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0年第9期|黎小鳴:在滇西北深處
捷達車沿著214國道爬上山路的最后一個大轉拐時,她說,請停一下。
他朝右邊瞟了一眼,見她眉頭微蹙,神態平和,但那貪婪的目光仿佛要把沿途風景全部收進眼底。這一段公路,一側是蔥郁高大的云南松,另一側是陡坡懸崖。剛剛經過的這片開闊處有幾戶人家,房前屋后有大片田地。一只黃狗趴在公路邊懶洋洋地看著車開過。
他靠邊停車。她扭身從放在后排座上的旅行包里摸出一個小相機,下車朝公路邊走了幾步,對著依然籠罩著氤氳之氣層層疊疊的山巒峰尖舉起了相機,然后獨自向前走去。
他熄了火,伏在方向盤上看著這個神思縹緲的女人背影,在空曠高遠的山頂上,顯著無盡的孤獨寂寥。不受線路、時間嚴格限制,身體素質好,能擔當保護游客職責。這是合同條款上寫的。她這趟旅行,其實更像探險。我不僅是個導游,還要當她的保鏢。看身份證復印件,地址是南京的,三十九歲的人,看上去卻像只有三十三四歲。反正比我大十幾歲。既不像畫畫寫生的,也不像是攝影愛好者,那就是個單純的游客。
他看見她邊走邊看,久久眺望著山巒的盡頭,后來索性在前面那險峻處的水泥護欄上坐下了。
她為什么要獨自旅行,不,探險?你猜……他對自己說,不禁咧咧嘴想笑。猜的背后是一片空白,容得下他的任何猜想。一個人到處跑,當然也是個孤獨的人,也許是個寂寞的人。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直到她回頭向他招手。
她上車坐下,面色逐漸和緩。他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懶洋洋地搭在方向盤的下部,手肘落在腿上,一副滿心歡喜的樣子。過了一陣,他噘嘴吹起了口哨。
她忽然說,這么高興?
他說,天天都是好日子,為什么要不高興?你呢?為什么一個人旅游?
她說,一個人為什么不能旅游?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自在。
他笑起來,扭頭看了她一眼說,別告訴我你是來尋找愛情的。
她也笑起來,說,愛情?這里有么?
他一副老成的樣子說,一趟旅程,肯定沒有。我才不信什么一見鐘情,艷遇還差不多。
她哈哈笑了一聲,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面帶微笑,枕在車座上陷入了沉默。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輪廓分明的臉,精明的眼神;那副不會刻意討好人的神情,讓她感受到久違的純樸自然。那旅游公司女老板臉上的笑容一閃而過。女人之間沒有秘密。旅行是心的拓展。如果這是此行的目的,那她已經在想入非非中完成,或者可視同完成。那么,此行也就是爬山看風景了,第一次看這些跟以往所見不一樣的滇西北風景。
還有什么?還要什么?她豁然睜眼盯著車窗玻璃,一臉茫然……
十一點多,車穿過一個村落,又前行了十幾公里,拐進了一個山洼。兩邊的樹越來越濃密。
他說,我們把車停在這里。朝山上走就是原始森林的邊緣地帶。
她動了動身子,舉頭看前面,公路邊的空地上是一排簡易房屋,有兩個人影在晃動。她看見路邊行道樹上釘著塊木板,上面歪斜地寫著:加水,吃飯,住宿。這里還能開店?疑惑中,她只覺得那排房子有些慈悲為懷,有些雪中送炭,有些天人合一,也有些居心叵測,有些危機四伏。
兩人在這野店里吃了頓山茅野菜,然后將車寄存給老板。
老板問,晚上來不來這里住?來,我就給你們留著房間。
他說,當然要來。森林里過夜可不安全。
爬上山頭,朝遠處看是高高低低層層疊疊的山巒,被密密麻麻的樹林覆蓋著。偶爾裸露的地方也多是怪石嶙峋。近處的山洼被參天大樹覆蓋著,分辨得出是松樹和杉樹。云南松、羅漢松、雪松、云杉、鐵杉……更低處雜樹叢生,藤蔓牽扯攀附。遠處近處,都有紅黃相間的樹葉成片點綴。澄藍的天底下,幾團白云飄浮,還有兩只鷹在慵懶地盤旋,也許只是經過。樹枝間有多種小鳥在肆無忌憚地啼鳴。風輕輕地吹拂過來,她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沉迷在了高山森林的濃郁氣息里。時間仿佛已經停止,一切都靜靜地停泊在這空曠的晴朗里。
這就是三江并流地帶群山里的秋天了。
他站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叉著腰對她說,再朝前走,便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方圓數百里,迷了路很難走出來的。從現在開始,我來導你一游!讓你見識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大自然。
她說,大自然的樣貌多了。我心里就有無數原始森林。
他說,滇西北的原始森林,你肯定沒見過。
她說,所以才來。
等她走近,他說,我知道你心里的原始森林是什么。
她說,你說說。
他說,四個字,心外之地。
她哼了一聲,抬眼看了看他。心外之地……就算你會說,你也不知。就算你知,你所知、我所知也肯定不同。我的心外之地在哪兒啊?嘿……導你一游。這話有點意思。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現在,就我們倆走在這荒山野嶺處,明后天可能都會一起行動。我該把你當成什么?導游?保鏢?服務員?旅伴?
