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瑛:寫于冰心先生120周年誕辰之際
原標題:巴金曾經這樣寫冰心:她是一盞明燈。燈亮著,我不會孤獨——寫于冰心先生120周年誕辰之際
今年是著名作家冰心誕辰120周年。她的一生是歷經百年的勇敢而美好的實踐:有了愛,就有了一切,這是對愛的價值,愛的力量,愛的美好,最堅定的表達。
我翻閱著厚重的《冰心全集》,目光流連于八卷本的目錄,心里泛起萬千感慨,這是中國現代女性持續近百年的文學創作,凝結著她經歷風云激蕩的20世紀,人生百年的生命體驗。她被尊稱為“世紀老人”,冰心的文學創作是中國兒童文學的奠基之作,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文本,也是現代意義上的新青年、女作家的心靈史,標志著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代女作家的寫作成就。
愛是人性中的光亮,是生命的頌歌,是她對生命的真切體驗后,對人生領悟的提煉,是內心力量的釋放,成為她與自己對話,與世界對話的方式。愛與美的結合成為她的人生與文學結合的方式,愛,童心,自然成為她文學創作的主題。她的作品清新而雋永,溫煦而有力,感性的靈動與理性的堅毅融為一體,成為愛與美的發光體,是散發著馨香的小桔燈,是閃爍著光亮的燈塔,映照著一代代讀者的心靈……
年輕時的冰心
“我想看守燈塔去,這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想到冰心,我就會想到大海,在心里生成著她和大海的各種相遇:她在晨光中憑海臨風,傾聽著濕潤的海風與萬頃碧波的侃侃而談;她在夕陽里觀潮凝思,閱讀著斑斕晚霞對遼闊海天的暈染描繪;她在月光下極目遠眺,尋找著茫茫夜色浪濤暗涌中的閃爍燈塔……
在童年時代,她跟隨父母從福州到煙臺,常常獨自一人在海邊岸上聽潮來潮去看云舒云卷;在青年時代,她告別故鄉和親人,從北京到上海登上郵輪,遠涉重洋出國留學,經歷半月的海上航行,她對大海有著怎樣的深情?我在《寄小讀者》中,聽到了她的真切告白:“大海,猶如母親,大海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大海的愛是歸心低首的……”
1923年8月17日,“約克遜號”郵輪從上海出發,穿越浩瀚的太平洋。冰心和百余位學子乘坐郵輪,踏上了異國求學的人生旅程。
濕潤的海風掠過她的頭發,郵輪推開黑暗,行駛在太平洋上,她凝望著海面,似乎有著微弱的光亮,那是從童年和少年時代就在她的心里閃爍的光亮……
“爹爹!我想看守燈塔去。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整年整月地守著海,只是太冷寂一些,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
年少的冰心當然明白,要做光明使者的艱難,但她的內心有一種堅定的聲音:“我不怕冷寂,爹爹!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
這是獨特的自我構想,真誠的人生愿望,從冰心的少年時代就涌動于心,她請求在海軍部工作的父親幫助她實現自己的心愿。父親贊許、理解她的選擇,“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卻無法滿足她的心愿,因為燈臺守不要女孩子!“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守,人生寬廣得很!”當年父親對她的安慰和勉勵,后來成為她人生的寫實。
伏案疾書的冰心先生
“不論我走到哪里,都要把熱愛你們的心,帶到那里!我要不斷地寫!”
冰心確實沒有在現實生活中看守燈塔,而是用一生的創作,凝結著愛與美的文字為我們點燃了心靈的燈塔,那不息的光亮穿越時空,伴隨著一代代人在生命的大海上乘風破浪。
1918年5月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小說《狂人日記》時,首次使用“魯迅”這個筆名。1919年8月冰心在《晨報》上發表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時,首次使用“冰心”這個筆名。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冰心在探索人生的過程中,她以詩句書寫著對生命真諦的認識,凝成短詩在《晨報》發表,后結集為《繁星》和《春水》于1923年先后出版。這300余首格言式自由體小詩,以自然和諧的音韻,贊頌著母愛和自然,以童真赤忱之心,探索著人生,猶如涓涓春水流向讀者的心田,給憂思中探求未來的時代青年帶來慰藉。篇幅短小,文筆清麗,意境雋永,顯示了冰心獨有的詩學審美意識,在五四新詩壇上別具一格,被茅盾譽為繁星格、春水體。
1921年冰心參加茅盾、鄭振鐸等人發起的文學研究會,出版了小說集《超人》,努力實踐著“為人生”的藝術宗旨。1923年她出國留學前后,開始發表《寄小讀者》的通訊散文,成為中國兒童文學的奠基之作。“不論我走到哪里,我都要把熱愛你們的心,帶到那里!我要不斷地寫,好好地寫,把我看到聽到想到的事情,只要我覺得你們會感興趣,會對你們有益的,我都要盡量地對你們傾吐。安心地等待著吧,我的小朋友!”
