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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0年第10期|梁鴻鷹:我與蘇雅姐姐極簡史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10期 | 梁鴻鷹  2020年10月22日06:55

    01

    從記事起我家就住在位于縣城西部的一中校園里。蘇雅姐姐和她媽媽、弟弟做過我們家很長時間的鄰居。蘇雅姐姐比我大十多歲,她和弟弟是隨她媽媽高老師一起從北京下放到內蒙的,全家人都講北京話,比播音員還好聽,很讓人羨慕。我常幻想有一天能跟蘇雅姐姐到北京,親眼看看《我愛北京天安門》唱的那個地方,逛逛只在宣傳畫上見過的長城、天壇和頤和園。高老師個子不高,胖乎乎的,五十來歲的樣子,兩只不怎么大的瞇瞇眼永遠笑盈盈的,冬天的時候圍一條黑色大披肩,說話從不高聲,慢悠悠的很好聽,不少關于北京胡同、小吃和風箏的故事,我都是從她那里聽到的。

    大人們說高老師曾經是北師大外語系的高材生,當過英文翻譯,下放到一中教書,還兼管資料室,有人說她在家說話都會夾雜幾句英文,可我從沒遇到過。蘇雅姐姐大眼睛翹鼻子,上嘴唇有深深的溝壕,唇紅齒白,個子不低,頭總是揚得高高的,身上香噴噴的很好聞。她的打扮和做派我形容不了,用我們通常講的“洋氣”來概括最貼切。她常跟我說,北京可大了,到處高樓大廈,街上永遠干干凈凈的,沒有那么兇的風沙。她說話時喜歡往后甩頭發,眼睛愛盯著遠方,不時夾雜個“兒”字,很悅耳。她的弟弟蘇正比她小四五歲的樣子,個子不高,胖乎乎的,很像高老師。沒人見過蘇雅姐姐的爸爸,也很少有人談起過。

    小縣城被大片大片的鹽堿地和沙漠包圍著,四季風沙不停肆虐,動輒黃土黃沙滿天飛,張口一嘴沙,雨后滿腳泥,我從懂事時候起,眼睛里最常見到的,不是蜷縮在風沙之中的低矮紅柳,就是稀疏扭曲的沙棗樹。一般人家院子里堆著柴禾,養著雞,屋里放著各種破爛,散發著復雜的味道。可進了蘇雅姐姐家,就會發現收拾得有模有樣,味道好聞,擺的東西好看,尤其是書柜里那對鑲著金絲線的景泰藍花瓶,鮮花和小鳥圖案由藍、紅和綠等多種顏色組成,格外喜慶。墻上掛著一幅山水畫,畫的是船夫悠閑地劃著船,行進在高山流水之間,特別高雅。書柜靠一面墻立著,里面盛滿了高低大小不同的新舊書籍。窗臺上有兩三個花盆里開著漂亮的花。

    蘇雅姐姐和高老師只要看到我來了,就會高興地拿出餅干、果丹皮、瓜子、紅棗這些好吃的,還問長問短,讓我放松并感到溫暖和被關懷,這是在家里難以體會到的。那時候大多數家長的眼睛里根本沒有自己的孩子,就知道忙工作,單位里有不舒心的事,就到家里撒氣,拿孩子當出氣筒。我是女孩,在家也常遭訓斥。所以有事沒事都愛跑到蘇雅姐姐家玩,看她們收拾屋子、做飯、織毛衣、看書、寫字,聽這一家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甚至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蘇雅姐姐后面,隨她來到教室里,坐在她身邊,看著她上課。有次我看到坐在蘇雅姐姐左邊的男生老拿胳膊肘拱人,蘇雅姐姐一點不客氣地頂回去,很解氣。蘇雅姐姐還常帶我到校園外玩。縣城本來就不大,好玩的地方不到半天就能轉個遍。縣委后面有個小動物園,里面有幾只花孔雀,只要我們抖抖衣服就會開屏。幾只活潑可愛的小猴子給點好吃的就跳上跳下的,還有幾只靈巧的梅花鹿,眼皮雙雙的,睫毛長長的彎彎的,很討人喜歡。

