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6月份中旬，我所在的貧困村十萬畝索瑪花怒放，四川新聞頻道的兄弟們應邀過來采風。快結束的時候，我提議搞一個“行為藝術”：在開滿鮮花的道路上，我蜷縮在一旁，身下躺著的彎彎曲曲的便道，既是我們走過的扶貧路。無人機從高空俯拍，畫面震撼又夸張……

01 初來乍到

今天是我到熱柯覺扶貧，正好300天的日子。今年1月8日，剛到鄉上第二天，我去看新整理的苦蕎地，不小心從山上滾下來，摔在大涼山的冰冷土地上，摔斷了牙，摔破了臉，血流不止。我的彝族兄弟們冒險連夜把我送往西昌青山機場，搭乘第二天一早的飛機回成都治療。那是一個冰凍刺骨的夜晚，大涼山好像蹭蹭地往外冒著涼氣，盤山公路到處都有暗冰，車時不時的打滑，我斜躺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瞄了一眼窗外，全是黑洞洞、深不見底的懸崖。迎面駛來的大貨車，猛的從黑暗里沖出來，車頭燈亮晃晃，照得我兩眼發花，像極了電影里的場景。一切都顯得那么的不真實。我張不開嘴，滿口血腥，疼痛讓我坐臥不安，一路上我只能歪在車門框上，讓車身傳遞的振動分散我對傷口的注意。我閉著眼睡不著覺，不由自主的思考著那個人生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

02 風起北方

我生于1982年，出生川北南充一個小山村，爸爸是鄉村教師，母親工作在獸防站。聽他們說，那時候鄉下的生活，貧瘠而恬靜。到我16歲那年，我們全家已經搬到市里，父親用了16年的時間，實現了他個人的勝利，完成了一個鄉村教師到縣級高中老師的華麗蛻變。對我而言，這場勝利最大的好處是能坐上當時市里唯一一趟2路汽車，年少的我感覺很自豪，一心想著鄉下娃變成了城里人。

轉眼到了2001年，那是網絡經濟方興未艾的一年，當年尼葛洛龐帝把他的《數字化生存》帶到國內，而當時他身邊的小小翻譯張朝陽已經在中國建立了他的搜狐帝國，并在納斯達克上市，他成了第一個網絡時代的數字英雄。也是這一年，我闖過了高考的獨木橋，考取了空軍的最高技術學府，我穿上了夢寐以求的“空軍藍”，為了致敬我心中的英雄，我果斷填報了網絡工程。

03 躬身入局

鄉村醫院簡單的包扎，完全不能消除三顆斷牙的鉆心疼痛。心煩意亂中掏出耳機，里面播放的恰好是羅振宇的2020跨年演講“時間的朋友”。今年的主題是“我輩”。羅胖子用他一貫聰明略顯狡黠的聲音，解釋什么是我，什么是我輩。他用一句話概括：我輩中人，躬身入局。我忘了，是不是在曾國藩的書上見過這句。作為一個羅胖的死忠粉，我更希望是他的原創金句。這一刻我甚至想起了曾文正公鄱陽湖兵敗欲投湖自盡，也想起他后來給咸豐皇帝上書“屢敗屢戰”，羅胖這一句“躬身入局”，道盡了世事蒼涼。

而擺在我這個新晉的熱柯覺鄉扶貧隊長面前的，似乎是也是一場“鄱陽湖兵敗”，是灰溜溜的告病回單位？還是“屢敗屢戰”、“躬身入局”？——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

04 牙醫老婆

在成都下飛機的第一時間，收到單位領導的慰問電話。他很焦慮，說局長在省政府開會，完了馬上要到醫院看我，他問我在那家醫院？我說在某某口腔診所，領導猶豫了半秒中，是個小診所？我說謝謝領導，那是我老婆的小診所。