他想了想說,你雇的是導游。我要履行合同的,這是我的飯碗。
她說,別跟我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
他看看她,忽然笑起來,說,既然如此,那你就看著辦吧,你想把我當什么就當什么。
她說,這可是你說的。既然你說要導我一游,我就跟你一游,看你能游到何處。你可別忘了,我也是可以提要求的。我要去的地方,你必須保證安全,提供服務。你可知我的心外之地是哪里?
他又笑起來,說,那還能是哪里?不就是這片山水?眼前,除了山和森林沒有別的。
她又哼了一聲,說,那可未必。
他怔了怔,忽然臉一沉說,先說好啊,有老熊豹子妖魔鬼怪的地方,我可不去啊!
她看著他笑起來,又抬頭仰望著山頂說,放心,我還不想死呢。你好像一點準備都沒做。你那包里,估計連件厚衣服都沒有。
他說,我帶了兩三天的干糧,帶了個毯子,足夠了。其實,在森林里生活十天半月的,一個打火機一把刀就夠了。
她說,我可不想當原始人。
他說,不會,我會讓你當公主的。
一個多小時后,道路變得平緩,兩邊的樹變得稠密,一個掛著經幡插著樹枝的瑪尼堆突兀地立在路邊,這是山埡口。走過瑪尼堆,風變得越來越大,迎面的這片空曠露著亮光,翻過去就現出了一片壩子,稀稀疏疏地散布著一些藏族民居,還有或成片或零落的黃中翻紅的樹葉。石塊砌成的碉房有兩層或者三層,所有窗框都刷成了白色,門窗則一律是暗紅色。她又頻頻舉起了相機。她問那分隔著視線的是些什么樹。他說,梨樹。要是再晚一個月,葉子會全部變紅。
她可不知道梨樹葉子到秋天會變紅。這么多梨樹全部變紅了,那該是什么樣的景色?
大路通向村子。幾個孩子和一位老人在村口的梨樹下消磨時光。一只狗狂吠著向他們撲來。他迎向這只黑狗,站住不動。狗吠叫著,露出一副要撲過來的兇相,但也沒有真撲過來。對峙中,那老人忙走過來按住了狗脖子,狗伏在地上,心有不甘地悶哼著看他。村子里的狗都在吠叫,遠處有幾條狗影影綽綽地朝這邊跑,又遠遠地站住,看著這邊一齊叫。他掃視一圈,若無其事地與眼前這只黑狗對視著。
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他身側。
老人說,莫怕,莫怕,狗不咬人的,說著朝狗們大吼了幾聲。老人松開手,黑狗站起身不再齜牙咧嘴,站在老人身邊,瞅著他使勁搖尾巴,又朝他虛拱了兩下頭,要記住他的氣味,又好像在說誤會誤會。周圍的狗們見警報解除,也漸漸安靜下來,一律朝這邊張望。
老人說,旅游的?太陽都當頂了,去家里吃午飯?
