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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庵:張愛玲《創世紀》之后
    來源:《隨筆》 | 止庵  2020年11月17日09:16
    關鍵詞:止庵 張愛玲

    《創世紀》是上海淪陷時期張愛玲發表的最后一篇小說,分三次連載于《雜志》。第一部分見一九四五年三月第十四卷第六期,該期“編輯后記”有云:“張愛玲女士賜以最新作中篇連載:《創世紀》,僅以本期所刊部分而觀,則與《金鎖記》有相似之氣氛,其必為廣大讀者所重視,殆無疑義。”同年四月第十五卷第一期刊出第二部分。但五月第十五卷第二期卻未見賡續,“編輯后記”有云:“張愛玲女士的《創世紀》續稿,謂須重寫,本期暫停,足見作者之為文不茍,下期當可續刊,本期則賜以《姑姑語錄》一文,以酬讀者。”六月第十五卷第三期刊出末一部分。多年后作者說:“小說《連環套》、《創世紀》未完,是自己感到不滿,沒寫下去。”(《〈連環套〉〈創世紀〉前言》)她還說:“同一時期又有一篇《創世紀》寫我的祖姨母,只記得比《連環套》更壞。她的孫女與耀球戀愛,大概沒有發展下去,預備怎樣,當時都還不知道,一點影子都沒有,在我這專門愛寫詳細大綱的人,也是破天荒。自己也知道不行,也腰斬了。”(《〈張看〉自序》)然而查《雜志》第十五卷第三期所載《創世紀》,末尾卻注明“完”。以后出《傳奇增訂本》,卷首《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一文有云:“還有兩篇改也無從改起的,只好不要了。”其一即為《創世紀》,也沒有提到未完成。

    一九四五年三月第十四卷第六期《雜志》首次刊載張愛玲作《創世紀》

    這小說連載的第一部分,是從全篇開頭(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〇〇九年四月出版《紅玫瑰與白玫瑰》第一七二頁),到“黑黑的一只水壺,燒著水,咕嚕咕嚕像貓念經”(一八九頁)。描寫的是匡瀠珠與毛耀球二人自相識后略有進展的戀愛關系。但接近這部分末尾處,自稱曾與耀球同居且已懷孕的女人突然出現在瀠珠上班的店里,瀠珠與他就惟有斷絕往來一途,只不過她在盡量延宕而已。

    第二部分,從“瀠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著,聽見里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一八九頁),到“馬桶箱上擱著個把鏡,面朝上映著燈,墻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圓光”(二〇八頁)。先以超過一半的篇幅描寫祖母紫薇過生日的經過,其間涉及瀠珠的文字很少,繼寫耀球意欲對瀠珠非禮,挨了她的嘴巴,瀠珠又由妹妹陪著取回留在他那里的雨衣,且說這已是“最后的一幕”。如果單單看二人的故事,小說題目“創世紀”似乎是對瀠珠初戀失敗的反諷。這故事其實寫得很好,只是它至此已告結束。從這一部分看,作者似乎無意局限于瀠珠的戀愛事件,即如后來所說,以自己的祖姨母為原型的紫微將成為全篇的主人公,她的丈夫,兒子,兒媳,可能也會有更多筆墨,如果寫成一個家族的歷史,“創世紀”就當另具含義。可是已有的情節線卻很難繼續發展下去。或許這就是寫到這里一度中斷的原因。

    第三部分,從“忽然她聽見隔壁她母親與祖母在那兒說話——也不知道母親是幾時進來的”(二〇八頁),到全篇結尾(二二一頁)。先將前一部分沒寫完的瀠珠回到家里的事情交代完畢——這個人物和這段愛情遂有了收梢,然后敘述紫薇迄今為止的一生。雖然不乏具體而生動的細節,但基本上近乎概括的寫法,似乎是將一度計劃寫成中篇的容量濃縮在八千來字的篇幅里。盡管作品也算煞尾了,然而作者的構思顯然并未充分完成。這樣成了一篇“孫女+祖母”的故事,但二者畢竟缺乏有機的聯系,即便僅僅視為意義上的對比,也安排得并不十分妥帖。所以作者要說“改也無從改起”。

