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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0年第10期|郭爽:消失的巨人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10期 | 郭爽  2020年10月23日07:25

    母親讓我待在房間里別出來。她掛斷門禁話筒,看了看監控屏上的身影,又看看我說,“進去吧。”家里時不時有客人,我討厭見到那些人,沒多問,起身進了屋。躺在床上,我胡亂點著手機屏幕,選定一部電視劇,可進度條才剛開始滑動,母親就推門進來了,說人走了,我可以出去了。我翻身,不耐煩地問:“誰啊?”母親吞吞吐吐,“吳珍珠。”

    吳珍珠在我們家做過保姆。從我七歲到十歲,她吃住都在這個家里。她先是做保姆,后來又幫家里看店,算小工。看店看了幾年,她跟母親說想去廣東打工,見見世面。母親跟她說,看店只是打打蒼蠅收收錢,你去工廠里,可沒這樣的好日子過。她說已經下了決心,要跟幾個小姐妹去廣東,吃苦她是不怕的。母親嘴上責怪,說她翅膀硬了就要飛了,心野了,但也給她置了套新衣,算作她外出的行頭。吳珍珠離開我們家,離開小城,我再也沒聽過她的消息。后來電視劇《打工妹》《情滿珠江》風行一時,我幻想擠擠挨挨的女工人頭里,有一顆就是吳珍珠吧。

    母親端起茶喝了一口,并不想跟我說什么的樣子。我卻好奇了,“我見不得她?”

    母親放下杯子,“見什么見,煩我還不夠啊?”

    我正要說點什么,門推開,父親回來了。母親迎上去,跟他絮叨吳珍珠的來訪。父親一邊換鞋一邊說,“我們哪能幫她女兒安排什么工作!”

    “就是呀!”母親確認了父親的意思,不再關心這事,進廚房去了。

    父親母親午餐都吃得簡單,但我回來待產后,母親換著花樣給我做營養餐。最開始我也抗議,一個多月下來,現在也就老老實實喝雞湯、吃堅果。他倆陪我坐著,看我吃完才午休。我隨他們的心意,也就隨了他們的作息,早睡早起,午飯后小憩,清早和傍晚一起散步。這天的午睡,我卻被夢魘住了,怎么也醒不來。等母親終于把我晃醒時,傾斜的金紅色陽光已經快從墻面消失了。突然起了一陣風,窗簾鼓起,劉海在額頭上拂動。我想起了吳珍珠是誰。

    她到我們家時,應該還是個孩子。那時候找保姆,都是托在鄉下有親戚的熟人介紹,所以吳珍珠,大概也是父親或母親某個信得過的朋友的遠房親戚。院子里常見著跟吳珍珠差不多年紀的鄉下女孩,膚色黑紅黑紅的,背著主人家的孩子。我那時已七歲了,按理說,我們家不需要一個帶孩子的保姆,但凡事總有點例外。二年級暑假快結束時,母親領著我去了好幾家醫院。八月底入學注冊那天,母親又領著我去學校。她鉆了好幾間辦公室,跟老師們說著什么。我趴在陽臺欄桿上看大掃除的同學們。大掃帚把灰塵揚得漫天飛舞,盛夏的梧桐樹翠綠又蔭涼。勞動委員指揮力氣大的男生提水、灑水。水撲灑在飛舞的灰塵上,灰塵聚變成泥球。我伸長鼻子,用力吸著這些好聞的味道。那之后我就不用再去學校了。除了時不時要去醫院外,我對不用上學的生活非常滿意。班長和學習委員、生活委員幾個班干部,來家里看我,借給我他們的作業,可他們一走,我就把作業的事全忘了。慢慢地,他們也不再板著臉扮小老師,反而,我可以告訴他們很多事。比如毛毛蟲從梧桐樹葉的一頭爬到另一頭,需要一分二十秒。星星都拖著長長的尾巴,因為地球和星星都在運動,星星的尾巴就是它們走過的路。或者,美國有條密西西比河,最勇敢的小孩,比如湯姆·索亞和哈克貝利·費恩,就沿著密西西比河冒險。我喜歡胡思亂想、胡說八道,每次都能把自己看到或者新編的故事跟他們嘮叨半天。吳珍珠也跟著聚精會神地聽。她長得矮,虎頭虎腦像個假小子,聽到激動時跟著我們一起手舞足蹈、吱哇亂叫。

    每時每刻,七彩的泡泡都從我的腦袋頂上冒出來。這樣的我,看待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跟準確的“記憶”關聯不大。對我來說,吳珍珠就像被颶風吹來、撐傘而降的瑪麗阿姨,我不關心她從哪里來,只想知道,她能為我的世界帶來什么魔法。我研究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每一樣都跟我有些不同。她識字,能看書,但嘴里說的總是牛啊苞谷啊母雞啊什么的。而我都沒有見過一頭真的牛。這對我來說新鮮極了。于是我纏著她,讓她跟我講牛的鼻子怎么噴氣,舌頭怎么把草卷進嘴里去,怎么把草反芻細細嚼。覺察到她幾乎不會拒絕我的任何請求后,我開始耍賴,睡覺前總是抱怨太黑了害怕,臺燈根本無法讓我安靜,央求她陪著我講故事。那之前,母親已經勒令我自己睡一個房間。而吳珍珠的到來,讓我又可以做一個賴皮小孩子了。她只會幾個故事,很快,我就能重復它們,并給它們添油加醋。在她的族人世代相傳的故事里,我對去山里尋找巨人的故事特別著迷。巨人幾歲啦?他的手掌有多大?他有爸爸媽媽嗎?巨人自己在山里住了多久?很久是多久,是永遠嗎?我給巨人采擷食物,云朵是棉花糖,蒲公英是柔軟的床。他一腳就能跨越山頭,松鼠用尾巴給他撓癢癢。當吳珍珠發現她的故事變成了我的故事,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但并不生氣。我接收到這善意,開始覺得,啊,吳珍珠是我的好朋友吧。