還在養病中又將赴美留學的冰心,看見《晨報》副刊特辟的欄目,就投入了一腔赤子之心,開始了“寄小讀者”的散文寫作,從內容到形式都給當時的文壇帶來了別開生面的清新之風。無論是在準備行程的忙碌中,在京浦路的旅途上,還是在千里迢迢的海上航行中,冰心都沒有停下給小讀者的寫作:從告別北京和親人,來到上海候船啟程;從太平洋東岸的上海,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士頓,在近一個月的長途旅行中,北國到江南的沿途景象,浩瀚大海的萬千氣象,自己內心的百般思緒,她都向小讀者們娓娓道來;初到美國的校園生活,對故國家鄉的思念,美國旅行的見聞,她因病療養期間對天地自然的感悟,對深厚母愛的感恩,她都向小讀者們細細描述:“窗內雖然沒有滿架的書,窗外卻旋轉著偉大的自然”“她因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世界便是這樣建造起來的!”“玫瑰花的香氣也是無聲地贊美著她們的自然母親的愛!”
在三年多的時間里,冰心寫下了《寄小讀者》29篇通訊,她敘寫自己真切的人生體驗和心靈感悟,她告訴小讀者自己思鄉心切時,特別體會中國古典詩詞對心靈的慰藉,她收到弟弟寄來的《歷代名人詞選》后的喜出望外;自己停課養病時,尤為敏感日月星辰自然萬物對生命的滋養,她足踏枯枝,靜聽樹葉微語,呼吸著清風中松枝的香氣……
23歲的冰心第一次離開父母親人,在異國他鄉求學深造,她不諱言自己的思鄉離情,但她以經典詩詞與中國文化心靈相守,她不掩飾病中孤獨,但她以飛雪細雨碧樹繁花與天地萬物生息相通,她深知人的心中有了愛,有了春氣,秋風是不會引人愁思的。她以自然萬物滋潤著自己的生命,她以五四新文化和中國傳統文化涵養著心靈的浩然之氣,她在異國求學中砥礪成長,在獨立思考中完善自我,她對時代與人生的理解與探索,她對自然和母親的珍惜與厚愛,她對中國文化的理解與賡續,匯成她文學創作的豐厚資源,開啟著她與小讀者的心靈對話,愛,推動著她的文學創作。
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冰心都寫下了《寄小讀者》。從1923年起的29篇,1944年起的4篇,1958年起的14篇,到1978年,已是78歲高齡的冰心又開始寫《三寄小讀者》;共計10篇。回望她貫穿半個多世紀“通訊體”寫作,她與不同時代的孩子懇切交流。“春水”,潤澤了幾代人的心田,“繁星”,輝映著幾代人的心靈。冰心認為兒童文學是一個民族文學發展的“頭等大事”。在《我的熱切的希望》中她細致而謙遜地寫道:“兒童的食物有多種多樣,他們吃著富有營養的三餐,他們也愛吃些點心和零食,有時還需要吃點‘藥’!不論是點心,是零食,還是藥,我愿貢獻上我微薄的一切。”葉圣陶評價她的篇章既“柔細清麗”,也“蒼勁樸茂”。
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冰心全集》
“我還能思想,我還能敘述,我還能傳播我的哲學,我會重建家園!”