    蘇雅姐姐還帶我去紅旗電影院看過電影,有次看的是打日本鬼子的電影。電影院里有好多學生,是不是學校包場我忘記了。電影快開始的時候,后排左邊有個白白凈凈的戴眼鏡小伙子過來打招呼,蘇雅姐姐回了個微笑。看完電影后我倆到街心花園溜達,看人們拉手風琴、吹笛子、打快板,那個戴眼鏡的小伙子推著自行車走過來,和蘇雅姐姐邊走邊聊天,怕我累,還把我放在自行車前梁上。小伙子說話輕聲細語,時不時扶扶眼鏡,談論著學校和老師,還說要帶我們去三盛公攔河閘玩,看那里的蘆葦蕩,捉野鴨子、釣魚什么的。

    我媽是高老師的學生,她有次帶著寧夏老家捎來的馓子、南瓜油餅什么的,領著我去看高老師,看到蘇雅姐姐正在削甜菜皮。老家盛產小麥、向日葵和甜菜,夏天家家戶戶都買來甜菜。我媽告訴蘇雅,可以把甜菜切成片,用棉線穿起來,搭到屋外曬衣服的鐵絲上,晾成干后,又甜又有嚼頭。還可以切碎放鍋里熬,熬成糖稀,蘸饅頭吃或泡水喝,同樣很解饞。由甜菜說到糖廠,媽媽問,有個過去師范學校的老師,現在正在負責籌建糖廠,他家的兒子是不是蘇雅的同學。高老師瞟了女兒一眼,蘇雅頓時臉頰發紅,像是涂紅了臉蛋。

    蘇雅姐姐涂著紅臉蛋演節目我去看過好幾次。一中校園本來是師范學校的,師范搬到公署所在地,一中撿了個大便宜。校園有個大禮堂,可以在里面開會、上體操課、排練和表演節目。蘇雅姐姐唱歌跳舞都擅長,她和同學們的文藝節目差不多。十幾個男女同學穿著軍裝排成隊,邊跑邊唱“向陽花”、“亞克西”或者“向鬼子們頭上砍去”什么的。我發現戴眼鏡那個男同學有時候也在隊伍里,個子有些高,笨手笨腳的。蘇雅姐姐還擔任過報幕員,她獨自走到臺上,大大方方地用很標準的普通話說,“各位革命老師、革命同學,大家下午好!今天,我們宣傳隊將給大家帶來一場活潑的小合唱和舞蹈表演,請大家欣賞——”看著她,我羨慕極了,心里不禁想,姐姐這么漂亮,這么讓人喜歡,難道會永遠在這兒?有次等她演完節目,我拉住她的手問,姐姐你長大了還會在這里嗎?

    蘇雅姐姐問,不在這兒,我去哪兒啊?

    我說,都說你遲早會到北京找姥姥姥爺。

    蘇雅姐姐說,那,你想跟我去嗎?

    聽她這么說,我心里別提多高興了,我連忙說,當然想去當然想去。

    蘇雅姐姐說,那你一定要鍛煉身體,長得快快的,我好帶你去。

    蘇雅姐姐說這話的時候盯著我的眼睛,很親切很誠懇,我一下子就把鍛煉身體當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長大后在操場上跑步、跳高、跳遠、打球,始終記得蘇雅姐姐給我說過的話,想早些長得壯壯的跟她去北京。一中校園里有很大的操場。跑道、足球場和鉛球手榴彈跳高跳遠場地都有,學校每年春秋舉辦田徑運動會時,蘇雅姐姐是運動會上的接力手。有次我本來只是想跟她跑著玩,看電影時碰到的戴眼鏡的小伙子找到我,給了我一條毛巾。小伙子那天上身穿件紅色絨衣,下身藍色運動褲,腳上一雙白球鞋,人干干凈凈,說話輕聲細語,我爽快地接過了毛巾,看到蘇雅姐姐跑過來,就向她揮毛巾,姐姐把毛巾接到手里繼續往前跑。下場后蘇雅姐姐手里攥著白毛巾,邊跟我說太危險,以后不許再遞了,邊用眼睛尋找著什么,我給她指了指遠處的“紅絨衣”。“紅絨衣”正在向我倆這個方向看,蘇雅姐姐臉紅了。

