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之冬》
《南國之冬》 作者:張大春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8月 ISBN:9787510889615 定價:58.00元
一九九九年我出版了《城邦暴力團》的第一冊。書中有個角色“老大哥”,說的是我父親的一個老侄兒張翰卿。在真實的世界里,張翰卿比我父親大了快十歲,可是論輩分,我得叫他哥哥。他跟著大導(dǎo)演李行在片場當廚子,之后幫伙干道具,久之而升上了領(lǐng)班。在我上小學前后,還經(jīng)常因為他的關(guān)系,有機會到片場參觀拍戲。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部戲就是《婉君表妹》。
那是一場兩個小演員的戲。男生叫巴戈、女生叫謝玲玲,都是我這般年紀。所拍攝的鏡頭不過就是演三少爺?shù)陌透陱脑鹤永镒哌^,看見屋里來了小表妹謝玲玲,調(diào)皮的巴戈隔著雕花窗欞朝里面扮了一個鬼臉。就這么個不過一兩秒鐘的情節(jié),折騰了一下午。其間不時停工,收拾景片、調(diào)整燈光、還有不知道干什么事情。
巴戈、謝玲玲就和我玩到一起去了。巴戈教我們玩一種打巴掌的游戲——兩個人相對伸出手掌、上下相合,指尖抵住對方的掌根,在下方的一人采取攻勢,盡快抽出手、翻轉(zhuǎn)下?lián)簦源蛑鴮Ψ降氖直碁橼A。手掌在上的一方不但要盡量壓制對方,還要盡快閃躲,以讓對方撲空為贏。一個非常簡單的游戲,可是到后來,巴戈把謝玲玲和我都打哭了。
《婉君表妹》上演期間,老大哥拿了招待券來,我猶豫了很久,很不情愿地跟著父母去看了,看到巴戈隔窗一笑,手背上的疼痛和灼熱之感油然而生。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向巴戈報仇,而且把表妹婉君的份兒也討回來。從此以往,我不但相信電影里表現(xiàn)的事物都是真實的,也相信電影的拍攝和電影故事根本是一回事,三少爺不只會扮鬼臉,還真欺負人;婉君不只漂亮,還真是個受氣包。只不過戲院里看不到完整的真相而已。電影不但在向人們傳說一些個古老的故事,片場里發(fā)生著的一切也都是這個故事的某個環(huán)節(jié)或補充——這樣想很蠢,我知道——但是,當我誠心如此相信之后,日子一長,這個念頭就融進了作品里去。
2 當戲子
許多年過去了,我把這個小小的經(jīng)驗和體會告訴了胡金銓導(dǎo)演,他咧嘴大笑說:“你是對的,不單電影是這樣兒,戲劇也是這樣兒。”我的老師王靜芝先生也曾經(jīng)在《詩經(jīng)》的課堂上解釋十五國風作為民歌、以體現(xiàn)各地風俗民情的時候說:“古代的民歌,現(xiàn)代的小說、戲劇,都不能只從虛構(gòu)的角度去解釋它的技巧,那里面都有非常真實生活的面貌。”這些話,我最初也只當作是鼓舞創(chuàng)作者重視以及發(fā)掘現(xiàn)實材料的泛泛之論,直到靜芝老師送我一本《稼青叢稿》(伍受真著)之后,便又重新點燃我對“戲劇負載著某種召喚現(xiàn)實的具體使命”的狂熱。
伍受真的叔叔伍博純是民國以來以一己之力推動全民通俗教育的第一人。
武昌起義前不久,這位年方而立的叔叔忽然對伍受真說:“我很想叫你和冶白(伍博純的長女)將來都去作舞臺劇的演員。”伍受真接著回憶道:“他怕我不懂,又解釋著說,就是去做戲,接著問我愿意不愿意?我當時聽他這樣說,心中很詫異,怎么叔父會要我們?nèi)プ觥畱蜃印俊终f,戲劇可以移風易俗,是推行社會教育的一大工具。”
