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王不死》
《我的父親王不死》 作者:阿微木依蘿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0月 ISBN:9787541157707 定價:52.00元
我的父親王不死給我取了個名字叫王小命。我一落地母親就死了,他說,我是撿了一條小命。
現在我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也許七十多歲(起碼看起來是這個樣子),他是個孤兒,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直到十幾歲他才給自己隨便取了個名字“王不死”。
有人經常對我說,王不死竟然還活著嗎?王不死死了沒有呢?我就對他們說,沒有,還沒有死呢。
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也可能認識。我父親說,我生來就沒什么本事,記人的本事也沒有。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父親希望我能記住一些人,那些經常提供屋檐給我們居住的人。
這些人你一定要記住,死也要記住。他說。
我就問他,難道我們死了也要記住嗎?我父親很嚴肅地點頭,他說,死了也要記住,活著是他們屋檐下的人,死了是他們屋檐下的鬼。
可是最近一段時間,那些人就不愿意提供屋檐給我們居住了。
父親王不死的手臂還被火把燒傷了皮,逃跑的時候聞到來自他手上的味道……真晦氣!……居然和從前聞到的焚尸氣味一樣。
他們是點燃了火把驅趕我們的,就像打馬蜂那樣把我們兩個趕出來。
他媽的!
我脾氣壞得很。我父親說,自從我們離開那些屋檐之后我的脾氣就壞得很。“他媽的!”他也學我的口氣。
我經常帶著父親王不死上山找活路。這年頭只要肯出力,總能活下去。
父親王不死年齡大,我得照顧一下他那兩條老腿,那該死的、細得要命的腿,我真恨不得到哪兒找兩條新腿給他裝上。
我們暫時在山洞里落了腳,幾十年不肯走出那些屋檐,現在不得已了。還好我倆都肯賣力,除了是個山洞,打掃得倒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天不亮起床,讓出屋檐給別人過路。現在我倆可以仰躺著睡到大中午——假如谷雀子沒有飛進山洞拉屎,我們沒有被鳥屎砸醒的話,可以睡到大中午。
父親想學那些人一樣,搞點有意義的事。他說,我都快要死了,你當兒子的應該支持我的任何打算。
我說好。
我想看看他要干點什么有意義的事。雖然我一概否認那些人的活法,那些人做的事情都是沒意義的。但是我還不能這么跟父親說,起碼他那句“我都快要死了”的話梗得我不好有意見。
父親下山之后就不再與我聯系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連他一點音信都沒收到,以往他會派一個小童給我捎來口信,告訴我他過得好不好。現在他的消息不來了,倒是那小童經常到山上來陪我。后來他干脆住在山上,反正父親也不用他傳送口信,他就這么住著,像我的兒子一樣跟我做伴。我這種年歲當他的爹也合適。我倆時常去山中采蘭草,據說開紫色花的蝴蝶蘭特別珍貴,只要找到一株賣掉就能換許多錢。可是我們要錢干什么?所以我倆只是找蘭草,遇到珍貴蘭草也不采回來。
小童住得還算習慣。很多時候他張口就喊我“爹”。現在我也習慣他這么喊我了。可能相處時間長,我發覺他的面貌與我有幾分相似。我在他身上總會看見自己更年輕時候的影子,他的左臉上也有一個酒窩,仿佛是從我這里繼承去的。為了不虧待他那一聲“爹”,我為小童取了個名字:王無名。這世上有多少人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呢?還不如無名。我就是這么想的。
王無名有一天突然不見了,但是這一天我父親突然從山下回來了。他那蒼老的樣子真是讓我想不通,感覺他不是去山下過那些他渴望的平常日子,而是去了一趟地獄。反正回來的是個很糟很糟的糟老頭子。我站在他面前打量半天,他露出兩個該死的大門牙,眼睛瞪著我,從門牙縫隙里鉆出五個字:你看個球啊!他比我還火大。