他笑著對老人說,多謝啦,才出來,不歇了。
她顯然懷疑老人的控狗能力,站到了遠離黑狗的另一側。他們的方言漢話,她只聽了個大概。看這藏族老人這么和善,她提出要買些梨,然后就小心地藏在他的另一側,警惕狗突然偷襲。老人看著她的樣子,呵呵呵地笑得很開心,然后朝一個孩子說了幾句藏語。那孩子便起身朝不遠處的一棵梨樹跑去,只見他抓著樹干樹枝,身子幾個避讓閃轉,便已經藏進了枝葉間。又見他從枝葉間探出頭來,手上舉著一個梨,朝導游哎哎地叫了兩聲。導游抬頭看樹上的孩子,一個梨已經呈拋物線飛下來,忙伸手穩穩地接了。又一個梨飛下來,導游又穩穩地接了……其他幾個孩子看著這一幕,咯咯地笑個不停。
看著地上擺放著的七八個碗大的梨,她朝樹上喊道,可以了,可以了。
樹上又飛下一個梨。藏族老人朝樹上喊了一聲,樹上傳來一聲應和,一個影子在枝杈間側轉翻挪了幾下,輕輕一躍,男孩已經站在地上。男孩看看地上的梨,又赧然看著兩個旅人開心地笑。
她朝孩子手里塞了張五十元的鈔票,然后對看著鈔票有些茫然的孩子微笑著說,我跟你買的。她蹲下朝自己的旅行包里塞了四個梨。他也蹲下把剩下的梨全塞進了自己的旅行包里。然后告別老人,在狗們的注視下穿過了村子:她忽停忽趨走得惶然;他則邁著左右一致的步子走得坦然。
她說,狗為什么不咬你?
他說,它們聞得出來,我是個好人。
她說,你應該說,我們本來就是一伙的。
他笑道,你不會跟狗交流。你心里沒有敵意,沒有防范,沒有對抗,一身正氣,看一眼,它們就感覺到了。不把我當敵人,咋會來咬我?你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躲避,防范,對抗,又不跟它們交流,不咬你咬誰?你以為它們是干什么的?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陣,說,你們還真是一伙的。
他看看她笑道,你跟我也是一伙的。
村落外是種植了苦蕎、土豆的平緩坡地。遠處的田地里,三三兩兩干活的人在朝他們張望。土豆的莖稈開始枯萎衰敗,但莖稈稍上還掛著些綠意,甚至還零星地掛著些白色小花朵。苦蕎已經在開花,白紫相間,成片地起伏著一直延伸到山腳下。
他們把這些人事物景漸漸拋在身后,向那少有人蹤的高山荒野走去。
她說,那藏族老人不是說路邊有救命房么?
我們才走了多大點路啊。沿路都有,那還叫什么救命房。他說著攏了攏火堆,火光明亮地映照著兩人的臉龐。
她說,也是啊。說著抬眼看前面黑黝黝的樹林,但什么都看不清。
一個下午他們都在走路。森林越走越稠密,植被也開始不斷變化,但沒再碰到村落,除了遠遠看見荒坡上有個牧牛人和他的牛群之外,也沒遇到人。她依然保持著觀賞美景的熱情,經常會掏出相機拍下她覺得有意思的景致。高山杜鵑還在開。草甸上的蒿草依然茂密,到處都零散地開放著嬌艷的黃花。她蹲在地上仔細觀察這些零零星星的花朵,隨口問道,你知道叫什么花嗎?
他說,管它什么花,反正是花。
她扭頭側臉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看花,自言自語道,如果我也開成這樣,那也太寂寞了。
他站在一旁欣賞看花的她,臉上掛著點壞笑接口說,沒事,我會欣賞你的。
她又扭頭側臉看他一眼說,你會欣賞么?
他說,會!怎么不會。男人欣賞女人,天生就會!
她哼了一聲,起身走路。
一路都是她從來沒見過的風景。紅柳、白柳、松樹林:云南松、紅松、雪松……竹林。杉樹林:云杉、鐵杉、冷杉……地上是厚厚的腐殖土層。到處都是苔蘚。松蘿,或虛疏或密實,長長短短地掛在樹枝上迎風飄動。時有不知名字的鳥在樹叢間飛竄啼鳴。遠遠看見一片樹叢,每一棵樹上都掛著紅果,有些耀眼。她忍不住又問,那是什么果?這么紅。
導游說,紅豆杉,一棵樹全都是寶。
傳說中的紅豆杉,她聽說過,據說可以防癌治癌。這大地上哪里都有寶。她沉默著,邊走邊看。爬得越高,走得越遠,距離原來的自己也越遠,這不就是這次旅行的目的么?