靜芝老師與伍受真是同一代人,他原本知道我有心創(chuàng)作,雖然進了研究所讀書,未必有耐住性子作學問的能力和興趣,但是,他似乎又覺得我不應(yīng)該放棄這兩種心智活動里的任何一樣。所以,在送我《稼青叢稿》的當下,他就替伍博純(一個希望子侄去當“戲子”的教育家)的動機作了解釋,他的話和胡金銓導(dǎo)演的話差不多:“你如果體會不到戲劇里的真實,就沒有法子編出動人的戲劇,也就談不上移風易俗、甚至教化了。可是,怎么去掌握戲劇里的真實呢?到頭來還是得作學問。”
3 作學問
這幾句話,我消化了半輩子,至今仍覺懵懵懂懂。直到有一天,王家衛(wèi)導(dǎo)演忽然來臺造訪,邀我參與《一代宗師》的編劇工作,我才有了更踏實的體會。
早在找上我之前多年,王家衛(wèi)為了掌握故事主人翁葉問個人生平經(jīng)歷,還參考了大量近、現(xiàn)代史中相當繁雜而漫漶的材料,有的真?zhèn)坞y辨,有的斷爛不清,有的受限于種種解釋上的困難而不可定奪其是非。更麻煩的是導(dǎo)演希望能夠反映出大歷史背景的許多道具或陳設(shè)細節(jié),時至今日,還未必能如實復(fù)制。
事實上,在預(yù)備期,王家衛(wèi)不但從葉問的后人處采訪了許多身家資料,就連北地魯豫冀晉諸省許多以拳勇著稱的門派,他也親自踏查了一番,留下無數(shù)珍貴的口頭歷史材料。據(jù)說甚至還有的老師傅極愿意收他為徒,弘揚本門武藝。——不是說了嗎?“怎么去掌握戲劇里的真實呢?到頭來還是得作學問。”
然而王家衛(wèi)還不滿意——就這一點而言,他著實讓我想起了已然物故多年的胡金銓導(dǎo)演。胡導(dǎo)演平生瑣屑之小小得意有三,其一是青竹竿,其二是黑衫紅褲的東廠服制,其三是藤編書箱。它們分別出現(xiàn)在《大醉俠》、《龍門客棧》和《山中傳奇》里面。青竹竿擴大了傳統(tǒng)刀劍片武器的造型邊界,而且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武俠影像的血光殺戮。黑衫紅褲引領(lǐng)了不只一個世代以明朝宮廷為背景的影視作品對于國家暴徒的形貌想象。藤編書箱則豐富了古代旅行者或趕考士子風塵仆仆的行囊——據(jù)胡導(dǎo)演親口說得輕松:“不過就是看了一張玄奘西行記的造像圖得來的靈感罷了。”然而,那些在影像上影響廣遠的小小考據(jù),看來畢竟是問學道途中之事。
回到王家衛(wèi),一樣可以看到(以及戲院里看不到的)許多繁瑣的考究。不容否認地,那是促使我動筆寫《南國之冬》的一個動機。在王家衛(wèi)出現(xiàn)之前,我已經(jīng)在《印刻文學生活志》上連載一個每月刊出的專欄,欄名《這就是民國》。有一天,王家衛(wèi)忽然來電話,劈頭只一句話:“你可不可以趕緊來香港一趟。”
那時他的“澤東”公司就在天后捷運站維多利亞公園邊上,遠海遙岑,視野遼闊。一見面,他卻從容不迫地引我站在大片窗前看街景,然后說了一個故事。
一個曾經(jīng)在清末宮廷中當差的裁縫流落在大柵欄,經(jīng)營一個小裁坊。某日忽然來一貴婦,看來容顏娟秀、氣質(zhì)靜好,應(yīng)該不是等閑街市間女子。這女子要老裁縫給做一件袍子,而且娓娓說來,似乎竟是數(shù)十年前宮中曾經(jīng)流行過的式樣。老裁縫接下了這個活兒,也收下了訂金,還言明取貨的日期,時在三月之后。可是三個月過去了、六個月過去了、一整年過去了,好幾個整年也都過去了,那女子始終沒有來取件。
說到這里,王家衛(wèi)說:“這個故事收錄在我之前給你的一本書里?”
