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上掛金傘
2013年7月22日,郝國赤調任阜平縣委書記。這段時間,搞調研,找紅根,挖窮根,上項目,成為他工作的當務之急。他在農村長大,十幾歲參加工作,在吉林干過地質勘探。他性格倔強,有吃苦耐勞的韌性,傳統家風和正統教育,培養了他善于思考的習慣和敢于擔當的品質。
于郝國赤而言,阜平不富,寢食難安!但是,他的內心越是活躍激烈,外表越是平靜。
郝國赤常常揣摩一個問題:習近平總書記為什么在十八大以后,看望貧困群眾的第一站選在阜平,并在阜平首次提出扶貧?他從習總書記《在河北省阜平縣考察扶貧開發工作時的講話》里找到了答案:“消除貧困,改善民生,實現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現在,我國大部分群眾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出現了中等收入人群,也出現了高等收入人群,但還存在大量低收入群眾。真正要幫助的,還是低收入群眾。”
窮根兒在哪里
河北省有48個國家級貧困縣,阜平縣與省內22個縣列入國家“燕山—太行山”集中連片特困區。郝國赤調研中,知道各級政府對阜平扶貧一直未間斷。比如,過去十七年阜平得到扶貧資金2個億;如今,十八大以后,一年就是這個數字。這筆扶貧資金怎么花?花在哪里?郝國赤的理解,一定要啃硬骨頭,有錢花在刀刃上,解決貧中之貧,困中之困的難題!
阜平山多地少海拔高,人均不到半畝地,交通不發達,信息和技術滯后,年輕人多外出打工,村里老人和留守兒童居多;慢慢地,牛棚空了,羊圈空了,山上果樹也枯萎了。百姓仍過著緊巴巴的苦日子。
郝國赤剛來阜平時,時任保定市委書記聶瑞平與他行走在太行山上。兩人一同走訪了村村落落,他們好像穿過一個個黑夜,尋找窮困根源,尋找紅色歷史與現實的精神對接點。他們來到神仙山上,看了一場戰役的現場,看到排列在那里的烈士墓碑。他們深深感覺到:革命烈士拋頭顱,灑熱血,建立了社會主義新中國;革命先烈的血不能白流;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讓人民共同富裕!
然而,阜平的老百姓為什么沒錢?窮根兒在哪里?需要細細深思。
一天上午,郝國赤和縣委辦公室的同志們來到黑林溝村。這里景色幽美,房屋破舊,原來是一個500多口人的中等村莊,如今只剩下50口人。年輕人大都打工走了,村支書82歲,村主任56歲。郝國赤問村支書:你們想過脫貧致富嗎?82歲的村支書咳嗽著說:自然減員啊,人走了,村里沒人了,不就脫貧了嗎?村主任嘿嘿傻笑。郝國赤心中一陣陣痛。他們是自嘲,更是抱怨!
封閉的大山,封閉的環境,不僅帶來了一代代的貧困,年長日久,也麻痹了人的思想和精神。
路走對了,就不怕遠
郝國赤繼續調研。到了駱駝灣的那個下午,山風刮得響。龍泉關鎮鎮長劉俊亮和駱駝灣村村支書顧潤金陪同郝國赤,頂風來到唐榮斌家。天還沒黑,屋里就黑糊糊看不清楚了。這一家極為特殊,這是習總書記看望過的家庭,聽聽他們的心聲極為必要。
唐榮斌從灶火旮旯里轉出來,熱情地讓他坐。地上連個好凳子都沒有,炕上的舊被窩壓著大窟窿小眼的爛席片。郝國赤只能坐在炕沿兒上。
唐榮斌有怨氣,大聲說:你們讓養牛,養了肉牛,養奶牛,哪樣掙過錢?
顧潤金在一旁說:老唐,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牛又不是郝書記讓你養的。你跟郝書記說得著嗎?
郝國赤憨厚地笑了,擺擺手說:有牢騷就讓老唐發一發吧。讓鄉親們說話,天不會塌下來!
唐榮斌咳嗽了一陣,嘆口氣說:還是郝書記開明。咱駱駝灣人,這不是盼著郝書記給咱解決貧困問題嗎?
