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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叢刊》2020年10月/上旬|王學東:與費奶奶相鄰的時光
    來源:《長江叢刊》2020年10月/上旬 | 王學東  2020年10月20日07:37

    我十一歲的那年,媽媽給我生了一個弟弟,爺爺奶奶高興壞了,說終于解決了我們家后繼無人的大問題。可是新的問題來了,媽媽民辦教師的崗位被別人頂替了,爸爸雖然是有國家正式編制的教師,但在鄉下中學,收入實在是捉襟見肘,最后不得不帶著我們一家到鳳城落腳,爸爸去一所民營學校當了老師。

    我們一家租住在破產冷庫的職工宿舍樓,在鳳城主干道邊上,被十來棵碩大的法國梧桐樹掩蔭著。除了我們住的這棟樓,再就是掛著一塊“冷庫破產清算辦公室”牌子的小樓。樓梯扶手是早就淘汰的老式水泥實心矮墻,樓梯臺階都被踩踏得齜牙咧嘴的。

    這天下午放學回到家時,我看見媽媽又呆坐在弟弟小號的搖籃邊,淚光盈盈。我知道,我安慰不了媽媽,便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將書包放進我的小房間,到廚房喝下媽媽幫我備好的一大杯涼茶,再回我的小房間,掩上房門寫作業。

    廳里有來人的響動和說話聲,我從虛掩的門縫向外看。是我家對門的費奶奶來了。五十多歲的費奶奶并不像個奶奶,不胖不瘦的身材,不急不緩的舉動,看不出一點的老態,我先喊她阿姨,她說要喊奶奶了,我就喊她奶奶了。費奶奶站在門口,說,誰都免不了會碰上些難處,熬過去就好了。

    我媽邊揉眼睛邊說,其實也沒什么了不得的事。您坐,我倒杯涼茶您喝吧。

    不用了。費奶奶將一個裝著雞蛋的塑料袋輕輕放到我家小桌上,說自家養的雞下的蛋,比外面賣的有營業些。

    我媽推辭著,那怎么好意思咧,你們奶孫自己吃啊。

    費奶奶說,我們奶孫兩個,吃得了幾多?你看我那大一窩雞,天天生蛋呢。

    我媽說,那可以拿街上賣點錢呀。

    費奶奶爽聲一笑,賣不了幾個錢。現在土雞蛋不多,不如給老鄰居們吃了實惠。費奶奶給得很堅決,我媽只好做出特勉強的樣子,收下了,還一臉的笑意與感謝,像早晨上學路上樹葉縫隙里射下來的陽光,照在費奶奶的臉上,讓費奶奶的暖意更濃了。

    媽媽動不動愛閃淚光,真的應該向費奶奶學習。費奶奶的話說得多有道理,她也住在這棟全城最破的舊樓里,卻從不見她有不高興的時候。整個樓里的人就她在樓頂搭起雞棚養雞,有吃不完的雞蛋,家里還養了幾只好可愛的兔子。

    我很想教育一下媽媽,但轉念一想,還是不教育的好,因為她肯定接受不了十一歲女兒的教育。平時都是她教育我。

    哎,還是做自己的作業吧。剛坐下,外面又有動靜,我再次起身到門后看。

    是樓下的胖姨。胖姨跟費奶奶年紀差不多,我說叫她奶奶,她卻要我叫她姨,只好依了她。胖姨的確有點胖,站在我家門口,居然能擋住不少光線,讓屋子暗了下來。

    胖姨走進來幾步,順手把我家門關上,盯著小桌上塑料袋里的雞蛋說,又是對門給你家送的雞蛋吧?

