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6期|李東文:兩個失蹤的男人及其他
李東文,廣東臺山人,現(xiàn)居佛山,于《天涯》《十月》《作品》《西湖》《長江文藝》《湖南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多篇小說入選年度選本。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預言》、長篇小說《我心飛翔》《最初的沖動》。
01
霧氣迷蒙的清晨空氣潮潤,屋旁大樹上早起的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讓人懷疑此處不是城市的小區(qū),是人煙稀少的荒野鄉(xiāng)郊。趙全簡單吃幾口早餐后來到陽臺抽煙,聽小鳥唱歌,然后搗鼓他那輛用了多年但性能還很好的舊單車,兒子趙智明揣著他的專屬小板凳過來,坐在趙全旁邊一邊喝奶一邊觀摩學習。三歲的小朋友對單車沒什么興趣,他只是想跟爸爸親近。趙全是個跑業(yè)務的,兒子出生后為了盡快實現(xiàn)老婆給布置的致富的人生目標,每天早出晚歸,早晨是他們父子固定的親密時光。除去早晨這個時間段,他們很難再有機會在一起做點什么,趙全經(jīng)常在兒子睡熟以后才回家。
趙全不是一位成功的推銷員,他的應酬,不如他用實際行動告訴家人的那么多,很多個夜晚他并不是在工作,是去公園玩手機、聽歌,或者孤身一人去看場電影,以達到更晚回家的目的。他在外面的時候是焦慮的,回到家中更加焦慮。
去年買的這間二手房,沒有電梯,沒有小區(qū)花園,但有二十多年樓齡和一個超級大陽臺,以及一個野雞級別的物業(yè)管理公司。所謂物業(yè)管理,就是幾個整天無精打采的保安在唯一的出入口值班,保潔阿姨每天進場一次打掃地上的落葉和帶走垃圾。大的物業(yè)管理公司看不上這種只有十來幢房子,連地下停車場都沒有的舊小區(qū)。
不過,趙全在這住得自在,他甚至去宜家買了個花架擺在陽臺邊上,種著六棵花鳥市場打折時買的蘭花,幾盆水夠了就瘋長的綠蘿。別看這蘭花便宜,六棵才花了一百元,生命力可旺盛了,一棵接著一棵地開。蘭花的那個香呀,是無法形容的舒服。因為這幾棵蘭花,趙全可沒少受老婆溫碧儀的碎碎念。女人家家錢看得比天大,幾十元的花架,一百元的花,也上綱上線!
智明喝完牛奶拿來一本花花綠綠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讓趙全講給他聽。
“這個昨天爸爸已經(jīng)給小明講過了哦?!?/p>
“小明還想聽爸爸講,爸爸講得比媽媽好聽?!?/p>
“他講得好聽你以后就叫他講,不要再來麻煩我了?!笨蛷d中的溫碧儀大聲喊出一嗓子。
趙全于是開始講,但他沒講幾句就被溫碧儀打斷了。溫碧儀單手叉腰站在陽臺門口,表情陰郁。自從生完孩子,一旦趙全在家而且醒著,她就是這個剛死了親爹的表情。她責怪趙全昨晚回家后沒有晾衣服,衣服洗好了捂在洗衣機一晚上都捂臭了。
“你不是一直都是早上才洗衣服的嗎?我又不知道你洗了?!壁w全說。
“你是故意的吧?這么大的洗衣機,蓋子蓋著也不看一眼!”
趙全昨晚在外面應酬喝了點酒,回家洗澡后把臟衣服隨手扔在衛(wèi)生間,并不知道陽臺有洗好的衣服。
“人家搗鼓汽車也就罷了,你倒好,一輛爛單車也當寶貝,真服了你?!睖乇虄x說。
趙全站起來,攤開滿是油污的手掌頗有些為難地說:“你來晾行不行?我手臟呢。”
“讓我晾你就走開!只知道在外面風流快活,什么家務也不做,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做什么,錢也沒掙幾個。”
不和諧是這個家的日常,大矛盾沒有,小口角幾乎沒間斷過。也不能說是口角,因為趙全一般不接招,差不多就是溫碧儀的單口相聲。兩個不對付的人因為兒子的緣故繼續(xù)生活在一起,拉拉扯扯,希望能把強扭的瓜種甜,但可惜瓜沒能甜起來,彼此的怨氣倒是越積越深了。
趙全像電影中的加速鏡頭一樣收拾修車工具,塞到花架底下,扛起單車閃身從溫碧儀身邊走出陽臺,他不舍得讓單車輪胎把干凈的地板弄臟。將單車擺在門外的樓道,趙全沒有馬上回家,而是靠著發(fā)黃的墻壁抽煙。樓道東西向,兩頭是鏤空的玉蘭花水泥窗花,沒有裝玻璃,西北風嗚嗚叫著從外面吹進來,把剛從他嘴里吐出來的煙霧吹著從南邊的窗子竄出去。
智明推開半掩的門,探頭出來找爸爸繼續(xù)把《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講完。智明虎頭虎腦的,腦袋從門后伸出頭來的樣子尤其惹人憐愛,但趙全的心情被溫碧儀破壞得一干二凈,提不起興致講什么故事了。智明走出樓道,站在冷風中可憐兮兮地仰頭望著趙全。趙全心中難受,自責。自從兒子出生后,因為無法給他提供更好的條件,趙全一直覺得愧疚,而現(xiàn)在,因為一個被打斷的童話故事,愧疚得更加嚴重了。
“這里風大,冷呢,寶寶快回家去。爸爸抽完煙就回去給你講。”
兒子還是聽話乖巧的,沒有再撒嬌,回家去了。趙全到樓道向西的窗前站著,感受冷風刮著臉龐隱隱作痛的快感,忍受著冷風鉆進脖子的不適與難受。
溫碧儀生兒子的時候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以為過段時間就會好轉(zhuǎn),沒想到她的惡劣情緒一直維持到兒子三歲了也還沒能好轉(zhuǎn),自從上個月,她表妹嫁給一位富人后,她對趙全的態(tài)度更差了,動不動就抬出表妹夫來打壓趙全,好像趙全真的虧欠她很多似的。碧儀的表妹夫與趙全他們公司有業(yè)務往來,趙全很早以前就認識他并且見識過他的嘴臉,所以每次聽到溫碧儀提起他,心中都頗不以為然。用公司譚經(jīng)理的話說,碧儀的表妹夫是個一點虧也不能吃的精明人,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沒有一點仁慈之心,在外面吃飯發(fā)現(xiàn)菜中有一條蟲子,能大張旗鼓地問候所有服務員的祖宗,每次去夜總會把小姐掐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好像人家是布娃娃沒有痛覺神經(jīng)似的。
最終,趙全還是給兒子把剩下的故事講完才出門去公司。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他在家里說的話變得越來越少,除了給兒子講故事之外,幾乎不說話。當然,他打小就是個話少的人。無疑,溫碧儀對他是怨恨的,怨他結婚前沖動搞大了她的肚子迫不得已結婚,怨他給的彩禮太少讓她失了面子,怨他婚后掙錢少拖累她過緊巴巴的日子。貧賤夫妻百事哀,家中沒余糧的苦日子,大家嚴重缺乏安全感,過得堵心啊。
好了,終于把單車扛到樓下,可以去上班了。大樓外面的地面灰暗潮濕,像剛噴過水。地面陰暗潮濕是因為小區(qū)的空地上種著很多樹,而樹已經(jīng)長到很大,太陽曬不到地表。保潔阿姨還未來上班,地上有不少昨晚被大風刮落的榕樹漿果,被早起的人踩爛貼在地上,一團一團像雞屎。
那輛剛剛保養(yǎng)過的舊單車,看上去依然舊舊的,但性能很不錯,他騎得很舒坦。路上的汽車和行人不多,他不趕時間,一邊勻速蹬著腳,一邊假裝自己不是在馬路上騎單車,是在蒙古草原上騎馬。中學的時候受《射雕英雄傳》影響,他很想去草原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書中無以倫比的豪邁與激情,但可惜一直未能如愿,不是湊不夠旅游的錢,就是抽不出那個時間。不過他已經(jīng)瞞著溫碧儀在偷偷攢錢,打算攢夠一萬元后出發(fā),就說去出差好了。哪怕溫碧儀是全廣東最精明的女人,也無法阻止丈夫因公出差是不是?萬把塊錢無論如何也夠去一趟內(nèi)蒙了。結婚前存的那幾萬塊,結婚的時候全給了溫碧儀家做彩禮,在老家擺酒席的錢是父母出的,兒子出生后買的這間二手房的首付,也是年邁的父母給的。結婚后不久孩子就出生了,花費日漸增多,還要供樓,他花了兩年時間才給自己攢了三千塊私房錢,想想都心塞。有時候他在心中偷偷地想,如果當初沒有買房子,日子會不會過得輕松一點?租房子的經(jīng)濟壓力肯定比直接供樓小,但會導致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心中會有更多的不安和焦慮,因為供樓雖然辛苦,但能看得到結果和意義,是為自己在付出,租房子就不同了,哪怕再便宜的房租,得益的永遠是房東,而不會是租客。