    同年七月出版的《雜志》第十五卷第四期“文化報道”一欄云:“張愛玲近頃甚少文章發表,現正埋頭寫作一中型長篇或長型中篇,約十萬字之小說:《苗金鳳》,將收在其將于不日出版之小說集中。近頃報間,關于張之喜訊頻傳,詢諸本人,則顧而言他,衡之常理,是即不否認之意,若是,則張之近況為一面待嫁,一面寫作矣。”可知《創世紀》草草收束后,她即著手創作新的小說,且不再隨寫隨登,而將直接收入擬議中的新的小說集。這一期只登載了炎櫻作、張愛玲譯《浪子與善女人》。八月第十五卷第五期未見她的作品,而這就是終刊號了。“苗金鳳”當作“描金鳳”,張愛玲《談音樂》有云:“彈詞我只聽見過一次,一個瘦長臉的年輕人唱《描金鳳》,每隔兩句,句尾就加上極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頭搖一搖,像是咬著人的肉不放似的。對于有些聽眾這大約是軟性刺激。”

    一九四五年七月出版的《雜志》第十五卷第四期“文化報道”有關張愛玲創作《描金鳳》的消息

    張愛玲創作《描金鳳》一事重新被人提起,已在半年以后。茲將所見記載依時間先后抄錄如次。一九四六年二月九日《海風》周報第十三期載屠翁《張愛玲趕寫〈描金鳳〉》:“五六月來,張愛玲與蘇青二人,都無文章發表,……惟聞張愛玲則杜門不出,埋首著書,近正寫小說名曰:《描金鳳》,張愛玲文心如發,而筆調復幽麗絕倫,《描金鳳》當為精心之作,一旦殺青,刊行問世,其能轟動讀者,當為必然之事實也。”小報所言多是道聽途說,不可盡信,以下諸則亦然。

    同年三月十二日《海星》周報第四期載亞泰《張愛玲新作將發表》:“最近在新雅文藝市場上聽得一個消息,張愛玲的《描金鳳》,那篇未完成的杰作,將被發表了,刊登地盤,是在柯靈編的一本刊物上,過去張愛玲曾經有過一本劇本叫《傾城之戀》的,寫成之后,送去讓柯靈改編,后來被改削得‘體無完膚’之后,才在‘新光’由大中劇團演出的。張愛玲對于柯靈似乎向來傾折,柯靈對于張女士的文章也一向認為可取,這次再度合作,論情形是各得其所!張愛玲又該在七層樓的公寓里埋頭寫作了罷!”

    三月十八日《海潮》周報第一期載恨玲《張愛玲趕寫〈描金鳳〉》:“……張愛玲那偉大的計劃成功,勝利的號角便吹鳴起來了,張愛玲自念不無可嫌之處,便匿藏在家里有半年多了,沒敢動筆,怕其他人指斥或檢舉,一直到目前為止,張愛玲始終沒有一篇文章刊登于任何一張雜志或報紙的。《描金鳳》沒有了刊出地點,然而女人畢竟是被原諒的動物,張愛玲被某一個文化人所垂青了,雖然垂青的是她的文章,然而張愛玲比起其他所謂作家來,應該是倖運多了。那文化人是高柯靈先生,不久有一冊雜志上,將有張愛玲的大作,那篇東西,便是《描金鳳》。”這段時間柯靈編過幾個報紙的副刊,但并無主辦的雜志問世。

    三月三十日《海派》周刊第一期載愛讀《張愛玲做吉普女郎》:“自從勝利以后,張愛玲埋姓隱名的,沒有到公開的場合出現過,文章也不寫了。……有人談說她在趕寫長篇小說,《描金鳳》,這倒頗有可能。只是寫了之后,又拿到什么地方去發表呢?正統派文壇恐怕有偏見,不見得會要她的作品,而海派刊物,她也許不屑。”

    四月一日《上海灘》第一期載馬川《張愛玲征婚》:“張愛玲自從與胡蘭成分離后,一個人孤伶伶似的坐在閨中,好不寂寞人也,于是閑來寫寫小說,寫的啥,乃長篇《描金鳳》,她表示我張愛玲不是起碼角色,照樣我的書有銷路。……不過,《描金鳳》是完成了,她又□了一個短篇,名《征婚》,那大約是寫出她的性的苦悶。現在桑弧編了本《大眾》,那便是將起用張愛玲的稿子。”桑弧從未編過名為《大眾》的刊物。

    四月九日《星光》周報第四期載阿拉記者《張愛玲鬧雙包案》:“也有人說她是仍舊在埋頭寫作,和平后之處女作:《描金鳳》不日行將問世。”