    02

    有天媽媽讓我給高老師還一本書,書名是《母親》,封面上畫著一位圍著頭巾的蘇聯老太太,目光直視,雙手交叉在前面,人高高的,很堅毅的樣子。我還了書坐下來,聽蘇雅姐姐在和高老師聊一個叫“張趙什么什么”的人,這時敲門聲響了。蘇雅姐姐開門迎進一個年輕人,原來就是那個戴眼鏡的“紅絨衣”。他手里托著一個罐頭瓶子,里面游著兩條小金魚,一大一小,一紅一黑。高老師見了他很高興,站起來打招呼。平時昂著頭的蘇雅姐姐顯得格外溫和,她接過罐頭瓶放在飯桌上,對我說,程程,你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章兆文,你就叫他小章老師吧。

    我說,小章老師,她們剛才還在談你呢。

    蘇雅姐姐瞪了我一眼說,就你話多。

    小章老師說,程程你好,幾歲了?

    我說,五歲了。小金魚幾歲了?

    小章老師說,我哪里知道,你得問問它們。

    蘇雅姐姐說,我們的程程聰明吧?

    小章老師說,跟你學的?

    小章老師身材總是那么挺拔,一雙眼睛烏黑烏黑的,在眼鏡后面炯炯有神,他說話有節奏,與蘇雅姐姐很默契。

    他問高老師,您最近腰還難受嗎?

    高老師說,天一陰就難受得厲害,毛病是在挖排干渠的時候落下的。大冷天的踩在泥水里,回想起來太可怕了。

    他們聊著天,我靜靜地看金魚。

    小章老師注意到蘇雅姐姐腳上穿著丁字帶黑皮鞋,踩在地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就問她,鞋在腳上舒服嗎?

    蘇雅姐姐說,你怎么知道不舒服?

    他繼續問,怎么不見你穿啊?

    蘇雅姐姐說,這是我姥爺從北京寄來的生日禮物。外面土太大,穿一次得擦半天。

    小章老師說,放著放著就該穿不上了。

    蘇雅姐姐臉一紅,快速說,烏鴉嘴!

    高老師端來一盤切好的華萊士讓大家一起吃,他倆才停止了閑聊。家鄉因得黃河水滋潤,加之夏季早晚溫差大,瓜果格外甜,皮黃瓤白的華萊士,是以外國傳教士名字命名的,聞著香,吃起來甜。沙地里種的西瓜,有黃瓤、紅瓤和白瓤多種,沙甜沙甜的。到了夏季,家家戶戶直接從地里買瓜,裝在麻袋里。我的床下經常堆滿華萊士,夜里聞著香甜的瓜果味入睡,經常夢見一望無際的瓜地。

    一中校園西墻邊是大片大片的農田,墻外就緊挨著大沙漠,沙丘邊長著很多沙棗樹、沙棘和甘草,時不時有蛇和蜥蜴出沒。我經常跟著蘇雅姐姐去玩沙子、打沙棗、摘沙棘、拔甘草。沙棗、沙棘很甜,可以直接吃,沙棗糊嗓子,她讓我別吃多,還提醒我吃沙棘時要小心,有的里面會有小蟲子。我們還經常把甘草洗干凈掰成小段,放到嘴里嚼,吸甘草上甜絲絲的汁。