為了能早日實現(xiàn)自己的旅行夢想,趙全每周買兩次彩票,雙色球一注兩倍。他不止一次地設想中了大獎后的生活:拿出其中的一半委托銀行給兒子辦個保障基金,以保證他一輩子衣食無憂,剩下的一半錢自己跟溫碧儀平分,離婚,各過各的。溫碧儀無休無止的怨氣早已令他不勝其煩,有時簡直想直接把她掐死。
他設想過不下十種離婚方式,其中買彩票中大獎離婚是最人性化的。
下午接近五點的時候,趙全與譚經(jīng)理一起去廣州見客戶。這個春節(jié)的假期實在太過漫長,剛復工不久,大家就急急忙忙地帶著焦慮的心情與客戶們重新聯(lián)絡感情。
這個鐘點去廣州見客戶意味著大家一起吃晚飯,以及在飯后猶意未盡,會鬧騰到很晚,別的同事不樂意去,除了趙全之外。趙全對于能在外面名正言順地消磨一個晚上暗自歡喜,發(fā)信息通知溫碧儀今晚不回家吃飯。溫碧儀發(fā)來視頻請求。趙全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沒回家吃晚飯了,所以溫碧儀懷疑他又找借口去私會情人。對于曾經(jīng)犯過錯誤的丈夫,她不厭其煩,一直都處于高度警惕狀態(tài)。趙全接了視頻,溫碧儀如愿以償,在視頻中看到高速公路兩旁飛逝而過的小樹,以及一邊開車一邊給她比畫可愛剪刀手的譚經(jīng)理。
譚經(jīng)理是個家境富裕的本地中年男人,啥都不做每年都能從村里拿分紅,離婚后把舊車和房子給了前妻,自己新買一輛拉風的四驅(qū)越野車,以及一套新房子,日子過得十分逍遙,明里暗里,有不下五個女朋友。每個女朋友都想光明正大地嫁給他,但他跟她們耍太極,以對婚姻生活尚有陰影為由不肯給出哪怕一個很小的承諾。他常對趙全說,工作壓力這么大,不想辦法把負面情緒釋放,早晚會抑郁致死。趙全說,我早就抑郁了,下次你如果見到我在樓頂游蕩就過來直接把我打暈好了,不要讓我跳下去,我兒子還那么小,不能隨便死的。譚經(jīng)理還向趙全展示過他總放在車上的旅行包,包內(nèi)裝著洗刷用品和換洗衣服,以及一些應急藥品、男女情趣用品。他說,身邊有這么一個包,可以隨時在某個城市安營扎寨,享受豐盛人生。
狹小的空間容易誘發(fā)人與人之間的親密無間,譚經(jīng)理一邊開車,一邊與趙全開啟知己好友交心式的對話:
“你家母老虎管得這么嚴還給不給你活路了?趙全呀,適當?shù)臅r候你還是要修理一下老婆的,不能由著她胡來?!?/p>
“我是個怕吵鬧的人,也懶得跟她一般見識?!?/p>
“一個跑業(yè)務的人總是被老婆查崗不是個事。你老婆一分錢不掙,但卻對家里辛苦掙錢的人兇巴巴的,每天像教訓小孩一樣教訓你,我一個外人都覺得你累?!?/p>
“還好啦——她可能因為被孩子纏得心煩吧?全職帶孩子其實比上班更辛苦。本來說好了這個春節(jié)過后孩子送去幼兒園,她回去原先打工的美容院上班,沒想到春節(jié)都過去這么久了,幼兒園還沒能開學,美容院倒閉了……”
“你老婆是做美容出身的呀,那肯定是一位又漂亮又會打扮的美女。好吧,我錯了,你其實是個挺有福氣的男人。”
“家里倒還有些瓶瓶罐罐,以前用剩的。現(xiàn)在我老婆整個就是黃臉婆,邋里邋遢的,像個老女人似的根本沒有心思打扮,那些瓶瓶罐罐上面積滿了灰塵!”
譚經(jīng)理側(cè)頭看一眼趙全,笑笑說:“老婆不打扮,是因為你不會把女人往好的方向培養(yǎng)。不過話說回來,剛想復出公司卻倒閉了,屋漏兼逢連陰雨,你老婆的運氣不怎樣。”
“她運氣的確不怎樣,嫁了我這么個沒本事的男人。不過,我運氣還算不錯吧?起碼我們公司還在,放了那么長的假老板也沒克扣我們工資。在艱難的大前提之下,我這樣的小螻蟻還能有口熱飯吃就很好啦。他奶奶的,整天戴著口罩真麻煩,我的臉都快捂出痱子了?!?/p>
“總之我覺得你老婆不該對你這么惡劣。她多少歲?為什么我覺得她像小孩子一樣不成熟呢?”
“二十九,只比我小一歲,也不小了啦。我越來越覺得,人的性格跟歲數(shù)沒有多大關系,你們廣東人不是有句話叫做三歲看八十嗎?小時候怎樣,長大了還怎樣。她現(xiàn)在變到這樣,我也是有責任的。電視里都說了,愛之深,恨之切。在她對我有點小意見的時候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然后她就變成今天這樣了?!?/p>
“你脫軌了呀?”
“酒后亂性,而且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整天唉聲嘆氣,怨婦一樣弄得我十分難受,正好又遇到個機會,我就做壞事了?!?/p>
“哈哈,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果然沒有錯。既然你是自作自受的,那我以后就不再同情你啦?!?/p>
路上的車少,說話間,廣州到了。不知是因為太久沒會面,還是在家憋的時間過長了,賓主見面后異常興奮,正經(jīng)事剛一談完就去飯店大吃大喝,報復性消費。趙全提醒譚經(jīng)理,開車不能喝酒,但譚經(jīng)理太開心了,叫嚷著不醉無歸,今晚不回佛山,必須要與廣州的女朋友加固一下階級感情。
就像以往的飯局一樣,譚經(jīng)理醉了,趙全沒有醉。趙全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過冷靜理智這一點不好,大家都放開來喝了,只他留量,打死也不讓自己醉。在春節(jié)之前,碰上這種大家都喝到七倒八歪的情況,他們會去KTV吼上幾嗓子散酒氣,順便找姑娘陪著玩玩骰子什么的,但現(xiàn)在不敢去那種太過封閉的場所了,改了去沐足。
從飯店出來,一位擺路邊攤的老板喊了一嗓子,趙全看過去,見到一位跟自己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大娘縮手蹲在寒風中,不免有些難受。他蹲下身子跟大娘閑聊片刻,買了一個棕色小熊。
時間真有點晚了,趙全打算把大家安全送到沐足中心就自行回家,讓譚經(jīng)理留下來收尾。他從廣州坐地鐵回佛山,還得花一個多小時呢。但在他們到時,譚經(jīng)理的狐貍精女友已經(jīng)等在那里,剛一見面狐貍精就撲上來粘著譚經(jīng)理不放,拉他去雙人包間享受愛情——他們也是太久沒見面了——所以趙全必須要留下來,去另一個更大的包間把客戶陪好。
磨磨蹭蹭,總算享受完足底按摩,同志們恢復了大部分理智,紛紛表示太疲勞了,必須馬上回家休息。譚經(jīng)理說晚了回家不安全,讓趙全別回家跟他一起住酒店。如果趙全需要,他負責介紹美女來陪他度過漫漫長夜。趙全說:“我的確想像你那么瀟灑,但是不允許啊譚經(jīng)理,錢上面不允許,家庭環(huán)境不允許。”
“錢嘛,像乳溝一樣擠擠就有。家庭環(huán)境不允許我就不理解了,你又沒把相好的帶回家,怕個屁!”
“本來就不穩(wěn)固的家庭經(jīng)不起折騰,兒子還這么小,無論如何我也不能離婚的。我可不像你呀譚經(jīng)理。你是本地人,出身好,就算不親自工作也能從村里拿分紅。我們這樣的外地人,要供樓,要養(yǎng)孩子,還要寄錢回家給父母,手??谕?,離婚對于我們這些窮人來說成本太高?!?/p>
趙全一口氣把話說完,像是解釋,也像是自嘲。
譚經(jīng)理拍拍趙全的肩膀:“如果我對你不是這么了解,你說這樣的屁話,我會以為你在諷刺我是個失婚的老男人?!?/p>
“我羨慕你還來不及,哪里敢諷刺!能離婚的男人,都是又勇敢又有能力的?!?/p>
已經(jīng)過了地鐵廣佛線的營運時間,趙全打車去坑口坐黑出租回佛山。他們沐足的地方離芳村的坑口地鐵站不遠,從坑口坐黑出租回佛山,也就四五十元的樣子,挺劃算的。
現(xiàn)在晚上出門的人少了,以往夜晚有很多黑出租的上落車點這天只剩下一輛差點就開走了的黑出租。趙全暗叫一聲慶幸。如果他坐不上這輛車,他得坐正規(guī)的出租車回佛山,或者去附近的小酒店將就著住一晚,不管哪個選擇都不會少于兩百元。兩百元,差不多是他一周的伙食費。
車上已經(jīng)坐著兩個女的,是噴了很多香水的妙齡少女,明顯等得不耐煩了,趙全上車后她們還在抱怨司機忽悠她們等這么長時間。就算戴著口罩趙全也能看得出,她們很漂亮,不漂亮的姑娘不可能長著那樣的眼睛,不可能有這么光滑水嫩的皮膚。雖然趙全只能看到人家額頭上的那一點皮膚。
兩位姑娘,一位坐在副駕座,一位坐后排副駕座后面。前排的姑娘在桂城下車,后排的在月亮灣。月亮灣離趙全公司很近,走路不用十分鐘。趙全要先回公司取了單車才能回家,因為他明天還要騎單車上班。
剛一上車,趙全就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他躲在口罩后面的鼻子聞到自己的酒氣很重。但搞笑的是,才開車三分鐘,后排的姑娘就打了個嗝,酒嗝。還罵了句臟話,跟前排的姑娘說:“剛才那頭肥豬,真該問他多要幾百塊,又摸又掐,還灌老子喝這么多酒!”