    五月十八日《海風》周報第二十七期載愛爾《張愛玲腰斬〈描金鳳〉》:“有一時期報載她完成了一篇,小說叫《描金鳳》的,據與她相熟的人說起,這部書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殺青,奇怪的是她在全部脫稿以后,忽然嫌她起頭的一部分,并不滿意,所以截下來焚毀了,而現在只剩了下半部。”有關《描金鳳》的寫作過程,以這里所言稍稍詳細。

    六月八日《海濤》周報第十六期載其七《張愛玲作品難出籠》:“蘇青等有問題的女作家出來了,張愛玲的作品,始終還沒有在刊物上發現過,紛傳張愛玲將有大批作品問世,有很多的刊物向她接洽。愛讀張愛玲文章的人很多,勝利后因有問題而不能寫作,許多人都替她惋惜,……她的文章本已有許多刊物定好了,但是又恐怕人家說她是附逆文人,受人攻擊,因此遲遲不敢刊載,于是她的作品又成了僵局。但她的寫作精神是很好的,不問有沒有地方發表,她仍在寫她的《描金鳳》!”

    八月七日《東南風》第十六期載佛手《張愛玲改訂〈傳奇〉》:“敵偽時代的兩大女作家蘇青與張愛玲,勝利后都失去鋒芒了。……到是張愛玲一直靜默著。她志高氣昂,埋頭寫作長篇小說《描金鳳》。”

    九月二十二日《上海灘》第十六期載上官燕《貴族血液的大膽女作家 張愛玲重述〈連環套〉》:“觀乎《傳奇》《流言》翻版生意之好,故而張愛玲暇來握管,又在趕著二大‘杰作’,其一為宣傳已久之《描金鳳》,其二即過去在《萬象》月刊曾一度登過的《連環套》。《連環套》是一篇言情小說,情節至美,筆調之佳,不在乎《傳奇》之下。不過昔《萬象》所刊者為短篇,張愛玲今擬改述為長篇,此文不日印單行本問世,也許又挑了貴族血液小姐大大地賺一票也。”張愛玲“改述《連環套》”事,唯此處一見。

    十二月三日《文匯報》“浮世繪”副刊載唐人作《浮世新詠》:“讀張愛玲著《傳奇增訂本》后。書為山河圖書公司新印,余則得快先睹。末二句反俗語:‘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別人的好’之意。 期爾重來萬首翹,不來寧止一心焦?傳奇本是重增訂,金鳳君當著意描。(張有《描金鳳》小說,至今尚未殺青。)對白傾城成絕戀,‘流言’往復倘能銷!文章已讓他人好,且捧夫人俺的嬌。”唐人即唐大郎,與張愛玲相識,自不同于其他小報作者。合而觀之,這段時間張愛玲在寫《描金鳳》,其間或有波折,至此尚未完成,且始終沒有發表機會,當是事實。然而包括唐氏在內,誰也不曾讀過原稿,均未談及到底寫的什么內容。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日《文匯報》“浮世繪”副刊載唐人作《浮世新詠》

    一九四七年四月十四日《新上海》周報第六十四期載文海《〈不了情〉劇本報酬六百萬 張愛玲埋頭編劇》:“她現在正埋頭寫一篇長篇小說和撰編《描金鳳》的舞臺劇本,預卜三四個月后當可脫稿。”此乃目前所見最后一次提及張愛玲寫長篇小說事,但是否就是《描金鳳》,舞臺劇本又是怎么回事,均不得而知。

    此外,一九四六年六月十八日《東南風》第十三期載式人《百萬元購張愛玲作品》云:“張愛玲是一個自命天才的作家,因此頗欲在文字上出人頭地,但數月來因無發表地盤,已與筆桿疏遠多時,一度曾專心時裝設計,但因少奶小姐們不大愿接受她的奇裝怪服,因此生意清淡,門可羅雀,有一時曾與一貴公子相戀,不料好夢方甜,貴公子又不別而行,使她受了不少愛情的刺激,因此消極起來,最近有人勸她重致力寫作事業,俾排愁遣恨,她已打算把自己最近的羅曼斯寫成一篇哀感頑艷的小說,并決定重新恢復寫作生活,以便大量生產,聞已有一出版公司愿代其出版,并預付稿費一百萬以示優待,因此張愛玲成日在家,不出外,做一個賣文為生的女作家。”這是唯一可能涉及《描金鳳》內容的傳聞,但并未言明即是那部作品,所云“貴公子”也不一定指胡蘭成,而所說這些一概未必屬實。

    回過頭去看一九四四年八月《雜志》第十五卷第五期所載《納涼會記》,系同年七月二十一日該刊舉辦茶宴的實錄,張愛玲為出席者之一,該文有一節云:

    “陳彬龢:本人從來不大看小說的,只翻翻雜志上的題目,不過在朋友們的談話里,他們常常提出張小姐的名字,又時常在小報上看到關于張小姐戀愛的消息,所以想問問張小姐的戀愛觀怎樣?