    搓泥球、撿樹葉、捕螳螂雖然好玩,但只能消耗我的部分精力,我像恐龍一樣吞食家里所有的書籍。有些書看得我頭腦發昏,字一個個被認出、從視網膜進入我的身體,卻無法被消化掉,只像石頭一樣堆積在某處。慢慢地,我開始忘掉上學的滋味,覺得這樣跟父親母親一直生活下去也非常好。那時我們家住在臨街一棟四層高房子的頂樓,雖不能隨便出門,但寬大的露臺就是我的樂園,梧桐樹的枝干密密覆蓋,螞蟻、尺蠖和蚯蚓不時出沒。從露臺看下去,推車賣西瓜的小販、倚在三輪車上打盹的車夫、小賣店裝滿“大大”泡泡糖的玻璃罐子都能引我遐想。而露臺的另一邊,可眺望遠山林景,時不時可見小動物躥動。市聲和風景給我半封閉的小世界增添了布景,再說,我還有吳珍珠這個朋友呢。每天一小時,吳珍珠按母親的規定打開電視機,跟我一起看《西游記》。孫行者從石頭里蹦出來一飛沖天,我也跟著他斬妖除魔一路奔向天竺國。我們每天討論妖怪和神仙,知道他們不只是在小小的電視機里存在。當我重復著《西游記》的故事時,精怪和神力慢慢結成了我和她之間的秘語。跟爸爸媽媽相比,吳珍珠更明白我在說什么。而她低著頭聽母親訓話時,我也更明白她是在聽還是跟我一樣在神游。

    在我們家的屋檐下,吳珍珠是新房客,要學規矩。家務、衛生、看護種種之外,她最好奇的是戒尺。不尊敬長輩打一板,不友愛小朋友打一板,撒謊打兩板……父親在竹片上寫了字,規矩就成了文。跟母親每天瑣碎吩咐的大小事務相比,吳珍珠對無聲的戒尺似乎更在意。而我,雖然試圖忽略這塊掛在墻上的竹片,但也從不像玩雞毛撣子或者掃帚一樣把戒尺抓在手里當武器揮舞。白墻上,戒尺像永遠指著六點鐘的指針,一動不動。但我們仍可以像嘰嘰喳喳談論其他事一樣談論它。你挨過打嗎?她問。我說沒有。那為什么要做這個?“我太皮了。”她半信半疑看著我:“可這字寫得清清楚楚,你要是犯了怎么辦?”我盯著戒尺細看,“我爸不會打我的……他最后會原諒我的。”吳珍珠吃驚得張開了嘴。我“噓”了一聲,“拉勾,不要告訴別人。”得意之余,我又問她:“你挨過打嗎?”

    偶爾,我能跟吳珍珠一起下樓,比如去鄰居陳老師家借書。陳老師家住一樓,在中學教數學,母親說也許以后我會是他的學生。但對我來說,陳老師暫時只是鄰居叔叔,他比父親年輕,蓄著小胡子,他的孩子還是個小嬰兒。陳老師家除了經年的油煙熏出來這些跟我們家一樣的氣味外,還有他客廳里一整面墻的書發出的好聞的味道。每次去借書還書,我總是故意拖延時間,跟搖籃里的小嬰兒說話,雖然他還根本不能說話。吳珍珠站在門口等我,并不踏進屋內。一次書有些重,我喊她,幫幫我呀,她還是定在門外不動。我有些急,喊她,珍珠姐,珍珠姐,喊了幾聲沒用就大喊,吳珍珠!她踢掉鞋子,光腳跑上前來捧起書。一回到家,我還沒問她為什么磨磨蹭蹭,她卻劈頭蓋臉沖我一頓數落,說我不換鞋就進陳老師家“不對,不好”。可是他們家沒讓我換鞋啊,我說。那你也該主動換,吳珍珠說。為什么?我氣鼓鼓地問,陳老師自己也沒穿拖鞋。吳珍珠說不上理由,只怯怯地說,都是要換的啊。我沒法理解,只對她說,換什么換,我都沒換你換什么換!