于是趙全開始思考,要怎樣才能得體地要到姑娘的電話或者微信,以便下次客戶有需求的時候請她們前來助陣?
車上挺安靜的。風呼叫著從開著的窗縫擠進來。趙全的腦袋有點痛。氣溫有點低,但不開窗也不行,車內(nèi)有三個喝過酒的人,哪怕是戴著口罩,也能聞到一股異味。
趙全的電話響了起來,他還未來得及接聽就黑屏。沒電了。這個鐘點只有溫碧儀會給他打電話。如果溫碧儀打不通他的電話,回到家中必定又是一番審問。充電寶沒有帶,他問司機車上能不能在車上充電?問完才發(fā)現(xiàn),車上插著四個正在充電的電話,兩位姑娘的四個電話都在充電,而車上最多只能同時充四個電話。他問姑娘能不能讓他充一會?姑娘說不行,沒得商量。
姑娘說完,拿起還插著充電線的電話跟人家語音聊天。另一位也是這樣。嘰里呱啦,一聊就是十多分鐘,吵得趙全頭皮發(fā)麻。姑娘還是那兩位姑娘,但電話那頭的人換了好幾次了。趙全聽得出,全是姑娘們的老主顧。
萍水相逢,能同坐一輛車也算是緣分,忍忍吧,反正不用多久就到家了。趙全這樣寬慰自己。他拿出剛才買的小熊在手中把玩,以分散注意力降低心中的怒火。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熊的兩只眼睛顏色不同,一只綠色,一只黃色。
快進入桂城時,他們的車被堵在許多車中間沒法前進,也不能后退。前面發(fā)生了重大交通事故。
已經(jīng)凌晨了啊,回家后如何向溫碧儀解釋?趙全心中煩躁得不行。講事實?講事實是必須的,但她能聽得進去嗎,相信嗎?少不了又是一場數(shù)落。
車開不開對兩位姑娘影響不大,她們依舊興高采烈地招攬生意,聲音甚至比剛才更大了。她們不僅語音通話,還視頻通話,趙全有好幾次明顯看到,她們晃動的手機鏡頭掃向司機和他,心中十分不愉快。
這大半夜的還能聊到這么起勁,真不是什么好人!電話那頭的男人難道都是譚經(jīng)理那種單身獨住的淫賤老男人嗎?
趙全的耳朵嗡嗡作響,再也無法忍受了,建議姑娘打字,不要再說話了。
前排的姑娘回過頭來,用印有小豬佩奇的口罩對準趙全,聳聳肩,又轉(zhuǎn)回去說話,而且更大聲,更淫蕩。后排的姑娘掛斷視頻,扭頭對趙全罵道:“我們說我們的,關你屁事!”
趙全愣住了,幾乎想一拳打過去。他罵道:“不要臉的婊子!”
“你罵誰婊子?”
“誰是婊子我罵誰,你是婊子嗎?”
幾乎就要開打,幸好被司機大聲喝止了。
活了三十年,趙全第一次有打女人的沖動。溫碧儀曾多次把他逼到角落,逼得他退無可退,他也未曾萌生過出手打她的念頭。忍耐超過極限的時候,他充其量是在腦海里設計殺死溫碧儀的方案,干脆利索地殺女人和出手打女人是不同的。
還好,不久后汽車又動了起來。
前排的姑娘在桂城下車走了,司機帶著剩下的兩位乘客沿南海大道開進禪城。趙全在公司樓下車,司機帶著最后的姑娘朝月亮灣開去。
趙全跑過去取車,開鎖,扶著單車撒了一泡大尿。他實在是憋不住了,不管有沒有被人看到,不管有沒有被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拍到,反正戴著口罩,誰也不認得誰。
他飛快朝月亮灣方向騎去,到達月亮灣門口時,正好見到姑娘下車。這一帶路窄,路邊還停著很多車,汽車的速度比不上單車。
遠遠地,趙全看見黑出租放下姑娘后開走了。
如果姑娘馬上進入小區(qū),趙全是沒有機會做壞事的,因為月亮灣小區(qū)和別的小區(qū)一樣,二十四小時有保安值班,進入小區(qū)不僅要出示業(yè)主卡,還要測體溫。問題是姑娘站在離小區(qū)入口很遠的地方講電話。這姑娘,每天對著電話要說多少話?
剛好路旁有塊木板,趙全停好車撿起來,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對著姑娘拍下去。姑娘的電話被打飛了,人摔倒了,但她不是省油的燈,爬起來尖叫著撲向趙全。趙全站定,用盡全身力氣揮動木板,又一次扎扎實實拍在姑娘的身上。姑娘厲叫一聲倒地,一頭撞在水泥花基上,身體一下一下地抽動。
“她不會是要死了吧?”趙全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包里的小熊不知什么時候掉在地上了,趕緊撿起來塞回去。他雙腿顫抖著,木板卻還死死抓在手中,不舍得扔似的。
遠處的保安聽到動靜,大呼小叫著奔跑過來。趙全跳上單車絕塵而去。
可能是太緊張,太害怕,也可能是太興奮,趙全轉(zhuǎn)彎時失控摔倒,在地上滑行了好幾米,幾乎被一輛剛好經(jīng)過的汽車帶到車輪底下。司機下車查看,見趙全沒有事,他的車也沒有事,罵罵咧咧地走了。事實上,趙全與他的汽車并沒有實質(zhì)性接觸,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刻把大家嚇出一身冷汗而已。
趙全的臉擦傷了,胳膊擦傷了,膝蓋摔腫了,新西褲撕破好大一個口子。洗澡的時候,熱水把他受傷的皮膚沖得火辣火辣地疼,用酒精噴傷口的時候更是把他疼得想跳樓。
這一跤不僅摔得狼狽,還損失慘重,外套的手肘處被磨薄了一層,皮鞋擦傷了外皮,不知涂上鞋油能不能掩蓋住。褲子是徹底報廢了,他揉成一團塞進廚房的垃圾桶。
溫碧儀身穿睡衣,頂著雞窩頭靠墻站在廚房門口瞪著趙全。趙全閃身從她身邊走過去,到兒子房間,把小熊放在他枕頭邊上。
溫碧儀從垃圾袋中翻出趙全上星期才買的新褲子,氣鼓鼓地一邊抖落一邊問趙全到底怎樣一回事?
“轉(zhuǎn)彎的時候被汽車帶了一下摔倒了?!?/p>
“新買的褲子就這樣報廢了。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問人家要賠償?”
“只是一點皮外傷,是我自己摔倒的,沒法要人家賠償。”
“你豬腦呀——”
溫碧儀開始數(shù)落了。因為怕吵醒兒子,聲調(diào)不高,但異常惡毒。
趙全心寒不已,幾乎是央求,請溫碧儀消停一會,但溫碧儀脾氣上來了,哪里能消停。趙全從房間來到客廳,溫碧儀跟到客廳,趙全去到陽臺,溫碧儀又出現(xiàn)在陽臺門口。趙全把剩下的半截香煙摁息,彈出去,自己也爬上花架,從三樓的陽臺跳下去。
三樓不是太高,又被樹掛了一下,趙全沒有摔死,但斷了雙腿。
與趙全同一個病房的是個年輕姑娘,雖然她頭纏繃帶,臉戴口罩,但從她曼妙的身姿看得出,她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
趙全雙腳都斷了,必須要人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才行,但不舍得花錢請看護,溫碧儀帶著兒子智明去醫(yī)院照顧趙全。醫(yī)生不同意三歲的小朋友留在醫(yī)院,怕他感染了不該感染的病毒。
溫碧儀想把兒子送去請表妹照顧,但怕自己離開的那一會趙全又去跳樓。趙全說:“你放心去吧,我不會再做傻事了?!?/p>
“你能保證嗎?”