1995年出版的《冰心全集》收入冰心從1919年至1994年的各類作品,包含譯文、書信與題詞。1919年8月冰心在《晨報》上發表第一篇小說時,她才19歲,1923年7月開始給小讀者寫作時,她才23歲,她的文筆流露著大家閨秀詩意而柔美的初心,時代女性溫婉而堅毅的率真。她就讀協和女子大學理科,燕京大學,她以篤志而近思握緊了那支筆,為人生,為愛而書寫,她脫穎而出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一代女作家。
歷經70多年時代嬗變和歲月滄桑,她以睿智而淡泊握緊了手中的筆,為時代,為讀者而書寫,她依然是懷著一顆赤子之心筆耕不輟續寫新篇,年過八旬,她寫下了《“生命從八十歲開始”》《中國的兒童文學》《70年前的五四》《我請求》《我感謝》《我的老伴吳文藻》……年過九旬,她又寫下了《我的寫作經驗》《我與古典文學》《我與外國文學》……這是綿延一生的豐富寫作,這是純真心靈的充實人生。她以一腔熱忱孜孜不倦地書寫,為我們構建了充滿著愛與美的精神家園。
2016年的春日,我徜徉在北大燕南園,穿過春草叢生的石階,終于相遇了燕南園66號。我想象著90多年前,冰心輕盈的身影在春花間穿過,兩層西式小樓安靜傾聽著喜鵲兒的喳喳聲,這里曾經是冰心和吳文藻先生的家園。
從1929年到1938年,冰心在這里居住了九年。定格在我心里的有兩張畫面:一張是新婚燕爾的冰心和吳文藻雙雙搬入燕南園,一張是他們帶著幼小的女兒匆促離開燕南園。都是樹木蒼翠的季節,但是多么不同的心境。
1926年冰心從美國威爾斯利學院留學歸來,被燕京大學聘為國文系助教。1929年吳文藻也從美國留學歸來,被清華、燕大聘為教授。他們在赴美留學的郵輪上相識,他們相戀六年后,在燕京大學臨湖軒舉行婚禮。1929年6月15日,一個端莊而現代的婚禮定格在了照片上,也定格在臨湖軒的記憶中。
婚后,他們來到燕南園,布置剛剛竣工的新房。男主人最大的創意是請木匠在書房的北墻做了“頂天立地”的大書架,其余室內布置及庭院整修,全部都讓充滿審美情趣的冰心設計和操持。
冰心的客廳成了散發著書香和文化氣息的閱覽室。他們訂了報紙與學術刊物,平時擺放在一張雕花紅木桌上,朋友和學生們來訪,他們往往隨手翻閱一下新來的書刊。冰心還在院子里種植了不少花卉,丁香,紫藤,玫瑰。這是一段書香伴著花香的日子。
七七事變后,日軍侵華的戰火在中國大地上蔓延,1938年7月的深夜,燕南園66號的燈光依然明亮著。冰心看著熟睡中八個月大的女兒,一邊快速地整理東西。天色漸亮,朝霞透過窗欞,給冰心、箱子和家留下了一張合影,這是在我心中生成的一張合影。
1938年北京的高校南遷,在云南昆明成立了西南聯大。冰心因為孕育女兒,才延遲了離開燕南園的時間。她將重要的物品都裝進15個箱子,托人送往教學樓留存。冰心還將兩人的日記、書信、照片等封存好,放在頂樓的櫥柜里。冰心下樓,全家離開燕南園66號。此去南下昆明,家園中的一切會安然靜候主人的歸來嗎?
1946年7月,冰心全家終于重返北京。又是樹木蔥蘢的7月,冰心回到北京的燕南園,走進熟悉的66號小樓,原先自己親手種植的丁香、紫藤、玫瑰……已經蹤影全無;家里也是面目全非,她親手收藏在二樓的珍貴物品全部消失,存放在教學樓的15箱物品也是片紙不存。原來,燕南園曾被日本憲兵占領。
她心情沉重地來到未名湖畔,綠柳輕揚,塔影清俊,往日的記憶在心里回放……她沿著湖畔繞湖而行,那郁結心緒隨著湖水流動,冰心堅定地對自己說:“戰爭奪去了毀滅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寶,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寶貴的,丟不掉的珍寶,那就是我對于人類的信心!我還健在,我還能思想,我還能敘述,我還能描寫,我還能傳播我的哲學,我會重建家園……”
這一切不是我的虛構,而是我從她的散文《丟不掉的珍寶》中,聽見的細細訴說……時光流轉,世事變幻,冰心不僅重建了自己的家園,更是以愛和智慧建構了我們的精神家園。
冰心的座右銘“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播種,隨時開花!”