    蘇雅姐姐領著我買菜同樣是美好記憶。我們有時候步行,有時候騎自行車去,在大得望不到邊兒的菜地里,拎著籃子和網兜走在綠油油的新鮮蔬菜中間,看到熟透的綠色黃瓜上開著小花,紫亮紫亮的茄子壓彎了秧苗,向日葵像是張開了笑臉,但并不像人們說的所有葵花都沖著太陽。西紅柿有紅、黃、紫、粉的不同顏色,到了地里,滿眼的西紅柿、黃瓜、甜瓜隨便吃,干干凈凈的,根本不用洗,每次我們都能讓籃子和網兜裝得快拎不動。買回菜后,蘇雅姐姐每次都要留我在她家吃飯,我發現別人家的飯一律比我們自己家的飯好吃。不同的是,她們家的碗和盤子比別人家小一半都不止。飯桌上一次擺很多小盤子,菜量小,花樣多,蘇正也端著小碗吃飯,不知道他能不能吃飽。

    03

    小縣城的夏天雖然有些“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的味道,但畢竟不像秋冬風沙那么大,是各種球類運動的好季節。一中操場北面隔條小馬路就是球類和單雙杠場地。有三個籃球場、三個排球場、四個單杠、四個雙杠、四個水泥乒乓球臺,夏天經常吸引很多人玩。蘇雅姐姐人長得漂亮,會多種體育項目,一舉一動人們都很關注,使她愈發自信高傲。她最喜歡打排球,大熱天里與同學打得兩只胳膊上、身上全是土也滿不在乎,結束后滿身大汗,就拉著我去游泳池游泳。

    一中的游泳池很大,是媽媽她們念師范時候挖的,夏天可以游泳,冬天可以滑冰,周圍幾個縣城里都沒有。蘇雅姐姐說游泳靠的是技巧,不是膽子,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越會游越會被淹死。媽媽告訴我,每隔幾年就有跳游泳池尋死的,有學生有教工,這些話使我死活不敢下水,長大了也怕水。蘇雅和她的小姐妹們則天不怕地不怕,來到游泳池邊后,先鉆到楊樹柳樹林子里,把隨身拎的泳衣換上,再大聲嚷嚷著,撲撲通通跳到水里,轉眼像魚一樣自由自在地在水中嬉戲撲騰著,玩得很開心。

    蘇雅姐姐有時會拉我坐在游泳圈上到水里玩,我死活不肯,硬被幾個人放到游泳圈上,我大聲尖叫著死死扒著游泳圈,不一會兒就央求著要上岸。有次我還在游泳池里看到了小章老師,他會蛙泳,游在水里像只大青蛙。蘇雅姐姐會仰泳,說仰著可以看到更明亮的天空。可仰泳多刺眼啊,她能看得清嗎?我和大家羨慕地看著在水里自如地游著的人們,聽著周圍的喧鬧聲,心里很高興。

    冬天的時候蘇雅姐姐還帶我去滑過冰,讓我坐在她弟弟的冰車上,推著我壯膽,一玩就忘了吃飯。沒想到,等我上初中的時候,學校要搞學工學農,下令填掉游泳池種糧食,全校師生一起挖土填埋,游泳池填掉后土壤泛鹽堿,種不出莊稼,長不活樹,也不好干別的,成了荒灘。等我上高中時,由于教學需要,學校又決定在校墻外重挖游泳池。新池倒是挖成了,但感覺怎么也不如舊游泳池,夏天連著淹死人,冬天滑冰老出事,有個教師滑冰時腳被卡住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從此變成了拐子。

    有一段時間爸爸媽媽經常開會學習,我就溜到蘇雅姐姐家看她們一家人打升級、爭上游。我轉圈看每個人手里的牌,很快學會了規則和技巧,我喜歡坐在蘇雅姐姐旁邊,偷看左右,悄悄給她透露牌情,有時候替上廁所的人打一會兒過過癮。我最小,大家都讓著我。我還跟蘇雅姐姐學下象棋,看過她與小章老師下棋,他倆一下就是好長時間。

    有次打升級是小章老師和蘇正一伙,蘇雅姐姐和高老師一伙,正打得熱火朝天,有人敲門。蘇雅姐姐打開門。進來一個我不認識的小伙子,蘇雅姐姐介紹,說這是田永強,家住房管局大院,剛從外地轉來一中,打排球時認識的。小伙子體格健壯,眼睛小小的,瞇成一條縫,但很有光亮,他老愛搓自己的手,不太說話,就是坐著不想走。一看這個樣子,高老師讓蘇正把牌讓給田永強。蘇正滿臉不高興放下牌進了里屋。小章老師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田永強出牌老錯,蘇雅姐姐時時悔牌,勉強玩了幾局大家就散了。