郝國赤沉重地說:對呀,路走對了,就不怕遠!我一來就調研,就是為了找對致富的路子,看看什么樣的產業更適合我們阜平?更適合駱駝灣?養牛、養羊,不是不可以,“兩種兩養”(依托核桃、大棗搞“兩種”,向貧困戶提供牛、羊搞“兩養”)也是以前縣委和政府的決策,還是有貢獻的;只是,我們要解放思想,必須從已有思維模式里掙脫出來。老唐你養牛沒養好,到底是為什么?說說看!
唐榮斌沉默了一陣說:我琢磨啊,深山溝里養牛,安全性不夠,摔死一頭,跑丟了一頭。還有啊,沒有過硬技術,牛不長肉,更可氣的是賣牛難啊!辛辛苦苦養了,只能賣給二道販子,唉,錢都讓人家掙去了!
郝國赤聽了一愣,扭頭對顧潤金說:村里這種情況多嗎?
顧潤金說:有一定代表性,一家一戶爭取點扶貧款,種點啥,養點啥,沒技術,成本高,與市場不對接,有點風吹草動,可就白忙乎啦!
郝國赤陷入思考中。他當過保定市發改委主任,心中明白,在市場經濟環境下,一家一戶的生產經營方式是不能與市場匹配銜接的。他拉長了聲音說:從阜平的實際情況看,種植業、養殖業,仍然是群眾收入的主要來源,關鍵是種什么養什么?如何種如何養?我們一定要按照習總書記說的,要因地制宜,緊緊抓住阜平特點和優勢,取長補短,發揚光大,真正闖出一條讓老百姓脫貧致富的路子來!這方面,你們要多動動心眼兒,好好謀劃一番。天無絕人之路,功夫到了,一定會有突破的!
顧潤金和劉俊亮紛紛點頭。
離開駱駝灣,郝國赤去了顧家臺。頭伏天,顧家臺小廣場的樹下,村里十幾個人坐在矮墻及石頭臺階上,有老人,也有壯年。郝國赤問村支書顧叔軍:他們這是有什么事嗎?顧叔軍嘆息著說:這兒的人啊,大多是八九點鐘起床,十點左右吃飯,然后就在這閑聊一陣,下午三四點鐘再吃一頓飯,晚上八九點鐘就睡覺啦!劉俊亮說:郝書記,這個季節啊,農民是沒事干的,阜平是一季收成,有半年的時間就是兩餐一覺。郝國赤問:就不能在家門口找點活干,掙點錢?有個村干部插嘴說:我們想掙錢,也沒門路啊!
郝國赤沒有吭聲,心中沉重起來。脫貧攻堅,老百姓是主體,光靠嘴巴說說不行,得盡快讓他們動起來,政府要幫助他們選擇產業;同時,還要找到一種好的機制模式,把老百姓發動組織起來,激發他們的內生動力。
郝國赤回到縣城宿舍,感覺渾身散了架。但這擋不住他的思考:阜平產業上怎樣定位,產業扶貧如何突破?之前,政府曾號召農民養牛。劉俊亮跟郝國赤講過,海沿村的袁龍是他的同學,曾是養牛專業戶,養牛賠了上千萬元,差點跳了崖。袁龍的經營模式:縣政府協調,扶貧辦、村委會與袁龍的公司簽訂三方合同,約定奶牛由公司代養,每年每頭牛向村委會支付1200元,這錢再由村委會轉給貧困戶。當“三聚氰胺”事件后,袁龍的牛奶賣不出去,袁龍希望農民把牛牽回去或以政府原始購牛價賠付,但被拒絕。袁龍找扶貧辦,扶貧辦認為這是公司與農戶之間的事情,應自行解決。公司虧損持續,只能賣牛——奶牛賣光,老百姓四處告狀!其實,袁龍也委屈,他的沮喪、失望與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郝國赤聽了,極為震驚,只感覺喉嚨發緊——找準方向,突破屏障,可不是個小問題。郝國赤進一步分析:“公司+政府扶貧辦+貧困戶”的扶貧模式沒有錯,但要總結經驗教訓——因為缺少了市場風險共擔體系,抗風險能力弱,金融保險都沒跟進。扶貧產品只有與區域經濟發展銜接好,長短結合,才有可持續性,才能有規模。沒有規模哪來產業化?沒有產業化,哪來價格優勢和抗風險能力?只有讓公司和農戶沖進大市場,方能在共同富裕道路上邁出堅實步伐!