我老婆和我在同一所高中讀書。她來自一個貧窮的城中村，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我老丈人據說祖上是地主家庭，后來為當“中農”，散盡家財，到他這一輩，終其一生都活在他村子里，幾十年過去，成了村上出名的老好人。觀其一生，他的幸福主要來自兩個地方，一是熬了半輩子等到城中村改造，賠給他幾套房子，讓他衣食無憂；二是他養了一雙兒女，讀書都很努力，是村里少有的研究生姐弟，這足以讓他光耀門楣。這姐弟倆的好成績成了村里的一個傳奇，尤其是姐姐，她后來從吉林大學本科畢業后，考入華西口腔攻讀碩士。不要說小鄉村，就是在我們的小縣城，都是鳳毛麟角。

 我估計這樣的時刻，看著自己滿臉是血的男人，除了我老婆，誰也不會這么淡定。她輕描淡寫的告訴她的助理，這是你姐夫，給我拿最細的縫合線和進口的麻藥，喔，用最細的注射針管，他怕痛。

05 鄉上書記

我在青山機場起飛的時候，給老楊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鄉上的爛獵豹車剎車片快要磨掉了，昨天晚上開山路，司機老鄧幾次打滑。老楊說，老魏你放心，我讓他們在西昌換好再回來，你安心養病，鄉上的工作暫時我找人代替。

我說沒什么大礙，只是辛苦大家了。另外我有一個搞集體經濟的小思路，一并發給你。老楊說啥子思路哦，老魏你先莫管這些，好生養病。我嘴痛，老楊又是彝族，說話帶點彝腔聽不太清。我給他說，微信聊，我發給你。

我想起前一天坐了12個小時大巴到鄉上，工作隊的弟兄們接到我，放好行李就給我介紹鄉上的黨委書記——老楊。在鄉上的小食堂里，燈光很暗，這哥們長得又很黑，更看不清。他招呼所有人在桌子邊坐穩，高聲讓人上菜，說某某某去搞箱啤酒來給老魏接風。手剛一指，就有小兄弟沖出去買酒。看得出來，他是個有威望的黨委書記。

那天的我，深刻領教了“涼山口服液”的厲害，老楊嘴里說的菜是一盆紅燒雞，隔著門板香了兩個小時才端上來，我啃了兩個老楊家鄉的鹽源蘋果，搞了好幾次525，又來一次121.本來一天都沒吃飯，胃里早就翻江倒海。我不想在新同事面前認慫，強忍著沒吐，挨到紅燒雞上桌。

雞是真香！但老楊一口一個魏書記，搞得我暈頭轉向，沒吃了幾口就下了桌子。臨出門的時候，看見老楊招呼鄉上的小伙子有條不紊的收拾著桌子，從我多年的帶兵經驗來看，老楊懂管理，是個厲害角色。

06 風雨如晦

除了修理三顆斷牙，老婆還給我做了兩個小時的口腔清創和十幾針的口內縫合。進口的麻藥果真厲害，我躺在牙椅上，頭枕著她的胳膊肘，靜靜的感受她用器械輕輕翻開我的嘴皮，一針一針細細縫合。她一邊縫一邊罵我，仙人板板哦，還說下面沒傷到，差點點牙齒把嘴皮都奪（戳）穿了。有兩針縫在麻醉區域的邊緣，我感覺到縫合線順著縫合針，把疼痛一絲絲往外帶，我攔了一下她手，被她用眼神狠狠地剜了一眼，爪子？想挨多錐幾針嗦？躺好！

如果你能料到有一天會這樣躺在你老婆的懷里任其“宰割”，那么你就會對老婆溫柔得多。

回想起來，我是2005年大學畢業分配在成都認識我老婆。當時一個是司令部直屬隊的中尉參謀，一個是華西口腔的碩士研究生，兩個人經常相約在華西后門的大學路上吃最便宜的新疆大盤雞，就像李健在歌曲里唱的那樣，“遠處蔚藍天空下，涌動著金色的麥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2008年老婆畢業，2009年我們結了婚，之前父母給湊了首付，我們在成都東二環買了一個小戶型，2010年大女兒呱呱墜地，本以為歲月靜好，生活從此步入幸福快車道，誰知道現實悄悄地對我們露出了它猙獰的本來面目。