    轉年過春節,大年初四的時候,我和小章老師又聚在蘇雅姐姐家打撲克,玩得很熱鬧,田永強來拜年。小章老師提出讓我替他接著打牌,他和田永強下象棋。下著下著,我看到田永強臉色不對,白而冷淡,推說家里有事就走了。從此,我在蘇雅姐姐家不再碰到田永強。聽說此后小章老師和田永強路上遇到,都會有一個先扭頭走開。

    04

    那一年人們開始穿單衣的時候,一中校園里出現了大字報,學生老師們經常開大會,喊著口號上街游行。我家晚上經常有學生來,求爸爸幫著寫大字報、寫標語。忘記說了,我爸爸毛筆字寫得好,過年常給別人家寫春聯。他看到有學生們來找他寫字很高興,和大家一起討論寫什么,怎么修改,用多大的紙合適。我睡的時候換了幾撥人,半夜醒來發現還有學生在,屋子里煙霧騰騰的。又過了幾個月,校園里鬧騰得更厲害了,不怎么上課,爸爸媽媽閑在家里。學生們也不再上門請爸爸寫大字報,爸爸情緒一落千丈,經常發脾氣,媽媽老是指使我干這干那。不過,他們倆人夜里關了燈很能聊,一聊就聊到很晚。

    家里的壓抑讓我實在難受,我就出去看熱鬧。幾次去蘇雅姐姐家,發現家里氣氛不對,蘇雅姐姐和她弟弟蘇正都不如以前愛說話了。高老師對我依然很和善很慈祥,但好像突然變老了,很容易疲倦,坐在那里聊著聊著就打起了瞌睡,灰白的頭發管也管不住地溜下來,遮了眼睛和鼻子。

    快放寒假的某天下午,天很陰沉。我發現一中操場好像聚了許多人,高音喇叭先是播送歌曲,再是有人喊口號,走到跟前我才發現,主席臺上站著五個胸前掛著牌子的人,每人背后還立著一個戴“紅衛兵”袖章的同學,有男有女,左邊把頭的就是高老師。高老師頭發亂著,中式棉襖上有個小口子,露出了白色的棉花,棉褲膝蓋上的兩團土還沒來得及撣掉,在大聲的口號和高音喇叭里的高聲發言中,她面色平靜,頭抬得比旁邊的男老師高。我不認識胸前牌子上的字,只知道和別人的不太一樣。不斷有人上臺發言,提到高老師的名字,也指責別的老師,聲調都很高。不過,每當發言的人聲調抬高,高音喇叭里就傳出很強的雜音,他們只得壓低聲音,或匆匆忙忙結束講話。

    我找了半天,在臺下人群中看到了蘇雅姐姐。她默默站在高中班隊伍里一個靠邊的地方。有些日子沒有見到她了,人依然漂亮,頭高高地揚著,不過,我發現她腳上穿著的棉鞋沒有以前干凈,一縷頭發垂在左眼上也顧不上管。我想和她打招呼,又不敢。風刮起來了,沙子打在人們臉上,蘇雅姐姐抬起手來揉自己的眼睛。這時臺上發言的人換了,聲音有些熟悉,我向遠遠的主席臺上望過去,發現那是個學生,像在哪兒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等聽他講了幾句話,才忽然想起來,是田永強!他講話速度很快,急促得像跑步似的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他多次想抬高聲音,但音量一大,高音喇叭就怪響,他臉憋得通紅,又很無奈。他還是那么結實,眼睛小小的瞇成一條縫。我是認出了他,但他又像是陌生得難以辨認,已經不是那個在蘇雅姐姐家玩牌、下棋的田永強了。當初他人慢吞吞的,說話很小心,不停看別人眼色。現在他被棉襖包裹著,左胳膊上戴著“紅衛兵”袖章,頭上扣著一頂綠色軍帽,腰板挺直了,人像是硬氣了很多。

