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星星:一個家族的“秘密檔案”
收集在這里的幾十篇文字,來自于近年來我所作的兩個鄉村系列,一個叫“鄉村檔案”,一個叫“鄉村風景”。大部分在《隨筆》和其他刊物發表過。這些文章的起因,我在以前已經說過,來自我們村里的歷史檔案,保存了好幾十年了。歷史檔案并不少見,一個鄉下村子,自覺地保存下自己幾十年的歷史記錄,歷任交接,這些紙張文字竟然完好地交割了,保存到今天。幾十年了,一個村子的過往有文字記錄,有鄉村檔案,就稀罕了。
這些檔案,在別人手里,是死的文字。到了我手里,那可是一個一個鮮活的人物場景。檔案里記載的人,許多就在我身邊。我見證過他們的生活、勞作和悲歡。許多人已經去世,他們的后人還在,和我就在一條巷子里長大。幾十載的春秋,我也由一個青蔥少年長成垂垂老者。歲月如一條河,潺潺地流過來,村落一任歲月沖刷,莊稼收割了多少茬,鄉親送走了幾輩輩,峨嵋涑水,滄海桑田,大地日漸蒼老,這塊土地上,歲月的痕跡有深有淺,卻也是切割得一絲不茍,一刀一畫都留下了印證。
我想把這些記錄下來。
父母親留下一個老院子,我把它收拾了,蓋了幾間房子,栽了樹,起了圍墻,在鄉下,就是一個像樣的住處了。于是我每年回去,經常回去。聽鄉親們講村子里的人和事。有一些,是我小時候就一直聽大的,也有一些,是近年的新氣象。在我看來,這個就是我的中國故事,講好我的村子,就是我的中國敘事。
和鄉親們說話,我不敢拉出一個采訪的架勢。其實在鄉村,你如果掏出本子記錄,鄉親們大約馬上就不會說話了,稍微會說一點,立刻變了官話。你要和他們聊天,說閑話。回到故鄉,就是有這個好處,隨時隨地碰上的都是熟人。一個面孔背后,都是好幾代的往事。你能聽到真實的表達。他們的愛憎恩怨,他們的回憶懷想,都在和你的閑話里。不知不覺完成了采集,回到自家關上門自己整理,和檔案對照。大體上,主要線索,枝枝葉葉,就都有了。
一年里多次回鄉,機關的同事也漸漸知道了我回去做什么。有一次,領導給我們宣講“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現在大家多說的“深扎”,號召作家有機會多泡一泡生活。他看著我,我禁不住失笑,你說的,這不就是我嘛。
陸陸續續不斷有文章發表,我這個村子,也就漸漸引來了目光。三鄉五里的鄉親們傳看,都知道高頭村的事情上了書報。運城的電視臺聽說了,到村里拍了一個專題片。幾十年前的老村長,退休回鄉的村里老干部,村里上了電視,也覺得臉上有光。高頭村的歷史形象,總歸是有一定代表性,在媒體上說一說這個村子,值得說道,值得看一看。
這些年,大家約莫厭倦了那些宏大敘事,大歷史的寫作人們不愛看了。與之對應,區域史、小歷史的寫作很受寵愛。村莊史,個人史,經常讓人眼前一亮,品咂得津津有味。《中國在梁莊》《大地上的親人》《流浪的女兒》,都曾經掀起過閱讀的風潮。有一批散文作家筆下的故鄉,也屬這種社會學意義上的描述記錄。我不知道我的文字是否也屬于這一類,我只想,只要更多的人能夠知道我的村莊,知道它的過往和現在,知道我的鄉親含辛茹苦的人生,知道村子近幾十年的變化,我就算沒有白做這個事兒。中國大地上有這么一個村子,如果要翻看過往,能找出這樣一個標本,我會欣喜萬分。我的鄉親,如果因此而對我有好感,知道我為村里做了一件值得做的好事,這就是我的最大寬慰。
前幾十年,老百姓一生的足跡不遠,經常也就是十里八鄉。在他們嘴里,傳播的也常是三村五里的熟人。我們周圍的名村名人,他們經常會說,孫家卓的荊建章,那是坡上坡下有名的教書先生!陳家莊的劉庭訓,是咱們這里頭一名大財主,民國時期當過猗氏縣財政局局長!尉莊的王萬年嘛!北馬的毒藥罐嘛!高頭村能因此有所傳聞,留下一些響動,謝天謝地。