霸王鞭,兩頭紅
是的,路走對了,就不怕遠!郝國赤這次以產業角度的考察, 用兩個多月的時間,走遍了阜平的村莊、山水,也去了保定、石家莊、天津、北京考察農產品市場。通過考察調研,郝國赤感覺市場是敞開的,天空是澄澈的。
回到辦公室,郝國赤的辦公桌上放著一根霸王鞭。這是城南莊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奶奶送給他的。這個老奶奶當年是前進劇社的隊員,曾給聶榮臻元帥和子弟兵表演。他輕輕拿起來,手中搖晃,竹聲咔咔,錢音嘩嘩,悅耳動聽。
抗戰時期,抗敵劇社鄭紅羽對流傳于阜平等地的霸王鞭進行創新改造,用舊的形式表現新內容,支持抗戰,各村都學會了打霸王鞭。霸王鞭由一根小竹竿做成,竹竿兩端各系一綹紅綢子或紅線繩,兩端各橫鑿一個小槽,并排上兩串銅錢,使用者手持中間,在鑼鼓點配合下一面舞蹈一面有節奏地敲擊雙肩、雙腳。輕輕一搖,兩頭都是紅綢子;一閃一閃,紅得好像燃燒的火焰。
郝國赤喜歡這兩頭紅的霸王鞭。紅色給了他自信心和自信力!這源于厚重的紅色文化的滋養和新時代砥礪奮進精神的鼓舞。他突然發現,兩個時代的紅色,兩種紅色的融合與提升,多像霸王鞭兩頭的紅纓啊!
在太行山粗糙的石板上,任何成熟的真理,都可能成為贗品。郝國赤必須探索一條新路:山上種果樹,山下養食用菌,城里建社區,社區建工廠。這樣,綠色、創新、融合,可持續發展理念漸漸清晰了、成熟了。
脫貧之船要起航了
對于阜平,這是一個劃時代的系統工程!拋開養牛養羊的“兩養”模式。原有“老三樣”(大棗、核桃、板栗),產業轉型升級,將產品品牌化;“新三樣”(蘋果、晚熟桃、葡萄),擴大種植規模;同時鋪開阜平特色的家庭手工業。關鍵問題是:目前阜平還沒有主導產業——食用菌是一個希望,這是外出考察的一個設想。據專家考察,阜平山水氣候非常適宜食用菌生長。另外,要馬上將一些村莊的房屋改建,并確定搬遷某些村莊,建設高標準樓房。同時,為了給老百姓看病,縣里決定建設大型中醫院;為了培養貧困地區技術人才,要建設職業技術學校。綜合起來,這是一個大手筆!時間是這樣安排的:2015年上半年準備,下半年整體推進。2016年,2017年,干出成效,整體大變樣!
方案出來,正反兩面的聲音都有。有人擔心,這種拋開“兩養”,將大量扶貧資金和社會資金投入新產業食用菌,有極大風險。食用菌養殖萬一墜入養牛的怪圈,阜平可經不起一點折騰啦!有人贊成說,當年聶帥在阜平打仗就說過,狹路相逢勇者勝!有人勸郝國赤,還是穩妥為好。
各種議論,飛到郝國赤耳朵里。夜深了,天黑實了,沒有星星出來。郝國赤沉思著,對于非議,要冷靜地分析。這些年的折騰,有些干部的心在麻木中顯得泰然了:也許這就是阜平人的命啊!——向貧困宣戰,怎能認命呢?阜平的干部隊伍,素質需要提升,需要改革。這對于他的仕途,可能充滿風險,充滿挑戰,但沒有退路!