    “張愛玲(淡淡的,正經的):就使我有什么意見,也舍不得這樣輕易地告訴您吧?我是個職業文人,而且向來是惜墨如金的,隨便說掉了豈不損失太大了么?

    “大家:哈,哈……

    “陳彬龢:那么將來是不是預備寫這樣的一篇文章呢?

    “張愛玲:將來等我多一點經驗與感想時候一定要寫的。”

    由此似可推測,此時她正在寫的《描金鳳》,不大像是主要以自己的戀愛經歷為題材。不妨引她后來所著《小團圓》作為佐證——《小團圓》是自傳體小說,不能視同自傳,但其中確有不少真實成分,雖無法用作直接的證據,卻可以充當輔助的材料。第八章云: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經說:‘我寫給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話,都拿來給我。我要寫我們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從家里帶了來。人散后之雍遞給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這里了。’眼睛里有輕蔑的神氣。

    “為什么?以為她借故索回她那些狂熱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張婚書。”

    或可系于一九四五年八、九月間,其時胡蘭成自南京來上海,后去諸暨。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張愛玲致宋淇夫婦信中有云:“我的信是我全拿了回來,不然早出土了。”

    第十二章云:

    “他回到臥室里,她把早餐擱在托盤上送了去,見她書桌抽屜全都翻得亂七八糟,又驚又氣。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么。

    “她戰后陸續寫的一個長篇小說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

    “‘這里面簡直沒有我嚜!’之雍睜大了眼睛,又是氣又是笑的說。但是當然又補了一句:‘你寫自己寫得非常好。’

    “寫到他總是個剪影或背影。

    “她不作聲。她一直什么都不相信,就相信他。”

    約一九四六年底,胡蘭成從諸暨取道上海,前往溫州。關于《描金鳳》,目前我們所知道的就這么多了。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山河圖書公司出版張愛玲著《傳奇增訂本》。龔之方《離滬之前》(收季季、關鴻編《永遠的張愛玲》)云:“幾乎與張愛玲為文華影片公司寫劇本《不了情》的同時,張愛玲交給我一個任務,她要出版《傳奇增訂本》,由我替她辦理一些事情。……‘刊行者:山河圖書公司’一行字是我虛構的,既要出書,必須有堂堂正正的刊行者和總經銷(總經銷是百新書店和中國圖書雜志公司),山河圖書公司實際上是一塊空招牌而已,所刊出的地址、電話是我與名作家唐大郎(云旌)寫稿的地方。從這些地方看,《傳奇增訂本》完全是張愛玲一手籌劃的,里里外外都是她負責的,她在這方面是很能干的,我不敢掠美。”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山河圖書公司出版張愛玲著《傳奇增訂本》

    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誠報》載張愛玲《寄讀者》,其中有云:“最近一年來似乎被攻擊得非常厲害,聽到許多很不堪的話,為什么我沒有加以更正,一直沉默到現在,這我在《傳奇增訂本》的序里都說到過,不想再重復,因為這本書不久就要出版了。這次《傳奇增訂本》里新加進去八萬多字,內容與封面的更動都是費了一番心血在那里籌劃著的,不料現在正當快要出版的時候,忽然發現市上有粗制濫造的盜印本。我總得盡我的力量去維護自己的版權,但我最著急的一點,還是怕那些對我的作品感到關切的讀者,卻去買了那種印刷惡劣,舛誤百出,使我痛心的書。”據此可知,這時《傳奇增訂本》已經編就,卷首那篇《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亦已寫出。而從前引唐大郎詩來看,直到此書問世,《描金鳳》尚未完成。