    偶爾,母親會讓吳珍珠出去采買。去得遠了,就要坐公共汽車。頭一次她回來時哭喪著臉,跟我說悄悄話時才告訴我,她暈車,怕坐車。售票員挺兇,說沒零錢找不開不給她買票。她在車站邊上買了五毛錢的糖,才把票子破開。好不容易上了車,人多擠來擠去,她個子矮,夠不著拉環,剎車時踩了人的腳,挨了幾句罵。我想了想,說,你不知道坐車要零錢嗎?她搖搖頭。你怎么會不知道呢,我說。她看起來像要哭了。我只好不再說什么,開始畫我的地圖。我在紙上畫出想去的地方。地點一個個串起來,就變成了我的王國。公園、河流、游樂場、小賣部之外,還有沙堆、運動場和松林坡。不需要門票、沒有圍墻的地方更得我心,不僅進出隨意,還可以被腳印、搬運和胡鬧改變形狀與邊界。吳珍珠看我畫,指著公園說,不對,公園過去是市場,不是沙堆。我不理她,繼續畫著。過了會兒她又說,松林坡沒有這么大,你畫的松林坡比公園還大了。我停了筆,氣呼呼地說,吳珍珠,你管我呢!我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想多大就多大。她說,你畫得不對。我突然覺得委屈,趴在畫紙上,不許你看了!你倒好,坐著公共汽車出去,想去哪去哪,我呢?哪兒也不能去!吳珍珠拉拉我的胳膊,想像平時我們吵嘴那樣跟我議和,我卻不動,死死趴在畫紙上捂住我的地圖。捂了很久,我有些累了,就起身往衛生間走。吳珍珠不知怎的,笑著跟我開玩笑說,懶牛懶馬屎尿多!我怔了一下,回身看著她哭了。那天我沒再跟吳珍珠說話。我沒法說出為什么她開玩笑式的比方會讓我傷心,要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才能說出,傷心是因為粗俗刺痛了我,冒犯了我。雖然才七歲,但我已不想像動物一樣活著。而吳珍珠呢,收拾起我的地圖后,在晚上試著跟我搭話——你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里?是上海嗎?再跟我說說吧!輪船、巧克力……世界上最遠的地方是哪里?是北京嗎?

    每天傍晚跟父親母親一起散步,步履回到小時候的節奏,讓我不知不覺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但更多的卻是漂浮的板塊和碎片,記憶既不完整也不確定。

    我問父親:“后來我怎么又回學校去了?”

    “回學校去?”

    “我休學了一年多……”

    “你的眼睛好了。”

    “好了?”

    “徹底好了。”

    父親放慢步子,要跟我和母親一致。母親挽著我,我們仨慢慢繞圈散步。他們在遷就我,就像小時候。那時候我是個病孩子,現在我是個臨盆在即的孕婦。

    “吳珍珠女兒多大了?”我轉頭問母親。

    “十七八了。”

    “要找工作?”

    “什么年代了,還想給女兒找個主家。現在不時興這樣的了,鐘點工一周來兩次,誰還請個小姑娘在家里住著?再說,小姑娘心思活絡,也待不住啊!”母親說。

    “就讓她女兒自己出去闖闖唄。吳珍珠自己不也去過廣東打工嘛。”我說。

    “出去了遲早還不是要回來?”

    “回不回來以后再說。”

    “這種小姑娘,出去心就野了,回來也過不好的。”

    “什么年代了,我說你怎么這么封建。她女兒現在就嫁了就好了是吧?”

    “他們那種人,早結婚不是壞事。”

    “哪種人?”

    “吳珍珠和她女兒啊,沒文化,就干干體力活,還能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能干什么?說不定她女兒就出人頭地了!”

    “我不知道?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吳珍珠離了結,結了離,離了三次,我不知道?”

    “離婚了不起啊?”

    “他們可不像你想的那樣。”

    “哪樣?”

    “他們烏七八糟的事情更多。”

    “你就是看不起人。”

    父親打斷了我和母親的爭論,“好好跟媽媽說話。”

    “吳珍珠是什么人,我可是了解得很!”母親扔下一句話,快步往前走了。父親追上去。

    我一個人留在原地。夏夜的風打著旋,卷起細小的樹枝、花瓣的碎片。這樣的小夜曲里,我應該像小時候一樣,乖乖坐在窗邊彈電子琴,讓父親母親高興。我們可以閑聊,但關于吳珍珠之類的人和事,都該被剪成平淡的談資,淡化為我們家平常夜晚無關緊要的背景。但我畢竟不是小孩子了。

    我挺著肚子、垂著手站在路邊,看父親漸漸追上母親,兩人開始往回走。回來待產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這念頭像水面冒起的氣泡,倏忽出現又消失于更闊大的空氣中,而我卻發現了水面下的魚群。

    母親不理我。父親走在我們倆中間,左一句右一句地拉攏著。我沒法像以往那樣,跟他們倆爭吵后扔下一句“我就不該回來,我這就走”,然后訂機票離開。肚子里的孩子像拋出的錨,已被我選擇落定在父母的家里。她跟我一樣,要在這里出生。似乎父母的任性都要孩子來承擔后果。我沒有存夠錢,我嫁了個沒錢的丈夫,所以只能回父母家生產。雖然沒有在飯桌和電話里談過,但從我說要回來待產開始,我們仨都默認了接下來將發生的事,父母會照顧我和即將到來的孩子。這筆錢對父母來說不是多大的事,卻是失業的我無法解決的難題。丈夫的父母早已過世,在農村老家只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們沒有選擇的余地。可一旦真的回來,事情跟想像完全不同。因為孩子的存在,父母和我的談話多了個中介。他們慢慢習慣了對著我的肚子喊話,雖然話是對著我的耳朵灌進去的。這些是新的事,如線團般纏繞,就快遮住原本的顏色。但我知道那些舊色并未褪去,反而,我在這個家里經歷過的事、被遺忘已久的記憶如遠久的回聲般反射,在房間四壁發出鏗鏗鏘鏘的金屬聲。吳珍珠只是砂礫,卻在金屬表面滑動,讓平滑的沉默的一切不再如常。

