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之悟
過去的讀書人,翻閱各類典籍時的心得,喜歡講道德的話語,多認為自己找到了辭章的本意。但自信的一面也帶來了問題,錯位里的時光凝視,經典被觀念化和簡化的時候也常常有。世間很少有人檢討自己的認知盲區,自以為掌握了真理。未能創造性地工作,而是從字里行間發現微言大義,精神不及先秦之人高遠,成了一個現象。
這種風氣,曾被五四那代人批判過,不過因了歷史的慣性,《新青年》諸君子的熱情還是被世俗之塵罩住了。如今國學大熱,相關的研究著作也紛紛問世。但是重要的學術成果,還是不多。五四那代人的氣象遠矣,現在的大學講章里,知識變為學問,于是文章之道衰落,與古人切合的文體日稀,和先人的隔膜是自然的了。
扭轉這種風向的,常常是少數人,他們的筆下給我們不少的驚喜。過去馬一浮、徐梵澄等人的書,已經讓世人受益匪淺。這樣的學人不僅有溫故之心,也帶布新之愛,只是現在已經不易見到了。不過“禮失求諸野”,倘看看一些年代間帶點野氣的人的著述,那些隱于市者,偶有談吐,便有另一番味道。前些年看到華北民間幾位讀書人的小書,感慨于他們的學問與文章之好,漢字的形影里有多彩的流溢,天地之氣纏繞著苦思。今天的寫作者中,這樣的人是不多的。說他們是時風的抵抗者,大約不錯。
我自己在大學里教書,看的多是學院派的著述,時間長了,不免有些疲勞,總覺得端著說話者多,有趣味的文字殊少。有時候想起汪曾祺先生來,倘他到了大學教書,是否也寫類似的文字呢?想來未必如此吧。手頭有一本刀爾登先生的新書《鳶回頭》,覺得沒有學院派的口吻,在今天的寫家里算是特別的存在。作者是隱居于民間的學者,好像沒有固定的職業,因此也沒有身份的自戀感。以平實之語,道千年隱秘;用散淡之心,對遠去風塵。這一本書寫自己閱讀經典的體會,文章的滋味不同于他人,又有現代意識的糾葛。對于讀者而言,學問之外的文章之趣,都看出一二來。
《老子》《論語》《莊子》這些書,在每個時代都有知音,但讀解它們,思路并不一致。現在的國學著作,有的是學校的講稿,有的是學位論文,也有江村人語。面對古老的遺存,能否說到本然之處,是一個問題。經典是一個后設的概念,刀爾登感嘆,無論柏拉圖語錄還是孔子的談天,他們生前的話語都是應對時代與自我困境的表達,并未意識到自己的影響和輻射力的久遠。隨著對于這些古老文字的解釋的累加,有時候人們與原典的距離不是近了,而是越發疏離。這是一個悖論,讀書人要知道自己無時不在悖論之中。
我們的古人,曾有過辯學的傳統,后來漸漸跑到道學的世界,創造性的冷觀就少了。追問起來,可能與文化生態的失衡有關,在單一思維里看人看事,未必能夠得到真態。后人對于前人的視點,總會有很大的差異,章句之間的隱秘,被誤讀和過分闡述者多多。于是那些思想家的語錄,被后起的精神覆蓋,經典內蘊渺不可知時,詮釋者說的不免有些空泛。
大凡通曉文本演進史者,都可覺得,詞語在表述的過程,無意也帶來認知的歧路。刀爾登在儒學的思想里看到此,于老莊哲學也窺見暗影。《鳶回頭》說了許多有意思的話,比如“世界上還沒有一種純正的文學是‘好看’的,而好看的,又沒有純正的。”“追求公式式的道德律,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事。”“只有一種知識,接觸得越早越好,那就是對人類社會、人類行為的豐富性的認知,而我想不出有比文學書和特定種類的歷史書更好的教材了。”這些思考乃讀書其間的頓悟,也是生命體驗的偶得。從漂亮的詞匯流行背后的尷尬里,也就能夠感受到孔子思想何以對于后世有復雜的效應。
每每看到今人還能夠這樣不動聲色地直面古今人物,便覺得精神之樹是綠的。讀書是自己的個體的事情,遠離偽道學的冷冷的思考,其實無不含有快慰在。當知識冰冷地存在于記憶中的時候,思想的火爐是熄滅的。學院派的研究講究訓練的正規和思考的縝密,為的是在知識的吸納中建立思維的通道,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做到此點。王小波在《思維的快樂》里提及到這個問題,給人頗多啟發。穿越無聊的所在,耕耘綠洲,其快慰也非能為外人所能道。古人講究明德,其實是弄清存在的本意和自我的限度。當我們對于原典的探求像對于自我的意義的追問一樣的時候,求知的過程才獲得一種享受。
古人的文字,表述中有特別的所指,用今人的思維待之,多不得要領。對于有文字崇拜習慣的國人來說,不太能夠看到其間的微言大義。宋明以來的文人之書,這類現象很多。表達亦即思想,但任何辭章,都有其表達的限定性,離開這樣的限定,意義就會失色,原本的隱含便遭扭曲。所以寫作看似瀟灑之事,其實無處不是陷阱,思想的兩面是存在于辭章里的。我們面對任何文本,倘不考慮具體語境,則會走向意義的反面。古人的思考能否被今人全部了解清楚,還是一個疑問。同樣,今人的寫作在什么地方延續了古人精神,什么地方落入暗區,也是值得反思的一種。而不是所有的書,都能夠提示我們這樣反觀自己的。
不記得是誰說的,經典是被發明出來的。這觀點不無道理。讀書人習慣于延伸發明的影子,對于發明者的儀式感卻很少冷觀。大凡去建構什么的人,總要舍掉一些原料,而那些被舍棄的東西,未必沒有價值。孔子當年刪改古詩,我懷疑也把一些生猛的句子閹割了,以致我們今天看《詩經》,曠野之氣被文人的目光過濾了,仿佛是美麗的服飾,原始的簑衣倒不見了。后人因之也體味不到遠古的蠻風,而那蠻風,卻記載了存在的本然。
是的,我們回過頭來遙望古人,常覺得茫而無蹤,能夠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環顧四野,唯一真實的是自己的內心。兩百多年前,意大利的學者維柯在《論意大利最古老的智慧》中說:“我們是把謬誤放在真實之種類下來接受,把惡放在善的名義下來愛。我們看到了有限的事物,也感到自己是有限的;但這本身就是因為我們在沉思無限。”這是愛意里的思考,有基督教的元素。但中國的讀書人,沒有這類傳統,不過,偶有幾個逆傳統思路而行的讀書人出現,都讓我們感到思想的溫度。先哲的文字如果是死氣的遺存,那就真的與我們無關了。倘我們也悟出有限性和無限性的關系,那么閱讀經典的過程,與腐儒氣就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