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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布谷.布谷
    來源:《少年文藝》(上海)(2020.7-8合刊) | 廖小琴  2020年10月27日21:34

    1

    小舟是在放學路上看到布谷的。

    布谷和一個婦人走在一起,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女孩。

    小舟當時正在玩指尖陀螺。布谷從旁邊走過,臉微側向婦人,像正聽她說什么。小舟嚇得手一抖,陀螺掉在地上。

    一直目送他們拐過街角,小舟才緩過神。

    回家后,他在窗邊站了很久。媽媽問他在琢磨什么。

    “在想老師講的課?!彼鲋e。

    “如果覺得難,還是在家學吧?!眿寢層种v。

    不,才不要在家里學,小舟想。

    雖然很多人都選擇在家上學,可他喜歡學校。那里可能會遇到真正的朋友嘛。

    媽媽嘆了口氣,又說起她小時候每個小孩都得去學校。

    “還得做作業(yè)、考試,大家比賽似的往前跑,得考大學,考名校,每天累得像狗,如果哪天能睡會兒懶覺,都覺得幸福。哪像你們現在,可以選擇喜歡的課程,可以選擇在家或到學校學習,只要累積到一定分數,達到一定年齡,就可以申請某項喜歡的工作。早知道我就該晚生30年,不,20年也可以……”

    唉,又來了,一提起上學,她就可以說上很久。小舟將她推出了房間。然后,重重地倒向床。

    布谷。

    布谷。

    布谷。

    剛才是看錯了吧?不會是他的。

    他已經死了。

    淹死的。

    小舟永不會忘記那個夏天。

    他、布谷、小帆,跟著大他們好幾歲的兩個哥哥一起去河邊玩。一開始,沒說下河玩的??墒牵蠹叶济摿?,剩個內褲,就跳進水里。布谷最來勁,說他會蛙泳、自由泳、蝶泳,還表演給大家看。

    他像條魚,靈活地在河里躥上鉆下。大家玩得累了,就坐在河邊,看他游。后來,有的跑去撒尿,有的跑去刨水坑,就沒誰看了。等發(fā)現布谷還在河里時,才發(fā)現他不對勁兒。兩個大哥哥慌張地將他拖上岸,可他的肚子已鼓脹得老高。

    這些,小舟都記得清清楚楚,連那時的天空藍得像玻璃都記得牢牢的,還有布谷媽媽接到消息,將自行車徑直騎沖到河灘的情景,那張變得煞白的臉,空氣中熱浪混雜著的水腥味兒,嗡嗡拍翅飛過的一只蜜蜂——他永不會忘掉那天,那一切。

    他翻身,將臉埋進枕頭。

    不,布谷永不會回來了。他看錯了。

    吃飯時,小舟想向爸爸問點兒什么??墒?,已經過去那么久了,再提會怪怪的吧。

    爸爸和布谷爸爸是同事。出事后,他就講他們會搬走。

    果然。

    布谷的爸爸媽媽沒和誰告別,就離開了。

    “可惜了?!庇袔状?,爸爸突然感嘆。一開始,小舟還以為他在說布谷,后來才知布谷爸爸是公司的技術骨干,他一走,一些科研項目就往后拖了。

    第二天,小舟經過前一天遇到“布谷”的面包店時,忍不住往里看。店里飄著好聞的麥香,只有一個機器人負責烘烤和售賣。

    “機器人是通過芯片做事,不管做出的飯菜多可口,我都不可能接受?!痹钤卩l(xiāng)下的奶奶,非常執(zhí)著地這么認為。

    “沒有靈魂的東西,無論做出什么,也是沒有靈魂。”她還振振有詞地講。

    媽媽背地里說她是個老古板,可小舟覺得奶奶講得挺有道理。所以,這就能解釋當機器人老師授課時,他為什么會心不在焉了。

    小舟是在三天后,又遇到布谷的。

    他牽著那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抱著面包,從店里出來。他們一人含著一根棒棒糖,夕陽落在面包店赤褐色的墻面,又跌落在他們的臉上,碎金般閃閃發(fā)亮。小舟一時竟不像是站在店前,而是站在一段夢里。

    這次,他跟了過去。

    五月的大街小巷,散著梔子花的香氣。小女孩一路蹦蹦跳跳,一會兒踢著石子玩,一會兒唱著兒歌。布谷很安靜。

    拐過街角,經過兩排都是楓樹的街,就看到一棟門前開滿薔薇花的白色房屋。一位穿著藍色連衣裙的婦人,等在柵欄前,一瞧見他們,忙迎了出來。

    小舟認出那婦人。沒錯,就是她從自行車上跌下,踉踉蹌蹌地走到沒有呼吸的布谷面前。而那男孩無論高矮胖瘦、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聲音、偏起頭的神情,分明就是從前的布谷。