“我保證不再跳樓了。但是,你能相信我的保證嗎?你一直都不相信我的?!?/p>
溫碧儀的眼淚嘩地一聲淌得滿臉都是。她去找醫(yī)生商量,能不能把趙全的房間換成有防護網(wǎng),沒法跳出去的那種?醫(yī)生表示沒有這樣的房間。然后醫(yī)生跟溫碧儀解釋,現(xiàn)在的趙全已經(jīng)斷了雙腳,沒有人幫忙是沒法去到窗邊的。醫(yī)生還開玩笑說,如果還是不放心,她可以把趙全綁起來……
智明把趙全昨晚送他的小熊留下來陪伴他孤單的爸爸。趙全不需要小熊陪伴,但無法拒絕兒子的心意。
趙全對溫碧儀說:“看樣子我要在醫(yī)院住上一陣子了,你一會把我的單車推進單車房吧,別讓它在外面被雨淋壞了?!?/p>
“嗯?!?/p>
溫碧儀離開一會,有位年輕姑娘來探望趙全的病友,隔壁床那位身材很火辣的姑娘。兩位姑娘剛一張嘴說話就把趙全嚇出一身冷汗,她們正是昨晚與他一起從廣州拼車回佛山那兩個話嘮。
趙全悄悄把小熊塞進枕頭底下。
兩位姑娘說了一會話,警察來了。昨晚是保安幫姑娘報的警,只是當時姑娘必須要馬上送院治療,所以警察到現(xiàn)在才來給她錄口供。
受傷的姑娘說:“可是,警察大哥,我真的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呀。我只記得昨天下午跟小美一起去廣州玩,然后像突然睡著一樣沒有了記憶,醒過來已經(jīng)是今天早上,在醫(yī)院的床上。麻煩死了,我頭痛得厲害,整個房子都在轉(zhuǎn),開始我還以為地震了呢。我現(xiàn)在走路都走不穩(wěn),墻和地面都在我面前晃來晃去?!?/p>
“我就是小美——”另一位姑娘說。
受傷的姑娘腦震蕩得嚴重,完全不記得昨晚自己身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么慘烈的事。警察手中,只有一份保安的證詞。但保安只是在遠處看到了一鱗半爪,證詞基本沒有用。醫(yī)生說姑娘暫時失去部分記憶,這部分記憶能不能恢復,什么時候恢復,是沒有辦法預測的。
趙全暗中松了一口氣,繼續(xù)平躺在床上靜候事態(tài)的發(fā)展,還把被子拉高一點遮住自己半張臉。其實他沒必要拉被子的,因為口罩已經(jīng)遮住他的大半張臉。
警察離開了,探望的姑娘也走了,病房中又只剩下被打傷的姑娘和趙全。
話嘮就算受傷了也還是話嘮,姑娘嘗試著跟趙全搭訕,問他是怎樣受傷的。
趙全半張著嘴發(fā)不出聲音,抬手指向窗戶,食指和中指在空中交替彈跳幾下。他害怕得要死,同時也后悔得要死,不停地在心里罵自己,我怎么能做這么操蛋的事?
“跳樓?你跳樓了呀——”
趙全全身都被冷汗?jié)裢噶?,硬撐著點了點頭。
“活得好好的,你為啥子要跳樓?”姑娘問。
趙全不想說話,也不敢說話,搖搖頭,擺擺手,拉起被子把自己的頭蓋起來。
姑娘繼續(xù)說話,細聲軟氣地勸趙全做人樂觀一點,不要再做傻事。趙全的耳朵再次被轟炸得嗡嗡作響,恨不得懇求姑娘扶他去窗邊,好讓他能再次跳下去。
躺在病床上的趙全有大把時間思考人生。最近這幾年他過得心浮氣躁,虧得這次突兀住院,令他不得不停下來,細品往事。他想要一個開朗的老婆,結果結了婚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一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老婆整天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他覺得憋氣。他記得老婆最好的朋友趙小可曾經(jīng)跟他說過,碧儀嫁給他之前遇到過不好的人,吃過很多苦頭,讓他對碧儀好一點。過后他問碧儀,認識自己之前發(fā)生過什么,碧儀說不想回憶過去的事,也不想了解他的過去,大家將就著把日子過好就好……他自己也有不愿意回憶的過往,所以就沒有堅持追問。兩個心靈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碰到一塊,匆匆忙忙把婚結了,還沒有真正了解對方就已經(jīng)生活在一起,等發(fā)現(xiàn)不合適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拔已?,就是玻璃心。想要一個十全十美的老婆,但自己又滿身都是缺點。凡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用在我身上最合適不過。真的有必要問清楚,在遇見我之前,她受些什么樣的苦,如果不解開心結,別別扭扭地過日子,早晚還會出事,不是我就是她……”
趙全尿急,憋得快要發(fā)瘋,不得不按鈴把護士喊來幫他把尿壺從床底拿上來。護士把尿壺交給趙全后馬上走了。伺候病人屎尿這種事,不在護士的工作范圍內(nèi)。趙全尿完后十分為難。他被石膏和繃帶固定在床上,連轉(zhuǎn)身把尿壺放到床底都做不到。姑娘過來,一只手扶床,另一只手接過趙全的尿壺,扶著墻拿去廁所倒了,沖洗干凈才拿回來。
姑娘檢查了一下趙全的暖瓶發(fā)現(xiàn)沒水了,又去給他灌開水。她放暖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小熊的腳,順手一提拉,整個小熊被拖了出來。
“哇塞,這么漂亮的小熊!”
02
時間尚早,溫碧儀正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做著美夢,被一陣緊似一陣的擂門聲吵醒。好不容易才輪到一天休息,誰這么缺心眼一大早來搗亂!
嬌滴滴的趙小可不是敲門,是用拳頭在擂,一邊擂一邊流眼淚。
每星期只有一天可以睡懶覺,碧儀被吵醒了很不開心,但一見到可憐兮兮的小可,責怪的話就說不出口了。趙小可臉上淚痕未干,一雙美麗的眼睛又紅又腫,不過,美麗的眼睛哭腫了也還是美麗的。跟在小可后面的是她家的大藍貓。
碧儀穿著可愛的小胖熊睡衣,小可也是穿著睡衣,但小可的睡衣又薄又貼身,讓她看上去像剛拍完色情電影似的。碧儀是個保守的人,連睡衣也是寬松不顯身材的那種。上次馬明昌在家,小可也穿成這樣過來串門,碧儀半推著把她趕出家門。二十三歲的碧儀是個有憂患意識的女孩子,不允許別的女孩子這么色情地在自己男友面前晃來晃去,哪怕這個女孩子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碧儀和小可在同一家美容院上班,特意租在同一層的對門。她們這個年紀,做什么都喜歡扎堆,喜歡攀比。
她們租當?shù)剞r(nóng)民自建的單身公寓,廚房、洗手間、陽臺,該有的都有,只是全都是縮水版的,進入其中,狹小壓抑的感覺馬上揮之不去。到處都是濕膩膩的感覺,因為廚房的油煙排不出室外,倒灌進房間,粘在地板上,墻壁上,床單上,衣服上。而且不隔音,碧儀有時晚上下樓扔垃圾,能在門外聽見小可與男友錢家明的美妙二重唱。那為啥還要租這種不適宜人居的房間呢?為了省錢唄,有錢的話哪個不想住高堂大宅?
小可的男朋友錢家明不辭而別了。昨晚小可下班后錢家明不在家,她以為他像平時那樣跟朋友去了酒吧玩,可睡到半夜起床喝水家明還沒回來,她在小桌子上發(fā)現(xiàn)了他留的字條:我們還是分手吧,我知道我欠了你很多,但求求你,千萬不要來找我。她當即打電話給錢家明,打不通,下半夜一直在哭,哭夠后來擂碧儀家的門。
幸虧這天碧儀的男友馬明昌回鄉(xiāng)下給他母親祝壽,要不然過后又要黑著臉教訓碧儀,說她總是與沒有層次、不體諒人家死活的人交朋友。在馬明昌眼中,趙小可就是那種除了發(fā)嗲啥都不是的騷女子,日后必定會因為貪圖金錢和享樂而出賣肉體。四個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年輕人中,馬明昌是唯一讀過大學的,喜歡站在高處給另外三個人下定論。
碧儀用牛奶泡了麥片,煮兩個雞蛋,算是自己和小可的早餐。
“我怎么辦呀,碧儀姐?我對他那么好,他為什么還要離開我?”
碧儀嘴上安慰著,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錢家明失業(yè)快一年了,天天在家里吃了睡,睡醒打游戲,幾乎榨干了小可的工資和積蓄,這樣的寄生蟲男友,跑了不是更好嗎?
哭哭鬧鬧,轉(zhuǎn)眼到了中午,肚子餓得咕咕叫。碧儀把兩家廚房里尚存的食物拼在一起做了頓簡易午餐。沒有心情出去買菜了。其實碧儀這些天也不開心,不過她內(nèi)向,不像小可那樣什么都對朋友講。她懷孕了,想跟馬明昌扯證結婚,但馬明昌說大家都還小,在城市里毫無根基,未到結婚的階段,讓她去醫(yī)院做人流。事實是小什么小,他都二十六歲,碧儀二十三歲了。碧儀二十二歲的堂妹,長相不怎樣的堂妹,都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填飽了肚子,碧儀幫小可繼續(xù)尋找錢家明。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就這么憑空消失了,更何況還是個身無分文的人??墒牵螂娫拞柋榱舜蠹夜餐呐笥眩€是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給他家里打電話,接電話的是他還在讀中學的小妹妹,也毫不知情。然后,錢家明母親在電話那頭告訴小可,沒必要去找他,因為他從小就這樣,動不動就消失幾天。
“家明哥真的是失蹤了,要不然,我們?nèi)缶貌缓茫俊毙】煽蓱z兮兮地問碧儀。
“你的錢家明是在玩失蹤,不是真的失蹤哦。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大活人,也沒有人會綁架他的,報警?警察理你才怪呢。”碧儀說。她不忍心說出事情的真相。窮光蛋甩了掙錢養(yǎng)家的趙小可是一目了然的事,只是小可不肯承認而已。
“長痛不如短痛,我實在看不出錢家明哪里值得你對他這么好?!北虄x又說。她想說的其實是,一個男人不工作,靠女朋友養(yǎng)著,居然還甩了女朋友,這樣的人渣留著沒有用,難道還要養(yǎng)他一輩子嗎?