    我媽低著頭看小號,沒看胖姨,說您請坐。

    胖姨扯把椅子靠近我媽坐下,親熱地跟我媽說,上面來通知說,市里前天又開了文明城創建督辦會,要各單位大力開展文明創建。昨天我跟你家對門的說,她家樓頂雞棚得拆了。你看,今天她就給人送雞蛋。文明城創建,不準養雞是條硬杠杠,再說你家住這么近,這大熱天臭氣一陣一陣地吹,怎么受得了,于公于私,都不能再讓她養雞了。

    我媽抬眼望著胖姨,作文跑題似地說,我們這破地方也要搞文明創建啊。

    胖姨也不在乎跑題,說,當然啊,你是當過老師的人,一說就懂。文明城創建,全城不留死角,別看我們是個破產企業,可在主城區呢,是創建的重點單位。

    我媽一聽到老師這兩個字,稍稍在板凳上坐直了身子。

    胖姨說,現在就是擔心她家這雞棚,文明城創建第一條就是不準養禽畜。

    我媽驚訝地問,這點事都上了頭條啊。

    胖姨略微愣了愣,說,不一定是寫在頭條,我是說這可是第一等的要求。你說這要雞呀鴨的滿大街跑,又臟又臭,那還叫文明城嗎?

    那倒也是。我媽跑題的作文終于回到正軌了。

    胖姨說得更帶勁了,你看只要說反對她養雞,她就會給大家送雞蛋,有的人就不好意思反對了。去年,她搭在一樓舊車庫里的雞棚,破產清算辦強行拆過,可沒過幾天,她就偷偷在這樓頂上又搭個雞棚。我們樓里還有些人同情她支持她。

    一聽大人們說費奶奶家雞棚的事,我也上心了,那雞棚跟我最有關系啊。費奶奶雞棚養雞,家里還養了兔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真兔子呢,摸著絨絨順順的兔子,簡直美妙極了。那些兔子也喜歡我摸,越摸它們越乖,早就成了我一天不見就想念的朋友。

    費奶奶有個孫子叫小朗,說兔子是他要奶奶養的,他奶奶原本只想養些雞。每天傍晚,費奶奶準時去前面的菜場,撿菜葉回來喂雞和兔子。我有時作業少,也會跟費奶奶和小朗一起,用剁好的菜葉喂雞喂兔子,可好玩了。費奶奶說去早了撿不到好菜葉,那些菜販沒賣掉又不能留到第二天賣的菜還沒丟出來,去遲了菜葉會被清潔工掃走,所以她天天雷打不動準點去菜場撿。我擔心他們要是拆了費奶奶的雞棚,不撿菜葉養雞的費奶奶,肯定也不會再養兔子了。

    胖姨說得有些激動,她寬大的袍式花長裙里,碩大的雙乳托著花裙上下晃動,我忍不住盯著那對不斷晃動的奶子看,想起以前自己愛把臉貼著媽媽的那個地方,挨著聞著,什么也不想,都覺得快樂。自從有了弟弟小號,媽媽的懷抱再也輪不到我了。幸虧我已經長大,能控制住自己。

    我媽扭了扭身子。我知道。她有點不自在了。

    我替我媽著急呀,這有什么不自在的,不就是收了對門送的幾個雞蛋嗎,大家都收過呢。再說,這樓上樓下鄰居間,今天她送大家雞蛋,明天你送大家自己種的什么蔬菜,經常的事兒呀。

    胖姨在那個破產清算辦公室上班,經常看到她在小樓里打掃衛生、燒開水,跑來趕去的身影。聽說破產清算辦公室除了冷庫原來廠長之外,都是外面派來的人,胖姨是唯一在那兒上班的冷庫職工。頭兒們不大做具體事,有事都是胖姨跑,宿舍樓里的人都把她當管事領導了。

    胖姨也把自己當管事領導待,她接著說,我準備找她認真談一次,要她配合上級要求,盡快將雞棚拆了。她在樓頂養雞,你家是最大受害者,這回拆她雞棚,你們得拿個鮮明態度出來。

    我媽想了想,輕輕點著頭輕輕嗯了下。

    我在心中輕嘆,卻不敢嘆出聲。媽媽從前可是個好代課老師,站在講臺上講個半天都沒問題,現在居然變成應聲蟲了,每次還只應一聲,這樣子就算是個小學生,在課堂上老師都不待見的。我只要老師提問,就劈里啪啦把知道的都說出來,老師總是表揚我,即使我答得不全對,老師也會笑瞇瞇地幫我圓過去。