我在山洞外面待了半天,看著光禿禿的樹。這棵樹可不簡單,上個春天我還吃光了它的葉子。那時候小童還陪著我,他幾乎沒什么飯量,而我也并不時常感到饑餓,所以這棵樹上味道還算不錯的葉子讓我們過了好一段逍遙日子。我們不去找蘭草,成天睡在山洞里。我父親就不同了,他一生的汗水都流在了給自己找吃的上面,為了他那張嘴,我們所有的付出都只夠吃,我們沒有房子,沒有土地(確切地說,我們沒有耐心等待莊稼成熟),我們四處流浪。自從我沒有母親而他也沒有妻子之后,我們就不想待在原來的住地,走得很遠很遠,走到眼前山下的村子里,就像兩條野狗一樣,總算有人愿意將他們的屋檐借給我們遮風避雨,我們自己的故鄉到底在哪兒恐怕只有鬼知道了。要不是他的飯量太大,胃口太好,也不會被那些人驅趕。我現在細細想來,可能父親得了什么病,不然為何饑餓總是瘋狗似的咬著他,半夜餓得沒有辦法,我聽見他伸手扯屋檐草吃。那可是別人的屋檐草。那些人當然不高興了。“扯房上草,也得看屋下人。”他們這么說的時候是真的生氣了,何況作為人,怎么能連草芥都不放過,一個人如果肚子里裝的都是草的話,那就不是人了。所以他們打著火把趕我們走,還好那些人留了最后一絲善心,在我們的背上系了一口舊銅鍋,兩個碗,兩雙筷子。父親當然很委屈呀,時間過了好久他還很傷心,他說,世上總有一些人付出全部的本事也填不飽肚子。他很悲慘,是有苦衷的。可是那些人聽不到這些話了,他們已經把我們趕出來了。剛來山洞的第二天,父親就把樹葉擼下來煮熟,一個人就著湯全部干掉了。最初我還不相信這棵樹可以吃,人就是人,怎么能學牛羊那樣吃草呢?后來我就相信了,樹葉的確可以吃,并且味道也不差。可能我到了山洞之后胃口有了改變,從前和那些人住在一起時,我愛吃的東西就只有一樣:土豆。父親從前還擔心我早晚會因為吃不起土豆而餓死。“有很多人是這樣死掉的,他們挑食,挑這挑那。”他很嚴肅又很悲傷。
現在我望著這棵樹也很悲傷,父親從山下回來了,它肯定撐不了幾日。
父親回來以后變得很懶,有一陣子天天在山洞里睡大覺,仿佛他在山下從未睡過安穩覺。有幾日我明顯覺得他沒有呼吸,我盯著他的胸口很久了,沒見他動一下。后來我見他動了一下,竟然發出了樹枝折斷的響聲。
父親應該活動活動筋骨了,再這樣下去我怕他睡成一塊石頭。說起石頭,我很想念王無名。
有一天我問父親,有沒有可能讓王無名上山來陪我們。可是父親堅定地搖頭,他說不認識王無名。父親大概老糊涂了。他的門牙又那么松動,我實在不好意思跟他發火,擔心聲音大一點就會震掉他身上僅有的堅硬的東西。他現在看著真是骨頭都要散架了。
到了雨季,我帶著父親在山上找野生菌,專門找那種別人挖了一下留出來的坑,我們就在這些坑中跳來跳去,在這些坑中使勁刨,表層一無所有的土坑被我們挖出新的還沒有出土的菌子,父親總是一把將它們摳出來放進嘴里。在以前那些人的經驗中這可是不外傳的秘密。我們也是偷看到的。傻瓜才會跑到密密匝匝的草林中盲目地尋找菌子。這種方法讓我們好歹有了口糧。主要是供我父親的口糧。我已經完全不知道餓了,如果不是父親偶爾想起來遞給我一塊吃的,我都記不起自己還需要吃東西。
雨季的山路非常陡滑,我的父親王不死太老了,他根本攆不上我的步子。我們兩個在山中走著,他簡直就是拖后腿的,我要一邊走一邊等他。
走慢一點啊你這個窮狗!他還沖我發脾氣呢。
我上一趟下一趟地跑,他也上一趟下一趟地跟著我跑。他現在是兩只腳外加一根拐棍,氣喘吁吁,累到恨不得去死。
我能怎么辦?我說,我能怎么辦!我在心里這么抱怨。
如果我不把王不死帶在身邊,我害怕他會孤零零地死在山洞里。我有時候幾天幾夜在山上跑著,根本分不太清什么時候天黑什么時候天亮,黃昏總讓我以為是早晨,早晨也被我誤以為是黃昏,我等著天亮的時候天黑了,等著天黑的時候天卻亮了。就是這樣的情況使我經常誤了回家的時辰,不得不將他領在身旁。我害怕王不死一個人死在山洞里。真的。我覺得他隨時可能死掉。
但他現在還一直沒死呢。跑上跑下的途中,我總要回頭確認他是否跟著。他一直跟著。
雨季過去之后,我們香甜的野生菌過氣了,什么都找不到了。
找狗屁!連菌子屎都沒有!他罵罵咧咧,脾氣暴躁,仰躺在我們兩個補了后勁挖出來的很大很大的菌子坑中。
你干脆踢幾腳泥把我埋掉,我不想走了。他說。
我就踢幾腳泥給他蓋住,就像蓋被子那樣,薄薄地蓋一層。他
趁機睡上一小覺。
等他歇夠了,我們才回到很久沒有回去的山洞。
這他媽是幾月了?他說。
草都長滿了!他抬起拐棍指著四周說。
我一句話也不想說。到處是野草,要不是我們還認識路,還看得見被野草封剩下的一個小圓孔,根本不知道這就是從前我們的住處。
我的父親王不死看著這樣的“房子”真是心灰意冷。他把棍子丟在地上,蹲下來開始干哭。
就是怪你!他說。
也怪我!他說。
他不知道該怪誰。吃了飽飽一肚子菌子,因為一通傷心大哭又餓了。哭不動了,他讓我趕緊想辦法找點吃的,這些野草就別管了,它愛長就長吧,反正又沒長在我們身上,隨它的便吧。
我趕緊出去找吃的。等我回來的時候王不死已經餓睡著了,也可能是昏過去。好在他這個人睡著了也不忘記吃,就像一個空麻袋,你往他嘴邊放個東西他就一口吞下去。如果我不是他的兒子就好了,
我就可以給他吃幾個石頭。興許石頭耐餓。
冬天到了。
冬天太難熬了,主要是我的父親王不死難熬。整夜整夜的,他餓得直哼哼。
我能怎么辦?我說,我能到哪兒給你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