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林:聽文學大家講古典名著 ——“文學講習所”紀事之一
1953年到1955年,我在中央文學研究所(1953年11月更名為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現名為魯迅文學院)學習。第一期和第二期學時最長,是文學講習所的創建與蓬勃發展時期。從第三期起改辦成短訓班了。
第二期招收45名學員,由全國各省市文聯和作家協會報上100多名備錄人員。我的工作年限和革命經歷其實都不符合入學條件,由于當時我已經有幾個劇本在省內報刊發表并由劇團演出,撫順市文聯領導親筆修書力薦我是可塑之才,我才被破格錄取。當時我18歲,年歲比我大一點的同學如鄧友梅和孫靜軒都20多歲了。
同朋友談起文學講習所時,都關心我們那時學什么和怎樣學。為了學員學習有所收獲,先任命詩人田間為所長,后任命教育家、作家吳伯簫為所長。由于當時國內政治生活和文藝環境都比較平靜,所以由他們擬定的教學計劃可謂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工程。學習方法以自學為主,就是坐下來整天讀書,系統地學習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在每個單元學習中都邀請專家作專題講課。
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單元時,來講課的都是重量級名家,第一位來講課的是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這位上世紀30年代的著名國學大家,身材高大,頭發后梳,前額飽滿,戴一副寬邊眼鏡,腋窩里總夾個大皮包。他圍繞中國古典文學的詩歌、小說、戲劇、俗文學傳統等講了四次。鄭先生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不時地說他在書攤上發現了什么什么古雜書,每部書都在幾十冊上下,他用幾天時間都一一地看完了,并談出他對書的評價。我成天地讀《三國演義》,讀了半個月,還沒有消化,而鄭先生讀雜書,讀得不僅神速,還能作出定評,我真是佩服之極。用現在的話說,那時鄭先生在我心中就是個超人。再讓我難忘的是,每次鄭先生把皮包往桌上一放,對下邊的學員一眼不瞅,講完課夾著皮包就走,師生之間沒有一點交流,所以學員只記住他講了什么,而對他的內心一無所知。
講中國古典文學的都是鴻儒:李又然講《詩經》,游國恩講《楚辭》,馮至講杜甫,阿英講元曲,宋之的講《西廂記》,聶紺弩講《水滸傳》,馮雪峰進行學習《水滸傳》的總結講話……在這些大師級的人物的授課中,給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游國恩老先生。當時他可能50多歲,但是在我們這些年輕人的眼里他已經是位老人了。供職于山東大學的游國恩老先生是新中國成立后中國最知名的《楚辭》專家。當時出版的有關《楚辭》的著作大多出自游先生之手,也就因為他是中國傳介《楚辭》的第一人,講習所才特意從山東大學請老先生來北京授課。游國恩每次講課都是從濟南坐火車趕到北京。他個頭不高,但是總有幾個年輕的、身高于他的助手陪在他的身后助他講課。老先生圓臉,腰桿挺拔,尤其是那聲音,如銅鐘一樣發聲洪亮,在講臺上一站,朗朗地背誦一段《楚辭》,眼神即刻明亮,他開始進入屈原營造的氣氛中。在幾個小時里,他忽而聲高忽而聲低,一直游走在神秘、怪異、美麗的詩的境界中,一時他就變成了屈原,好像是他寫作的《離騷》《天問》,是他投進了汩羅江。在容納幾十人的講堂里,學員們寂靜無聲,大家像面對屈原似的目不轉睛地盯望著這位完全屈原化了的教授。游先生的《楚辭》課無疑非常受大家的歡迎。
在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單元中,重點學習的作品是《水許傳》,不分組別,學員們都要埋頭讀這本經典著作。當時講習所對學員學習進程掌握得很嚴格。光未然的秘書、后任《劇本》月刊主編的顏振奮,一時被《楚辭》迷住了,他讀書落后于教學安排,為此受到嚴厲的批評。所謂自學,也是在管理下進行的。所以在一個多月里,在講習所的大院中寂靜無聲,人們的眼睛都是盯向書中的一百單八將,晚上的談資也是宋江、李逵等梁山好漢的故事。
誰來講《水滸傳》呢?是時任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雜文寫得極好、被稱為“魯迅第二”的聶紺弩。聶紺弩細高的身材,臉頰削瘦,不修邊幅,更不講排場。他講課不登講臺,就在第一排課桌前袖著兩手來回地游走,嘴里叼支香煙,一只眼睛被煙熏得瞇縫著,似乎他還喝了一點酒。他與周總理在黃埔軍校是同事,周總理曾戲稱他是“20世紀最大的自由主義者”。他沒有講稿,所謂講課就是他想到哪兒就講到哪兒。其實這時的學員們已經把《水滸傳》讀得倍兒透了,只想聽聽他有什么獨到的見解。別說,他真談出了大家沒有意識到的內容。比如,他說《水滸傳》有兩大弱點,一是殺人太多,武松血洗鴛鴦樓,好人壞人一起殺,連丫環都不放過,這就不好。二是歧視婦女,你看宋江殺閻婆惜、武松殺潘金蓮、楊雄殺潘巧云等等,都是扼殺婦女的自由權,是封建婦女觀的典型反映。聶紺弩順口提到的這兩點當時真沒有人提到過,現在回想起來,看似心不在焉、外表散淡的聶紺弩,卻懷有一顆善良的心,是位人道主義者。他從血腥的殺殺打打中呼喚人的尊嚴和婦女的自由,他是“五四”精神的傳承人。
學習討論結束,馮雪峰要來講習所作總結。消息傳出去,一些所外的文學界人士也趕來聽講,于是不得不加座椅。
那年馮雪峰50歲,瘦弱的中等身材,長臉兒,笑面,目光慈祥,稀疏的分頭稍灰白,他不像鄭振鐸那樣有官相,不像聶紺弩那樣像個流浪漢,更不像游國恩那樣為詩而顛狂,他就像個穿著整齊的隔壁大叔。關于在總結中講什么,教務處的同志早把學員們討論《水滸傳》時的各種觀點作了匯報,他便有針對性地作總結發言。他講的基本觀點是怎樣理解現實主義,《水滸傳》是古典現實主義的巨著,它真實地反映了歷史上平民百姓反抗封建壓迫、群起而造反的經歷?,F實主義的首要條件是真實,《水滸傳》所反映的起義的勝利和失敗都是真實的。他強調,現實主義不能脫離歷史的具體情況,強求古人按照現今的思想追求去行事不是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歷史上的農民起義成功了是帝王輪換,失敗了是四下走散,放下武器被朝庭招安在歷史上是常見的農民起義的一種結果。無論是哪一種,人民起來反抗封建統治,都是對封建統治的沉重打擊,動搖了封建王朝,啟示了被壓迫的人民群眾,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巨大動力。這樣,就把造反與招安的分歧融合起來,這兩者不是分立的,而是歷史上農民起義中的一個總體的兩種現象。馮雪峰還對《水滸傳》的章回式結構和人物塑造等方面對中國文學的重大貢獻作了分析。他的總結發言是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和馬克思主義文藝觀,闡述了《水滸傳》在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經典地位和久遠意義。
前幾年中央電視臺播放電視劇《水滸傳》的時候,就劇中的缺陷我在報紙上連續發表了幾篇評論文章。有的朋友感到奇怪,你這位新聞記者怎么評論起《水滸傳》了?朋友們不知,早在五六十年前我就登上“梁山”,同一百單八名好漢相擁相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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