    布谷也討厭在家上學。

    雖然不總是約著上學、放學,但都是男孩,又沒有很多兄妹,自然常在一起玩。湖城偏遠,人少,綠化做得好,孩子們可敞開玩,所以當大城市的孩子們流行通過全息屏進入各種社區(qū)玩耍時,他們也沒那么熱衷。布谷鬼點子多,爬樹、找知了、捉弄老師的機器人助手,什么都來,是孩子們中的“老大”。

    2

    小舟確信他見到的就是布谷。

    第二天,一放學,他將學習芯片往兜里一塞,就往外跑。

    布谷和過去一樣,穿著喜歡的牛仔褲和格紋衫。他和小女孩朝著面包店走了來。

    雖然在腦海中已演練多次,等在面包店外的小舟仍緊張。

    “嘿?!彼f。

    布谷和小女孩都看向了他。

    “嘿?!彼麄儺惪谕暤?。

    “布谷。”當內心擱置七百多個日夜的名字,終于從喉嚨鉆出,一陣難過朝小舟涌去。

    “你認識我嗎?”布谷困惑地問。

    怎會不認識呢?

    “他叫你布谷啦!”小女孩踮起腳,眼睛邊瞟看小舟,邊低聲講。于是,布谷抿嘴,笑容陽光般從深井中緩緩升起。

    招牌式的布谷笑容。他就是布谷!

    你那天又活了過來,對不對?他們下葬的只是一塊木頭,是不是?你爸媽想要嚇大家,才這么做的,對嗎?他們將你帶走,是不想你再和我們一起玩了,是嗎?這些問題全都一下沖進小舟的大腦里,弄得他好混亂。

    “你也來買面包嗎?”布谷問。

    “不,我不買面包。”小舟忙回答。

    “我要和哥哥單獨買面包,我最喜歡吃焦糖味兒的?!毙∨⑼轮囝^,沖小舟扮了個鬼臉兒。

    “我要去買面包了?!辈脊日f。

    小舟下意識地讓開了路。

    他們走進了面包店。

    他不認識我了?他失去了記憶?不——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兒。

    布谷沒長高。他仍是兩年前的個頭。

    那場溺水,令他患上某種疾???問題,一個接一個,硌得小舟好難受。他抓緊肩上的書包。

    他們從面包店走了出來。

    看到他仍在,抱著面包的女孩忙將面包往身后藏去。布谷則朝小舟點點頭。

    “我們要回家了?!彼⑿Φ馈?/p>

    “哦?!?/p>

    布谷和小女孩走在前,小舟跟在后。

    和前一天一樣,婦人站在柵欄前,等著。

    那天后,小舟幾乎每天都“邂逅”布谷。小女孩也和他玩熟。布谷見到他,總會像從前那樣,抿嘴,微笑,但小舟感覺到他只是出于禮貌,那笑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

    小舟想弄清是怎么回事。

    他將課余時間幾乎都用在等待、觀察和琢磨布谷上。一次,他也試著將布谷的事告訴爸爸媽媽。

    “眼花了吧?”媽媽劈頭道。

    “可能是長得像?!卑职值固嫠f了話。

    “不是長得像,是根本就是!”小舟強調。

    “別胡扯。對啦,微積分學得懂嗎?我們公司正研制一種學習芯片,以后可以將想學的東西,直接植入大腦哦。”爸爸有些得意地講。

    “哎呀,那現在學了不是白學?”媽媽忙感興趣地問。

    “怎會是白學,能鍛煉他的思維能力呢!學習芯片雖然方便快捷,但內化為知識,還是需要時間的。”

    布谷的話題就這樣夭折了。

    3

    布谷一家看上去生活得很好。他常和妹妹、媽媽打理草坪,鋤草、修枝、澆灌。有時,他們還坐在那兒,喝下午茶。他爸爸不常在家,但周末時,會帶上野餐籃,駕駛最新推出的噴氣式飛車,帶一家人出去玩。

    看來看去,都是幸福的一家。小舟聽爸爸媽媽私下議論過,說布谷的媽媽悲傷得割腕自殺,幸虧被人及時發(fā)現,布谷的爸爸也悲痛得一夜白頭。是什么,讓一切都似乎沒發(fā)生過?

