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文學巨匠—— 臧克家:始終為人民而躍動的詩心
臧克家
1905年誕生于山東諸城的著名詩人臧克家,2004年病逝于北京。新華社電訊稿稱其為“一部活生生的中國新詩史”,文藝界則有人譽稱“世紀詩翁”。
臧克家1930年考入創辦伊始的國立青島大學,成為聞一多詩教下的及門弟子。1933年在聞一多、王統照等資助下,自費出版了第一部新詩集《烙印》,茅盾、老舍等紛紛著文推介,臧克家于是一舉成為“1933年文壇上的新人”,《烙印》風格的詩,也被譽為“《烙印》體”或“臧克家體”。
一、《老馬》《三代》:半生專為農民發聲
所謂“《烙印》體”,一般指擅長取材于生活現場,執著于現實生活的本真,在詩藝追求上又強調凝練含蓄、雋永深邃的風格。一卷《烙印》,最為人稱道的非《老馬》莫屬: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它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它把頭沉重地垂下!//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淚只往心里咽,/眼里飄來一道鞭影,/它抬起頭望望前面。
《老馬》是以聞一多的《死水》為藝術范本苦心推敲的優秀成果。全詩八行,分為兩節,每節的字數、行數,都是完全相同的。首節四句的字數,按八八九八的格式排列,末節則按九八八八的模型構建。每行都由三個音節組成,但每個音節的字數又不盡相同,于是形成以三字句為基本單位,以三、二、三為基本形態的體例,二字與四字音組靈活地穿插其中,打破了呆板與單調,顯示出總體上整齊劃一而又參差錯落的音樂美感。《老馬》采用ABAB式的交叉韻腳,回環錯落,隔行扣接,變中有序,朗朗上口。“夠”“下”“命”“面”,都是比較壓抑低沉的音調,和全詩的題材、基調銖兩悉稱,相得益彰。這首詩摒棄了“新月詩派”高蹈云端與社會現實隔膜的人生態度,而盡量保留其關于格律美的藝術追求,從而把詩歌的一字一句都像螺絲釘一樣扭緊在詩行中,用沉重的節奏和低抑的韻律去敲擊讀者的心弦,一向被譽為詩人早期詩作的代表,以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現實主義詩歌的翹楚。
1988年,臧克家在《詩歌》社主辦的“詩歌一日”上。左起:艾青、臧克家、馮至、卞之琳。資料圖片
《老馬》影響廣遠,曾被作曲家冼星海選中擬配曲寄往法國。但這一重載鞭笞下的老馬,究竟象征什么,卻是仁智各見。有的說是詩人自喻,有的感覺是歷經磨難的中華民族的象征,有的認為寓體廣泛,舉凡當時在生活的重壓下苦苦掙扎的人們,都是老馬意象的對應。筆者認為,最切合詩歌內涵的,應該描述的就是舊中國千千萬萬不幸而又無助的貧苦農民。縱觀百年以來的中國文學史,魯迅、茅盾、王統照、葉紫等優秀的小說家,都曾經以自己飽蘸濃情的藝術筆觸,從不同側面描寫中國農民的生存境地。我們從閏土、祥林嫂、老通寶、奚二叔、云普叔等人物身上,清晰地看到“老馬”的生存狀態與精神狀況,而在新詩領域里,以這樣的思想深度和感情濃度為農民發聲的詩人,也許只有臧克家一人。
經歷過抗戰烽火,轉戰過魯蘇皖鄂豫,臧克家終于在重慶歌樂山下安頓了疲憊的身心,他再度為農民發聲。1943年他出版了新詩集《泥土的歌》,其中的“壓卷之作”應該就是著名的《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葬埋。