    我媽拿起搖籃里幾件嬰兒衣裳,不緊不慢地折著,胖姨有些無可奈何。她把目光從我媽身上移開,兩手提兩腋下的袖口,提起又松開,松開又提起,像彈棉花一樣彈了兩三下。我知道,那是裙子勒得她突起的地方不舒服。但她板著的臉,到底是對費奶奶家養雞有氣,還是對我媽的消極反應有氣,我就不知道了。

    胖姨彈舒服了,又移回目光定眼看著我媽,直看得我媽身子左右不停地扭動。好在就是此時,我爸回來了。

    胖姨見我爸回了,立時笑呵呵地說,啊,郭老師下課了。我得回去了。邊說邊從我家門里晃了出去。我媽終于來了個長句子,胖姨有空再來坐啊。

    爸爸回家后,我的心情也輕松了起來,媽媽的淚光早干得沒影兒了。爸爸微笑著看了一會兒搖籃里的小號,跟媽媽說,三弟來電話了,老頭兒今天出院回了家,情況還不錯,我這個周末回去看看就行了。

    我媽急切地問,住院花了多少錢?

    爸爸用輕松的口氣說,幸虧現在農村也有醫保,三弟說自己只出了接近兩千塊。我想這兩千塊錢我們出一半,二弟和三弟共出另一半,畢竟我們在外面,他們在家里,照顧老人都是他們。

    媽媽幽幽地說,要是有錢,全出也是應該的。可眼下拿得出來嗎,馬上二弟的岳父做六十大壽,三弟的孩子滿周歲,我家小姑要接兒媳婦,都是大禮,小號的奶粉昨天就喝完了,還沒買,幸虧剛才對門家的送了些雞蛋來。

    原來還有這么多事兒啊,聽得我也愁了。看我爸倒沒什么愁樣兒,伸手從屁股后的褲袋里摳出一大把散錢,遞給我媽說,應該有兩三百塊,你趕緊把小號的奶粉續上,送禮的錢我再想辦法,大約要多少?

    媽媽說,少說也得兩千。哎,我要能出去找個事做做就好了。

    別老想著做事,你要出去做事,再請個保姆,還得倒貼錢進去。我已經托朋友幫我找兼職,很快就會有眉目。

    媽媽說,你這正常的工作量就夠嗆,再兼個職忙得過來?

    爸爸還是挺輕松地說,別人忙得過來我怎么就忙不過來。我還指望做兼職早點把房子買上呢,總不能老住在這破地方吧。

    快別提買房子了,一提這個我會愁死的。

    爸爸一看媽媽愁成那樣,馬上轉了話題,問,那個胖姨來有啥事兒?

    對鄰居們,我爸我媽都是依我的口吻來稱呼。

    媽媽的愁容又添了一層。她又要拆費奶奶家的雞棚,說市里文明城創建又開始了,這雞棚非拆不可,要我家這個最大受害者拿出支持拆的態度。

    爸爸一聽這話,也收起了笑容。這個胖姨,怎么老不放過她家的雞棚呢。人家生活的支撐呢。

    我聽得有些懵,忍不住問,爸,費奶奶家全靠那個雞棚嗎?

    媽媽搶過話頭對我說,你小孩子家家別管大人們的事。

    在媽媽面前,我只好偃旗息鼓,不然她會把我趕走。

    爸爸少有的嚴肅。要說她家雞棚影響了文明城創建,那這棟破樓,這個破企業豈不影響更大,更應該拆掉?