    張文中提到《傳奇》遭盜印事,可參看同年九月十五日《星光》新十號載麥梅《警局拒絕·張愛玲維護版權》:“上海淪陷期惟一紅女作家張愛玲,曾經把她的小說集《傳奇》出版,因為讀者多,又刊了玉照,故銷路很大,賺著了一票。勝利之后,安居在家,而一班書蠹們見有利可圖,紛紛偷版,盜印了好幾版,張愛玲因有附逆嫌疑,不敢出頭,也只好隨他們去了。如今檢奸風氣已過,柳雨生不過判三年,張愛玲并無附逆之實,只不過寫些小說散文而已,當然沒有問題,所以也慢慢的出來了。先在《誠報》上寫了幾篇短稿子,一面又想把《傳奇》修正再版,一般重慶人久聞大名,銷路自有把握。可是市面上盜印版的《傳奇》很多,這當然影響到修正再版的銷路的。因此張愛玲特向警局申請維護版權,要求沒收盜版,賠償損失。可是問題在于《傳奇》第一版出版在淪陷期間,并未向警局或中宣部登記,故依法并無版權,張愛玲是項申請,警局恐將拒絕受理云。”又,九月二十一日《精華》圖畫周刊第二年革新版第廿五期載《海派女作家請警局維護權益》:“著名海派女作家張愛玲,家居常德路一九五號第六○號室,伊于三十三年八月間,曾編印《傳奇》一書,詎最近市上忽發覺翻版本甚夥,張愛玲認為違反出版法,及侵害其著作權益,于昨日具呈向警察局請求取締。”

    值得留意的是前引愛爾《張愛玲腰斬〈描金鳳〉》一文所云:“又談起她要將《傳奇》再版,不過她當時印行時候那一副紙板,忽然不見了,她堅信《傳奇》的銷行,是有把握的,不過為了再版而全新排印,那末排工實在太貴,恐怕得不償失,她正為著這一點而猶豫。”佛手《張愛玲改訂〈傳奇〉》亦云:“她擬在最近把《傳奇》改訂一下,加進幾篇新作,出版再版本。”《傳奇增訂本》包括兩部分,一是新增加者,一是原來雜志社出版的《傳奇》。《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云:“《傳奇》里面新收進去的五篇,《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桂花蒸 阿小悲秋》,初發表的時候有許多草率的地方,實在對讀者感到抱歉,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經過增刪。”其實五篇或多或少都有改訂,《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和《桂花蒸 阿小悲秋》增刪尤劇,但這只須在送交排印的原稿或剪報上動手即可;原屬《傳奇》的各篇卻也不乏修改,《封鎖》和《花凋》更有整段添減,如沿用原來紙型,則幾乎無此可能。然如這里所言,紙型已經丟失,必須全部重排,盡管費錢費時,作者卻得便多所更動文字。龔之方說:“《增訂本》的每一頁校樣都有專人送給張愛玲親校,她不愿放過每一個錯字。”已有人專門撰文比較《傳奇增訂本》所收諸篇幾種版本的異同,此處從略。

    一九四七年四月《大家》第一期發表張愛玲作《華麗緣》。“編后”稱之為“張愛玲小姐的小說”,“要鄭重向讀者介紹”,并說:“張愛玲小姐除掉出版了《傳奇》增訂本和最近為文華影片公司編寫《不了情》劇本,這二三年之中不曾在任何雜志上發表過作品,《華麗緣》是勝利以后張小姐的‘試筆’,值得珍視。”張愛玲一九四六年初曾有溫州之行,《華麗緣》與《異鄉記》記錄的都是途中見聞。《異鄉記》第九章云:“這兩天,周圍七八十里的人都趕到閔家莊來看社戲。”便按下不表,《華麗緣》則專門描述演出過程,二者正相為表里。我頗疑心《華麗緣》如《異鄉記》一樣,也是當時寫的。多年后該篇重新發表,篇末添加的“一九四七年作”未必確當。張愛玲此行似乎并不為《大家》編者所知曉,再加上篇首原有一句“這題目譯成白話是‘一個行頭考究的愛情故事’”,一篇非虛構作品遂被視為虛構的了。

    一九四七年四月《大家》第一期刊載張愛玲作《華麗緣》

    一九四七年五月、六月《大家》第二、三期發表張愛玲作《多少恨》,注明“即《不了情》”。以后作者說,“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編電影劇本,片名《不了情》,當時最紅的男星劉瓊與東山再起的陳燕燕主演。……寥寥幾年后,這張片子倒已經湮沒了,我覺得可惜,所以根據這劇本寫了篇小說《多少恨》。”(《〈多少恨〉前言》)這年一月十二日《不了情》劇本完成,三月二十二日電影殺青,而首次登載《多少恨》的《大家》第二期五月一日出刊,作者并未等到“幾年后”才寫這篇小說。第三期六月一日出刊,“編后”云:“本期將張愛玲小姐所作《多少恨》小說刊完,占十九面篇幅之多,這是應多數讀者的要求,我們特地煩懇張小姐趕寫的。”可知也是分次完成,而《大家》也就出到這期為止。