“周進那本《末代皇后的裁縫》?”我笑說:“你考我?書里沒有這個故事。”
王家衛(wèi)也笑了:“如果沒有,那就是我亂編的好了。你只要看這個段子能不能編進我們的故事里去。”
結(jié)果這末代裁縫或末代嬪妃的故事,徹底被拋擲在《一代宗師》之外十萬八千里,剩下的,好像是葉問的大衣上掉落了一個值得留念的扣子。我們都相信:那件掛在老裁縫墻上曝了不知幾年灰的宮裝也許哀感頑艷,也頗能呈現(xiàn)清末民初的頹廢風華,但是它——可能就是欠缺靜芝老師所說的:“戲劇里的真實”。
但是,那一趟往返二十四小時、匆促之極的旅程畢竟不能說沒有進度。王家衛(wèi)一腳踢開了、也忘掉了老裁縫之后,緊接著跟我說:“我知道你也忙,我也不想多耽擱你的時間。這樣罷,你可不可以就用你的專欄寫一篇丁連山和薄無鬼的故事?”他說的當然是《印刻文學生活志》上的《這就是民國》。
“那是一個講近代史的專欄。”
“丁連山和薄無鬼的故事是近代史的一部分啊!不是嗎?”他這時沒有帶墨鏡,厚如酒杯底的深度近視鏡片后面散發(fā)出灼灼的目光。
我從那一刻確信:他我所面對的不是一部關(guān)于葉問的電影,而是一部葉問身后歷史的碎片如何拼湊出我們一直想象的武林。
“你有故事嗎?”他問。
4 見眾生
想當年譽滿全球的武打明星李小龍返回香港影劇圈發(fā)展之初,帶著幾分拜碼頭的禮數(shù),取得當時香港武壇大老葉問的首肯,認可李小龍少年時代曾經(jīng)入詠春之門,算是一個合格的寄名弟子,如此李小龍的根腳才算站定,也才不其然開啟了中國功夫的紀元。傳說中的葉問本人,早年從拳師、保鏢到特務(wù),都有顯赫的資歷,真可謂溷跡江湖,飽經(jīng)世事了,人在風燭之年,怎么還會去同一個英年武師邀名爵、搶鋒頭呢?這投師拜門的儀節(jié),不過是一場給香港影劇界、武術(shù)界扮起來的大戲,有了認祖歸宗的名目,保定了江湖情義的招牌,才好坐大拳腳行的各種買賣。
葉問、李小龍分別于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和一九七三年的七月間先后謝世,帶著對李小龍的懷念,卻讓葉問的字也越擦越亮。除了《一代宗師》之外,其余風聞王家衛(wèi)要拍攝這個題材的電影公司和導(dǎo)演早就摩拳擦掌、直不欲落人之后,而把葉問捧成了一個“生前無可道,死后得新生”的角色,不過這不稀奇,香港電影如此打造武壇眾神如方世玉、黃飛鴻、蘇乞兒等早已數(shù)見不鮮。
可是王家衛(wèi)的企圖卻大為不同。他從來沒有想要為香港或是中國的武林再打造一尊可以列入師尊祠堂的神祇,他反而是要借著葉問在世人心目中殘存的記憶,來勾引更多看戲的人對近、現(xiàn)代史上的幾個關(guān)乎于國事大局的問題產(chǎn)生興趣。譬如說:精武體育會和在地桂系軍閥有沒有除了傳授武術(shù)之外的來往?再譬如說:在葉問壯年時代,正值“粵人治粵”呼聲甚囂塵上之際,他對于這種思潮或歸屬意識又有多少自覺?
他相信:把葉問還原成一個正常的小人物(渺小得差不多像梁朝偉在《悲情城市》里飾演的“林文清”一樣),才能夠透過他的眼睛或心靈,去審視一個時代的真實角落和確切面貌。所以他不停地想要追問:一個除了“打得”之外,在情感、知見、遭遇、運氣以及各種生活條件上都平凡得“無足道哉”的流浪拳師,能如何見證他青年時所歷經(jīng)的“大時代”呢?
換言之——打個比方,那懷著遺憾的裁縫并不是想再瞻仰一下宮中貴人的容顏,或者是打聽她的下落,他只是想看看那件衣服究竟做得合身與否。這是做戲的人對于“歷史真實”的一個懸念。的確念念不忘,如作學問。
5 嫁錯了
我在《南國之冬》的某一個必須制造懸疑、切換篇章的地方調(diào)弄了一記槍花,是這么寫的:
(王家衛(wèi))隨即自港飛來,飛機甫落地即租車直驅(qū)新店敝處,見面無他語,第一句話居然是:“你那缽兒還在嗎?”
“缽兒?”