    媽媽說,我幾次想把費奶奶家的真實情況告訴胖姨……你說,要是說出去,不知能不能通融得下來。

    爸爸立即反對。不行不行,人家千方百計掩飾,哪能說出去呢。

    說的也是。媽媽嘆了口氣,疲憊地起身,說,說我家難,她家更難。邊說邊朝廚房走去,她去端已經做好了的晚飯出來吃。

    我邊吃邊想,費奶奶千方百計掩飾什么呢?以為爸媽還會說點什么,卻只字沒再提,害得我晚上做作業都一直心不在焉,比平時推遲了半個小時才做完,老想著費奶奶家的事兒。

    我跟費奶奶好,不僅是因為住在對門。我剛來時沒小朋友玩,就發現對門費奶奶家有個小朗,他比我小三歲,她家就她們奶孫兩人,加上費奶奶人好,小朗憨憨的,從不打架,我就很喜歡她們家了。費奶奶白天大多呆在街邊她的裁縫鋪里。現在早就沒人找裁縫做整件的新衣服了,費奶奶只能接些縫褲腳、改衣服的雜活兒,一個生意也就三五塊錢。她那個裁縫鋪也不是門面鋪,是兩棟樓房之間的空隙地兒,上面加些透明瓦蓋起來的臨時建筑,門面窄,但進去里面有點深。我每天放學都要從她門前經過,跟她成了好朋友后,經常是下午放學后去她鋪子里,跟小朗玩一會兒,后來玩的多了,有時還在里面把作業做了再回家。

    我跟費奶奶能成為好朋友,還是因為我們的名字。當初費奶奶問我叫么名,我說叫郭小麥。費奶奶一聽,呵呵笑了起來,笑得我心里發毛,以為她笑我名字太俗了,沒文化的人都覺得叫“小麥”這個名字俗,但有文化的人,比如我以前鄉下的老師、現在城里的老師,都是一聽說我叫小麥,就說好名字,我就大膽地問她,奶奶你笑什么?

    費奶奶說,我笑我們有緣啊。你叫郭小麥,奶奶小時候,同學們都叫我“廢玉米”,說我生來就是浪費糧食的。

    當時我也忍不住笑了,問她,你真叫廢玉米呀。

    奶奶說,其實我不叫廢玉米,我叫費玉美。后面一個字,是美麗的美,不是玉米的米。

    我們鳳城這一帶的方言,美字是念作米字音的。費玉美這名字,念出來就成費玉米了,還與浪費糧食的意思相吻合,我要是叫這名,同學們也一定會開這樣玩笑的。

    自此,一個費玉“米”,一個“割”小麥,我們一老一少,成了最好的朋友。

    胖姨她們要拆費奶奶的雞棚,我能想什么辦法,幫幫費奶奶呢?這樣想著,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迷迷糊糊的,感覺我起床了,急忙敲費奶奶的門,說有人又要拆她雞棚,趕快去看看。我和費奶奶跑上樓頂,果然發現,雞棚和雞都不見了,家里的兔子也找不到,我們樓上樓下的找了好久,最后去她的裁縫鋪里,驚喜地發現,雞和兔子都在里面,地上角落里到處是雞蛋,純白的、淡黃的、淡綠的,原來雞蛋擠在一起特好看。幾個兔子還帶著一群小兔子,偎在墻角,一起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們。我和費奶奶太高興了,在那兒跳啊笑的,笑得我快岔氣了,突然傳來媽媽的叫聲,小麥!

    我一驚,發現媽媽正站在我的床邊,說快起來,上學要遲到了。么事讓你笑得這樣開心?

    原來是天亮了。我揉著眼睛,腦子轉得飛快,裝作如夢方醒的樣子說,我夢見弟弟小號都長大了,說是今天要和我一起上學,我高興得笑了起來。

    媽媽也笑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說你弟弟要能上學就好了,媽媽就能出去繼續工作了,再不找個工作做做,媽媽這一生就完了。

    啊,媽媽經常不開心,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嗎?

    看著媽媽的笑,我都記不起她上次這樣笑是什么時候了。回味媽媽的親,我也記不起她上次親我是什么時候。但我很高興,希望媽媽能像費奶奶一樣從不發愁,每天早晨喊我起床時,都能親我一下。在我們家里,爸爸經常笑,但爸爸笑不一定有全家人笑,媽媽笑了,一家人才笑得起來。有時我就想,我們家是不是爸爸負責在外掙錢養家,媽媽負責在家起落情緒呢。

    周末,爸爸回老家看爺爺,回來的時候,帶回了奶奶給我的零食小吃,其中有農村老家的炒凍米,里面拌了炒黃豆的,這是我的最愛,抓一把放嘴里一嚼,滿口生香不說,還滿屋生香。爸爸還馱回一大蛇皮袋新鮮蔬菜,有豇豆、黃瓜、莧菜、番茄,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來的,媽媽說,一個星期都不用買菜了,能省兩三百。然后又說,得擇幾樣送費奶奶。

    我忙說,好啊好啊,費奶奶給我們家雞蛋了,我們要多給點菜她。

    媽媽果真挑了一大手提袋的蔬菜,給費奶奶送了過去。一回來,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跟爸爸說,沒想到,真沒想到哇。然后不說下文了。

    爸爸吃驚地問道,什么沒想到?