首先是老婆就業困難。我們兩個鄉下孩子，天真以為華西名校大學生在成都，進個公立醫院拿個編制是水到渠成的事，不想四處碰壁。我印象深刻的是二環路邊上某三乙醫院，當時我們好不容易爭取了面試機會，小心翼翼花錢買了一袋水果兩瓶酒帶上，準備套個近乎。誰知剛進去就被人厲聲呵斥，誰買的？趕緊拿走，把我們當什么人了？那女人鄙視的眼神讓我羞愧難當，好像真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多少年以后，我還清楚的記得，那天我是特意穿著那身引以為傲的軍裝，進去的時候拎兩袋水果，出來時變成了兩大袋子尷尬。老婆的工作自然是沒戲，晚上我和她沿著二環路散步，一片燈火闌珊之中，我才發現，我們再也不是那個16歲舉家搬進縣城的驕傲少年，而成都，也沒了那5毛錢一張的2路車車票。

07 嘗試破題

在成都養傷的那幾天，我給老楊發了不少微信。我發動自己的川商資源在可能的方向上進行“大膽假設、小心論證”。老楊也從一開始單純勸我好好養傷，到后來饒有興致和我探討產業扶貧規劃，大家越聊越投機。我也是這時候才發現，老楊其實不老，“85”后，比我還小三歲，學歷也挺高，還是個研究生。他說老魏我也是扶貧干部，按上級組織安排從鹽源調到金陽搞脫貧攻堅，一干干4年，山上海拔高，把我曬得“黑黢黢”。我給他分析了一下我的產業發展思路，和我這邊能夠調動的關系。他就在‘嗯、啊、喔、耶’的感嘆詞中，表達他的贊許。

我結合我們省經合局的產業扶貧優勢和老楊的基層經驗，就少數民族深度貧困地區如何破解產業扶貧發展難題進行深入思考，并針對如何找準產業，如何爭取社會各界資金、項目、技術支持等問題，和苦蕎產業頭部企業進行電話調研，提出本地農產品深加工與農村旅游觀光相結合，打造鄉土旅游品牌，與行業優質企業聯合開發周邊文旅產品的產業發展思路，前期籌建熱柯覺鄉苦蕎加工廠并打造“波洛云”系列苦蕎產品，后期計劃增加蕎殼加工文創，通過品牌建設和旅游經濟為依托，摸索出一條“旅游+農產品深加工+文創”的發展模式，帶動全鄉苦蕎種植加工產業快速發展，進而實現穩定脫貧和鄉村振興。

老楊回了一個笑臉，說了一句：老魏我們全力支持你。

08 榜樣示范

還有幾天就過新年，收到單位通知，局長親自設宴招待幫扶干部，并明確告知帶上家屬，在省直機關，這樣的殊榮實屬不易。

給老婆詳細講解我們單位的邀請之后，她也很高興，早早化妝準備。宴席就設在單位邊上的肥牛火鍋，一群人其樂融融。局長難得的高興，從家里自己帶了兩瓶好酒，一時間酒香四溢，有人打著拍子，唱起了祝酒歌。招商干部，還真是人才濟濟。酒過三巡，宴會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來了，局長親自給所有的幫扶干部及家屬敬酒，這位北大才子即席發表了熱情洋溢的祝酒詞。他在講話中談到自己當年山西扶貧，局長說，就是新婚的第二天，我收拾好行囊，告別新婚燕爾的妻子，獨自踏上去山西的扶貧之路。他高舉酒杯說到，好男兒志在四方，希望大家努力拼搏，為偉大的扶貧事業貢獻自己的力量。

回家的路上，老婆還饒有興致的詢問，這位年輕局長的級別。她似乎想從這樣的勵志故事中，找尋出自己老公前途和方向。在聽說和家鄉的市委書記一個級別之后，她勉勵我：每一個成功男人背后，一定有一個默默奉獻的女人，在這樣偉大的歷史時刻，她的決定是當仁不讓！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鞏固好家庭大后方之后，我也做好準備，再向涼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