動員大會上,郝國赤說:習總書記考察阜平的講話,我建議大家多學習幾遍!總書記說了,只要有信心,黃土變成金!我們怎樣深入理解?目前,不算北京的中直單位,河北省直單位以及唐山、廊坊、保定等地共派出154個駐村工作隊,加上縣里的10個,共164個工作隊,全部入駐164個貧困村,都已經工作半年了。我們阜平干部,要與他們對接好,要向人家學習!親愛的同志們,我們就要進入陣地,進行一場戰斗啊!這是與貧困的一場遭遇戰!有人悲觀,有人懶惰,這是非常可怕的,眼里有困難,就都是困難。我們今天再困難,還有當年聶帥在阜平建立晉察冀抗日根據地困難嗎?我沒有怪大家的意思,阜平與全國貧困縣一樣,貧困的原因是復雜的。但是,歷史的重擔落在我們這一代人肩上,我們必須投入戰斗!
戰斗?久違的字眼,讓干部們熱血沸騰,也膽戰心驚——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歷史的崢嶸歲月。
郝國赤激動地說:是啊,是戰斗就會有犧牲!我們共產黨人就是要押上身家性命沖上去!確保打贏這場脫貧攻堅戰!
掌聲雷動,會后是沸騰的喧鬧聲,大家的情緒特別亢奮。
后來,郝國赤與縣委班子研究,把全縣13個鄉鎮劃為8個戰區。各由一名縣委常委分包負責,與鄉村兩級層層簽訂責任狀,逐級落實責任,調動各種資源,一切工作圍繞脫貧攻堅干!
這是一場硬仗,更是一次新的“趕考”!整治煤場,關停礦山,緊接著規劃梯田,開新梯田,種植果樹,開拓一片花海,上馬食用菌,引進硒鴿,手工業加工……每一項,郝國赤都要親自到現場調研,指導。
阜平的脫貧之船要起航了——要上馬的項目很多,讓我們管中窺豹,單說一說食用菌項目吧。
小香菇,脫貧傘
阜平人,把香菇比作小花傘!后來,小花傘變成了金傘!
郝國赤書記常與劉靖縣長商量,具有突破意義的主導產業在哪里?他們常常思考,只有讓貧困戶的農產品融入市場產業鏈,才能確保穩脫貧不返貧。農產品產銷對接,要圍繞“菜籃子,米袋子,果盤子”,在蔬菜、食用菌、鴿子、大棗、蘋果等農產品上做文章;通過平臺,直供需求端,減少中間環節,貧困農民直接收益。基于這樣的理念,食用菌大棚逐漸走進他們的視野。
阜平人說的食用菌,主要指香菇。香菇憨頭憨腦,花紋斑駁,如同小花傘。經專家論證,阜平林木資源豐富,氣候溫涼,晝夜溫差大,適宜食用菌生長。2013年、2014年,阜平相關干部及企業負責人,到東北,到承德、唐山、遵化等地考察學習。連續考察,大家不僅明白了香菇市場的定位,還學習了制作菌棒的一項項工序。
2015年,縣里決定上馬食用菌大棚,也涌現出多家食用菌企業,阜平嘉鑫種植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一家。其董事長顧明德和郝國赤、食用菌專家通占元、侯桂森,都在探索著阜平食用菌的發展方向。經過多方考察,大家達成共識:一定要高起點,秉持現代經營理念,龍頭企業統一制棒,統一技術輔導,統一銷售,建成標準化、現代化食用菌企業。規則和模式最后確定,按照“政府+銀行+企業+基地+保險+農戶”模式開發食用菌,但第一期啟動資金需要企業加大投入。政府負責征地,還協調了支持農戶貼息貸款,企業負責建棚,制棒,技術與銷售等。
方向明了,落實要靠嘉鑫種植有限公司的執行力。董事長顧明德是阜平人。太行山上有他的夢想。他過去開礦,為了保護阜平的綠水青山,把礦停了,轉型生態農業。他看準了食用菌產業。資金和精力方面,他積極投入。
然而,征地時卡殼了,普遍推不動。土地流轉補償標準出來了,每畝土地每年補助1000元。但老百姓滿心的恐懼和擔憂:以前“兩種兩養”吃過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人嚷嚷:當官的是為了政績,千萬別上當,蘑菇賠了錢,地也給禍害了,賠了夫人又折兵,將來磕頭都找不到廟門啊!