    媽媽這才興致盎然地說,你猜費奶奶在家做什么?

    媽媽這話把我的胃口也吊得老高,趕快跑過來聽她說話。爸爸大膽地猜測說,在家跳舞?

    媽媽興奮地說,任誰都猜不到的,她在家,戴著眼鏡,坐在窗前,看《小窗幽記》。

    看著媽媽說話的神態,仿佛她又回到課堂上,對滿教室的學生敲黑板說重點樣,我倒是喜歡媽媽這個模樣,盡管她說出這樣的話來,說明她對費奶奶并不了解。我忍不住說,以前我還看見費奶奶寫詩呢。

    爸爸媽媽同時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媽媽問,你親眼看見?我驕傲地點了點頭,像是我能寫詩一樣。

    媽媽說,以前沒太注意,一個破產企業下崗工人的農村家屬,奶奶級的人物,居然看《小窗幽記》,還寫詩?!

    我早就知道費奶奶看《小窗幽記》,最開始我也好奇,費奶奶這大年紀了,還認真看書,就問她看的是什么書,費奶奶說是閑書,沒事做時隨便翻翻。我才不信呢,隨便翻翻的閑書,她還用紅鉛筆在上面畫記號?我便記下書名,到學校問老師,才知道這不是閑書,看這書的都是些有修養的人。今天我媽對費奶奶發現新大陸似的夸張反應,也證明了這一點。

    爸爸說,這個費奶奶,的確值得多多敬重。爸爸這話說到我心坎上了。

    媽媽嘆了口氣,說,這兩天胖姨天天在我面前說費奶奶家的事兒。

    爸爸把注意力從一個討論教育改革的電視節目中退出來,問,胖姨真要動手拆了?

    媽媽拿起一把豇豆擇起來,為晚餐做著準備。她看著爸爸說,胖姨說拆是必須的,現在主要是統一大家思想,免得到時又有人瞎同情費奶奶。

    爸爸說,她這話不就是敲打我們嗎?我們照樣要支持費奶奶。

    我經常在同學面前說,我爸是大俠,指的主要就是他敢幫費奶奶仗義執言。聽說費奶奶前幾年已經奔南方她兒子家去了,去年突然又回來了。一回來就在一樓舊車庫里搭個雞棚養雞。別人問她,怎么養起雞來了。她說,兒子跟人做生意虧了一大筆錢,借了好多債,急著要還,若是到期還不上,兒子就要吃官司坐牢,為了減輕兒子負擔,她就帶孫子回來生活一段時間,等兒子還完債了再過去。

    后來清算辦以搞文明城創建之名,強行拆了她的雞棚。費奶奶沒說什么,有鄰居卻不服,尤其是我爸,十分同情費奶奶,當面問胖姨,這么破的廠都沒影響文明城創建,怎么她養幾只雞就影響了?她現在是破產企業職工,生活艱難,就不能人性化一點嗎?

    可胖姨說,費奶奶在騙人。就算她男人死得早,她一個破產企業臨時工,眼下無工資可領,往后養老金也不一定有,兒子生意失敗還欠好多債,她不得不養點雞、開個裁縫店度日,可她奶孫倆經常躲在家里,吃大家伙都買不起的反季節貴菜,她以為別人不知道,有人看到好多次了。

    我爸反駁說,這是兩碼事兒,人家吃什么菜與養不養雞沒關系。

    那次抗爭的結果,是費奶奶不聲不響卻堅定地在樓頂又搭起雞棚,養起了雞。

    對家長里短不大感興趣的爸爸,這回較上勁了。問我媽,胖姨跟費奶奶,是不是另有什么隱情?