    小舟想找機會,和布谷單獨說說話??墒?,他不是和妹妹在一起,就是和媽媽在一起。他從未單獨到過任何地方。

    一天,突然大雨,他躲進面包店。布谷母子仨也困在那兒。

    “阿姨。”小舟鼓起勇氣,喊著布谷媽媽。他曾以為他再也沒有勇氣面對她了呢。和布谷一樣,她困惑地看他。

    “媽媽,這就是那位喜歡吃菠蘿味兒面包的哥哥。上次他買了個面包,啊嗚幾口就吃掉,我給你講過的?!?/p>

    “哦?!辈脊葖寢屖嬲姑碱^,笑起來,“布言說過你好幾次,你在這附近上學嗎?”

    “嗯,我叫小舟,以前住湖城的?!?/p>

    “湖城啊,湖城……雨可真大?!?/p>

    “湖城比較偏,是個小城,但有好多科技公司,比如諾亞公司,就是制造出9型家政機器人的那家?!毙≈勖φf。

    “哦。”布谷媽媽看著雨,漫不經心地應道。

    “雨真大?!辈脊纫苍谝慌哉f道。

    “嗯,夏天了,雨說來就來。布谷,你冷嗎?”

    布谷搖頭。

    “媽媽偏心,不問布言?!毙∨⑧倨鹱?。

    “布言,那你冷嗎?”

    “不——冷。”小女孩拖長聲調,嘻嘻笑道。

    小舟一時竟不知說什么。

    “我見過阿姨的,”過了會兒,小舟說,“一次,下大雨,阿姨騎車,給布谷送傘來,身上都淋濕了。我們都好羨慕布谷的。”

    “可是,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了?”布谷媽媽蹙起眉頭,像要想起什么。小舟張張嘴,不敢再問下去。

    那天后,見到他們,原本羞澀的小舟,都會主動打招呼。他們和他逐漸熟絡。有幾次,還一起去街心公園玩。

    漸漸地,小舟懷疑是自己錯了。

    面前的布谷,性格分明和以前不同,做什么之前,都會看看媽媽。每次玩什么,他都會問:

    “媽媽,我可以玩這個嗎?”

    “媽媽,我可以玩多久呢?”

    當媽媽的呢,總是耐心地聽,總會笑瞇瞇地一一回答他。

    “媽媽,你要看著我玩喲?!?/p>

    “好。”

    他們親密得就像兩股擰在一起的繩。倒是布言更像從前的布谷,一會兒跑去蕩秋千,一會兒不亦樂乎地玩著滑梯。

    而布谷玩的時候,媽媽也總是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有任何閃失。

    “從小,他就總是不小心弄傷自己呢。”她對小舟講,“我想,男孩子嘛,皮點兒沒關系的,可是……”她停了下來,又似要記起什么,眼神變得迷茫。

    “不好意思,阿姨剛才講什么來著?哦,我們一起去吃點心吧,今天買了抹茶味兒的?!彼难劬χ匦伦兊们辶粒H熱地對小舟說。

    天空中,有幾朵白云飄過,像鯨魚,像海盜,像一個坐在門前削土豆的女孩。

    4

    雖然隱隱覺得不對勁,小舟還是想要和布谷重新成為朋友。

    他甚至邀請他去家里玩。

    “不,不行的,媽媽不同意?!辈脊日f。

    “什么都要媽媽同意嗎?”

    布谷點頭。然后,又抬頭說:“不那樣,媽媽會傷心的。爸爸怕媽媽傷心,他總是擔心她?!?/p>

    “爸爸很忙嗎?”

    “嗯,他讓我好好照顧媽媽?!?/p>

    “你照顧?”

    “爸爸相信我會將她照顧得很好?!?/p>

    小舟就笑,說:“你怎么照顧呀?”

    “陪著媽媽,不讓她擔心,聽她的話,不惹她傷心。”

    這算哪門子“照顧”?

    “哪……誰照顧你?”

    “我?。堪职职?。他會照顧我,每周都會幫我檢查身體。”

    回家后,小舟裝著無意間想起。

    “爸爸,你講過布谷的爸爸叫繆什么來著,曾經很厲害,對吧?”

    “繆波博士——怎么,你對類腦科學也感興趣啦?”

    “嗯?!?/p>

    爸爸滔滔不絕地講起類腦科學史,說AI最大的技術壁壘就是無法讓機器人擁有人類的思維能力,為此各國科學家都啟動腦科學和類腦研究,想要探索出大腦的終極秘密,攻克大腦疾病,并發(fā)展和推動AI設計。

    小舟找出了繆博士在網上發(fā)表的類腦研究論文,還查找出他是一家醫(yī)院的首席科學家。

    醫(yī)院?他不是更該在AI公司嗎?