“那個銅缽兒——”
王家衛(wèi)所說的銅缽兒,既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作品之中,也一直在我的床頭。那是一個具體的實物,也是一個情感的允諾,一個舍己忘身、慨然幫助他人的允諾;只是我一直沒有切身實踐過。
整部作品多個故事里時不時都會出現(xiàn)這個神秘的缽兒,它是“人間藏王”傳宗接代的信物,有時會顯現(xiàn)不可思議的靈性,但是大部分的時候,我只是把它用作轉(zhuǎn)場的道具。不過,在現(xiàn)實中,的確有那么一個類似黃銅材質(zhì)的工藝品一直在我的床頭,形體就像是一個縮小的缽兒,它應(yīng)該作何用途?我實則不知,倒是它一直在我床頭的原因說來也不稀奇——它實在有些分量,移動起來頗費力。而這缽兒就像一個紙鎮(zhèn),底下押著一疊南國電影雜志。最頂上的一本,封面是梳著高高的雞窩頭的凌波,出版日期是一九六三年十月。我也不想移動它的位置。它已經(jīng)在那兒十五年了,我只要把它隨便安置到任何所在,就再也找不到了。那么,一本五十六年前印行上市的舊雜志,有什么不能丟的呢?
不能丟。那是和我的婉君表妹包裹在一起的電影記憶。那里面有另一個從電影里面延伸到現(xiàn)實生活里的故事,比手臂上挨的巴掌還要灼熱而刺痛。偶爾我半夜睡不好覺的時候,抬手拉開小缽兒,抽出這一本,跳過《梁山伯與祝英臺》所造成的轟動以及得到的賞譽,跳過林黛主演、剛剛殺青的《寶蓮燈》,再跳過李麗華和她的《閻惜姣》消息之前要稍事停留(因為我對李麗華完全沒有底抗力)。盡管如此,十五年前遷入新家的那一天,我不期然找到這本南國電影之后,歷經(jīng)多少次翻覽,觸指即可以打開的那兩頁(第六十、六十一頁)上就是幾張電影《花木蘭》的劇照。
我總是熬到這一個回憶儀式的末了,緩緩將視線移向照片的說明文字:
上圖:凌波的花木蘭,在軍帳中懷念著李廣將軍。
下圖:金漢的李廣來了,花木蘭卻露出了害羞態(tài)度。
這兩行說明文字是五十多年前相當平常的用語,而后人未必能明白。“凌波的花木蘭”意思就是“凌波所飾演的花木蘭”;“金漢的李廣”即“金漢所飾演的的李廣”,這是從傳戲曲行里借來的說法。應(yīng)該就是我初讀這些老雜志、七八歲年紀的時候,我就牢牢不忘:花木蘭代父從軍、殺敵報國,成就不世出的功勛之后,嫁給了李廣。
原因無它:現(xiàn)實中的這一對演員,根據(jù)包括每一期《南國電影》在內(nèi)的報章雜志,隨時都在追蹤報導(dǎo)著,自從《花木蘭》一片開拍之后,金漢和凌波在戲外的感情日益甜蜜美好,之后沒過了幾部戲的工夫,兩位金童女女就結(jié)合為夫婦了。我不是說過了我堅信不移的事嗎——
電影不但在向人們傳說一些個古老的故事,片場里發(fā)生著的一切也都是這個故事的某個環(huán)節(jié)或補充。
金漢凌波的美好愛情童話在現(xiàn)實中持續(xù)了快六十年,他們真是難能可貴的幸福人。然而,金童玉女婚后不到三年五載,我在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堂國文課,老師申伯楷先生忽然向全班提問:“花木蘭退伍之后做了些什么呢?”我毫不思索地舉手搶答,提出了我以為正確無誤的答案:“嫁給李廣將軍了。”立時,教室里到處窸窸窣窣了一陣,緊接著,申老師把張長臉一冷,同學們卻好像得著了鼓勵的暗號,猛然間爆起了一陣大笑。申老師不像是說笑話、但顯然是說笑話地在笑聲之后接著說:“李廣活到好幾百歲上才結(jié)婚,還真有精神!”我笑不出來。一時之間,我甚至想哭,但是我負隅頑抗,又慌又急地頂了一句:“金漢是和凌波結(jié)婚了沒錯呀!”