    我媽終于笑出聲來了,她伸直了腰,吐出一口長氣,可能是剛才一直彎腰擇豇豆捂了一肚子氣,說,還真有隱情。你看費奶奶現在五十多的人了吧,皮膚還白里透紅,臉上沒一個斑點,言行舉止,風韻猶存,就知道當年她有多漂亮,要不是農村人出身,她怎會嫁個冷庫工人。她嫁的老公,雖說是城里人,卻生得老實無大用,找不著城里媳婦,但在鄉下就能擇好的娶。費奶奶當時在村小學代課,可上有父母雙雙重病要錢求醫,下有兩個弟弟未成年,為了有個更好的經濟支撐,才答應嫁過來,成了這里的臨時工。胖姨和她老公都是車間小組長,算個小干部了,胖姨本來瞧不起農村來的費奶奶,可她老公先是夸費奶奶有氣質,要她學學,發展到后來,她老公見了費奶奶就總是魂不守舍。從此,胖姨對費奶奶就沒個好了。別人說,其實她老公對費奶奶也只是想想而已,費奶奶從沒正眼瞧過她老公。只是費奶奶命不好,十多年前,她老公病逝了,落得胖姨在她面前更有心理優勢了。看架勢,這雞棚她是勢在必拆。

    爸爸說,去年拆下面雞棚時,我就跟市文明城創建辦打聽過,是不是一律不準養雞,他們回答說沒有硬性規定,但提倡不養家禽家畜,具體看各小區各單位的自行規定。我就知道,這是胖姨的自作主張,冷庫的領導都不一定知情。為了費奶奶,這次我得出個硬挺了。

    媽媽說,我們是外來住戶,你得注意一下策略,別硬來。

    我媽也太怕事了。我放下書,對爸爸媽媽說,我們家也養只兔子吧。

    媽媽一驚,馬上板著臉說,不行,我們家,人都快養不活了,還養兔子?

    爸爸比媽媽態度好,微笑著問我,為何想養兔子了?

    她一定是看費奶奶家養了兔子。媽媽接過話頭,替我回答了。我表示默認。

    爸爸又問我,兔子天天要吃草,我們上哪兒弄去?

    我趕忙說,兔子吃菜葉,我也可以像費奶奶那樣,每天放學后去菜場撿菜葉的。

    不行!媽媽的態度很堅決。

    爸爸微笑著說,你媽說得對,我們家現在還沒條件養小動物,等以后條件允許了,再養吧。他這是為我媽打圓場,也是為了安慰我。

    這時,媽媽看了一眼搖籃中熟睡的小號,對我說,你喜歡兔子,可以多去費奶奶家玩。

    我說,嗯,我想現在就去費奶奶家玩一會兒,再回來看書。

    媽媽這次倒是寬容了許多,說,去吧。

    我去房間找個小塑料袋,裝了一袋炒凍米兒,試著藏進衣服里,效果不理想,因為夏天衣服單薄,一點東西都藏不住,便索性拿在手上,從媽爸的眼皮底下走過去,媽爸都看到了,也都沒說什么,讓我大大松了一口氣。

    說我想去費奶奶家看兔子,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理由,更多的,是我想把至愛的炒凍米兒送給小朗和費奶奶吃一吃,讓她們知道我鄉下老家有這么好吃的吃食,包括我有最好吃的東西愿意與她們分享。住到這兒好久了,我也沒到什么拿得出手的零食,自然還沒和小朗換過零食吃,小伙伴之間,要想成為好朋友,一定得換零食吃的。

    我興沖沖地跑到費奶奶家時,卻只有小朗在家,媽媽送過來的菜正放在她家廚房門口的小方桌上,小朗就坐在桌邊玩魔方。我問小朗,奶奶呢,他說,去菜場撿菜去了。我這才想起來,眼下正是費奶奶說的撿菜最佳時機。菜場就在出門拐角的街口那邊,不是太遠。

    我在小朗身邊坐下來,掏出炒凍米兒說,我給點好東西你吃。

    小朗停下玩魔方的動作,靜靜地看著我。我抓一把炒凍米給他,他只靜靜地看著我,并不伸手來接。我扯起他的手,想讓他接過去,他卻用力地把手抽了回去。我有點意外和吃驚,問他,你怎么了?