    父親說:“這些年我們跟她沒少打交道,你該聽聽你媽的話。”

    我“哦”了一聲。

    父親又對母親說:“你們母女都是暴脾氣,來,燃燒我照亮你們。”

    母親說:“我可是去過農村,在基層工作過多年的。你女兒呢,不知道哪里學來的,就覺得我們說的有問題。”

    “我跟她說過,不了解農村談不上了解中國。”父親應道。

    “是不是?賣土地的賣土地,賭錢的賭錢,農民什么樣子她知道?”

    “你知道的只是一部分農民。”我說。

    “那你知道的是全部農民?網上看來的還是書上看來的?”母親說。

    “吳珍珠不是你說的那樣。”我說。

    “我直接告訴你吧。她可沒少給我找麻煩,騙我買保險……”

    “你買了?”

    “我怎么可能上當?”

    “那怎么知道是騙你?”

    “保險和傳銷有什么區別?”

    “媽媽……”我吸了口氣,停了半拍,“算了吧,她畢竟救過我。”

    “算了吧!把你帶去那個山洞本來就是她的錯。”

    “這么多年,我們沒少幫她,要說報答,早就扯平了。”父親說。

    “好,好好好。”我看著他們倆。什么都沒有改變,父母是一體的,我只是個指手畫腳的局外人。

    吳珍珠帶我去山里,是夏天快結束時。父親喜歡釣魚,平時都自己跟釣友們去扎帳篷野釣,那次卻興起帶我和母親同去。我去,吳珍珠就也得去。看父親釣魚看了一整天后,我開始無聊,跟吳珍珠在河邊的小樹林里四處跑。爬到小樹林的坡頂,可見河道蜿蜒的走勢。吳珍珠說,河像蛇蛻的皮,太陽一照就閃閃發光。又說,我們在蛇尾巴,往前一直走,快到蛇頭的地方就是她家。也許母親也覺得看釣魚太無聊,就決定帶著我去吳珍珠家玩。反正也不遠,當天就回來。我們先從河邊走到土路上,等了許久,土路盡頭揚起一陣煙塵,小巴車開過來了。我們就跟其他乘客、公雞母雞和許多麻袋一起擠在小巴上了。吳珍珠坐在小板凳的加座上,我坐在吳珍珠腿上。吳珍珠的大腿和胳膊有力地撐起我,就像人形的椅子。可她的胸脯和臉頰,又柔軟得讓我走神。玩“你抓我逃”或者“疊羅漢”時,吳珍珠也會跟我滾作一團,可在游戲里,我并不曾真的觸碰或者認識她的身體。我們就像彗星,圍繞各自的太陽,在既定軌道上劃出拋物線、雙曲線或橢圓,只有尾巴呼嘯著交錯而過。而在鄉村小巴上,我們的身體服從于相同的律動,氣體和塵埃從頭頂蒸發而出,讓我們朝向或被推離同一個太陽。母親近在咫尺,可吳珍珠陌生而甜蜜的柔軟,就像一聲微弱的哨音,預警著我們將進入全新的領地。

    小巴車揚塵而去。吳珍珠帶路,我和母親開始爬山。怎么會有人將家安在大山深處呢?途經山腳短暫的平地,我們開始在植物蔭蔽的山路上徐行。越往前,山勢越陡。稍平整處都墾作梯田,種苞谷。田埂邊壘著大小石塊,吳珍珠說是開山時刨出來的。開山是什么,我問。就是砍樹、放火,吳珍珠說。我似懂非懂,來不及再想,注意力已滑到對面山腰處瓦片般疊起的屋子上。瓦深黑,屋檐兩端微翹。瓦下是木頭拼成的墻板,遠遠看去也是黑色。村寨倚山勢而上,像龍鱗般渾然天成,閃著微光。林木掩蓋去路,村寨像懸于半空的堡壘。這樣的景象,我只在動畫片《天空之城》里見過。但在動畫片里,得坐飛艇才能上去。我們的飛艇在哪里?

    我不肯再走,扯著吳珍珠的衣角問,“蛇在哪里?”

    “蛇?”

    “你不是說,快到蛇頭的地方就是你家么?”

    “你上去就能看見蛇頭。”

    “真的?”

    “遠遠能看見。”

    “蛇頭什么樣?”

    “一個比你家房子還高很多很多的大山洞。”

    “河從里面出來?”