太陽還沒落,溫度驟然就降下來。他們選擇在這個山澗的懸崖下過夜。懸崖是塊巨大的裸露巖石,底部還稍稍懸空,雖然算不上洞,但足以避風。懸崖的前邊就是山澗。山澗里溪流清澈。兩邊都是各色雜草,在厚厚的腐殖土層上長得葳蕤茂盛。山澗里的石頭,除了潮濕處長滿的青苔,一律被雨季的澗水沖刷得灰白。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枯木,都是雨季被洪水沖下來的,在懸崖的這個小瀑布下縱橫堆積。樹皮多半已刮光,或灰蒙蒙,或白煞煞,仿若一堆森林的枯骨。
他撿了些草葉點燃,在草葉上架了些木柴,一陣青煙之后,火焰開始朝上躥。她坐在火堆邊烤火,他又去扛了幾根枯木來放在一旁,最后一次甚至搬來了一根桶口大小的枯樹樁,將一頭搭在了火堆上,又把兩人的不銹鋼口缸接滿水,然后坐到她旁邊來。看了一陣火,他干脆盤上了腳。
這時候,除了粗大的木柴還在冒煙,小根的木柴已經燃過,變成了木炭。他刨開紅紅的木炭,扒拉平整,將兩人的口缸放上去。她看看他,又緊盯著口缸里的水。她看見靠近火堆的口缸邊沿開始出現氣泡,不一會氣泡越來越多,接著口缸就發出了滋滋的響聲。再過一陣,水泡開始變大,直到水在里面跳動,翻騰,溢出。他伸手小心地靠近她的口缸耳朵,迅速握住,把口缸抬到她面前放下,又迅速縮手,又如法把自己的口缸放在自己面前,側身在旅行袋里找吃的。
她默默地注視著他做這些事,沒漏掉一個細節,臉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兩人就著開水各自吃了些東西,又各自吃了一個梨。山上夜間的寒意,促使兩人不斷向火堆靠近。女人到水邊洗臉漱口回來,看見小伙子又把口缸放在火邊燒開水,里面還飄浮著些東西,仔細看,是茶葉。她不禁笑了笑,這種時候都要喝茶?
他說,云南人,天天都要喝茶。你要不要?
她搖搖頭。坐在木頭的另一側摸出手機看,還是沒信號。她仰著頭,像是在看夜空或者黛色山影,又像是在沉思。過了一陣,忽然自言自語道,人真是一刻都離不開她生活的那個世界,原來的那個自己……
關機的聲音有些突兀刺耳。消失殆盡之后,耳際突然變得空曠,高山的夜晚迅速就還原了本來。遠處的林濤,忽然層層疊疊地變幻成不同層次的音聲奔涌而來,像萬馬奔騰,像沉悶滾雷,像遠處連綿不絕流淌的瀑布。稍一分心,這音聲就忽然遠去,成了背景。耳際就只剩下樹葉輕拂的聲響,蟲在嘶鳴。火光在歡笑。白天活著的,此刻好像都死掉了;白天見不到蹤影的,此刻都活了過來。安靜得越久,活回來的東西好像越多,周圍就逐漸變得喧囂熱鬧。兩人都不說話,傾聽著,體悟著,都聽到了對方的呼吸聲。也許這就是天籟,就是大地的呼吸。
他說,你就是為了聽這些聲音才到處跑?語氣中帶著些倦怠。
她說,是因為到處跑,才聽到了這些聲音。
他說,別處也聽得著的。
她說,那可不一樣。我要的是荒無人煙,超塵脫俗。
他說,像你這個年齡的女人出門旅游,起碼都會約個驢友。
她說,我不需要別人壯膽。
他說,那你雇個導游干嘛?