“你不懂的,”趙小可說,“從來沒有人像家明哥對我那么好,從來就沒有人像他那樣寵我……”
碧儀嘆了口氣,沒說什么。這姓錢的雖然不喜歡在外面工作,但做家務卻是一把好手,別說做飯拖地搞衛(wèi)生這些了,連小可的內(nèi)衣褲都是他手洗的,脾氣還超級好,如果小可與他意見不合,最后讓步的必定是他。
“我一直都不明白,他身強力壯的,為什么總是在家宅著不出去工作呢?”碧儀問。
“他說給人家打工沒什么意思,辛辛苦苦工作一個月剛剛夠生存,意義不大,還不如在家玩游戲,享受一下人生。他是想創(chuàng)業(yè)的,但家里窮,沒辦法給他本錢做生意。碧儀姐你也知道,他是農(nóng)村人,爸爸在家種田,媽媽在鎮(zhèn)上做清潔工,家里還有兩個妹妹,大的那個在深圳打工,自己養(yǎng)活自己,小的那個還在讀高中?!?/p>
“他像照顧妹妹一樣照顧你,所以你一直覺得他很寵你?!?/p>
姐妹倆正說著話,碧儀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父親問她何時安排他跟馬明昌父母見面?碧儀的大哥上個月說成了一門親事,對方索要的彩禮超過了家里的承受能力,父親希望碧儀這頭也把婚事定下來,好方便他跟馬明昌家里索要彩禮,以填補碧儀大哥婚事上的虧空。
碧儀在農(nóng)村長大,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渴望出嫁已久,但馬明昌總是回避這個問題,令她日漸一日地焦慮。撇開彩禮不說,哪怕馬明昌家一分錢彩禮都不給,只要跟她去扯個證,辦一場像樣的婚禮,她就心滿意足了。該死的馬明昌,總是拖著不肯給她一個何時結婚的準信,更過分的是,他母親六十大壽,他堅持獨自回去。
正如碧儀擔心的那樣,兩天后,馬明昌回來的當天,再次要求碧儀去人流。女孩子的直覺告訴碧儀,如果做了人流,馬明昌下一步的行動必定是分手。很久以前她便知道,馬明昌家里看不上出身于農(nóng)村,在美容院上班的她。雖然,馬明昌也是農(nóng)村出身,但人家是農(nóng)村干部家庭,他父親是鄉(xiāng)計生辦副主任,母親是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行政人員。更重要的是,馬明昌是個大學生,而她只有初中文化。在現(xiàn)實面前,碧儀出眾的相貌幾乎沒有起到該有的作用。
想起已經(jīng)動搖了的馬明昌,想起重男輕女的父母,碧儀的心亂成一團麻。十多歲的時候,她多想像別的女同學一樣,能得到父母寵愛,讓她去讀高中,讓她有機會考大學。小可雖然嬌滴滴的整天只知道對著男人發(fā)嗲賣萌,但人家好歹讀過高中呢。
“如果你想分手,你離開好了。反正孩子我是要生下來的,我自己養(yǎng)大他就是了?!北虄x很想把這句硬氣的話說出來,但是沒有勇氣。她只是幽怨地望著馬明昌,期望他的心腸不要那么硬。當初是怎樣跟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走到一起的?是因為寂寞,是貪圖他良好的出身,還是因為把自己嫁出去的心情過于迫切?無論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木已成舟,必須要把婚結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兩個月大,再拖下去難免出丑。
談不攏,冷戰(zhàn)。
幾天后,馬明昌大姐到美容院找碧儀,碧儀看她臉色就知道不會是什么好事情,讓她在大堂等著,自己躲進里面的小包間磨時間。碧儀的工作伙伴大都是女的,到美容院消費的客人差不多也都是女性,她知道怎樣讓一個女人舒心,也知道怎樣才能讓女人擰巴。
去年,碧儀去馬明昌家的時候,馬明昌這位已經(jīng)嫁到縣城的大姐,特意回娘家?guī)透改敢黄鸢殃P,對碧儀很不友善。
馬明昌姐弟四人,上面三個都是姐姐。他常說,有幾個姐姐,好像多了幾個親娘一樣,什么家務也不用做,什么心也不用操,把書讀好就行。跟碧儀在一起后,馬明昌不知不覺間把碧儀也當成自己的親姐姐,醬油瓶子倒了也不扶,每天下班回到家兩腿一伸坐電腦前打游戲,還經(jīng)常邀請對門的錢家明過來一起聯(lián)機打。他看不起錢家明這個吃女人軟飯的男人,卻又時常跟他一起玩。
碧儀終于下班了,帶著馬明昌的大姐去應記吃面——吃一碗面,如果她還不飽,再給她叫一碗云吞好了,反正應記的東西經(jīng)濟實惠,二三十元足夠兩個人吃到撐死——吃飽了,該聊的都聊完了,拜拜,從哪來的滾回哪里去吧。她不想帶馬明昌大姐回出租屋,因為帶了她回出租屋就意味著要親自下廚做飯給她吃,要安排她住下。房間那么小,床邊多一個人打地鋪的話,連放腳的地方都沒有了。當然,她自己可以去小可那里借宿,把自己的家讓給馬明昌姐弟倆,但她不愿意這樣做。馬家的人,包括馬明昌在內(nèi),近段時間對她實在是太惡劣了,她做不到以德報怨。
正如碧儀預料的那樣,馬明昌大姐是來勸她去做人流的,碧儀沒有說話。事實上,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出動了家里的大姐來勸,意味著馬家是鐵了心要阻止碧儀嫁進去的。碧儀差點就把服務員剛端上來的云吞面扣大姐臉上,又聽到大姐說:“你開個價吧,你要多少錢才肯離開我弟弟?”
“一百萬!”碧儀沖口而出,“不過,我猜你們這種窮家庭也拿不出這么大一筆錢。今天我也把話說清楚了,這個孩子我是要定了的,他如果不管,我就自己養(yǎng)大?!?/p>
說完,碧儀就走了,連賬也沒結。
為什么開價一百萬呢?今天她一位同事賣出張面值一百萬面值的美容卡,轟動了整個美容院。她知道這個消息后第一個就想到,如果自己有能力賣張價值一百萬的美容卡就好了,不用依靠男人也能活得很滋潤。世間不平啊,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碧儀憤而離開,馬明昌大姐的電話馬上跟過來,她想也不想直接把電話掐滅了。然后收住腳步,站在路上發(fā)呆。在家里生活的時候,因為重男輕女,父親、大哥、小弟,都是以居高臨下的口吻對她說話,來美容院消費的所有客人,更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沒有人把她和小可這種低微的小妹放在眼中,而現(xiàn)在,馬明昌的大姐,以更高的姿態(tài)在她面前出現(xiàn),令她幾乎要崩潰了。
然而,碧儀不接聽電話,馬明昌的大姐還是不肯放過她,沒完沒了地給她發(fā)信息。信息內(nèi)容分三部分:一是兩個家庭,一個竹門,一個木門,懸殊得厲害,不適宜聯(lián)婚;二是碧儀與馬明昌,一個沒文化,一個是知識分子,哪怕結婚了也沒法走得遠,必將以離婚收場,到了那一步,受苦的是他們的孩子;第三點,就是剛才已經(jīng)談論過的,碧儀需要多少錢才肯離開馬明昌。
碧儀疲憊之極,關了手機回到家中才重新打開,又是新一輪的信息轟炸。她很想把所有的這些刪除掉,連同自己跟馬明昌之間的一切,但是,一陣因為懷孕而引起的干嘔提醒了她,不能那么做。
天黑以后,碧儀沒有開燈躺在床上。天氣悶熱得很,她既沒有開窗,也沒有開風扇,她聞到自己身上的汗都臭了,但是提不起精神去洗澡。她很想大哭一場,但不知什么原因,只是心中酸酸楚楚的,眼淚硬是淌不出來。
馬明昌回來了,帶著一身酒氣。他口渴,但壺里沒有開水,把裝水的暖瓶摔了,把燒水的壺也摔了,用杯子接涼水喝。
繼續(xù)冷戰(zhàn)。幾天后,碧儀下班回家,意外地看到桌上擺著幾樣已經(jīng)炒好的菜,一鍋她最喜歡的鯽魚蘿卜湯。馬明昌真誠地跟碧儀道歉,說他想通了,讓碧儀挑個時間回鄉(xiāng)下取戶口本登記結婚和安排雙方家長見面商談彩禮事宜。碧儀憋了很多天的淚水終于淌出來,弄花臉上的淡妝。所有在美容院上班的員工都被要求化妝的。
冰釋前嫌的后續(xù)是溫情脈脈的身體交流,終是碧儀有孕在身,也沒有影響到交流的質(zhì)量。
天快亮的時候,碧儀驚醒,發(fā)現(xiàn)床單上一大攤血,她流產(chǎn)了。
從醫(yī)院回到家中,馬明昌讓碧儀安心靜養(yǎng),把身體調(diào)理好才能去上班,掙錢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碧儀到底年輕,身體恢復得快,沒幾天就去上班了。雖然意外流產(chǎn)很傷心,但換來馬明昌鞍前馬后的殷勤,總算有點安慰。馬明昌換了個人似的對碧儀變得溫柔體貼,親手做飯,每頓特意多做些叫上小可一起吃。
但可惜,碧儀只過了半個月的好日子,半個月后,碧儀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馬明昌消失了,連同屬于他的所有東西。一條內(nèi)褲,一雙襪子,也沒有留下來供碧儀睹物思人。
碧儀瞬間跌入地獄,腦子里的第一反應是,流產(chǎn)事件是馬明昌一手策劃的,是他給自己服了人流藥物所致。
像錢家明玩失蹤一樣,馬明昌的手機也打不通,再打馬明昌大姐二姐的電話,也打不通。碧儀知道自己被馬家的人拉進黑名單了。
小可怕碧儀做傻事,穿著可愛而且性感的睡衣過來陪她一起睡覺。兩位姑娘都是欲哭無淚,哪里能睡得著呢?小可想說什么分散一下碧儀的注意力,但碧儀瞪圓了雙眼望著天花板,什么話也不接。
突然,碧儀側(cè)身,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沓錢來。
三千塊人民幣。
馬明昌留給碧儀的分手費,或者說是營養(yǎng)費。他的良知,三千塊錢。
小可以為碧儀會崩潰,就算不崩潰,起碼也要請幾天假在家里悲傷,但碧儀第二天一早起來搞衛(wèi)生,煮早餐。吃完早餐,碧儀把小可帶到冰箱前,拉開門。小可嚇了一大跳,整個冰箱被塞得滿滿的。
“天呀碧儀姐,你一大早的就去買了這么多東西???”