    “河從地底下出來,山洞里面。”

    我還是不肯走。母親和吳珍珠輪換著背我。我既高了許多,就注意到平地上沒有的風景。比如進村時最先遇見的是黃狗和白狗,黃狗腦袋小,白狗腦袋大,叫聲都一樣響。水井邊砌著六邊形的石欄桿,石欄桿跟井眼隔得很開,中間鋪著石板。又有炊煙從幾戶人家升起,婦人和孩子喊話應答。而不知名的植物葉片擦過我的臉,像冰涼的小手掌。我抬頭看了看,太陽像是贊同我的發現,雖然這里的物事我幾乎一樣也喊不出,但沉默里自有欣喜,就像陽光本身。

    我們的到來像開啟了一個節日。吳珍珠的父親母親姐姐從地里回來,堂兄堂姐表弟表妹也圍在院子里。他們之間說我不能聽懂的話,但能感覺到與我和母親有關。最后上四方桌吃飯的,只有母親、我、吳珍珠的伯父和父親。母親把我抱去跟她坐一張條凳,招呼吳珍珠的母親上桌。等一切安排好,我已餓壞了。肉放在我和母親面前,就等我們下筷。這真的是肉嗎?我從沒吃過這么難吃的肉。沒有油,沒有鹽,只是把肉片在鍋里跑熟了。吳珍珠并不吃,她站在一旁等著什么。我不知道母親會喝酒。但她喝了幾杯。又讓我把糖和巧克力分給院子里的孩子們。太陽明晃晃的,我回身看著屋檐下的四方桌和母親,決定不再回去吃飯。

    吳珍珠啃著苞谷,帶我往山里去。我嚼著她掰給我的幾粒苞谷,甘甜軟糯,比那盤肉好吃多了。我也就邁大了步子,要像她那樣輕輕松松走在布滿石頭的小路上。間或有人加入我們,慢慢地,我們就變成一支六個人的隊伍了。領頭的自然是吳珍珠,然后是兩個跟我一般高的男孩,一個比我矮些的女孩,還有個比吳珍珠更高的男孩。他們管我們要去的地方叫“波喜”,而我們在的地方叫“波舉”。吳珍珠給我翻譯說,她的族人都住在深山里,水要靠人從井口背回家去。而住在山腳,也就是波喜的人,是另一些人,不像他們喜歡黑色,那些人喜歡白色,他們的水就在腳邊。而我們現在就是要去波喜,白色的地方。孩子們和我互相打量著對方,他們步伐輕松,隨手扯下樹上的葉子就能吹奏。而我呢,在穿過一片苞谷地時脖子火辣辣地疼,皮膚被苞谷葉子擦傷了。為了不掉隊,我加快步子緊跟吳珍珠,很快忘記脖子和手臂上的細小傷口。

    山洞看起來并不大,一條小路通往洞口,像蛇的信子。還離得遠,洞里沁涼的空氣已陣陣涌來。洞口的植被跟覆蓋山體的植被顏色不同,前者像春天,后天是夏天。待越走越近,洞口鮮綠得像要破裂的顏色終于可以一一看清,是苔蘚以及各式各樣的蕨類。

    洞內是干的。光線雖只能照見洞內不遠處,但目力所及都是干燥的泥土和石塊。

    我扯住吳珍珠的胳膊說,這里沒水。

    她回頭看著我笑了,并不說話。

    水滴驟然打在我的額頭,順著我的鼻梁往下滑。我抬頭,洞頂密密麻麻,全是倒生的石頭,像筍又像塔。又一滴水打在我的臉頰。洞內幽深,一片黑暗。

    “要往里走才看得見。”吳珍珠說。

    其他孩子已往前走去,全然不知我的驚懼。他們點燃火把,一路遺下松明的清香,往蛇的頭顱里去。我突然想念蛇尾巴處平緩的河灘和河灘上的父親。那里的無聊是我能應付的無聊。

    “這里不好玩,我們走吧。”我對吳珍珠說。

    “你不是害怕了吧?”她在笑。

    “我才不害怕。”

    “一定讓你大開眼睛。”

    “是大開眼界。”

    我們斗著嘴,一點點往深處去。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腳步聲,急促、蠢笨。但降龍的勇士不都是呆頭呆腦的笨瓜嗎?我有了點勇氣,拽住吳珍珠的手,似乎她的手是不會灼熱的火把。而我空著的左手,正握著隱形的寶劍,等待著斬下龍頭。

    龍的身體內是我想像不出的炫目。跟日后我看過多次被七彩燈映照的鐘乳石窟不同,這里沒有色彩,無需牽強附會的想像,只有火把顯影出的水與石。水既不像河,也不屬于湖,它幾乎不流動,清澈卻深不可測。吳珍珠說,這水在地底下要流很遠,才會在波喜涌出,變成河。我回想來路,父親釣魚的河灘平緩,河床遼闊,兩岸是蒼翠的小土丘。而上了小巴車后,路都像是從山與山之間擠出,貼著山體鑿出的公路側面是深谷,確如蛇身一般優美地盤曲,從頸部昂揚而起,正是陡峭的高原。我有些嫉妒吳珍珠了。

    除了我們,這里也有別的呼吸。倒掛的蝙蝠,閃著銀光的魚。孩子們趴在水邊,伸手去捉弄魚。我很快學會這個游戲。水面是起點也是終點,手入水后先靜止不動,等魚靠近后突然襲擊。伙伴間可隨意組合,目標就是那閃著銀光的魚。驅趕到位,魚闖進兩只手之間,誰捂得久誰就是大王。我們玩了一輪又一輪,直到我的袖子都已濕透,才想起吳珍珠來。