    小朗只是呆呆地看著我,好像有人不讓他說話似的,嘴巴不住地咂吧著,臉還憋得紅紅的。

    我說,這是我奶奶帶給我的凍米,好吃著呢。

    小朗搖了搖頭,說,不……我不吃零食。

    我又不懂了,問,為何不吃零食?

    小朗又舔了舔嘴唇,說,我跟奶奶拉勾了,要是我不要零食吃,奶奶以后就給我買最好吃的零食,我答應奶奶了,不吃零食。

    這時,費奶奶回來了,她微笑著叫了我一聲后,將撿回的一大袋子菜拎到廚房門里,開始坐在那兒理菜葉。我見費奶奶剛才笑得比平時還開心些的樣子,就大著膽子說,奶奶,我讓小朗吃我奶奶帶來的炒米,他怎么不吃?

    費奶奶笑著說,呵呵,你的炒米你吃吧。我說,我這炒米很好吃的。

    費奶奶看了小朗一眼,見他嘴巴囁嚅著,便輕聲說,麥子姐姐給的,你就吃吧。

    小朗說,我不吃零食。奶奶,我們說好了的。

    費奶奶輕嘆了一聲說,姐姐這個不是我們說的零食,不是在外面商店買的,是自己家做的,很干凈,你要想吃,就吃吧。

    費奶奶說話前的輕輕一嘆,好像是不想讓我聽到,嘆得很輕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也許她看我是個孩子,即使聽到了也沒什么。

    我趕緊說,是呀是呀,這是我奶奶在家里自己做的。

    小朗突然站起來,向我跟前靠近了些,然后托著我抓了炒米的手,一把將我手掌里的炒米送到他嘴邊,我的掌心都能感覺到他嘴巴的氣息,這讓我很高興,小朗終于吃我給的零食了。

    在小朗把嘴里的炒米嚼得沙沙響時,我朝費奶奶看去,想看看她是不是還在微笑。費奶奶利索地將蛇皮袋里倒出來的亂菜理成幾堆。我將手上那一小袋炒米都給了小朗,然后看看小朗香噴噴地吃炒米,再看看費奶奶擇菜葉,看看費奶奶擇菜葉,再看看小朗香噴噴地吃炒米。從窗子里鉆進來的一線斜陽,照在費奶奶的頭發上,讓費奶奶更好看了,我甚至想到,要是我媽媽也像費奶奶一樣,什么時候都微笑著,即使沒有微笑,也不會板著臉,更不會哭,那就好了。

    費奶奶擇完了亂菜,將理成小堆的菜放進一個大塑料提籃里,用塊濕紗布掩上放好,再將地上散菜葉攏在一起,拿過一塊木板和菜刀,將散菜葉切細,我知道,這是馬上要拿來喂雞和兔子的。連給雞吃的亂菜,費奶奶都像給人吃的菜一樣,理干凈放好,除了費奶奶,估計再沒第二人了。

    我說,奶奶,我幫你喂兔子吧。費奶奶說,好啊。

    這時,小朗將我給的炒米吃光了,他拍著小手對費奶奶說,奶奶,我吃了炒米,你以后還會給我買好多好吃的零食吧。

    費奶奶突然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但消失的笑容很快就回來了,而且笑容更燦爛了些。費奶奶撫摸著小朗的頭說,我的好小朗,剛才不是說了,姐姐的炒米不是零食,要不了多久,奶奶會給你買好多好吃的零食。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費奶奶眼中似乎也有我媽媽眼中那樣的淚光。

    小朗用手輕輕抓著費奶奶摸在他頭頂的手,昂起頭興奮地問,真的嗎奶奶?