上個世紀90年代末,評論家李子云曾經和我深談過她心中的冰心與她所見的冰心,冰心為人與為文的渾然一致,給她留下了至深至美的印象,她幾次探望冰心,那種欣喜和感悟成為她生命中流動的春水。
她從小就讀過《春水》《繁星》和《寄小讀者》,是冰心最早將她引入中國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領域。《寄小讀者》像是一把打開中國古典文學寶庫的鑰匙,讓她對古典詩詞若有所悟;從冰心的譯作中,她迷上了泰戈爾的《園丁集》《飛鳥集》《吉檀迦利》……
1984年她赴京參加作代會時,和夏衍先生一起探望了住院治療的冰心,她在接受靜脈滴注,但是沒有病中的壓抑和煩悶,而是在“老大姐”“小老弟”的親切稱呼中暢快交流,談及老伴,談及文壇,談及人和小動物,花香氤氳,笑語輕盈,讓李子云想到了冰心當年在沙穰青山療養院中寫給小讀者的兩句話,“臣門如市,臣心如水”。
子云老師再次看望冰心先生,是在她的老伴吳文藻先生辭世才過周月,在人生巨大的變故面前,心懷深情的冰心以通達的態度對待至親伴侶的離去。她安詳平和地說:“生老病死,人不可免。早幾年我們已有準備,立好遺囑。凡是題名送我的書和畫,我全部捐獻給我的‘小老弟’(巴金先生)倡辦的中國現代文學資料館。我安好,孩子們才安心,我不能再增加他們的負擔。”冰心對于生與死的透徹理解,始終呵護他人的自控力,讓李子云感到由衷的敬佩。
“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到訪過冰心居室的友人都會留意這懸于客廳墻上的條幅。這是她從清代詩人龔自珍《己亥雜詩》中選出的詩句,留學美國時,她曾經委托表兄請梁啟超先生為她書寫。世事變幻不以人定,胸中海岳由己修為,從青春年少到耄耋之年,無論世事更替居所變化,這幅字不僅懸掛于室,更是珍藏于心,冰心以此自勉,度文學生涯陰晴歲月,成為她的生命氣度、人生意境的注解。
冰心的居室質樸而清雅,寬大的寫字桌上會有陽光和貓咪的造訪,每天下午貓咪都會在她的身邊和書桌旁陪伴。我聯想到了文集上的那些篇目,一篇篇文章,一封封書信,就是她在這書桌上完成,致巴金、致蕭乾、致王蒙、致鐵凝、致王安憶……抵達一個個文壇不同代際作家的手中。
1994年1月3日冰心在巴金畫像旁題寫贈言:“人生得一知己足已,此際當以同懷視之。”1994年5月20日巴金回復冰心的題字:“冰心大姊的存在就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盞明燈,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樂觀。燈亮著,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燈亮著,我不會感到孤獨。”
這是他們對綿延60多年的友情最真切最凝練的表達。巴金給冰心的書信寫道:“我需要的是精神養料。你的友情是更好的藥物,想到它,我就有巨大的勇氣。”冰心回信說:“你有著我的全部友情。”
他們的一生有著共同的主題:愛。他們愛親人,愛文學,愛人民,愛中國,他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相知相惜的知音,他們是時代風云變幻中一路同行的摯友,他們的友情純粹而雋永,真摯而豐厚,歷經歲月的滄桑而彌足珍貴,呈現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襟懷與風范。
百年的斗轉星移,科技的快速發展,站在21世紀的地平線上,我們的生活方式發生了重大變化,互聯網時代,融媒體時代讓地球村成為現實而不是幻想,但天涯若比鄰的體驗,是需要心與心的相通;而現代人處于過度信息的喧囂和包圍中,常常體驗著比鄰若天涯的疏離,這也是現代人面臨的情感困境。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播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這是冰心在1924年寫給小讀者的話語,也是她一生的踐行,她是用愛溫暖自己生命的人,也是用愛照亮讀者前行的人。愛,不是無視荊棘和痛苦的存在,而是在曲折艱辛中的砥礪前行,是人的現代性的覺醒。魯迅對改造國民性的深刻揭示,冰心對生命之愛的溫暖告白都是以文學的方式建構著中國現代文化的基本走向,推動著中國文化從傳統向現代的轉變。在歷史演進的長河中,愛是連接個體與個體,一代人與一代人,民族與民族之間柔韌而結實的紐帶。“有了愛,就有了一切,”這是冰心多次題寫的話語,是她一生吟詠的主題,也是她不懈創作的動力,是她為長路漫漫的現代人點亮的燈塔,那些綿延世紀、歷經淘洗的文字,以愛與美撫慰著一代代讀者的心靈,我們是不同代際的小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