    她在我身后一塊大石頭上,最大的男孩跟她坐在一起,火把立在二人身邊。他們什么時候退出了游戲?還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參與,只是遠遠地看護著我們——像大人那樣?我閉上眼睛,任手臂浸泡在水里。很快又睜開,悄悄回頭看他們。男孩的手在吳珍珠身上游走,以我從沒有過的方式,然后停留在她耳朵上,輕輕地撫摸她的耳垂。吳珍珠笑了,是我知道她快樂時膽怯而輕微的笑聲。她不想跟我在一起。

    我用力把手伸進水里。柔滑的水草環繞我的手臂,而整只胳膊入水后,彼得潘呼喚我像學飛一樣滑進水里。學飛不是件難事。先團團轉,待彼得潘從窗口進來給你指點,就能飛出窗去。飛越海與天,飛向永無島。在夢里我練習過很多次。于是,我滑進了水里。

    我看見了以前沒看過的東西,像半夢時看到萬花筒,世界搖晃斑斕。耳朵眼像塞進了棉花,只覺得其他人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水冰涼,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感覺冷,反而愿意隨那只溫柔的手緩緩沉下去。

    吳珍珠挨了打。她父親沖進灶房,從火塘里拎出翻火的鐵鉤,打在她背上腿上。我看過鄰居孩子挨打,多半是男孩,他們像奇怪的昆蟲,單腳或雙腳跳著躲避父親手里的衣架或火鉗。吳珍珠卻不動。她跟我一樣濕透了的衣服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痕,是火塘里陳年的灰燼。母親的手剛要伸向我,我大聲哭起來。哭聲是我的金鐘罩,把我隔離起來,讓我可以慢慢看清楚自己。耳穴貼藥被泡出了黑水,沿著脖子往下蔓延至我的兩條手臂。鞋子丟了,襪子上都是黃泥。眼鏡也丟了,母親的眼眉化成一團。跟我們同去的孩子遠遠站在墻根底下,等著有可能的受罰。還有什么呢?吳珍珠竟然一聲也沒有哭出來。不尊敬長輩打一板,不友愛小朋友打一板,撒謊打兩板……父親的戒尺會怎么判定這個下午?

    “有人推我下去的。”我聽見自己說。

    “誰?誰推的你?”母親問。

    “巨人。巨人住在山洞里。”

    大人們像是聽不懂我的話。

    “是真的巨人,”我直起脖子大聲說,“你們知道的,你們見過他。”

    “你嚇壞了。”母親接管了我,讓我回到她懷抱的世界。

    我看著吳珍珠,她也平靜地看著我,聽我繼續胡扯,就像平日我隨口瞎編的故事一樣,她總是耐心地聽。但我自己知道,這次的故事跟平時不同,平時的故事里沒有秘密。

    回到城里,吳珍珠的床頭多了個七彩的圓球。起初她不肯告訴我是什么,也不愿意給我玩。后來她說,這是個繡球,在他們的世界里,繡球是給心上人的。什么是心上人,我問。就像你爸爸媽媽,你爸爸就是你媽媽的心上人,她說。我突然覺得很沒勁,把圓球擲在她床上,不肯再玩了。她忘記了對我說過,不是誰都能找到巨人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找到了他。

    我出院的那天,月子中心的車早早到了樓下。母親、父親、丈夫三人商量一番后,女兒由母親抱。月子中心的兩個小護士開路,父親在后面護送,丈夫扶著我跟上。商務車門拉開,母親抱著孩子先鉆進去,父親殿后。

    有人在喊,“袁叔!袁叔!”一個矮小的胖女人,四五十歲的樣子。父親回身,點點頭,并不熱絡。女人的嘴機關槍一樣掃射出話來。父親只能舉起一只手壓住她的話頭,再點一次頭上了車。

    “她怎么在這里?”母親對父親說。

    “說是她女兒被人打了,住院了。”

    “她還一眼認出你啊。”母親嗔道。

    “怎么成了這個樣子……”父親頭往后仰,靠到座椅上。

    我忍不住問,“誰啊?”母親從后視鏡里看我,“吳珍珠呀!”我盯著鏡子里母親的雙眼說,“停車吧,我要跟她說話。”母親按捺住脾氣說,“你吹不得風,司機走吧。”我抬起身還想說話,漏氣氣球一般的身體拖拽住我,傷口也疼痛著阻止我。我只好歪著頭,從后視鏡上看著那矮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她的頭發染得太黃了。

    我想像過孩子的到來,可當她真的到來后,世界并不只是愛麗絲掉進兔子洞,鐘表時針在加速回轉,變化讓人目眩神迷。更多的是平靜,比山間溪流與巴赫平均律給人的安慰更甘甜。我開始反思,是什么影響了我過去二十年的人生,讓我覺得理性比本能更能讓人滿足?女兒粉紅色半透明的手指微微蜷縮。我已很難復盤當我還是個女嬰時,父母決定給我什么樣的教育,讓我成為他們理想人生的一部分,然后成為獨立又堅強的女性,接受最好的教育,直到與他們越走越遠。而所謂滿足不過是,女兒睜開眼睛看著我。我和她什么也不做,只互相看著。