    費奶奶收回手,揉了揉眼睛,說,真的,你爸爸剛來了電話,他的債已經還完了。說著還當著我的面把小朗攬進了懷里。

    我們家晚飯剛吃完,碗筷還沒來得及收拾,胖姨又來了,手里拿著一把精致的紙折扇,不急不緩地搖著。我看了一眼,覺得她捏個紙扇不如搖把大蒲扇好看。

    胖姨掃了一眼我家桌上盤碟,大嗓門就叫開了,喲,你們家好豐盛啊,都快趕上對門的了。

    我媽忙說,哪兒啊,今天從老家回,帶了幾樣菜來,就多炒了點。

    胖姨說,自己家種的菜吃得放心。我在那邊倒掉的舊廠房地上,也種了些菜。我總是說,種菜可以,養雞不行,養雞太臟。對門的也在那兒種菜,我就從沒反對過。剛才領導突然說,市里文明城創建要搞拉網式檢查,明天下午就要過來,要求我們明天上午前把該清理的清理完畢。所以今兒晚上得上對門家通知一聲,讓她家明天上午把雞棚拆了。你們平時關系最好,我想邀你一起去做做工作。

    胖姨的大嗓門,我都擔心對門的費奶奶能聽到了。

    我媽忙說,今兒晚上啊……我今兒有些感冒,剛才還吃了兩三樣藥……

    這次我媽反應得好快。準確地說,愣了半秒鐘,絕對沒超過一秒,我佩服她這回神速而得體的反應。我記得她并沒感冒,也沒吃藥。

    胖姨很有些受挫的樣子,怏怏地說,那……那你好好休息吧。說著就收了紙扇,獨自去了。

    媽媽關上門后,對我爸做了個鬼臉,我們都笑起來了。想起剛才胖姨說,我們家菜的豐盛快趕上費奶奶家了,我突然想起一個事來,便對媽爸說,費奶奶家是不是把撿的菜拿來吃?

    聽我這一說,爸爸媽媽神秘地一個對視,然后雙雙沉默了,沉默得讓我有些迷糊。

    還是爸爸開口了。他柔和地對我說,小麥,你也看到了,費奶奶家是有些特殊,好像是,她唯一依靠的兒子在外地遇到了大麻煩,兒媳婦跑了,費奶奶只好帶著孫子回來生活,她沒有工資,開個裁縫鋪,再養些雞呀兔子的,補貼家用,是不是把撿來的菜吃了,誰也不知道。但這話要是說出去了,費奶奶多難為情呀,你說是不是?

    我馬上像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爽聲說,那是,這事絕對不能說!

    第二天月末考試,我上午的考試考得不錯,中午興沖沖地回家,一到家,媽媽就幽幽地對我說,小麥,費奶奶今天上午把她家雞棚拆了,雞都賣了,兔子也賣了,就留了一只小兔子,說是想送給你。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以為又是夢,忍不住問,為什么呀,怎么就拆了賣了呢?我還用手在臉上摸了一把,確認不是夢。

    媽媽說,費奶奶和小朗要走了,要去南方跟小朗爸爸一起住。

    我馬上問,是去住幾天就回,還是一直住那邊?

    媽媽說,可能一直住那邊。

    我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怎么會這樣呀?

    媽媽安慰我說,你是舍不得她們走吧,媽媽也有點舍不得呢,不過她們一家能團圓,也是好事。

    我也只好這樣想了。

    一晃,費奶奶搬走十多年了。當年費奶奶走后沒多久,媽媽受了費奶奶的啟發,說也要在家做點什么事補貼家用,爸爸說那就辦個打印店,他可以去幾個學校找試卷打印的生意,結果生意還不錯,我家在冷庫那舊樓上又住了兩年,便租了一套稍好一些的房子,搬走了,新住地離那個菜場好遠,附近只有超市賣菜,再也撿不到菜葉,兔子就沒養了。

    后來的日子里,費奶奶像我家某位親人一樣,一直留在我的記憶深處,不時會想起與費奶奶相鄰的那段時光。原以為她真去了南方兒子那里,卻又聽說她帶著孫子小郎回了農村老家,一直很想知道后來的她過得怎樣,卻沒能找到聯系方式。

    王學東,湖北羅田人,有作品散見于報刊,長篇小說曾連載于網絡和內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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