    大會終于散了,我來到蘇雅姐姐旁邊。她抓住我的手,我倆的手都是冰涼冰涼的,誰也暖不了誰的。我們都不說話,就這么拉著手,一起到主席臺跟前找高老師。高老師已經走下了主席臺,脖子上還掛著大牌子,蘇雅姐姐迎著高老師走過去,當她伸手要摘掉那個牌子的時候,田永強急匆匆地走過來。

    他冷冷地說,你不能摘。

    蘇雅姐姐問,為什么?

    田永強說,這還用問?回家問問你媽,你們是怎么從北京來到內蒙的。

    蘇雅姐姐一下子愣住了,臉色煞白,一句話說不出來。高老師拉住女兒的手,轉身朝著家屬院的方向走去。多年之后,高老師給我說,當時她一點都不覺得胸前的牌子有多難看,有多沉重,那個牌子提醒自己要堅強起來。堅強是一種力量,是一種能相互激勵的力量,為了女兒和兒子,自己一定要挺起腰來。我記得就在我們往家屬院走的時候,天上忽然飄起了大雪,紛紛揚揚,好久都沒停下來。

    晚上回家后,我總想找機會把下午見到的事情告訴媽媽,可媽媽不是讓我撮炭,就是讓我倒爐灰,要不就是幫她做飯。等消停了,倒是媽媽湊過來悄聲跟我說,高老師遭殃了,幾個學生貼大字報,說她是美帝特務。

    我問媽媽,是不是因為這個她才被掛了牌子站在操場主席臺上?

    媽媽驚了一下,她在三完小上班,看不到一中的批斗會,她說,你再也不要去看這些大會了。

    我問,為什么?

    媽媽盯著我,支支吾吾地說,那不是什么好事情,小孩子不能看。

    我說,我就是想看。

    媽媽說,狗打架也要看!遲早要出事,干脆讓狗把你的腿咬斷算了!

    我就是不服氣,我見過的狗也有好幾條了,不咬人,我從來就不怕狗。我這個人是個“順毛驢”,覺得越是大人不讓做的,越是有意思的好事,越是大人不讓去的地方,越是好地方。爸爸媽媽反復告訴我不能亂翻大人的東西。他們自以為把家里所有的柜子、抽屜都鎖好了,才放心地去上班、串門或到街上買東西。等他們前腳一走,我后腳馬上就去開抽屜。不開不要緊,一開才發現,大人其實很馬虎,他們經常忘記鎖抽屜,有的鎖是掛在那里用來騙人的,不用使勁,一拉就開。抽屜里有爸爸用壞的煙鍋子,媽媽斷成兩截的手鐲,一個大厚本子里夾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照片,其中有張新照片,上面是缺了門牙的奶奶笑瞇瞇地望著鏡頭,懷里抱著一個啃著手的嬰兒,還有一張是一個剛能坐起來的小孩右手拿著一支鋼筆朝鏡頭傻笑著,這兩個小孩都是我。還有一些老照片,上面有密密麻麻的一大堆人聚在一起,有的坐,有的站,衣服穿得差不多,表情也差不多,臉只有黃豆那么一點大。還有一張照片上我看到了小時候的小章老師。

    05

    我六歲上學,比這里別的孩子們早一年。我喜歡上學,學什么都不費勁,功課門門優秀,很快戴上了紅領巾。那時也沒什么作業,課后主要就是玩。與同學玩沙包,到沙窩挖苦菜,去街上買零食。每逢寒暑假就央求爸媽帶我去奶奶家,到那兒只管開心地玩,作業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開學前連夜趕作業,做不完急得直哭。有兩次實在做不完,怕挨訓,報到時就說作業丟在了奶奶家。后來雖下決心一放假就寫作業,完成后再去奶奶家,但沒一次做到的,照例是臨近開學兩三天才突擊,怎么都改不了。說起到銀川找奶奶,還想起一件事。我個子長得快,超出了免票線,爸爸不舍得花錢,有次冒險沒給我買票。我覺得逃票不對,出站查票時毫不猶豫地說沒買票,結果,被罰了款不說,爸爸還被訓了一頓。爸爸的臉別提多難看了,他瞪著我惡狠狠地說,就你能耐,以后想去哪兒,自己去,別跟著我!

