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麥克唐納:在家門口的月球上書寫太空歌劇
對于未來人類社會的面貌,科幻小說家總能貢獻出源源不斷的想象,而這一次格外恢弘——在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唐納(Ian Mcdonald)的筆下,未來的人類將在月球上建造另一處家園。
在22世紀的月球,空氣、水、碳和數據四元素成為基本量價物,裝在眼球上的“棲箔”用于計算個人四元素的用度;每個人配備全息化虛擬角色“親隨”作為與月球社交網絡和其他人互動的媒介;不設刑法,只有合同法,從婚姻、離婚到謀殺,一切都是可以談判的交易;精英文化的特色是可以隨意轉換的性別與戀愛關系,上流社會人士追求雞尾酒的品位、經過調制的藥物和3D打印的高級復古時裝……
月球的五大支柱產業由被稱為“五龍”的五大家族所掌控,他們彼此以婚姻合約結盟,同時也各自與不同的家族保持著敵對和警惕。與此同時,地球方面也一直沒有放棄對月球的控制與滲透。
月球家族(套裝全三冊) 圖片來源:理想國
這便是《月球家族》(Luna)系列小說的主題,它是伊恩·麥克唐納最新的長篇小說三部曲,分別為《新月》(New Moon)《狼月》(Wolf Moon)和《月出》(Moon Rising)。《月球家族》系列甫一推出就引發了轟動,入圍了包括2020年雨果獎、星云獎、軌跡獎在內的多個重磅科幻文學獎項,被譽為“月球上的《權力的游戲》”和“太空版《教父》”。而同時,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早在2015年首部曲《新月》正式發行之前,即已搶先購得整個系列的電視劇改編權,準備打造成史詩格局的美劇。
2020年9月,“理想國”推出了《月球家族》系列三部曲的中文版。借此機會,澎湃新聞記者通過郵件對作者麥克唐納進行了專訪,請他講述自己寫作《月球家族》過程中的所思所感。
這位作品多著眼于第三世界國家的作家,哪怕將故事背景搬到了月球上,依然堅持勾勒非西方的社會圖景,并致力于描繪出一種與地球文明截然不同的“月球新文化”。作為一個創作態度嚴謹、在過往寫作過程中曾親身前往所寫作的國家游歷調研的作家,最令他遺憾的是,他沒法親自登上月球。
【對話】
澎湃新聞:《月球家族》講述了人類在月球上的未來。通常來說,一個作家要完成這樣一個龐大而復雜的故事需要很多年的時間。但《月球家族》第一部首次出版于2015年,第三部出版于2019年,你用了短短四年的時間就將這個故事完整地呈現在了讀者面前。請問你是如何開始寫作這個故事的?能否分享一下寫作三部曲的過程?
麥克唐納:我一直都很喜歡月球基地的故事,而我已經很久沒看過這種類型的故事了。當我在2012年開始構思《月球家族》的時候,已經有很多關于太陽系的科幻小說了,大部分是關于火星的,而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一本關于月球的書了,所以當時似乎是寫一本關于月球的小說的最佳時機——而且是一個龐大的故事。我覺得月球既奇怪又迷人——在我們的天空中,在我們的集體想象中,它都是一個巨大的形象。它是為數不多的我們抬頭就能看到的人類棲居地。我喜歡在寒冷的夜晚出門,抬頭看著月亮所散發的光輝,知道有人住在那兒。
我在2012年做了《月球家族》最初的宣傳,2013年開始寫作,2015年用英文出版了第一部。在那個時候,三部曲的故事我已了然于胸。就在我寫《月球家族》的時候,我們對月球的了解在不斷擴大和發展,不過我被2013年的月球困住了。《月球家族》系列出版以來,人們對于將月球作為太空目的地和工業化基地的興趣重燃——我很高興我比其他人先行抵達了那里。
澎湃新聞:在科幻小說中,想象人類在宇宙中的未來是很常見的,但很多這類故事發生在一個遙遠的星系。作為地球的衛星,月球是我們最熟悉的天體。你為什么把故事設定在月球上?
麥克唐納:我覺得《銀河帝國》很無聊。它太大了,太遙遠,我并不關心它。但我喜歡在我們家門口寫一部太空歌劇的想法,那就是月球。在那里你可以看到“五龍”之間的斗爭,以及他們和地球力量之間的斗爭,他們想要保持控制權。在月球上生活有生理上的限制——在月球的引力作用下生活兩年之后,你就不能再回到地球,而且如果你出生在月球上,你就會呆在月球上——這使帝國的游戲更加有趣。你不可能贏得這場比賽,也不可能退出這場比賽,但你可能會輸掉比賽。描寫這些被困在月球上的人,是件很有趣的事。
澎湃新聞:在寫作《月球家族》的過程中,對你來說最大的挑戰是什么?和你之前的作品相比,這次有何不同嗎?
麥克唐納:我剛剛結束了以印度、巴西和土耳其為背景的宏大的近未來的小說創作。這是一部需要做大量研究的書,我花了幾年的時間來寫,還花了很多時間在那些地方旅行。我的《月球家族》中的月球與之有一些相似的特點:它有一個發展中的繁榮經濟,許多國家,不同的身份,性與性別。但不幸的是,我無法去那里。你在閱讀《月球家族》時會注意到一件事——美國在哪里?不存在的。這“五龍”——在月球上擁有權力的家族企業——分別是中國、巴西、俄羅斯、加納和澳大利亞。所以我仍然對講美國、日本、澳大利亞、英國等傳統科幻領域之外的故事感興趣。
澎湃新聞:《月球家族》刻畫了一系列迷人的角色。在他們之中你最喜歡誰?為什么?