詩人用少到不能再少的文字,為農民生活史上的三個階段剪影,構成三個緊密貫穿、互為因果的意象。三個意象之間的一切轉折、過渡、交代,概予刪除,如同蒙太奇一樣大跨度組合在一起,是寫了一家三代的生活狀況,又是一切舊中國農民走過的生活道路的濃縮,生動具象地再現了幾乎所有悲劇型農民的共同命運模式。它沒有年代、季候、地域、姓氏,是生活的高度抽象,但它分明又是洗澡、流汗、葬埋這樣極其具體的生活畫面——一般和個別,抽象和具體,本質和現象,在詩人對農民生活的透徹理解和深摯關注下,無間地融為一體了。含蓄凝練,深沉厚實的詩風,與《老馬》前呼后應,組建起中國新詩史上值得重視的系列。
二、《兵車向前方開》:擂起響亮的抗戰鼓角
長達十四年的抗日戰爭期間,大多數知識分子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宣示了可貴的家國情懷,捍衛了民族的尊嚴。他們對國家民族的貢獻,也將永遠被后輩稱頌和緬懷。臧克家就是這類知識分子的一位杰出代表。
1937年7月19日,臧克家創作詩歌《我們要抗戰》,旗幟鮮明地亮出在大是大非關頭自己毫不含糊的民族立場。次年4月23日,詩人在赴漢口車中,寫下了名篇《兵車向前方開》:耕破黑夜,/又馳去白日,/赴敵千里外,/挾一天風沙,/兵車向前方開。//兵車向前方開。/炮口在笑,/壯士在高歌,/風蕭蕭,/鬃影在風里飄。
1987年9月30日,臧克家、鄭曼夫婦拜望葉圣陶先生(中)。資料圖片
第一節作鳥瞰式描寫,突顯的是兵車的動態。第二節則選取幾個特寫鏡頭,橫向展示大軍的精神風貌:報國有路,大炮仰天長笑,欣喜即將一償素志;熱血沸涌,壯士高歌赴敵,要用血肉之軀筑成新的長城;戰馬嘶鳴,長鬃獵獵,猶如云間電閃林間風嘯飄動飛揚!幾個極富戰地特色的特寫鏡頭,疊印在讀者心間,將時代的氛圍、將士的浩氣渲染得如此鮮明濃烈,再配上風聲與歌聲一起在云天之際交響回蕩,真令人恨不得即刻倚天抽長劍,小試身手補天裂,凈洗胡沙補金甌!
三、《有的人》:對標魯迅精神,叩問人生真諦
1949年10月,詩人寫下了廣泛傳頌的名篇《有的人》。
這首詩的副題為“紀念魯迅有感”,實際是以魯迅精神為坐標,以激情與哲理的互補共生而自然形成的藝術張力,深沉地叩問人生的真諦。《有的人》以對待人民的不同態度以及各自不同的結局,呈現出一種嚴峻深刻的辯證法則。兩種人生追求,兩種人生結局,是短暫與永恒矛盾又統一的歷史規律。同時,詩歌摒棄了某種具體的人與事,而以“有的人”抽象化、特質化,使讀者從個別中領略到一般,從具體人事的認知中升華到對深層哲理的探求。又以強烈的對比度,把肯定與否定、短暫與永恒、一己愿望與歷史結局寫成相反相成的格局,引發人們對人生真諦的長遠思考,在強烈鮮明的對比中構成愛憎分明的情感與藝術的張力,引導不同時代的人們向往真善美的人生,拓展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正路大道。
臧克家給大女兒臧小平錄自作舊體詩《老黃牛》手跡 資料圖片
在晚年,臧克家曾經多次自謂他一生寫詩萬余首,但真正可以傳世的,也就五六篇,再擴大一些,也不過一二十篇。這當然是自謙之詞,但也并非全無道理。他長期生活、戰斗在戎馬倥傯的戰地前沿,要求每一篇章都字斟句酌恐怕是遠于事理的苛求。像許許多多老一輩文化人一樣,他從那么錯綜復雜的環境中走來,要想不沾染一些歷史的灰塵,也只能是一種理想境界。但臧克家在漫長的創作道路上,俯首為基層百姓發聲;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他挺起胸膛,高唱正氣歌,頌揚英勇戰士以血肉之軀構建新長城的歷史功績;當和平建設時期,他又對標魯迅精神,向所有人嚴肅地叩問生與死的價值與意義。
文學前輩的一切貢獻與局限,都是我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作者:劉增人,系青島大學文學院中國期刊研究所研究員,著有《臧克家論稿》《臧克家作品欣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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