    爸爸雖然再次登上了一中的講臺,但教務長不是他了,他回家后越來越煩躁,不愛與家人說話。家里鴉雀無聲、死氣沉沉,媽媽的臉色也不好看,我就想到別人家,尤其想去蘇雅姐姐家,聽她和高老師聊天,看她們做家務。媽媽有幾次不讓我去,我偏去。去了兩次,發現門鎖著。放暑假的時候,我在院子里碰到蘇雅姐姐,只見她低著頭,迎面走著,看見我愣了一下像是要繞開我,距離太近又實在不妥,就微笑著走到我跟前。她望著我,眼睛里有些含含糊糊的東西,像是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的憂郁。她蹲下來,整理我的衣領,撣我衣服上的土,我衣服是新的,上面并沒落土。她溫和地問我,想不想到她家玩,我說當然想,蘇雅姐姐站起身,牽起我的手,帶我到她家。

    這個家有段時間沒來過了,但屋子里的一切我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家具位置,熟悉的好聞的味道,讓我回想起過去的情形。高老師像從前那樣依然安安靜靜地坐在她那只固定的椅子上,手里捧著書在讀,見我來了,疲倦的臉上露出微笑。

    高老師問,程程,你媽媽好嗎?

    我說,媽媽不如以前勤快。

    高老師說,是要生小弟弟了。

    我心里別扭了一下,不想說這個。

    高老師問,你愿意有個弟弟嗎?

    我說,不,我想有個妹妹。

    高老師說,我過去教過你媽媽。你媽媽家里很不容易,她有一大堆的弟弟妹妹要照顧。

    蘇雅姐姐說,程程,告訴你個好消息,我下學期就要上班了,是去一中,和我媽媽在一起。

    話剛出口,只見高老師用眼睛瞪了她一下,蘇雅姐姐吐了一下舌頭,臉紅了。

    我問,我放學以后,可以到學校找你玩嗎?

    姐姐說,不。最好別。還是到我家來玩。

    我回答她說,那好吧。

    蘇雅姐姐把切好的華萊士瓜端過來,我吃著瓜,開始打量著屋子。我發現屋子里比以前顯得大了,像是被搬走了些東西,書柜里的書少了很多,景泰藍花瓶沒有了,掛的山水畫沒了,花盆也沒有了。高老師不像以前愛說話。

    又坐了一會兒,有人敲門,蘇雅姐姐打開門,來人是田永強。蘇雅姐姐把他讓進來。田永強還那么結實,眼睛瞇成一條縫,他進門叫了一聲高老師。高老師并沒有朝他那邊看,眼睛仍盯著手里的書。田永強坐下來后,高老師起身到了另外一間屋子。我忘了田永強和蘇雅姐姐談了些什么,我也聽不懂,就覺出他們談得疙疙瘩瘩的,蘇雅姐姐很不自在。

    田永強起身出門時對我說,你別告訴別人我來過這里。

    這是他對我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我奇怪男人們的話總是那么少,可話多一點的小章老師在蘇雅姐姐家見不著了。我爸爸話更少,媽媽抱怨爸爸不說話,以前他對學生嚴厲,“紅衛兵”貼大字報說他是地主的兒子,在課堂上毒害革命小將,到現在心里都不痛快。爸爸只要回到家就不停地寫毛筆字,希望我和媽媽夸他寫得好。我不像媽媽,好不好一律說好,我即使覺得好也偏不說,有時趁爸爸不在,拿筆蘸上墨汁,哆哆嗦嗦胡畫幾筆,感覺一點意思也沒有。