這句話沖出口的當下,我就知道一切全錯了——比手背上連挨幾十記重重的巴掌還要痛的,連我都要笑我自己了。
6 你說罷
后來我一直沒有向巴戈討回那幾十巴掌的債務(wù),我在我的廣播節(jié)目里訪問過他的弟弟巴東暢談張大千,也忍住不提往事。關(guān)于花木蘭下嫁李廣究竟是怎么一個來歷?還是當時的編劇有意借著李廣此一熟悉的名字,以便落實花木蘭終究不確然落身北朝的歷史,我也無從追究了。和我干電影行的朋友們閑談間,我從不隱瞞在童年和少年時節(jié)的這兩段露怯的經(jīng)歷,不過,我總會告訴他們:我從來沒有失落過我對戲劇能夠表現(xiàn)真實(哪怕只是誘人信以為真),有極其強大的信仰,只要我們做戲的人能夠持續(xù)追蹤生命中細瑣的真相。
后來再后來,王家衛(wèi)針對一九○五年刺殺出洋五大臣一案背景中丁連山和薄無鬼生平考證的題目問我:“你有故事嗎?”
“沒有。”我說:“不過我可以從胡金銓導(dǎo)演和一個日本朋友藤井賢一說起,也可以從袁世凱干了八十三天皇帝說起,也可以從張之洞派遣學生留學日本習軍事的脈絡(luò)說起,也可以從當年老胡想拍的一部可能叫《南國之冬》、可能叫《扮皇帝》的電影說起……可是,這些都未必和葉問有關(guān)的。”
“沒關(guān)系,你說罷。”
[正文試讀]
楔子 畢順風
歷來講古道故,都有個引子,正話不及宛轉(zhuǎn)而說,先扯個閑篇。當年在瓦舍里,這叫“得勝頭回”,取其開張大吉之意。此時不能壞此規(guī)矩;遂也說一個得勝頭回,拈出《南國之冬》全篇線索,猶如鬼神故事里經(jīng)常聞見之“血餌”是也——粗觀之,一個不辨真?zhèn)巍⑷珶o干系的偏遠故事,更與史事現(xiàn)實,了不相涉。用說書人經(jīng)常打的譬喻來說,不外是草蛇灰線,未睹形影;細思之,將這得勝頭回置諸全書之間,竟也首尾無缺,因果俱全。且一小小榫合機關(guān),居然照應(yīng)全篇,為千百人物事端的發(fā)軔,這也是后世風聞熱鬧之人,于可喜可愕之際,所不能追勘覆按者。
正是——
河南嵩陽有個出了名兒的人,叫畢順風。給叫畢順風,有許多緣故,其一是因為他少年老成,比旁人活得都快。畢順風少年老成,半是因為長相,年紀才剛上十五、六,一頭黑發(fā)就漸漸花白了。人過二十,得了一場大病,猛里瘦下來,痊可之后,滿臉的皺紋捏出一張垮臉,人都當他七老八十了。這樣的長相未必沒好處,出門做生意,人都看他年長輩高,凡事敬讓三分。至于東西周轉(zhuǎn)、南北流通,幾多年下來,生意越做越大,他還是一副腰腳頑健的模樣,外人不知他其實還是個少壯,更聽不出他鄉(xiāng)音里籍,只是尊仰他年事老大而已。
這還不算,成天價出門在外,什么人會須應(yīng)付?什么人必須疏遠?什么人可通款曲?什么人可共福禍?這都得察言觀色。一旦在這一層上作得功夫,聽人說話就不吃力了,仰體意旨,曲意逢迎,往往窺得人心機于無形之間,讓人無從提防;總感覺同他相處十分融洽,不論談什么,他都能順絲就理兒地捧著話題奉陪到底,何如一江春水向東流,直掛云帆濟滄海?號之曰“順風”,還覺委屈他了。
這回說畢順風,是因為他老婆懷孕了。夫妻倆結(jié)褵三五載生兒育女,原本極是平常。可畢順風不常在家,年近三十能添子嗣,自然萬分欣喜,算計著產(chǎn)期近了,就急急忙忙往家趕。不意于離家五十里上錯過了一個宿頭,又走了一、二十里才感覺困乏,想起來了,已經(jīng)無處可以打尖。只得在一爿破廟里將歇了個把時辰,拿出包裹里的干糧來充充饑,皮囊里還有一斤多的白酒,使小錫碗盛了,咂巴幾口,精神過來了,又急著回家照看妻子,不覺動了個趕夜路的念頭——還有三十里步程,到家不過天剛大亮,搶搶路,怎么樣也不至于錯過妻子的產(chǎn)期。于是一咬牙、一跺腳,鼓著勁兒上路了。
才過那破廟不過二、三里之遙,便見前頭一個婦人低頭疾走,那婦人裹著小腳踩著蹻,步伐卻快得驚人。畢順風想:自己一個人走,容易疲累貪懶,索性跟著那婦人的腳程,一鼓作氣地走下去,說不定還早到家了。主意既定,緊跟著婦人又走出一里地去,才發(fā)覺一樁怪事:這婦人走了這么大半天,居然沒有鼻息動靜,腳下也不見祟動。若非內(nèi)家功夫練得極高,就是妖鬼之流了。畢順風不覺打了個寒顫,正想開口問訊,那婦人卻回過臉來,微微一笑,道:“老人家如此趕夜路,不叫辛苦?”