土地流轉僵住了!
食用菌項目是開頭第一炮,必須攻克難關!郝國赤和劉靖到天生橋鎮開會,要求鎮村干部挨家挨戶做工作。
這天,天生橋鎮黨委書記吳平和村干部來到天生橋鎮栗元鋪村。他們來到特困戶胡計寶家。60歲的胡計寶個頭不高,又黑又瘦,但身體挺直,兩眼炯炯有神。他住在破舊老宅里,房根兒被耗子鉆了洞,隨時有倒塌的危險。胡計寶家不僅特困,還有外債。妻子身體弱,兒子因車禍走了,還有個癱瘓的女兒。為了給女兒治病,他欠了一屁股債。
吳平到屋里,看了看胡計寶癱瘓的女兒。因屋里雜亂,有怪味,胡計寶還是讓吳平到院里說話。窗前有棵大槐樹,春天來了,槐花如雪,滿院飄香。吳平和胡計寶坐在院中石桌前,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聽說胡計寶當過兵,話題就從當兵開始。雖說吳平沒當過兵,但他對軍人充滿敬意,所以談得就熱烈起來。
吳平最后把話題轉到食用菌大棚上來:老胡,土地流轉,種植食用菌,你究竟是哪兒想不通呢?胡計寶倔強地說:我這點地啊,鼓搗鼓搗就夠吃了!香菇,那玩意兒,咱心里沒底啊!吳平皺著眉頭說:老胡啊,虧你還當過兵見過世面。食用菌是政府和公司搞,不管賠了賺了,你的土地每年都能拿每畝一千塊錢!你還可以在公司上班,得一份工資,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話說回來,政府和企業,對于食用菌考察論證好久,不會再走彎路了,這個不會賠的。這是我們阜平人都受益的大產業呀!
胡計寶呆呆地聽著,臉上顯出似懂非懂的神情。吳平繼續說:馬上建廠了,你和嫂子可以到車間上班,夏天曬不著,冬天凍不著,享福的日子就快來了!
其實,胡計寶是個隨和的人,為什么在流轉土地時表現古怪?經過交談,吳平知道了緣由:胡計寶說到自己打工的辛酸,女兒治病急需錢,工錢要不到時,他很絕望;家里這點地,種玉米和土豆能養活家人,這就是他家的命根子;種糧不掙錢,但小錢還是能賺一點的。他懷著無奈的心情熬日子,覺得日子太苦了,時光太慢,簡直熬不住——不是沒拼過,他養過羊,種過核桃,可掙錢的愿望,隨著黃昏的降臨漸漸破滅了。
吳平明白了:理兒,胡計寶是懂了,但對眼前的事,他的思想和情感還是拐不過彎,仍受原來生存方式和慣性的影響。吳平繼續勸說:聽說你為了孩子看病,還借了點錢!所以,你更該支持土地流轉啊!我建議,你先上班,觀察一陣,學會了技術,將來也包倆食用菌大棚,發財是沒問題的。這樣一來,你那點外債還成問題嗎?
盡管吳平苦口婆心,循循善誘,說得唾沫都干了,仍沒完全說通胡計寶。但是,情感拉近了。他看出來,胡計寶口頭有了一些松動。
隔了幾天, 吳平帶了些米面和食用油,又來看望胡計寶。胡計寶終于想明白了,笑了,眼睛如燈一樣明亮——那是一種信任和期盼。
鎮村干部繼續挨家做工作。2016年夏天,阜平縣大規模建設食用菌大棚開始了。每個場地,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栗元鋪建食用菌大棚了,駱駝灣也建食用菌大棚了,顧家臺也跟進了……黑色塑料棚,遠遠地看,既壯觀又神秘;如果站在太行山上俯瞰,阜平的食用菌大棚就像一片黑森林,陽光里,又如一串串黑珍珠晶瑩璀璨。
郝國赤與劉靖做了頂層設計。郝國赤常常到企業來,除了查看大棚進展,就與專家通占元和侯桂森商量技術,與顧明德等企業家研究經營方式。為了跟大市場對接,縣里出臺政策,制定了“六統一分”政策:“統一制棒,統一品牌,統一品種,統一技術,統一收購,統一銷售”和“分戶經營”。這一方案,得到企業支持和老百姓的擁護。
蓋好了大棚,建好了車間,胡計寶和妻子懷著期待的心情進公司打工。經過培訓,胡計寶在裝袋車間當上了拌料工,妻子被安排在接菌室工作。
這次,吳平問他:你覺得這里工作怎么樣啊?