她愣了一下,乜斜著眼看看他,忽然笑道,雇你來導我一游啊。
她說完又笑。他一臉狐疑地看看她,然后轉頭看火:大木樁燃得正旺,但碗口大小的木頭即將燒盡。風吹得火焰搖擺伸長,火星四濺。他忙搬過幾個石頭,遮擋住風口,又清理了一下周圍的雜草枯葉,然后扯過兩截木頭來,橫架在火堆上要燒斷它。她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她可不知道,柴火還可以這么燒。
他拍拍手掌說,你好像經歷過很多事。
她笑道,活到我這年歲,誰沒經歷過很多事?
他舉著口缸問道,你真不要?
她說,謝謝,不要了。
他說,那我自己喝了。他喝了口茶又說,那就是你經歷的事跟別人不同。
她說,結婚,離婚。拋棄別人,被別人拋棄。炒別人的魷魚,被別人炒魷魚。上當受騙,讓別人上當受騙。欺負別人,被別人欺負。損人利己。損人不利己。既不損人也不利己。想要的就是得不著,不想要的非要塞給你,拒絕都不能……女人經歷的,不就是這些?別惹我!小心你也上當受騙……說到后來,她的語氣變得有些激越。
他說,我才不怕,反正我一無所有。
她面無表情,只是看著他。一只手伸向她的旅行包,拉開拉鏈抽出睡袋,站起身雙手一抖鋪開,鉆了一半,她停住了動作,挑釁似的對他說,有本事,你就鉆進我睡袋里來!
他蒙了一會,判斷不出真假,一顆心咚咚狂跳,臉上有些燙,也許是火烤的,神態卻變得有些忸怩。
女人得意地笑了笑,鉆進了睡袋。過了一陣,她忽然探出頭來問道:你就這樣坐著么?
他說,當然不會。你以為我怕你啊?話說得大聲,聲音透露的卻是故作的大膽。
這一夜,她又夢見了那個已糾纏半生的男人。他們至今毫無結果,估計也不會有什么結果。她夢見自己在古城墻上漫步。她聽見雞鳴寺鐘聲悠揚,看見玄武湖在遠處閃著粼粼波光。那個人迎面走來。她向他呼喊,招手,又向他奔跑,但是見不到他清晰的面容。無論怎么奔跑,他們之間的距離依然遙遠。于是她只好絕望地放棄,又在放棄中期待。夢中依稀能確定的,那就是他。
兩個人被一陣斷斷續續的響聲驚醒。熊?她一驚,心跳遽然加快,努力克制著身體的顫抖,想伸頭一探究竟。手剛要動,卻被他抓住了。她又吃一驚。她聽到耳際輕輕的一聲噓,只好不動,都屏聲靜氣傾聽著外面的動靜。這才慢慢意識到了昨夜的事,但也來不及細想。窸窸窣窣的聲響繼續傳來,并不是在睡袋旁邊,在旁邊的山澗里,那聲音輕盈,斷斷續續,一點都不粗笨。
這不可能是熊的聲音。
他輕輕側身,先探出頭去看,然后整個身子都不動了。好奇之下,她也慢慢探出頭來,然后就看見了讓她心怦怦亂跳的一幕:五只滇金絲猴,前前后后或蹲或坐,在山澗中的那堆枯木上,正好奇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們。這大約是個滇金絲猴家族吧?個頭最大的應該是爸爸,坐在最高處,胸部的白毛也看得清清楚楚。媽媽的左邊是只半大的,應該是哥哥或者姐姐,抓在媽媽懷里的最小,應該是弟弟或者妹妹。另一側站著的那只像媽媽一般大小,是叔叔姑姑?還是阿姨舅舅?
小金絲猴動了動,將胸部貼著媽媽換了個坐姿,又扭過頭來看。睡袋的顏色吸引了它。爸爸的眼里也充滿好奇,但更多是警惕。她看到媽媽的眼神里,有走過來一探究竟的沖動。這么多厚厚的粉紅色嘴唇和金黃色毛發,在綠色、灰色的樹林里格外顯眼,金黃色的毛發閃著淡淡的光澤。它們的眼眶之上有長長的尖形黑色冠毛,仿佛是故意生長了遮擋視線的,下有深藍色的上翹鼻端隔離著天地,眼睛既不圓溜溜地瞪著這兩個不速之客,也不瞇縫著冷冰冰地看這兩個人,它們只是好奇這個睡袋,還有這兩個看來沒有什么惡意的人。
他們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一家子滇金絲猴,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驚嚇了它們。
滇金絲猴去得很突然,忽然轉身就走。兩只小猴躍上低矮處的樹枝,抓了幾縷高處垂下的松蘿塞進嘴里,回頭看了兩眼,公猴叫喚了兩聲繼續向前,這一家子金絲猴終于不見了蹤影。
她聽見他興奮地說,這奇遇,千載難逢啊。我們可真是磕頭碰著天了!