“不是我買的,我也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的,應該是馬明昌昨天走之前塞滿的。”
“王八蛋!”
“如果沒有那三千塊,沒有這一冰箱的食物,我對他可能還留著一點幻想。現(xiàn)在,我的心死了。”
“不是因為給你留了三千塊和一冰箱食物,你才對他還留有一點想念嗎?”年輕而且不愛用腦子的小可有些不理解。
“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剛大學畢業(yè),二十三歲,現(xiàn)在他二十六歲了,我也二十三歲了。三年時間,三年的感情,值三千塊錢加一冰箱吃的?如果沒有這些,我還可以說他不是有預謀,是一時沖動才離開的?!北虄x說著說著,雙腿開始發(fā)軟,讓小可扶她回床上躺下。
小可還是無法理解碧儀到底什么意思,不過不理解也不能阻止小可說話:“馬明昌好歹沒花過你的錢,還給你留了幾千塊。還是我命苦啊碧儀姐,我養(yǎng)了家明哥那么久,他一聲不哼就跑了,一分錢也沒有留給我,一根菜也沒有給我買過。”
碧儀“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就這樣,碧儀和小可像親姐妹一樣,結伴上下班,一起做飯吃,有時還睡在同一張床上。碧儀考慮到省些錢,讓小可把房子退了搬來跟她一起住。小可說:“我把房子退了,家明哥回來住哪里?”
“你真相信他還會回來?”
“他當然會回來的啦,我的直覺不會騙我,他只是在家里呆得悶了出去玩玩,玩膩就會回來的?!?/p>
“你還真是個樂觀的人。”碧儀有心中嘆了一口氣。
此后,碧儀照常上班,只是變得異常沉默,不需要伺候客人的時候愛坐在角落發(fā)呆。小可則還是像以前那樣話嘮,到處跟人家說她那個神秘失蹤了的男友錢家明。
有人提醒小可,神秘失蹤的人,要么被人家謀財害命,埋尸荒野,要么是被騙去做傳銷。既然錢家明身無分文,那就很有可能是傳銷了。
小可問碧儀,如果錢家明去了做傳銷會怎樣?碧儀沒好氣地說,如果去了做傳銷,他會把你發(fā)展成為下線,向你要一大筆錢作為入會費,搞不好還把你帶過去關起來,逼你跟家里要更多的錢。
“家明哥不會這樣對我的,你們大家約好了一起來嚇我?!?/p>
縱然身邊有樂觀的小可,碧儀也還是開心不起來,很快就成了美容院表情最單一的冷美人。幸好老板娘同情她的遭遇,對她沒有太過苛求。由于缺少有質(zhì)量的睡眠,碧儀瘦了,黑眼圈越來越明顯,要用很多粉底才蓋得住。
碧儀的大哥要結婚了,而碧儀失去了馬明昌,失去了出嫁的機會,為了緩解父親和大哥的怒火,她拿出全部積蓄四萬元中的三萬交給父親,作為給大哥的新婚賀禮。
然而,就算碧儀做到這般程度了,父親和大哥也對她表示失望。父親顛來倒去地說,前些時候村里得了高價彩禮的兩位姑娘是如何的威風。碧儀原以為拿出這么多錢能討父親歡心,結果適得其反,灰溜溜回到城里。在城里的出租屋,雖然寂寞,但好歹沒有人總在耳邊說她是賠錢貨。
大哥結婚了,而自己依舊無人疼,無人愛,碧儀陷入了自我檢討中,希望能找出問題的癥結。想得頭都大了,依然想不出個所有然。人生灰暗,了無生趣。碧儀不想活了,端來一盆清水擺在客廳的小桌子上割腕自殺。
小可知道碧儀回城了,下班后興沖沖回家準備做幾個拿手菜給碧儀嘗嘗,結果一打開碧儀的家門就看到已經(jīng)暈過去的碧儀。小可有碧儀家的房門鑰匙,碧儀也有小可家的。
后來,碧儀還試圖自殺過兩次,其中一次跳湖,被在湖邊跑步的人撈起來,另一次上班的時候去到樓頂準備跳樓,被保安發(fā)現(xiàn)后拖了回來。
美容院的老板娘嚇壞了,按勞動法的規(guī)定賠償了碧儀一點錢,辭退了她。
小可生怕碧儀受了刺激又要做傻事,陪著她一路走回家。
“沒事的碧儀姐,不工作也沒什么事,大不了我養(yǎng)著你?!毙】烧f。
碧儀回頭看著小可笑了,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小可,你好像很喜歡把別人養(yǎng)起來!”