畢順風慣給人叫老,自然不以為意,順著話說:“夜里不睡晝里睡,這是咱們上了年紀的習以為常之事;小娘子莫怪。”
“不過,”婦人撇過臉來,朝他腳下眄了一眼,道:“老人家腳程卻是不慢。”
原本一腔家有喜事的欣然,沖口就想說:“我老婆在家要生了。”可畢竟還是心機用多,真情慢吐,畢順風一咽唾沫,把滿心樂事吞回肚里,只道:“生意浪里飄滾浮沉,全靠腿子勤勵,慣走快了的——可等閑還及不上小娘子。”
“你跟我比?老人家,怕你比不得哪!”婦人又笑笑,倒像是也有什么掩藏不了的喜事要說,一時也忍住了。
畢順風趁她回頭之際,從背后仔細一打量,才發(fā)現(xiàn)那婦人的一雙三寸金蓮根本不沾地兒——換言之:她是飄著向前走的。不消說,是個鬼。夜行荒野之地,撞上個鬼,常人該當如何?說書的不知道。可咱們畢順風生意浪里飄滾浮沉慣了,撞上什么東西沒有一套應(yīng)對進退之術(shù)呢?便先跟著打哈哈:“一副老骨頭勉強湊附著,眼見就要拆架了,是比不得小娘子青春。”
“我也不瞞你老人家,”婦人依舊笑笑,低聲道:“諒你老人家見多識廣,必有些兒膽識,經(jīng)得起——我不是常人,是個鬼。”
“嗚呼呼呀!老朽夜路走得夠多,也要到了這把年紀,才能見識一回。”畢順風假作新奇難得之態(tài),細細觀看,嘖嘖連聲,接著道:“小娘子年華正好,怎么就做了鬼,真是可惜!”
“真要論起歲數(shù)來,我也是應(yīng)該做婆的人——只因十八年前產(chǎn)子血崩而死,蹉跎到今,還不得投胎。”
原來是個“產(chǎn)鬼”。畢順風聞言心下不免大驚。早就聽村里間的耆老說過:產(chǎn)婦臨盆,要擔十分風險;若有什么三長兩短,到了閻王爺面前還得擔十分罪過——因為這樣死,是絕人后嗣的事,容或此婦生前在三從四德上沒有一絲過犯,到頭來禍起臨盆,往往不能順利超生,于是就有了“討替”之說。
什么是“討替”呢?就是再去找一個即將臨盆的婦人,讓那孕婦不能順利產(chǎn)下嬰兒,也和自己一樣,死于產(chǎn)程之中。倘或耆老們的說法屬實,這婦人急慌慌前去“討替”的對象,不正是自己的老婆嗎?畢順風越是心驚、越是不敢露出半點兒顏色,反倒拱起手來,連連向那產(chǎn)鬼作揖:“真是得恭喜恭喜了!小娘子這一十八年等替,得多么艱難?老朽孤身一人,向未婚娶,不知此中緣故,可一向聞聽人說,生兒育女要擔萬分辛苦、受萬分風險,如此尋替應(yīng)該不難罷?”