她突然從睡袋里鉆出來,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套上鞋,向那一群滇金絲猴追去。他看著她笨拙地閃過幾棵大樹,拉扯著樹枝一路小跑,轉眼竟不見了身影。他坐起身嗨、嗨、嗨地叫了幾聲,見叫喚聲止不住她奔跑,只好急忙起身,穿上衣服套上鞋,也追了過去。
在另一側的山脊處,她坐在那枯枝敗葉上神色凄然地啜泣。
一路急奔,他的胸膛在急遽起伏,仿佛大山在喘息,森林在喘息。他看著她,直到呼吸逐漸平息,這才在她身旁坐下來,一只手摟住了她的肩膀。她一直在垂頭啜泣,但聲音越來越小,間隔越來越長。
靜坐著聽了一陣林濤聲,她幽幽地說,走吧!
他沒動,緊了緊摟著她肩膀的幾個手指,說,你昨晚上一直在叫一個人的名字。
她遲疑了一下說,這是我的事……你摟著我,也是沒用的……
他說,你是把我當成他了吧?
她扭頭側臉看他一眼,毫不隱諱地斷然說,當然。
他的臉抽搐了一下,又迅速平復了,哈哈一笑站起身,但未消逝的笑容也掩蓋不住他的失落。她站起來,擺脫他的攙扶,自己朝回走。
兩人沒精打采地回到住處開始收拾行裝。他多次往返舀水澆向火堆,又反復檢查那根燒得只剩點尾部的枯樹樁,生怕它死灰復燃。
一個上午,兩人走得有些沒頭沒腦,不著邊際,腳步也就緩慢下來。
地貌又有了些變化。森林少了。到處是裸露的巖石。草叢中依然開著些不知名的碎花,漫山遍野地延伸,仿佛要盛開到天際去。但路越走越不明顯,已經被這少有人跡的原始狀貌湮沒。
他說,路越來越難走了。是不是該回頭了?
她說,才出來多大點路?救命房都沒見著。
他說,這些地方,是有熊的。
她說,哪里會這么巧,偏我們就要碰上。
他就不說話,低頭走路。他知道,她的旅游正步入深處,而眼前的路依然沒有盡頭,雙腳的行走也沒有方向。她不知身在何處,還沒想到要依附什么來判定自己,但跟她自己的過去依然緊密相連。而他,在昨夜的激情之后,已經丈量出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有距離是肯定的,他原以為這距離之間,應該有一個曖昧地帶,至少她會故意容許這個曖昧地帶存在,使他們能夠親近,能夠快樂,能夠相處(至少這幾天能夠相處),甚至能夠在將來回憶。可被她斷然否定了,非常決絕,毫無余地。他就徹底變成了她的一個替代品,一個道具。
這讓他憤怒。
時間變得很漫長,路變得越來越難走,身上的旅行包越來越沉重。但他只能跟著她繼續前行。
山埡口處,也是一個瑪尼堆,經幡旗幟凌亂地插在周圍,透著無盡的神秘,讓他們心下一緊,也使他們意識到這山與人,人和一路所聞所見,那遙遠的天空與靈魂,藏在心底某處的鬼神和此刻正在爬山的自己,都是牽扯在一起的,有著緊密的關聯。兩人放輕了腳步,忐忑著繞過了瑪尼堆。
翻過山埡口,眼前突然又出現一片樹木稀疏的空闊地,一池碧水就驀然呈現在眼前。池子不大,方圓不過三四百米,可池水澄藍,如融化了一片藍天。幾只鳥驚叫著飛去了。這么高的山上,竟然擱置了這么一池水!