    作者關于《多少恨》有云:“我對于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于這故事。”又說:“在美國,根據名片寫的小說歸入‘非書’(non-books)之列——狀似書而實非——也是有點道理。”對于張愛玲來說,《多少恨》是一篇標志告別既往作品風格,開始新的創作階段的作品。繼而所著《十八春》《小艾》,同樣屬于通俗小說。以后她將《十八春》改寫為《半生緣》,并未改變該作品的性質。我曾談過“張愛玲與視覺藝術”,有一點遺漏未說,即如果將撰寫電影劇本納入她的整個創作史來看,那么其小說一度趨于通俗化,至少部分原因應當歸于電影的影響——無論人物設置、人物關系,還是情節進展,以及作品主旨,都努力讓大眾看得懂,努力迎合他們的趣味甚至價值觀念,從而能夠擁有更多的讀者。她這樣編《不了情》《太太萬歲》,也這樣寫小說,盡管在所有這些作品中,并未完全喪失屬于自己的東西。

    一九四七年五月《大家》第二期首次刊載張愛玲作《多少恨》

    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至三十一日《小日報》連載張愛玲的小說《郁金香》。這里有兩個問題,第一,這篇是隨寫隨登,還是寫完再登的呢。張愛玲此前在刊物上連載的《連環套》《紅玫瑰與白玫瑰》《創世紀》和《多少恨》,都屬于前一種情況。每次停筆未必等到情節告一段落,常常中止在一個情景之內,然而無論如何,總得將一句整話寫完。但是《郁金香》第二次發表截在“他回到桌子上”,第三次起于“心不在焉的又捧起飯碗,用筷子把一碟子醬菜掏呀掏,戳呀戳的,兜底翻了個過”;第十三次截在“寶初在火車站上把那些證書拿出來應用過一次之后就沒有再筒進去了,因為太麻煩”,第十四次起在“但總是把它放在手邊,混在信紙信封之類的東西一起”,都是登了半句話就中斷了,好像不大可能這么分次寫作。我讀此篇感覺自始至終一氣呵成,應為精心結撰,不似《連環套》《創世紀》,還有最初在《雜志》上連載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那樣難稱順暢,甚至前后矛盾——《傳奇增訂本》對《紅玫瑰與白玫瑰》的修改,就解決了不少此類問題。只有《多少恨》因為是根據劇本和影片寫的,相對而言完成度較高。從這一點看,《郁金香》似乎是事先寫出全文,再交報紙分期發表,而報紙限于預定篇幅,不管句子是否完整,只能強行截斷。——多年后張愛玲準備在《星島晚報》連載《怨女》,也曾特地寫信給宋淇說:“交給報館時請囑咐他們把原稿留著,刊出后先放在你們那里,因為連載分段不免割裂,如出書可還原。”(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四日)

    第二,《郁金香》雖然揭載于《多少恨》兩次刊出之間,假如它是全部寫完再發表的,那么大概寫在何時呢。《郁金香》與《多少恨》的寫作風格差距甚大,而與《傳奇增訂本》里那些作品相當接近,完全可以歸作一路。這不免令人想到此篇可能完成得稍早——先于《多少恨》及其前身電影劇本《不了情》,但不會早到編定《傳奇增訂本》時,是以未及收入書中。張愛玲的“《傳奇》風格”實際上到《郁金香》為止,后來我們沒再見過她寫的這一路數的作品了。可是假若如此,又何以不先在《大家》登出呢。《華麗緣》與《多少恨》都是迥異于作者既往寫法的作品——《多少恨》描寫的是“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以及“他們的悲歡離合”,《華麗緣》視為小說則頗為別致,內容也很接地氣——或許正因為如此,才為《大家》所中意,這里可能體現了該刊發行人龔之方、編輯人唐云旌,乃至張愛玲自己當時的價值判斷。這與讀者的口味正相一致,《多少恨》后半篇“是應多數讀者的要求,我們特地煩懇張小姐趕寫的”,即是證明。而《郁金香》仍為作者舊時筆意,題材也難稱新穎,當時她沒有太多發表作品的機會,遂將這篇存稿或廢稿交付小報刊出,亦未可知。盡管如今看來,《郁金香》誠為佳作,水準遠在《多少恨》之上。