    月子中心四十來平的套間里,我一邊變成一頭奶牛,一邊緊緊拽住理性的風箏線,才能讓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不至于分割。或許我該接受這么一個混亂的新我,懷疑只是認知的影子,沒有那么截然對立。就像丈夫休了假來陪我同吃同住,消滅我吃不下的月子餐一樣,談不上好或不好,庸俗或高雅,他跟我一樣只是在經受生活的局部。但女兒畢竟是全新的存在,她是投進玻璃杯的泡騰片,激活了我,改變我的顏色。我閉眼裝睡,聽母親哼著歌給女兒拍奶嗝,記起了被我忘記很久的曲調。而一旦想起,調子就在我心里縈繞不去,提醒我童年時的歡樂和滿足,它們打著旋回到我的身體里。

    母親和護士又在給女兒洗澡了。我輕輕拿起母親的手機,走進洗手間。

    W開頭的通訊錄里,并沒有吳珍珠的名字。我放下手機,打開水龍頭,任水嘩嘩地流著。終于,在B打頭的通訊錄里,看到了“保姆吳”這個不能算名字的名字。

    我沒有馬上聯系她。要等我從月子中心回到家,跟父母又住了兩個多月后,才又想起這個號碼來。我在常買的網店下單買了咖啡粉,那天快遞到了。水燒開后我把咖啡粉沖泡開,端著杯子聞。未經過濾,杯壁上黏著的咖啡渣有點惡心。我把整杯深褐色的液體和渣滓倒進水池。這下好了,廚房幾平米的空間里,有了熟悉而長期讓我上癮的味道。只差一支煙。我走去客廳,從父親的云煙里抖落出一支,拿著火機走回廚房。

    母親隔著廚房的玻璃推拉門與我對視。我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媽:你有什么問題?

    我:什么什么問題?

    媽:你在干什么?

    我:沒干什么。

    短暫沉默。

    我:女性對身體有自主權。生孩子、抽煙,都是我對自己身體享有的權力。

    媽:你自己看著辦。

    我:我們之間沒必要這樣,媽媽。我不想自己很緊張。

    媽:為什么要緊張?

    我:如果在這套房子里,不能做我在自己房子里想做的事,對我們都不是件好事。

    媽:我在你那兒也不能什么事都合心意。

    我:所以你每次住一個星期就走,是這樣嗎?

    媽:我對自己的行動有自主權。

    我(笑):不互相逼迫不是挺好嗎,是不是?

    媽:你要住到什么時候?我累了。

    半夜我突然醒了。凌晨兩點多,不知夢見什么,醒來后卻再也睡不著。我該去求父親么?他似乎對外孫女有更多興趣。或者他只是沒像母親這樣被照顧嬰兒搞得精疲力盡,才能把祖孫之情保留在合適的距離中維持濃度。母親的抱怨合情合理,我未嘗不是在剝削她,雖說剝削的同時在用女兒給予我不能給予的東西。但就像母親所提醒的,我有自己的房子和家庭,在這里我只是短暫停留,該為自己負責及做打算。我是父母的孩子,他們對我應盡的義務早已完成,我不能一廂情愿地進入他們的生活。這是平時的我認同甚至引以為傲的價值觀,但此刻卻讓我自覺愚蠢。

    很難說是不是這些影響了我。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吳珍珠。

    我在老城區的巷子里找到麻將館,再在麻將館七八桌人頭里找到她。這里離我家二十幾年前住的地方不遠,也就是吳珍珠在我家的時候。二十幾年前城區還像一塊攤開的餅,中心和邊緣都清晰可辨。我們家還住老城區時,雖已有賣了土地的農民自建三四層高的小樓,但這里依然還是有單位的人的天下。整齊劃一的宿舍樓和守大門的大爺構成了一個個封閉自足的小世界。后來新城區規劃轉移,有單位的人為了上班方便、子女教育去新城區買房子,也順便買車子。老城區沒落了。郊縣口音的人填充進來。而我也幾年沒來過了。

    除了頭發染得太黃,她看起來并沒有窮人的局促。上衣款式雖不入時,但也不是廣東廠商大甩賣幾十塊錢一件的貨。下半身是條黑色皮裙,在這個天氣里穿稍微早了點。皮鞋的邊緣和鞋跟都是干凈的。她從背后抽出自己的小包,把錢折換成撲克作賭碼,并不離桌,只說“你先玩著啊”就繼續戰斗。我沒進過這種巷子里的麻將室,倒也新鮮,坐在破沙發上四處打量。除了我,不上桌的閑人只有一個負責茶水的老人,戴副藍色袖套。還有兩三個孩子在地上爬,口水兜發黑發亮。最大聲的雖是推牌的嘩啦嘩啦聲,但賭客們講話的聲音也聽得分明。大部分口音我都聽辨困難,從困難程度判斷,他們的老家離這里有一百公里以上。可這時,有人用本地口音喊我的名字。

    “我是鄭文豪,記得不?老同學。”男人看起來有四五十歲了,并不像我的同學該有的外表和年齡。

    “鄭文豪,”我重復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開的啊,”男人隨意指點著麻將桌,“你來玩?”

    “等人。”說完,我覺得自己的話短得有點冷漠,又說,“生意好。”

    “不行,”鄭文豪說,“掙不到什么錢。”

    “開多久了?”

    “本都沒回呢。”

    “咋開在這里?”

    “我爺家的房子,我爺死了,空著也是浪費。”

    “你沒上班啊?”

