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在深淵中》
《星在深淵中》 作者:默音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0月 ISBN:9787544781343 定價:59.00元
引子
2008年8月
最先消失的,是名字。
不,她甚至不知道那是萬事萬物的名字。詞語從大腦皮層的罅隙悄然撤退,如同融化的雪。 嬰兒出生時有一百四十億個大腦神經細胞,隨著成長,腦部持續(xù)發(fā)育,神經細胞卻不斷死亡。不同于不斷更新的皮膚、血液以及黏膜細胞,神經細胞一旦死亡,沒有替補。這一類死亡或者說衰減,在十五歲前最為劇烈,光是大腦前葉的運動中樞,一天之內,有十幾二十萬個神經細胞毀滅。過了十五歲,神經細胞的衰減趨于穩(wěn)定,隨著年齡增加逐漸減少,呈線性變化。 此時,她的神經細胞正在經歷一場沒有敵人的戰(zhàn)役。許多非正常死亡。一場屠殺。細胞們攜帶后天習得的信息,奔赴黃泉的靜默。
過程是疼痛。
她從頭痛中醒來,視力模糊,喉嚨干澀,干得像雨季過后泥土翻 翹成車轍痕跡的路面。她在哪里見過那樣的情景。紅土路的表面一道道灰黃突起,野狗拖著尾巴,走過被人用煤炭和粉筆亂涂亂畫的圍 墻……對了,她從昆明逃學搭車去了某處,那道墻的背后是……
哥。
她喊了出來。分不清是被痛楚驅動,還是僅僅出于習慣。一個身影趨近,熟稔的聲音說:“其星!”
他還說了什么,她聽見了卻不解其意。句子像打水漂的石塊,在意識表層蕩了幾下,撲通沉入無名無意義的所在。
她說,我渴,我疼。這里是哪里?我怎么了?
她以為她說了這些。
楊樹海要相當努力,才能維持鎮(zhèn)定。他彎下腰,把妹妹的左手推 回薄被里,同時盡量不看她頭上的繃帶,按了鈴。很快進來一個護 士,說:“十一床醒了?量體溫。”
“我妹好像不太對啊。”他說,“她剛才想要講話,啊啊啊了半天。”
“腦袋受傷嘛是這樣的,哪能一下就恢復。醒了就好。”小護士麻 利地往楊其星嘴里塞了溫度計,后者閉上嘴,看起來無辜又茫然。
他朝妹妹說:“還疼嗎?”指的是她經過手術的頭部和肩膀。簡單的問題,點頭或搖頭即可。妹妹像是沒聽見,望著天花板。
護士看看表,抽出溫度計,說體溫正常。白色的身影出了房間。 他又問:“你感覺怎么樣?” “啊———咦。”
“現(xiàn)在還沒法講話是吧?那就不說。”他重新坐在床邊的凳子上。 應該過幾天就沒事了吧。應該。”
胃部和腦袋像塞了石頭,可能是沒睡好的緣故。從接到醫(yī)院通知趕來,他差不多坐了一天一夜。手術室外面,然后是這間病房。只有上廁所和到護士臺拿外賣,才偶爾離開。妹妹鄰床的老太感慨道,看吧,還是兄弟姐妹好,獨生子女沒意思的呀。他在心里苦笑。楊其星在戶口本上是獨生女。他不過是楊家處境尷尬的孽子,一段婚外情的產物。在昆明,他是她的 “堂哥”。只有在上海,在遠離謊言的異地,他們才能放下掩飾,回到兄妹。
老太昨天下午出院,病房成了單人間。昨晚,他在向院方租來的 躺椅上睡得不沉,偶爾抬眼,借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光,看向環(huán)繞病床的布簾。他怕。怕妹妹就此沉睡。她昨天醒過幾回,很快又昏睡過去。醫(yī)生說是正常的。可他的恐懼不散。在昆明的爸和大媽還不知道其星受傷的事,他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在想象中,爸高聲責問他,妹妹去上海不就是想著你在那里有個照應,你怎么沒照看好她?至于大媽,其星的母親,他簡直不敢想那一位的怒氣會如何爆發(fā)。
妹妹的眉往下撇,眉心擠出縱紋,那是她從小不順心時的表情。他按鄰床教的,擰開保溫杯倒了一杯水,先試水溫,再放入吸管,左手舉杯,右手扶吸管,湊到妹妹嘴邊。她眉心微松,含住吸管緩慢地吸了兩下,又皺起眉,仿佛吞咽造成了不適。 他還記得自己早先的畏懼。按理妹妹醒了,他的心該定了。而此刻,另一個念頭開始折磨他。
——她要怪我了吧。是的,都怪我。楊其星重新閉上眼,仿佛喝水耗費了她過多的能量。他起身,她吐出一個字:“鍋。” 那是昆明話的“哥”,多久沒聽見她講方言了?他們兄妹一向是普通話。他邊往外走邊扭頭說:“我去廁所。”
畢竟是女病房,他總是去走廊盡頭茶水間隔壁的男廁所。剛從廁所出來,就見兩名護士救火似的沖進妹妹那間,他心頭一震,邁開腿奔過去。
尚未進門便聽見 “啊,啊,啊”的叫喊聲。病房里,兩名護士各 站在床的一側,白色的身影像充滿不祥意味的水鳥。楊其星仰面躺著,左手在床沿敲打,連聲叫喊。連續(xù)的“啊啊”聽在他的耳朵里,像是呼喚,也像是控訴。一個護士訓斥道:“不要叫了,魂都快被你叫出來了!這樣會影響別的病人!”眼見護士試圖按住妹妹的手,他的腿像是瞬間灌滿了鉛。楊其星遠遠望見他,安靜下來。她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將插著輸液管的右手抬起,又放下。顯然,她尚未適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昨天凌晨被送進手術室之前,對于二十四歲的她來說,醫(yī)院,僅僅是每年例行體檢的地方。
另一個護士開始給楊其星量體溫。先前兇巴巴的護士放軟了聲音 說:“傷比你重的人多了,人家都不聲不響。疼得厲害嗎?你的藥水里面有止痛藥的呀。要是疼就講。”
“咦———啊,咦。”
“怎么不會講話啦?”護士問同伴。她沒戴口罩,有張青春痘蓬勃的圓臉。
量體溫的護士說:“神經麻痹了吧。”醫(yī)療機構的從業(yè)人員當中,真正對失語癥有了解的也不多。楊樹海后來將一次次認知到這一點。彼時,他對該病癥全然無知,對于前方有怎樣的坎坷在候著妹妹和自己,更是缺乏想象。他呆立在門內一兩步的位置,褲兜里的手機發(fā)出震動。可能是單位的人,女友,或是林同他們。他知道該到走廊去接,一時間卻無法動彈。他怕自己一走開,妹妹又像個啞巴似的叫喚起來,用那種單調的意義不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