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城:被遮蔽的青年寫作
曾參與某個朋友攢的局,來者多是研究文學的,談及網絡文學,其中一個學者不客氣地說:“網絡文學,我都不怎么看。”理由是,“太多了,看不過來!更新那么快,能出好東西嗎?”她的感慨自有道理,但令我思考的是,如果批評家只看所謂“純文學”,或者說傳統文學雜志的作品,忽略網絡文學,乃至更多媒介產生的作品,這樣評出來的文學排行榜夠全面嗎?對那些在網絡寫作的文學愛好者,又是否公正?
自媒體時代,網絡文學已經成了一個泛泛的概括。它本來指發表在網絡論壇(如起點、晉江、榕樹下、豆瓣等)的文學作品,但逐漸成為一個類型化的標簽,棲居于文學鄙視鏈的下游,仿佛它天然與純文學對立。可什么是純文學?什么是網絡文學?網絡文學和純文學必然沖突嗎?歷來沒有清晰的答案。
純文學本是發乎人本心,懷著純粹對文學的熱愛、對人與世界的好奇而創作的文學,但愈發演變成一種自居正統、逃避現實的貴族“玩意”。圈內人心知肚明的是,在那些對文學的分門別類、對作者的定義中,充斥了來自權威的偏見和話語權力,比如,寫嚴肅小說被認為高人一等,純文學被認為比科幻、懸疑等類型文學的文學價值更高。可近年來中國文學的現象是,類型文學高歌猛進,所謂純文學卻面臨困境。這個困境一方面是讀者的流失,一方面是文學技藝的探索較之上世紀九十年代并無多大改變。
反而是類型文學爆發出旺盛的生命力。除了寫科幻的劉慈欣、郝景芳,寫玄幻的貓膩、江南,寫歷史題材的雪滿梁園、吹牛者,還有名震網文界的奇幻耽美作家Priest——她的《默讀》,我以為并不遜于《收獲》《當代》這樣的雜志發表的小說。再如筆者最近讀的《鶴唳華亭》,不僅僅贏得了大眾喜愛,在文學技法和歷史考據上也十分講究,倘若摒除“純文學”與“網絡文學”之成見,我們大可以欣然接受它的文學價值。
網絡文學已不再是文學中的支流,而是文學這個國度里不可忽視的重鎮。自媒體時代,對網絡文學的看法更應當更新。實際上,現在就連《收獲》《人民文學》等老牌文學雜志都開設了自媒體賬號。如果按照泛指的網絡文學定義,它們在自媒體發的東西,也該是網絡文學了。而像班宇、鄭執、王占黑這樣已經被文學界認可的作家,他們在豆瓣寫的小說,當然是網絡小說,但發在文學雜志也沒有問題。
純文學與網絡文學的對立是偽命題,“紙媒文學”和網絡文學也不再有明顯區分——媒介不同,不是文學本質的不同。對待文學作品,唯一的標準應是文學質量,而不是它的類型、題材、載體。但現狀是,大部分文學批評家依然用陳舊的劃分方式、從學院習得的論文腔話術來評議文學,文藝批評唯獎項、名家是從。對茅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學者們一個個爭相撰寫文學批評,可網絡上出來的新人作者,那些本來最需要被看到、被幫助的作者們,他們的作品卻被批評家冷眼相待。
去世的青年作家胡波(筆名胡遷)就是一個例子。他曾在“ONE一個”等網絡文學平臺發表小說,卻沒有多少文學批評家給予重視。只是在他自殺后,隨著他的電影《大象席地而坐》被討論,他的小說才得到了一定關注。《鶴唳華亭》的作者雪滿梁園亦是如此。她在晉江文學城發小說,可批評家很少看這個平臺,這就導致了“作品引起熱議,批評家卻缺席”的窘境。
曾讀到幾位年長批評家的對談,里面提到今天的青年文學很少差異化的、革命性的內容,在固化的文學審美中打轉。其實,我想說,如果新人作家的作品不被主流秩序接納,那么,問題到底是青年們沒有突破,還是他們被既有的秩序遮蔽?會不會是批評家們因為自己閱讀的懶惰,而不自覺地也固化了這種秩序?既然你連作品都不讀,又怎么做出批評?你又如何指望青年作家在被冷漠和被遮蔽的條件下寫出創新性的作品?
當下的文壇,多是各自為戰的局面。批評家彈彈自己的老調,主流期刊繼續著自己的審美,而主流之外的文學網站的作者,則根本不能指望被批評家和權威看見,他們一筆一劃寫出自己的山河,讀者是他們最后的盾牌。這不同的場域,基本上互不搭理,彼此保持著冷淡的姿態。固然,偶爾有主流秩序“收編”網絡作者,但這往往意味著對網絡作者的改造,使被馴服的作者放棄原來的樸野,投奔一場融洽又暗流涌動的文學盛宴。
詭異的一幕是,權威們一方面期待著有鋒芒的青年,期待著創新,另一方面,當青年真正展露出他的尖刺,權威們又會表示不屑,把這些“壞小孩”打入“九重妖塔”。在一次次熱情被辜負后,青年們看到了這種虛偽,也就不再去“搗亂”了。
一些批評家對新一代作家的偏見,出于他們視野的狹窄、觀念的陳舊,和對新事物總體認知的匱乏。當他們談論90后作家時,使用的評判標準、套路,與十年前80后作家的遭遇并無本質區別。“缺乏對生活的觀察”,“對青春的緬懷”,“沉迷個人經驗”,“感傷與孤獨”,“自我化”……上一代聽膩了的陳詞濫調,又傳遞給下一代。我就見過這樣一位批評家,在批評新人的作品時,并不細看作品,只是翻閱別人的評語,再以自己對90后先入為主的看法,就拿出一篇批評文章。試問,這樣的批評,值得作家去虔心拜讀嗎?
(《文學自由談》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