    這里推測的《郁金香》的創作時間,恰與前面提到的張愛玲寫《描金鳳》的時間相重合,不免又令我們尋思,隱沒不彰的《描金鳳》結局到底如何。當然有可能如《連環套》那樣“只好自動腰斬”(《〈張看〉自序》),或《殷寶滟送花樓會》《創世紀》那樣“改也無從改起”“只好不要了”,就此銷聲匿跡;但也有可能如將《金鎖記》改寫為《怨女》那樣更上層樓,或將《十八春》改寫為《半生緣》那樣起死回生。且來看看她在那之后的幾篇作品。《描金鳳》不可能變成《不了情》,因為后者被寫成“非書”《多少恨》,假如先有小說,無須這般費事;也不可能變成《太太萬歲》,因為那是“桑弧肚里藏了個腹稿,是個喜劇,他把劇本的框架告訴張愛玲參考”(龔之方《離滬之前》);更不可能與桑弧編導、張愛玲“參與寫作過程”的《哀樂中年》扯上關系,因為這“是桑弧一直想拍的題材”(張愛玲一九九〇年一月二日、十一月六日致蘇偉貞)。至于后來的《十八春》《小艾》,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五日《亦報》載高唐(即唐大郎)《訪梁京》云:“她說:《十八春》在報上一邊登,一邊寫,寫到后來,明明發現前面有了漏洞,而無法修補,心上老是有個疙瘩。所以再要給《亦報》寫的小說,非待全文完畢后,不拿出來了。”顯然也都對不上號。

    十五年前“出土”的《郁金香》,倒有一點像是《描金鳳》的“后身”。“描金鳳”這題目取自同名評彈作品,與《金鎖記》《連環套》《鴻鑾禧》和《華麗緣》移用京劇名字性質相當。《金鎖記》等多少都對同名戲曲作品的故事與題旨有所顛覆,《描金鳳》或許也是如此。評彈《描金鳳》中徐惠蘭與錢玉翠終成眷屬,《郁金香》中寶初與金香的戀情則不了了之。錢玉翠將家傳御賜描金鳳作為定情之物贈予徐惠蘭,金香臨別時也送給寶初一樣東西:“坐在黃包車上,扶著個行李卷,膝下壓著個箱子,他騰出一只手來伸到褲袋里去,看有沒有零碎票子付車錢。一摸,卻意外地摸出一只白緞子糊的小夾子,打開來,里頭兩面都鑲著玻璃紙罩子,他的市民證、防疫證都給裝在里面。那白緞子大概是一雙鞋面的零頭,緞子的夾層下還生出短短一截黃紙絆帶。設想得非常精細,大約她認為給男人隨身攜帶的東西沒有比這更為大方得體的了,可是看上去實在有一點寒酸可笑。也不大合用,與市民證剛剛一樣大,尺寸過于準確了,就嫌太小,寶初在火車站上把那些證書拿出來應用過一次之后就沒有再筒進去了,因為太麻煩。但總是把它放在手邊,混在信紙信封之類的東西一起。那市民證套子隔一個時期便又在那亂七八糟的抽屜中出現一次,被他無意中翻了出來,一看見,心里就是一陣凄慘。然而怎么著也不忍心丟掉它。這樣總有兩三年,后來還是想了一個很曲折的辦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在圖書館里借了本小說看,非常厚的一本,因為不大通俗,有兩頁都沒有剪開。他把那市民證套子夾在后半本感傷的高潮那一頁,把書還到架子上。如果有人喜歡這本書,想必總是比較能夠懂得的人。看到這一頁的時候的心境,應當是很多悵觸的。看見有這樣的一個小物件夾在書里,或者會推想到里面的情由也說不定。至少……讓人家去摔掉它罷!當時他認為自己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過后便覺得十分無聊可笑了。”在那篇小說中,這可以說是個核心情節。