“難呀難!老人家,你有所不知——”產(chǎn)鬼的腳步慢了下來,雖然說起辛苦,眉頭不免要皺,嘴角還是忍不住浮露著淺淺的笑意:“陰曹有一本賬,總要將生平善惡加加減減,以平得失、均果報,一身的罪孽贖滿了,才許‘討替’。十年前我原本可以上南省里某縣向一個婦人討了,無奈去至彼地,才知道那婦人修佛持戒了幾年,等閑討她不得。”
“之后就再也沒有可討可替的婦人了么?”畢順風捋著胡子說,“那么這今世的婦人倒也是德行圓滿的多。”
“倒也未必。”產(chǎn)鬼難得一見這么個擅長聽話的,真像是憋了十幾年未嘗對人開口道故的一般,遂靠著路旁大青石坐了,道:“婦人持家,單是殺雞宰鴨就積累不少血債,說什么德行圓滿,倒也未必。就怕是那些個原本該入山清修的老道,經(jīng)常到處逡巡。他們的邪術(shù)太多,總是對付咱們這些苦命人。一朝口耳相傳,家家戶戶都會通些個不教咱們親近內(nèi)宅的方子,那才惱人呢。”
“鄉(xiāng)里間的道士素行狡獪,人都說道士比妖鬼還難纏。鬼還怕陰司盤算,道士是什么都不怕的。小娘子也吃過道士的虧不?”
“說起這就一言難盡了。”產(chǎn)鬼嘆口氣,道:“十年來我年年可以討替,卻總會遇上此輩,他們不過是為了換幾頓血食,便將許多天人秘法悉數(shù)傳授給滿世界的愚夫愚婦了!”
“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將本求利,只問出入劃算與否。你既然是死于臨盆血崩,必然也是為產(chǎn)鬼討替作祟,這里頭就有本利出入的計較了。試想:人討了你一命來替,終不至于教你沒處可討以替之罷?倘若那些個搖串鈴兒、走江湖的道士們?nèi)我馐┳髅胤ǎ麄兦返馁~,該誰討去?”畢順風順風說話慣了,這一串言語根本是毫無根據(jù)的歪纏,可聽在產(chǎn)鬼的耳朵里,直似是替自己鳴不平,猛地樂了,產(chǎn)鬼拍手笑道:
“就是這一說!就是這一說!我就說生意人公正明白,天上地下人間,哪兒都得要多些公正明白人才好!”
“可有一樁我外行,不明白,”畢順風道,“討替總得有個作為罷?你都是怎么討、怎么替呢?”
“別說你不明白,我也是做了產(chǎn)鬼才明白的。”產(chǎn)鬼點點頭,笑著一昂下巴頦兒,露出了脖梗正當央一個紅豆大小的圓點,道:“老人家!我知你身上有酒,你且含上一口,見我這廂手一拉扯,便將酒噀過來。”
產(chǎn)鬼等他把酒含住,作勢扯喉間紅點往外一拉,看似什么也沒拉出來,可是當畢順風的一口酒沫子“噗喳”一聲噴上去——看見了!從產(chǎn)鬼的喉頭直到指尖,酒霧之中隱隱約約看得出來,一條顏色赤紅、似絲又似血的細線。待酒霧漸散,紅線也隱沒了。
“這,是個什么戲法兒?”
“這叫‘血餌’。”產(chǎn)鬼說:“將此物縋入產(chǎn)婦口中,它自會去尋找嬰包,找著了嬰包,我這廂便渾如釣魚的一般,緊緊扯住,不教那嬰包墜下;復(fù)暗中用力抽掣,保管那孕婦痛徹心肺,三抽五抽下來,娘兒兩條命便都葬送了。”
“你一十八年辛苦等待,總算也熬出頭了不是?”畢順風將綴在酒囊旁邊的小錫碗取下來,倒了一杯,向產(chǎn)鬼遞過去:“得以超生終是大喜!老朽一定要敬小娘子一杯。”
產(chǎn)鬼也不辭讓,捉起小錫碗來,放在鼻孔底下猛可一吸,旋即飲空了,產(chǎn)鬼的臉也紅了,但是說起話來,聲音忽然多了幾分愉悅:“多謝老人家賞賜!回思這十八年來,日夜盼想,朝暮牽掛,還不就是成就這一樁討替;眼看這一二日便要成事,之后呢,雖說大約還是投胎做人,想來久不為人,還真有些不慣呢。”
“老朽行年七十,奔波一世,見多了一時得意、因而毀棄一世功果的事。古人說得好:‘行百里者半九十’、‘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越是功德將近圓滿,越是要加意防患,不要橫生枝節(jié)才是。”
