訂了《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又有刪訂本,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2年)《樵歌》(文學古籍刊行社,1958年),又編撰了《詞曲概論》《詞學十講》《唐宋詞定格》等授課講義(1978年以后陸續整理出版)。他在1966年10月接受甲狀腺瘤手術,術后恢復情況良好,可就在出院前一天卻被告知家中書稿、文物等均已被查抄充公。他在當天日記中寫下了支離破碎的這幾句:“妻來告:一日夜書物掃數歸公。大是好事……”(轉引自張暉《龍榆生先生年譜》卷五“一九六六年[丙午]”條)兩周后便因為肺炎并發心肌梗塞而猝然辭世。
晚年再三慨嘆“壽則多辱”的周作人依然筆耕不輟,除了完成諸如《日本狂言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俄羅斯民間故事》(天津人民出版社,1957年)《歐里庇得斯悲劇集》(與羅念生合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1958年)等大量日文、英文、古希臘文譯著外,另撰有《魯迅的故家》(上海出版公司,1953年;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上海出版公司,1954年;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魯迅的青年時代》(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還整理舊稿編為《過去的工作》(新地出版社,1959年)《知堂乙酉文編》(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61年),并應曹聚仁之約開始撰寫《知堂回想錄》。至1966年席卷全國的政治運動再次掀起,年過八旬的他也在劫難逃,不得不停止手頭所有工作,遂在日記中寫道:“此一個月不作一事,而辛苦實甚,日唯憂貧心勞,無一刻舒暢,可謂畢生最苦之境矣。”(轉引自張菊香、張鐵榮《周作人年譜》1966年7月31日條,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標點略有改動)此后則屢屢遭到抄家批斗甚至毒打幽禁,他數次懇求恩準,希望盡快了結此生而未得許可,只能默默隱忍茍活。次年5月終于在被囚禁的小屋中倒斃,身旁并無一人。
因為都曾經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特殊經歷,使得同病相憐的王古魯、周作人和龍榆生相繼對一首穿插在話本小說中聊作正文引子,且對原作多有刪改的詩產生了探究的興趣。在獲悉查考結果后,他們有過怎樣的感悟或遐想?有沒有進一步交流溝通?彼此間是否還存在異同?可惜這一切都已無從覆按追尋了。不過有一點倒是不妨大膽假設而無需小心求證,直至臨終前的那一刻,“一生真偽有誰知”的焦慮和期待,恐怕都長久縈繞在他們內心深處而無法驅散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