    然而《描金鳳》最初計劃寫成“中型長篇或長型中篇,約十萬字之小說”,以后也多次被稱作“長篇小說”,《郁金香》卻只有區區一萬字。不過我讀《郁金香》,覺得寫法很像《鴻鸞禧》《桂花蒸阿小悲秋》《等》《留情》,乃至更早的《沉香屑:第二爐香》《封鎖》,并非從頭到尾講述一個故事,而是在時間與空間兩方面對敘事特別予以限制,原本可以寫得很長,壓縮成較短的篇幅。這樣的題材寫成短篇或寫成長篇,全在于作者自己的意愿與把握。其實魯迅的《孔乙己》等,早已這么寫了。以《郁金香》而論,小說開頭,陳寶初、陳寶余兄弟倆已經來到姊姊家,與金香已經相識,他們的關系可以往前追溯不少,還可以更往前從寶初、寶余或金香任何一方的身世寫起。而寶初丟棄金香所贈信物之后,“他漸入中年,終于也結了婚。金香是早已嫁了”。處理得十分簡潔,但也不妨多所辭費。小說此種寫法,旨在“以少少許勝多多許”,但作家未必一上來就這么打定主意。也許這小說曾經先打算寫得很長,內容也不限于寶初、寶余與金香的關系,以后才刪改成我們所看到的樣子,乃至連“這里面簡直沒有我”與“你寫自己寫得非常好”都不見了。我將這想法說給萬燕兄,她說:“就像卞之琳寫《斷章》似的,那本是一首長詩的片斷,后來詩人把其他句子都刪掉了,只保留下來這么四句。”在張愛玲這里也有一個約略相近的例子:五十年代所作短篇小說 The Shanghai Loafer(《上海懶漢》)將近三十年后被改寫為《浮花浪蕊》,后一篇的主人公洛貞記憶中的人物之一艾軍,原本是前一篇的主人公。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日《海光》周刊復刊第一期再次發表《郁金香》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日《海光》周刊復刊第一期、十一月十日第二期重新發表《郁金香》,繼而雜志停刊,連載中斷。取所載部分與《小日報》初刊文對照,字句不無出入,似可供校勘之用,如:“金香很吃力的把兩扇沉重的老式拉門雙手推到墻里面去”(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紅玫瑰與白玫瑰》第二二二頁),無“去”字;“金香一眼瞥見寶初的臉色有些不快”(同上),“瞥”作“瞭”;“寶初道:‘你這叫什么話?……’”(二二四頁),“叫”作“算”;“她把調面的碗放到龍頭底下加水,不料橡皮管子滑脫了,自來水啪拉啪拉亂濺”(同上),“濺”作“潑”;“她嚇得臉上一紅一白,忙去抵住了門,叫道:‘噯喲,二舅老爺——你把我的衣服還我!’(二二五頁),“——”作“謝謝”;“寶余膽子也小,就不敢使勁把門頂開再看她那么一看”(同上),“頂”作“推”;“金香擺了一會”(同上),“擺”作“等”;“她有苦說不出,只索喝道”(二二六頁),無“只索”二字;“金香哭得嗚嗚的,還在那里分辨”(同上),無逗號,“在那里”作“要”;“她因為瘦,穿襪子再也拉不挺,襪褲管永遠嫌太肥了,那深色絲襪皺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一抹一抹”作“一抹”(二二七頁);“榮媽訴說著,老姨太就得受著”(同上),“訴”字《小日報》原印作“所”,“訴”系整理者所改,《海光》無此字,該句為“榮媽說著,老姨太就得受著”;“寶初寶余一直到晚飯后方可回來”(二二八頁),“可”作“才”;“忽然被寶余在后面抓住她的兩只手,輕輕的笑道:‘這可給我捉到了!……’”(同上),“到”作“住”;“她也不做聲”(同上),“也”作“默”;“只看見她手臂上勒著根發絲一般細的暗紫賽璐珞鐲子”(同上),“發”作“須”;“被她拼命一推”(同上),“拼命”作“拼性命”;“‘……靠你姊夫好了——給托了一暑假也沒找到事,……’”(二二九頁),無“好”字;等等。又,《海光》刪去了《小日報》中這一句:“老姨太無法看見自己腳上的鞋,因為肚子腆出來太遠。”(二二四頁)這些修改多較初刊文字為佳,出自作者之手亦不無可能。不過《海光》也有不止一處新的手民之誤,如“我們姑奶奶也是——剛過門,把他們那邊的老人全開發了。等會讓人家說,連個丫頭也容不住!”(第二二七頁),即被印成“我們姑奶奶也是——剛過門,把他們那邊的老人家說,連個全開發了。等會跟人丫頭也容不住!”《郁金香》最后也被作者給遺忘了。

    我這篇文章,與此前作文路數多少不同,所寫有事實,也有推測,雖然不曾將二者混為一談。所有推測都基于目前所見張愛玲的作品,或許將來又有新的發掘,證明我推測錯了。

    二〇二〇年八月六日

    (文中圖片均由止庵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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