    中秋節那天,爸爸把肚子像皮球那樣鼓起來的媽媽送進醫院,兩天后,媽媽為我生了一個小弟弟,取名叫小星星。小星星給家里帶來了哭聲,也帶來了歡樂。小家伙從小就愛瞇著眼睛笑,大家都很喜歡他。他的誕生讓爸爸徹底換了個心情。

    家里的東西爸爸歷來看得緊,尤其是那輛“飛鴿”自行車,閑著也不讓我學著騎。但我知道爸媽每天中午飯后雷打不動地要“瞇一覺”。我也先躺下來,把眼閉住,等爸爸一開始打鼾就起身出門,把自行車推到學校操場去學。人小車大,把不住,抓不牢,腳一踩上鐙子就摔倒了,爬起來再練。估計大人快醒了,便趕快回家把自行車放到原地,到床上接著裝睡。聽爸爸睡醒出門推車,嘴里嘟囔著說自行車怎么像是摔著了。我心怦怦直跳,大氣都不敢出。

    小弟弟出生不久的一天,高老師讓蘇雅姐姐送來一袋北京肉松,讓媽媽增加營養,還逗著弟弟玩了一會兒。寧夏老家經常有親戚來給我們送些雜糧什么的,有天媽媽盛了一小盆黃豆讓我給高老師家送過去。我進門后坐下來就對蘇雅姐姐說,前幾天我遇到了小章老師,他還扶著自行車后座幫我學自行車呢。話剛出口,我發現蘇雅姐姐臉色不好,說紅不紅,說白不白,嘴唇緊緊咬著。高老師臉色也不對勁。也許是為掩飾自己吧,蘇雅姐姐到廚房切了一盤西瓜,端來大家一起吃,誰也沒有多說話。

    又過了一年,在春節之前,蘇雅姐姐結了婚,媽媽去參加了婚禮,說她的丈夫不是小章老師,而是已經上了師范的田永強。蘇雅姐姐仍然住在我們院子里,偶爾見到,我發現她頭發短了,戴了個發卡,走路比以前快了不少,有時迎面碰到,彼此覺得仍然是熟的,但又有些陌生了。在我小學畢業那年,蘇雅姐姐生了個女孩,取名叫小燈,比我弟弟小兩歲半。媽媽說蘇雅姐姐身體不好,孩子奶不夠吃,哭鬧得厲害。

    弟弟小星星滿三歲了,媽媽給他斷了奶,改喝牛奶。有一段時間爸爸派我去打奶,天還沒有亮就得出門,從一中家屬院出來一直往西走,翻過一個沙包,走過一道小渠,才能看到牛奶場院子里發出的燈光。路上沒人的時候我心里慌,路上有狗叫,或者人的腳步聲我害怕。在無邊的夜色中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膽子都快嚇破了。但每當我抱怨這個小弟弟給我帶來恐懼的時候,眼前就會浮現出弟弟招人喜歡的笑臉。就在獨自去打牛奶的第三天,我遇上了田永強,從此隔三岔五都能遇到他。回家后,我給爸爸媽媽說見到了田永強,爸爸媽媽像沒聽見似的,什么話都沒說。

    時間飛快,就在我上初三那年春節,蘇雅姐姐又生了個男孩,名叫小亮。幾個月后,誰也沒想到,這年田永強直接由一個中專師范生考上了蘭州大學研究生。1980年我考大學,蘇雅姐姐與田永強和兩個孩子一起搬到了北京。田永強在社科院搞研究,蘇雅姐姐在圖書館工作,只是高老師沒有活到這一天。

    1988年秋我考上研究生,終于來到北京。國慶節蘇雅姐姐請我到她家做客,我見到了田永強,也見到了以前大家很少談起的蘇雅姐姐的爸爸,發現他是個彌勒佛一樣的胖老頭,穿著白色老頭衫、黑色燈籠褲和條絨圓口布鞋,每天輔導小亮打太極。進門時蘇雅姐姐告訴我,小章老師會來吃飯,他是北京同仁醫院一位很有名的耳鼻喉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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