經常有朋友問,你寫的這些叫什么文體?在《隨筆》發表的多,我也就胡亂稱之為隨筆。其實隨筆這個文體很不可靠。它喜歡在多種文體之間搖搖擺擺,迷離惝恍。可以靠近散文,也可以靠近議論文體,也可以靠近紀實文學。近幾年又有非虛構、在場主義等等,這些實在難以有一個十分明確的界定。如果硬要找一個框子框進去,我這種強調寫實,依靠敘事推動,講究文學性的文體,更多的在散文和非虛構之間,屬于一種紀實性的散文。我知道這個有點老舊,可是本來這樣,只能這樣。
前幾年有一個散文論壇,我發言時,強調過散文的記錄功能,反映生活記錄歷史曾經是公認的文學功能,我們的文史不分家的傳統也可以說源遠流長。無論記錄事件,描繪人物,散文都要比其他文體來得隨意自由,也就接地氣。植根大地,散文的藝術根脈雄旺發達。現在,我們的文學手段確實比過去豐富多了,細致多了。可是過分的精巧,過分的詩化,一股子偽抒情,其實很虛弱。
我對散文曾經抱有很高的期望。我那么大言不慚地說過,21世紀文學的主流文體將會屬于散文。每一個時代的文學,都會有代表性的體裁。唐詩宋詞明清小說各領風騷,20世紀80年代,比較有代表性的文學體裁是小說,那時,不論做什么工作,大家都看小說關心小說。小說成為國人精神生活中一道不可或缺的營養。以后文學自身矮化,小說泄氣了。這個時候,恰恰是散文,代表了當今漢語文學的高度。散文原本就是中國人寫作的文體源頭,由詩、戲進入小說,完成了一個輪回。下一個輪回又要從散文開始嗎?我預言散文會引領新的文學潮流,喝令小說低下高貴的頭。現在再聽我這些說法,是否有點危言聳聽,是否說得過頭了?不過,散文確實干倒了一批虛弱腐朽的小說,也讓人解氣。
這種紀實性的散文,究竟該有幾分真,幾分假?也是時常困擾我的問題。記得《紅巖》發表一個小輯,我曾寫過一個創作談,盛氣凌人地聲言我的作品無處不真。人物,事件,地名,人名,在高頭村全都可以一一對照。編,就沒有意思了。我自認為是經得起村莊檢驗的,我的文章在村里很多人傳看。有一年回鄉,我就問一個本家的嬸子,她說,八分是真,兩分是假。為什么我刻意求真,總還是做不到真真切切呢?漫說記憶有誤,事物的百般隱秘,總不可能完全呈現給你。面對往事,面對鄉親,我要學得謙恭一些。我表達的,不過是你的一針一線。你一輩子的心事,我又能寫出多少?我在村里聽到的最高點贊就是,那事情說得真真的!一般來說,真要按照那個嬸子的尺度,我看七分真相,三分情理,就很滿意了。
聽說散文現在“可以虛構”和“不得虛構”也成了問題了,爭論不休。其實有什么可爭的呢,敘事散文如果講述一件確有的事,虛構當然會有損害。如果作者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敘述的萬種都屬于想象的世界,那個虛構有什么指責的。至于說到作家的選擇取舍,情感介入,想象發揮,以這些否定散文的真實,那就更扯。在這一點,敘事散文和新近流行的非虛構比較接近。盡管有許多主觀描摹,絕不會影響真實呈現。文學手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生共存,實在難以劃出一個完全清明的界限。我們散文群也就這個問題爭論過,一曲終了,大家說,何必說這些呢,看看近些年寫出影響的幾部書,作者都不是專業寫散文的。他們的成功恰恰在于從不關注什么是散文這類問題,他們的目光從不聚焦在什么是散文而喋喋不休。
我也不想管這些,如果說散文的虛構非虛構成為一個熱議的話題,說明了散文的虛構,起碼現在成了一種時尚的風潮。
那么,我的散文屬于另一類。
我還是稀罕那個,高頭村鄉親們看了說:就這樣,真真的!擴大一點,山西南部的老鄉能這樣說,東北的高粱地里能這樣說,西北迷人的風沙里能這樣說,更好。
本文系《河槽人家》自序
2020年6月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