胡計寶憨笑著說:挺好,挺好,謝謝吳書記!
吳平低聲說:你們兩口子,收入不低吧?哎,說心里話,想沒想過承包食用菌大棚啊?
胡計寶愣了一下,笑著說:謝謝你吳書記,我打工啊,每月收入5000塊,老婆也能每月掙4000塊,這比干啥不好啊?至于承包菌棚,我再瞅瞅。
吳平笑了:別跟我繞彎彎兒啊,如今老百姓搶包菌棚,都搶紅了眼,過了這個村兒,可沒這個店兒啦!
胡計寶像吃了顆定心丸,紅著臉笑了:我琢磨琢磨啊!他滿臉的皺紋菊花般綻開了。
到2018年,胡計寶和愛人憑工資已攢了十幾萬塊錢。他們改善了家庭生活,給癱瘓的女兒買了輪椅。而且,胡計寶還上了借款!無債一身輕,多少年了,他從沒這樣輕松愉快。胡計寶說起他以前借錢,感覺特煎熬;但又不得不借,而怎樣還,真沒個底哩——可愛的兒子,可憐的兒子啊,就是得知胡計寶借了錢,才出去打工的。真是不幸,兒子在車禍中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是老胡永遠無法抹掉的悲傷。
還完債那天,胡計寶回到家里一把抱住兒子留下的帽子和衣裳,貼胸抱著,緊緊抱著,久久抱著,老淚縱橫了:兒子,爸爸想你,你回來看看吧!爸爸把債還上了,咱家也富裕了,你回來看看吧!妻子和癱瘓的女兒也跟著哭起來。
爺爺講過的故事
有悲也有喜。胡計寶住上了新房,積極參加黨員活動。有一次,他到了城南莊晉察冀革命邊區紀念館。在大院里,人們隨著講解員慢慢走過,突然,胡計寶“啪”一個立正,緩緩抬起胳膊,對著聶榮臻元帥的銅像,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人們把驚訝的目光投向胡計寶。胡計寶內心越是活躍激動,外表越是平靜。他表情凝重,目光如炬。他此刻想起聶榮臻元帥那句話:阜平不富,死不瞑目!他用一個老兵的軍禮,告訴聶帥,作為阜平的特困戶,他富起來了!過后,胡計寶講了一個流傳于當地的真實故事。
那是爺爺給他講過的故事:1942年,抗戰時期,太行山大旱,土地龜裂,五谷不生,顆粒無收。日本鬼子沒了糧,更加瘋狂地搜刮阜平百姓的口糧。老百姓有的餓死,有的逃荒。老百姓沒了糧食,開始吃樹葉。這時,聶榮臻的部隊也斷了糧,軍人餓著肚子怎能打鬼子啊?士兵沒辦法,也上樹采樹葉吃,一棵大樹上的樹葉,夠一排的人吃一天!聶榮臻司令得知這一情況,當即頒發一道特殊的《樹葉訓令》:十五華里以內,禁止部隊采摘樹葉,把樹葉讓給老百姓!老百姓又有樹葉吃了,但老百姓心中惦記子弟兵,用驢車拉樹葉送給部隊。一場戰役過后,老百姓在八路軍烈士遺體的兜里,發現了幾片干了的扁菱形樹葉和兩顆大棗!胡計寶的爺爺,曾趕著驢車給部隊送過樹葉,還得過邊區政府的獎勵。
胡計寶為自己的爺爺自豪,他從爺爺嘴里知道了聶榮臻元帥。今天,他又切身體會到吳書記是怎樣待他的:這種魚水情誼,與當年有何兩樣啊?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小香菇為什么這樣美?原來,百姓稱香菇為小花傘,那是他們的脫貧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