    媽媽和爸爸商量起更換機器人的事,說看到朋友家的10型家政機器人,不僅會各種家務,烹調各種美食,還會給孩子們唱歌、講笑話,更重要的是看上去就像真人。

    “我可再也不要整天面對一個金屬的家伙?!眿寢屢膊还芗依锬莻€服務3年的機器人是否有自尊心,就當著它的面講道。

    “你沒看新聞嗎?”爸爸問。

    “什么新聞?”

    “10型機器人有可能會被召回,因為有家庭開始嚷嚷它們太像人,讓他們感到恐慌,還有就是怕發(fā)生一些倫理上不道德的事。而‘AI委員會’也吵著這種機器人沒經過風險評估階段,說要達到99%以上的滿意度,才準再生產。”

    ……

    小舟一邊聽著,一邊繼續(xù)查著那家醫(yī)院的資料。那是家大醫(yī)院,下設很多專科醫(yī)院,還有科研機構。

    他沒想到會接到繆博士的電話。

    5

    雖是八月,卻并不太熱。小舟第一次坐進圓球形的飛車。它帶著他們停在一處山頂。

    “我一個人常來這兒?!笨姴┦繋托≈劾_車門時,說道。一路上,他們都沒說話。

    “我知道你叫小舟,在布谷留下的視頻里,你出現過13次,一次是和他拍球,一次是和他換鞋子穿,一次是和他在課堂上一起做鬼臉兒,一次是他將石塊放你帽兜里,一次是你們比賽誰尿得高……”他聲音低沉,緩慢地一一說著這13次。許多事,小舟都忘了。

    然后,他抹了一把臉,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說:

    “有雷電的夜晚,閃電會從那些山后燃燒而起,像是給它們戴上的冠冕,又像要將它們全都摧毀。我有幾次站在這兒,心驚膽戰(zhàn)地看完后,就會變得平靜?!?/p>

    “他們會擔心你的?!毙≈壅f。

    “幾個月前,我在察看布谷的腦芯時,看到了你。坦白地講,我不知道怎么辦,只好讓一切順其自然?!?/p>

    “阿姨知道布谷不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我?guī)退齽h除了那件事的記憶?!?/p>

    一只螞蟻正若無其事地爬過小舟的球鞋。他低下頭,想要說點兒什么,卻發(fā)現喉嚨被巨石般的東西堵住。

    “是她讓我做的,她說她太痛苦了,想要繼續(xù)活下去,想要繼續(xù)做個妻子和母親,如果帶著那段記憶,她只能想到死亡。我只好在看了布谷離開前的所有音像資料后,設計出了他?!?/p>

    “你改變了他?!?/p>

    “她很自責,總覺得是自己的縱容讓布谷太調皮,是自己的疏忽導致他的罹難,我想讓她擁有個她想要的小孩,聽她的話,溫柔、體貼她,不讓她擔心和害怕?!?/p>

    山風卷著林木的清香,吹向繆博士滿頭花白的發(fā)。

    “你是偷著設計出他的,對嗎?”

    “是的?!彼D了一下,“不是每個人都接受AI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在人類社會?!?/p>

    “為什么要告訴我呢?”

    “因為你曾是布谷的好朋友,還因為你已發(fā)現他不對勁。我想告訴你真相,還想問你‘你愿意再次和布谷成為朋友嗎?’布言很快將有自己的小世界,會擁有其他的朋友。我不想回家時,看到他孤單地坐在沙發(fā)上等我、等媽媽,他也應該有朋友,不是嗎?”他又抹了一把臉,眼睛看向那些遠山。

    “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和一個AI成為朋友?!?/p>

    “我會教你的?!?/p>

    “他會講笑話嗎?布谷曾說過給我講笑話的?!?/p>

    “如果你想聽,下次我會設計進去?!?/p>

    “他能吃冰激凌嗎?”

    “只能吃少許的。”

    “那我可以給他買一小杯藍雪?!?/p>

    ……

    落雨了。

    “有一天,他也會擁有靈魂嗎?”小舟問。

    “如果我們賦予他愛,他也許就會有光,也有靈魂?!?繆博士將小舟摟在他的風衣下。

    準備上飛車時,小舟問了那天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要選擇一家醫(yī)院呢?

    “因為那里有許多失去親人的人嘛。”繆博士輕描淡寫道。

    車在云層中拖出一條長長的線,小舟將臉貼向玻璃,望著漸遠的群山,想著明天也許可以教布谷玩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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