“這我卻不擔心。”產(chǎn)鬼擎過杯來,像是又要討酒喝,畢順風給滿滿斟上,聽她繼續(xù)說道:“今番要去的嵩陽畢家那男人出門在外,產(chǎn)婦孤身在家,極好下手的。”
“老朽除了生意經(jīng)、還是生意經(jīng)——看起來你們產(chǎn)鬼這一行也是做得,”畢順風笑道,“就算撞上吃齋念佛的信女,討不了替,也蝕不了什么本錢,并無風險。”
“話不能這么說,老人家!風險何處沒有啊?”產(chǎn)鬼端起小錫碗,使勁下鼻一吸,又喝了個干凈,看情狀還是要討,畢順風豈不舍得,連忙再斟上,聽她又說將下去:“我看老人家是忠厚長者,倒可以給老人家解解惑——你可千萬別出去抖露,那我們做產(chǎn)鬼的就更辛苦了。”
“我也是行將做鬼之人了,小娘子!你說說看:就憑我這德行,是同你們結(jié)交為伍來得上算呢,還是同那些后生們結(jié)交為伍來得上算呢?”畢順風一面說,一面假意經(jīng)不得夜風吹拂的模樣,嗆聲大咳起來。
產(chǎn)鬼一聽這話,更開懷笑了,道:“老人家真是快人快語!快人快語!我也不瞞你說了,產(chǎn)鬼還是有絕大忌諱——咱們最怕的就是傘!尋常人家只須將雨傘置于門后,我們就進不了宅屋。這也是一等十八年、還縋不到一條替命的緣故。”
“照你這么說,這行當可還怎么做?”畢順風猛搖起頭來,“家家戶戶都有傘,為了出入取置方便,自然都是放在門后。教你這么一忌諱,我看別說人家那姓畢的男丁回不回來,他就是已經(jīng)橫死在外頭,你也討不成替的了!”
“不不不!討得成,討得成!我這十八年孤魂野鬼也不是白做的——有個老產(chǎn)鬼,教過我一門身法,說是家家戶戶當初起造房宅,落成之際,都有瓦匠領(lǐng)工勘驗,所謂‘探頂子’是也——‘探頂子’的時候,多少總會留些個‘堂穿’,取其不至于‘滿招損’之意。那老產(chǎn)鬼教我的身法,正是藉由這些‘堂穿’縋下‘血餌’,一樣能取了產(chǎn)婦的性命。”
“既然如此,”畢順風干脆將那只盛酒的皮囊遞了過去,笑道:“既然如此萬全,就只合在此為你小娘子先慶功了!畢竟投胎轉(zhuǎn)世是大功果,你喝完這一囊,趕緊上路罷,老朽腳程慢,不敢耽誤你呢!”
誰知那產(chǎn)鬼卻像是鬧起俚戲來了,抓起酒囊湊在鼻子前猛吸了幾口,一面打著嗝兒,望著天邊斜月,說:“咱倆這一聊、一耽擱,看光景,今夜頂多還能再趕個十幾里地,就要天亮了。我白晝里不能趕路,如今走得再快,也還得到明日前半夜才到得了地頭。索性喝罷了找個地蔭子休息一天,明日再去不遲。老人家,何不也一道喝兩口,歇息歇息再說呢?”
“小娘子到了嵩陽就算功德圓滿,老朽我還有百把里前路要走呢!不然,你看我夜來不宿店,忙和些什么呢?”畢順風說著起身,又恭恭敬敬朝產(chǎn)鬼作了一個大揖,道:“但盼小娘子奇緣佳會,隨時而致。老朽還得趕死去!趕死去!”一面說著,一面撒開腿便朝前走。
畢順風一到家,產(chǎn)婆已經(jīng)在屋里忙和著了,老婆果然是難產(chǎn)。但見這畢順風搶出搶入大半天,上左鄰右舍家張羅了不知幾十把大大小小的傘來,屋前屋后張置遍了。此夕太陽才甩西,產(chǎn)鬼便來了,打從黃昏時分起,便在畢家宅子墻外呼嘯旋繞,時而悲啼,時而怒叱;最后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主家翁竟然就是夜來野路之上所遇見的畢順風,更是厲吼村罵,聲嘶不竭。
畢順風的答復(fù)很干脆,還是生意話:“你這產(chǎn)鬼的行當不成理——顧全你一人投胎,卻要我家賠上兩條性命!哪有這種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