說完兩人都笑了。
碧儀手上還有一點錢,不急著去找工作,每天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十分頹廢。但只有跟小可在一起的時候碧儀才會好好吃頓飯,小可上班不在家的時候,她隨便煮個素面,或者幾塊餅干就是一餐,十分不講究。
正如小可預料的那樣,錢家明回來找她了,一個失蹤了小半年的大活人重現(xiàn)人間。
錢家明說他去了天涯海角,但總也無法忘記小可,所以又回來了。小可后來從朋友那里打聽到,錢家明失蹤的這段時間,真的是去做傳銷,后來傳銷窩點被端,他“失業(yè)”后才回來的。但小可只是偷偷對碧儀說了這事,沒跟錢家明點破。
回頭浪子錢家明受了血的教訓,老實了,去一間飯店做服務員。他依然很宅,除了上班就是躲在家里玩游戲。他對小可倒也還像以前那么溫柔,那么體貼,只要他在家,就不讓小可動手做家務。小可重新過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幸福生活。
碧儀休息了差不多一個月,剛好錢家明他們飯店又招服務員,錢家明就把她介紹過去了。以碧儀靚麗的外形和得體的舉止,做服務員是完全勝任的,可碧儀在飯店做了一個月不到就辭職了。服務員上班時間長,工作辛苦,錢還不多,她沒有耐性做下去。然后,她重新做回老本行,去另一間美容院上班,從到處都是油煙味的小飯店轉(zhuǎn)回到四處飄香的美容院,她有種幸福的感覺。美容院才是一位美貌女子該呆的地方,碧儀這樣對小可說。
生活重新穩(wěn)定了下來,碧儀、小可、錢家明,像一家人似的相互扶持著過日子。直到有一天,小可興奮地過來告訴碧儀,她找到馬明昌的下落了。
小可趁錢家明睡著后翻查他手機,看他有沒有跟別的女孩子亂搞男女關系,結果在游戲好友一欄,發(fā)現(xiàn)了名字被標注為“王者馬大俠”的網(wǎng)友十分可疑??梢芍幨?,他不僅跟錢家明交流打游戲的心得體會,還問“碧儀有沒有重新去上班”“碧儀身體好點了沒有”“碧儀有沒有交新的男朋友”這種奇怪的問題。在小可的“嚴刑拷打”之下,錢家明承認“王者馬大俠”就是馬明昌。
馬明昌離開碧儀后屏蔽了所有自己跟碧儀共同的朋友,除了錢家明之外。
錢家明重新回到小可身邊后,馬明昌主動聯(lián)系他,而且要求他不要跟小可和碧儀提起自己。
離開碧儀后,馬明昌去了深圳。
差不多一年了,碧儀終于知道負心人的下落,心中的傷疤又被撕開,一陣接著一陣地疼。但她的神情,看上去既不激動,也不生氣。反倒是小可,興奮地說要去深圳手撕了馬明昌。
錢家明說:“馬哥——馬明昌這個星期回老家了?!?/p>
“他回老家你都知道?”小可問。
“他朋友圈曬的啦。他站在自家的天臺上仰天長嘯。他給了我一個新的微信,舊的那個不用了?!卞X家明說。
在小可的一再堅持之下,他們?nèi)齻€一起去馬明昌鄉(xiāng)下“報仇雪恨”,哪怕礙于法律不能把他碎尸萬段,起碼也要打他兩巴掌,踢碎他的卵蛋泄憤,再嚴刑拷打,問清楚他到底有沒有下藥害碧儀流產(chǎn)。
馬明昌鄉(xiāng)下在肇慶,從佛山開車過去也就個把小時。
小可的執(zhí)行力真沒得說,當即問朋友借了輛奧迪車,拉著碧儀和錢家明一起去肇慶。
“你什么時候考的車牌?”錢家明問。
“你假死的時候。”小可說。
錢家明不樂意了:“你有錢的朋友挺多嘛,打個電話就能借到一輛這么牛逼的車?!?/p>
小可說:“像我這樣的美女,想要點什么不會太難?!?/p>
碧儀有些煩他們兩口子打情罵俏,戴上耳機聽音樂。
馬明昌他們家,碧儀只去過一次,但地址是記得的,所以他們很順利就把車開到村子里。
村子的曬谷場上已經(jīng)停了很多車,而且臨時停車場上還有個小伙子正在指揮泊車。村里有人辦喜事,托了豪華小汽車的福,小可他們被當成是前來喝喜酒的貴賓。
鞭炮放響了,村口榕樹旁邊的祠堂,人們進進出出,十分熱鬧。
小可好奇心強,拉著碧儀和錢家明去祠堂看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客人已入席,新郎新娘正在一桌一桌地敬酒。新娘滿身珠光寶氣,胖胖的,黑黑的,即便化了濃妝也看不出漂亮。新郎便是馬明昌。
碧儀站在祠堂門口中央,與馬明昌的目光對接上后,雙方都驚詫得眼圓了。
“碧儀姐,怎么辦?。俊毙】傻穆曇舳加行╊澏读恕?/p>
錢家明扯扯碧儀的衣袖小聲說:“我們走吧,碧儀姐?!?/p>
碧儀木然轉(zhuǎn)身。
“真該上去掀翻幾張桌子,再打馬明昌幾個耳光泄憤?!被厝サ穆飞?,小可一邊開車一邊顛來倒去說氣話。
碧儀說:“小可,你以后再也不用為這個人渣生氣了,現(xiàn)在我別說打他罵他,就連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我累了呀小可,我想睡一會?!?/p>
還未回到佛山,錢家明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馬明昌的新微信拉黑了。
當天晚上,小可在碧儀屋里陪她,不敢回自己家中睡。第二天早上,小可還在床上睡覺的時候,碧儀推醒了她,讓她起來吃早餐。
“碧儀姐,你確定你沒事吧?”小可揉著滿是眼屎的大眼睛問。
“我沒事,睡得可沉了。昨晚是我這一年來睡得最好的一個晚上,跟死了一樣,夢都沒有做?!北虄x說完,過去拍對面的門,讓錢家明也過來一起吃早餐。
碧儀通過小可的朋友認識了后來的丈夫趙全。
03
與趙全同房的病友,那位與趙全一起拼車從廣州回佛山并且被他打傷了的姑娘,住院觀察了一天就離開了。她的傷看起來嚇人,其實不太嚴重,回家靜養(yǎng)即可。
小美姑娘來接趙全的病友出院,兩位姑娘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她們的聲音響亮清脆,有青春跳動的感覺,完全聽不出郁悶和壓抑。聽著她們這些歡快的對話,趙全懷疑她們其實是還未畢業(yè)的大學生,不是做不道德生意的社會人。
趙全膽戰(zhàn)心驚,平躺在床上不敢動彈,生怕自己一個小動作引起兩位姑娘的注意,認出他是打人兇手。
原本趴在趙全床邊睡覺的溫碧儀被吵醒了,揉著眼睛,小樹獺似的看著兩位打扮亮麗的姑娘喧囂。她把手伸進趙全的被子里面取暖,握住趙全的一只手,再把頭枕在趙全的肚子上。頭與肚子隔著一床被子,似乎也能感覺得到彼此身體的溫度?;顫娍鞓返墓媚?,令如今變得沉穩(wěn)的碧儀有了一點小感觸:二十出頭那幾年,她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小可,也跟這兩位姑娘一樣,臉色紅潤,總是不理會旁人的白眼,嘰嘰喳喳發(fā)表自己對世界的看法。
兩位姑娘總算離開了,而且離開前沒能想起是誰打的她。但這些沒能讓趙全變得好受些,他依然內(nèi)疚,依然提心吊膽,只要門外有人經(jīng)過他就下意識地拉被子把已經(jīng)被口罩遮住的半張臉蓋起來。他多么害怕姑娘帶著警察前來指認他!
總算是有驚無險,趙全安全地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然后出院回家休養(yǎng)。
趙全前腳剛進屋,趙小可后腳也到了。小可帶來一個很大很豪華的水果籃和趙全的兒子趙智明。
這半個月來,多半時間是小可和錢家明在照顧智明,碧儀表妹照顧了他兩天就打電話跟碧儀說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跟老公一起去深圳談一筆三千萬的生意,實在顧不上智明了。
趙小可與錢家明,這對當年誰也不看好的冤家,居然成功結婚并且有了個兩歲多的女兒,現(xiàn)在正計劃著要二胎。小可也不在美容院上班了,跟錢家明一起在菜市場邊上開了間花店。
“家明哥本來很想來看看你,但他要看店走不開,我們請的阿姨辭職回家?guī)O子了,一時還未請得到人。”小可說。
碧儀正在廚房給小可洗水果,聽到這話接了句:“我去替你打工行不行?我在家?guī)Я巳旰⒆樱伎毂锆偭??!?/p>
小可和趙全有些意外,同時扭頭去看碧儀。
碧儀想出去工作不是開玩笑的,她在家憋得快發(fā)瘋是其中的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們家原本就沒有多少余糧,趙全住院用了一大筆錢,差不多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小可說:“我當然歡迎碧儀姐過來一起做事,試用期都免了,直接給開金牌老員工工資——只是,趙大哥的腳沒有全好,在家能照顧好自己和智明嗎?”
“能。”趙全拍拍身邊的不銹鋼支架說,“小可你不要小看我,我可是身殘志堅的好榜樣,扶著這個慢慢走路不會有問題。智明很乖的,照顧他不難?!?/p>
“但是,我怕你不小心又弄傷了自己?!北虄x說。
碧儀擔心的是,趙全有可能趁著自己不在家又跑去跳樓。小可沒聽明白層意思,趙全聽出來了。趙全抬頭望著碧儀小聲說:“不會的碧儀,我已經(jīng)犯過一次傻,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我保證?!?/p>
小可想了想說:“我三哥家中有張輪椅,電動的,在家里活動起來可能會方便些,如果你肯用我去他家給你搬過來。不過,那是我三哥老丈人去世前用過的,不知你們介意不介意?”
“不介意?!壁w全與碧儀幾乎異口同聲。
事情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下來,碧儀跟著小可去店里上班,留下趙全和兒子智明在家里自力更生。本來,碧儀是想在家做一頓飯給小可吃的,但小可惦記著店里的事情,不敢逗留太久。店里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抱著手機不肯多動的錢家明,一個到處亂跑的女兒,她實在放心不下。
小可和錢家明結婚后很快就生下了女兒,但錢家明對工作還是不上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幾乎沒有一份工作做得長久,更沒有做過看上去有發(fā)展前途的工作。小可休完產(chǎn)假后干脆辭職,去一間新開的菜市場邊上頂下一間鋪位,拉上錢家明一起賣花。
花店這個工作,相對來說比較適合錢家明這樣的懶人。每天,有專門的配送公司把花送上門來,他們要做的是稍加修剪和包裝,比如剪去玫瑰枝上的刺,在特殊的日子把普通的包裝換成豪華的。每天一早一晚買菜高峰期忙上一陣子,別的時間大多是閑坐發(fā)呆。發(fā)呆的這段時間,小可用來給女兒講故事,跟女兒玩各種游戲。他們女兒,一直都是跟著小可在花店上班,跟著小可去外面談業(yè)務。錢家明一閑下來就打游戲。有時候小可忙,他就把女兒抱在膝上跟女兒一起打。除非錢家明變成瞎子,要不然他熱愛打游戲這個習慣會堅持到他這一生的盡頭。真正忙的是特殊日子,比如情人節(jié)、元宵、春節(jié)這些,還有就是小可接到花籃業(yè)務的時候,也忙得四腳朝天。所謂花籃業(yè)務就是有公司新開張,或者某公司有慶典,訂做花籃,要做得精美,要給人家送過去,碰到大方的客戶,還要布置現(xiàn)場……
碧儀之前以為開花店是很簡單的事,聽到小可介紹過后不免感嘆,這世間,哪有什么簡單的買賣,小老百姓無論做點什么,都是力不到不為財。以前認為簡單,無非是因為隔河看花,只知道人家收果子,沒見到人家挖坑栽樹和給樹澆水、滅蟲。
“趙大哥自己在家里照顧智明,碧儀姐,你真的能放心嗎?”