    “我有個拖車。離婚的時候老婆要錢,賣了。”

    “不怕啊,這是你家土地吧?等征撥,拆了就有錢了。”

    “老城區拆遷太貴了,他們不會拆這里的。我就隨便混口飯吃。和老同學聚聚不?我拉你進群。”

    “先不拉。你加我。”

    加了后鄭文豪笑著看我,“我說你咋有點富態,姑娘還是兒子這個是?”

    “姑娘。”

    “姑娘好。兒子都是些喪門星。”

    為了阻止鄭文豪再說下去,我起身拉吳珍珠。她這回倒也配合,結了錢跟我往外走。走出來才說,姓鄭的欠一屁股債,你可小心點,回頭他就找你借錢。

    “你怎么大白天的打麻將?”我說。

    “哪個規定麻將只在晚上打?”吳珍珠笑。

    說得也對,我對麻將并不知道什么。在這里,麻將是社交,是娛樂,也是極少數人生計的來源。我有同學父母離婚后,無業的母親靠打麻將養活她,還買了房子。吳珍珠是哪種?

    “想吃什么?”她問。

    “隨便吃點。”這附近還有什么館子我已不確定了。

    她去推一輛電動車,“上來啊。”

    吳珍珠騎著電動車,載著我在老城蛛網般的小巷里穿行。偶有下坡,我扶著她的腰。我們分開后,我長高長大許多,她卻沒有變過。現在,我就像只大螳螂,弓著身子伏在她背后。太陽對此視而不見,把我們的影子揉成灰黑的一團。

    “你要住到什么時候?”她突然問。

    “你怎么說話跟我媽一樣。”

    “總要回去上班吧。”

    “不急。”

    很奇怪的,我跟她之間雖被剪除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但并不覺得有去打探的必要。又或許這時間太長了,要找到開始的線頭并不那么容易。

    吳珍珠給我點了炸火腿腸、炸豆腐、炸洋芋、冰粉,她自己只點一碗素粉。我已經很久沒吃火腿腸了,就沒怎么動筷。

    “早知道你在,我就不找你媽碰釘子了。”

    “給你女兒找工作的事?我也不認識什么人。”

    “把你同學給她介紹介紹也行。”

    “鄭文豪唄。”我笑。

    “呸!正經給她介紹個男朋友。”

    “我同學都三十多了。”

    “成熟的好,最好讀過大學的。”

    “你是給自己找還是給女兒找?”

    “有適合我的也行。”

    我很難判斷吳珍珠哪句是玩笑話。她又絮叨著讓我看她手機,讓我幫忙轉發賣保險的廣告。我嘴上說好,卻只是拿過她的手機看她發的廣告。除了保險,她也賣玩具、掃地機器人、減肥藥,還有些不知道哪里生產的化妝品。

    “你在廣東那么多年,沒存點錢么?”我問。

    “給你們家打掃清潔的,一次多少錢?”她問。

    “兩百,好像是。”

    “一個月來幾次?”

    “一周一次。”

    “八百塊錢能干啥?”

    “她不止給我們一家打掃,天天都在打掃啊。”

    “全城有多少搞清潔的?像你們家每周請人打掃的又有多少?”

    “賣這些來錢么?”

    “比隨便找個工作好多了。”

    “那讓你女兒學學就好了啊。”

    “她能像我這樣?”她突然停頓,繼而說,“我多少年才認識了那么多人。她除了跑腿送貨還能干啥?如果不是只生了這一個,我何苦呢?”

    接下來,吳珍珠的嘴像梭子,把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名字織在一起。她比我更清楚我們家老鄰居們的去向,以及他們子女的現狀。包括我們家開文具店時,對街的福來飯館老板前幾年中風死在自家衛生間、她女兒快四十了還沒有對象,等等等等。我疑心她也對其他人這么評點過我們家,以及她對我強調的,“每次去看你爸媽我都不是打空手的。”

    在我看時間看了第三次,準備說要回去喂孩子時,她從包里摸出個紅色緞子小口袋,執意讓我收下。

    “不值錢,就保個平安,你拿回去給孩子。”

    我打開袋子,“我不信這些。”

    “不信哪些?這是弘福寺開過光的。我大年初一去燒頭香才請回來的。”

    “孩子太小,戴不了這些的。”

    “大了戴嘛,開光又不會過期。”

    我收下了那塊小玉牌,卻沒有提醒吳珍珠,多年前她也送過我差不多的東西。那是她離開我們家前不久,賣吊墜和牌子的小販扛著挑子沿街叫賣。紅線拴住的吊墜整整齊齊搖擺,把紅線蕩出一片微小的海。吳珍珠喊住他,選了很久。送我的是“健康”,自己留的是“如意”。小玉牌是塑料做的,深綠色。

    ……

    作者簡介

    郭爽,作家,1984年出生于貴州。作品刊發于《收獲》《鐘山》《山花》《上海文學》《單讀》等。小說《拱豬》獲臺灣第七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小說《鮑時進》獲第二屆山花雙年獎·新人獎(2018)。小說《九重葛》獲第七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2019)。出版《正午時踏進光焰》《我愿意學習發抖》,后者獲2019誠品閱讀職人大賞·年度最期待作家獎、第五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作品提名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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