麥克唐納:我沒有特別喜歡的。我喜歡盧卡斯·科塔的狡猾和勇氣,我喜歡阿列爾的正義感和享樂主義,我也非常喜歡盧卡西尼奧的性感(非常!)和他的善良和勇敢。他們生來就擁有巨大的權力和特權——然后我把這些權力從他們身上拿走——這總是很有趣的。這樣你才能發現他們的真實面目。科塔家族的人并不總是好人,他們不必如此。我對角色必須要可愛、平易近人的想法并不贊同。科塔家族可能不討人喜歡,但我希望他們是迷人和引人注目的。
澎湃新聞:《月球家族》講述了一個關于人類未來的有趣但殘酷的故事。其中的一些設定,如社會制度,對當前的社會倫理道德提出了挑戰。讓我驚訝的是,現在的普世價值在《月球家族》的世界里是行不通的,權力斗爭仍然是我們未來的主題,這意味著我們的文明不會進步,甚至會在傳播到宇宙的時候變得更糟。雖然像我這樣的讀者很難接受,但你的敘述使它變得合理和現實——即使我們知道它是虛構的。你在寫這些的時候有什么感想?這是否意味著你對當前的社會價值觀持懷疑態度,對人類的未來持悲觀態度?
麥克唐納:我不是一個悲觀的人,我也不認為《月球家族》是一部悲觀的作品。月球的挑戰是嚴峻而持久的,這改變了人們生活和互動的方式。我們擁有巨大的財富,但也要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這也是生命在月球上持續存在的動力——而且如果你做錯了一件事,你隨時都有可能死去。這個系列故事的關鍵是法律:沒有刑法,沒有民法,只有合同。一切都是可協商的,一切都是個人的,法律就是你協商的法律。寫這個很有趣。我想把美國的個人主義和自由意志主義發揚光大,即資本主義晚期最貪婪的時候。真正的靈感來自瑪格麗特?撒切爾那句臭名昭著的名言:“世界上沒有社會,只有個人和家庭。”作為一名作家,我的工作就是研究這些,然后說,好吧,這樣的社會會是怎樣的呢?但在整部作品中,它逐漸走向某種社會和政治上的和解,以及一種與地球上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的新文化。
澎湃新聞:我們聽說《月球家族》將被改編成劇集。你是否參與其中?你喜歡嗎?
麥克唐納:我很高興它能發生,但目前的新冠疫情讓一切都停滯了下來。
澎湃新聞: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傾向于看電視劇而不是讀小說,很多電視劇和電影比原著更受歡迎,尤其是科幻小說,因為電影和電視劇可以通過特效直接呈現華麗的場景。對于這種現象你是否有所擔憂?
麥克唐納:我在電視行業工作了16年,主要從事的是紀實節目和紀錄片的制作,但也有動畫片和兒童電視節目。小說和電視節目的故事類型非常不同,電視是一種視覺媒體,它有自己的敘事規則和模式。我們喜歡炫目的特效,但我想我們已經厭倦了電腦的功能。如果電影的特效是現場的,我會更感興趣,因為用電腦制作這些太容易了。人們真正感興趣的是角色,不管對于大型特效電影還是小型紀錄片都是如此。人是最重要的。
澎湃新聞:在你的作品中,你習慣于創造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物。對于一個科幻作家來說,在我看來,跨越不同的文化是很有必要的,這樣你才能想象一個更加多元的未來。對此你是否同意?你在嘗試跨越文化界限時遇到過困難嗎?
麥克唐納:如果它不難,那說明你做得不對。我認為傾聽是非常必要的——只有這樣你才能聽到人們真正在說什么,談論什么,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什么,而不是你認為對他們(或你的讀者)應該重要的東西。如果可能的話,我需要親自去一個地方,有些東西你只能在街頭學到。把錢花在我要寫作的地方是正確的。所有的小說都是通過人物,即個人來講述的,沒有一個人能夠代表作為一個整體的一種文化,個人只能感知一種文化的一部分。這就是小說的美——通過不完整的、脆弱的、易犯錯的人來講述故事。
澎湃新聞:是否有一兩位科幻小說作家,或者一兩部特定的作品影響了你的思考和寫作?
麥克唐納:不完全是。對我來說,能夠影響我的就是我讀過的所有東西。我的興趣一直在變,我的閱讀方向也很奇怪。
澎湃新聞:生活在新冠病毒大流行的時代,我們逐漸認識到,世界已今非昔比。很多人,包括科幻作家都發表了對這場危機的感想,認為現實已經超越了科幻小說所描繪的景象。疫情中你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你對此又有何思考和感受?
麥克唐納:科幻作家總有東西可寫——我懷疑在不久的將來會有大量與新冠病毒大流行有關的小說。我一個字也不會讀,因為我不感興趣。對我來說有趣的是,21世紀早期的政治和經濟結構所出現的裂痕,以及資本主義的晚期是多么脆弱。目前,我仍然坐在房間里打字。至于我的感受,現在下結論還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