碧儀嘆了口氣:“不放心,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一個大活人,非要做傻事的話別人是沒辦法看得牢的。兒子在家的話,他起碼能開心些,照顧兒子,也能讓他分心,不胡思亂想,他再怎樣也不至于當著兒子的面做傻事是不是?”
“你倒是挺了解趙全哥的。我不行,我到現(xiàn)在好像還沒有辦法真正了解我的家明哥?!?/p>
“你咋不了解家明?”
“我實在是沒辦法理解游戲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他整天抱著手機不放?我看他玩的那些破玩意,無非是打打殺殺,而且還不是真人,是卡通公仔。你說他有多無聊?”
“可能他以為自己也是一只卡通公仔?!?/p>
小可大聲笑起來,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樣子。碧儀知道,小可愛的正是這樣的錢家明,一半留在游戲世界,一半留在人間的錢家明。
以前,小可臉上總是化著濃濃的妝,總是傻里傻氣地笑,現(xiàn)在她眼線不畫,鼻影沒弄,就連臉頰上面那幾顆淡淡的雀斑也不掩蓋一下。臉上完全看不到化妝的痕跡,衣服也是樸素、實用、得體的居多。
碧儀覺得,短短幾年,小可的變化可真大啊,從姑娘到少婦,再到干練的老板娘。以前,碧儀是小可的姐姐,起碼是精神上的,現(xiàn)在反過來了。
“小可你成熟了很多,我真是替你開心?!?/p>
“碧儀姐啊,我老了,服老,所以成熟。我不成熟不行啊碧儀姐,我們家里,女兒是很幼稚的,家明哥有時比女兒還幼稚。”
“你們家是倒過來了,你是領導,你的家明哥是負責美麗和享受生活的。他能娶到你,真是福氣啊。以前我總是想,要什么樣的男人才能照顧好嬌滴滴的你,現(xiàn)在看來是我走眼了,你其實是個女漢子,只是以前沒有爆發(fā)出來而已。”
碧儀去了上班,趙全就在家中靜養(yǎng),照顧年幼的兒子。不過,他在家里也沒有閑著,用電話和網(wǎng)絡做事,倒也沒把工作落下多少。同事同情他,沒有人趁火打劫搶他的業(yè)務,客戶同情他,能幫他多少就幫多少。錢經(jīng)理在公司內(nèi)部發(fā)起捐款,給他弄了一點應急的錢。碧儀知道這個事后大力表揚趙全:“你整天悶悶的板著臉,以前我還總擔心你跟同事相處不來,到關鍵時候就看出來,你人緣還不錯。”
趙全問碧儀這話什么意思,碧儀說:“我的意思是說,你以后在家里也要跟我搞好關系,別只知道逗兒子開心不理我。開心的事,不開心的事,你全部捂在自己心里不跟我講,讓我很難受?!?/p>
“來,來,來,太后娘娘您請坐,老奴給您削個蘋果,給您捶捶腿。”趙全說著,拍拍身邊的沙發(fā)?,F(xiàn)在他整天跟兒子混在一起,看了很多有趣的動畫片,倒是多了幾分童真。而碧儀,因為走出家門,整天要對陌生的、三教九流的客人笑臉相迎,溝通能力得到提高,差不多已經(jīng)恢復到當年在美容院上班時的水準了。
賣花費嘴不費心,全都是眼見功夫,碧儀在小可的花店干得挺開心,尤其是每天都能吃上錢家明做的美味飯菜,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錢家明這個男人有點變態(tài),非常非常喜歡做飯、做家務,而花店偏偏又在市場邊上,食材想要多新鮮就能有多新鮮,所以碧儀說他的手藝,堪比五星大廚師。碧儀覺得這樣挺好的,忙的時候悶頭做事,閑下來跟小可聊天,或者把店鋪交給錢家明看管,姐倆一起去附近瞎逛。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碧儀問錢家明,這么熱愛做菜,為什么不去做廚師?
錢家明愣了一下說:“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反正現(xiàn)在,小可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小可,你說我轉(zhuǎn)行去做廚師好不好?”
“不好。”小可想都不想就說,“你必須在這里賣花,你這個人,身邊沒人監(jiān)管的話,三天就會變懶,五天變壞。”
錢家明問:“碧儀姐,你最喜歡做的是什么?”
“我?”碧儀說,“我好像沒什么特別喜歡的。剛出來打工的時候只想著努力工作,給家里掙錢,有了孩子后帶孩子,什么也不去想。現(xiàn)在,認真工作,多掙點錢,讓孩子過好一點的生活。”
趙全傷好了,去上班了,小可讓碧儀把智明帶到店里跟自己女兒一起玩耍。碧儀本來打算把智明送去幼兒園的,小可說小朋友在幼兒園,還不如在市場附近玩??鞓罚F(xiàn)在的幼兒園老師,最擅長教的是那種收費興趣班,把聰明的小朋友教成傻瓜。小可早就和錢家明商量好了,他們女兒不上幼兒園,到年齡了直接去讀小學。碧儀說,好主意,不讀幼兒園,還可以省一大筆錢!
有一天下午,花店最清閑的時間段,碧儀小可帶著兩個孩子去附近的花鳥市場看人家賣什么新奇的品種?;ú輿]相中什么,倒是帶回不少熱帶魚來,兩個小孩愛極了熱帶魚,催了幾次也不肯離開熱帶魚檔口。碧儀于是跟小可商量,進些小塑料箱裝著的熱帶魚回去試試,反正進貨價不高。一個十公分大小的塑料魚箱中養(yǎng)著一兩尾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在花鳥市場賣十來塊錢。小可跟老板講價,要了十箱回來試水,然后再要些小袋裝的魚食。老板是個熱愛美女的中年好色男人,架不住小可和碧儀的糾纏,給了個很優(yōu)惠的價格,結果這一批小魚和魚糧,不到兩天就全賣光了。于是,小可家的花店又多了一項業(yè)務,生意蒸蒸日上。
受了低端熱帶魚的鼓舞,碧儀閑著就在網(wǎng)上淘便宜的日用品、零食等,專門找那些特價促銷的,可以用大面額優(yōu)惠券的,買回來擺在小可的花店賣。小可笑碧儀想錢想瘋了不擇手段,碧儀說,不擇手段是必須的,如果賣不掉,還可以七天無理退貨,把風險還給原先的賣家。沒想到碧儀用不厚道方法搞回來的小物件居然賣得很好。物美價廉的東西總是受歡迎的。為了擺放這些五花八門的小零碎,她和小可特意跑去宜家買了個十分實用的貨架。錢家明笑話兩位女財迷,把花店弄得跟雜貨鋪似的。
趙全的傷勢已經(jīng)沒大礙,他在陽臺搗鼓自己那輛破得不成樣子的舊單車,準備像以前那樣騎著去上班。碧儀站在一旁看著直皺眉頭,給他買了一輛十分拉風的電動車。好些年沒有感受過被關愛過的趙全一下子感動了,睡覺前十分賣力地回報變得越來越溫柔的碧儀,到了第二天清晨,趁著碧儀睡眼蒙朧意志薄弱,又來了一次返場表演。
碧儀懷孕了。在自家的經(jīng)濟捉襟見肘的情況下生二胎可不是什么好時機,碧儀對于肚中的小生命的去留糾結不已。趙全卻十分歡喜,特意跑去花店跟小可說要像對待大熊貓一樣對待碧儀,不要讓她做粗活重活。
因為碧儀懷孕了,趙全變得愛往花店跑,幫著店里吆喝賣花,幫忙送貨。小可說,趙全哥啊,你這么勤勞,比我家明哥干的活還多,我又沒法回報你,你讓我怎么過意得去?趙全說,你不用回報我,你回報我家碧儀就行,沒事你就指揮你的家明哥煲靚湯我家碧儀補身體,你讓我做牛做馬都行。
有天下午,趙全見完客戶后到花店玩。店里沒什么客人,小可和碧儀去了附近護理頭發(fā),兩個小朋友在他們專屬的小推車上睡覺。趙全和錢家明說了會兒話覺得無聊,開始下象棋。兩個臭棋蔞子,偏偏又都是認死理的人,沒下多久就像往日那樣出現(xiàn)僵局,但他們又小里小氣地一個小卒都不肯舍棄以打破僵局。
兩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走進店里,一邊挑挑揀揀一邊大聲議論著。
姑娘的聲音咋這么熟悉?趙全心中頓了一下,偷偷望過去,嚇得幾乎小便失禁。他趁錢家明起身招呼姑娘不留意他之際,悄悄溜出花店,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