他喔~嗬~嗬~地怪叫了一聲,好像已經忘了半路上的憤怒和沮喪。他那夸張的驚異之色,也讓她臉上漾起笑容。兩人都迫不及待地扔了身上的旅行包。旅行包,已經讓他們感受到了不得不背在背上的無奈。
兩人坐在一塊一頭伸進了水里的大石頭上,靜靜地看著水面,直到額頭上的汗水逐漸消失。這里風很小,池面平靜。偶爾有幾只鳥匆匆劃過水面。
他說,這是天池。旅游地圖上也沒有的。
她說,這是神水。
他說,這是王母娘娘的浴池,七仙女的澡堂。
她說,我要游泳。
他說,你就不怕褻瀆了天神?
她說,神要怪罪就讓他怪罪一次好了。
他說,真要游啊?水很冷的。
她不說話,起身脫衣服。那動作毫無猶疑。
他笑著說,要我回避嗎?
隨你的便,她說,看都沒看他。
她脫了衣服,還轉來轉去地活動了一下腰身,然后赤身裸體慢慢走進水里。她神態自然,看不出有半點羞澀。等到水沒過大腿,她蹲下身,撲向水面。身體瞬間被淹沒,又迅速在濺起的凌亂水花中浮出來,筆直地向對岸游去。快到對岸,她又慢慢游回來,在池子中央仰著頭飄浮著。
像條美人魚,他看著藍天下飄浮著的白云想。他忽然也想下水,但克制住了。忽然意識到自己看了這半天,竟然沒生起一絲綺念,不禁有些奇怪。看著她漂浮在水面上,他咧嘴笑了笑,然后伸手試了試水溫,水真的很冷。山這么高,這天池一年肯定有半年以上是被冰雪覆蓋的。很多人耐得住去冬泳,這點涼意對她恐怕不算什么,他想。
美人魚出浴,全身都是雞皮疙瘩。她在瑟瑟顫抖。他忙去她的旅行包里翻出毛巾丟給她。她匆匆擦了幾把,披上衣服,蹲在石頭上瑟縮成一團,嘴唇青紫,頭發潮濕。他看著她手腳不怎么靈便地朝身上穿著衣服,聽到她牙齒叩得得得地響。她說她累了,然后找出墨鏡戴上,在大石塊上躺成個大字曬太陽。
他轉了一圈回來,她依然在那里躺成個大字曬著太陽。冷血動物!他坐在她旁邊的石頭上暗暗罵了一聲,朝池塘里一顆一顆地丟著隨手撿起來的石子,看漣漪。
她忽然懶懶地問,聽說,碰到熊最好躺下裝死。
他說,如果你知道熊不餓,當然可以。要不就蹲下,雙手捂住臉!
她說,為什么?
他說,等人家來收尸,好看一點啊。
她愣住了,過了一陣才道,那怎么辦?跑路?
他面無表情地說,也行啊。反正你又沒我跑得快。
她抬起后腦勺對著他尖叫,你怎么這樣?我們可是有合同的。
他冷冷地加重語氣說,所以,你最好乖一點。
她真的生氣了,呼一聲翻爬起來,扯起旅行包朝背上一甩,恨恨地道,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出個門就要碰上熊!走吧,膽小鬼。
山依然在高,樹依然在長,花依然在開。路依然在前。在這道橫路上,忽然看得見一帶雪峰在遠處聳立著。太陽照在峰頂上,濺起一團團金色霞光。神的高原,這里是神的家。她戀戀不舍地收回眼光,快步向他追去。
下午,在一片林地的盡頭處,果然看見了一座小木楞房突兀地立在路邊。這一帶,如那藏族老人所說不再有村落,甚至都沒碰上一個行人。你們可以找救命房過夜,那藏族老人說。這應該就是救命房了。兩人向木楞房走去。
門口堆放著一些木柴。木楞房也沒什么特別,門上沒鎖,但用一根鐵絲纏綁了兩道。他解開鐵絲,推門,門上的灰塵紛紛飄落,有的落在了他的手臂上。灰塵落定,她也跟著他貓身進門。等眼睛適應了里面的昏暗,他們才看清木楞房里有一張低矮的床,三個鍋莊石上架著一口鍋。床頭一側的木架上還放著些東西。所謂床,其實就是些杯口大的木頭拼搭在兩頭直放著的大木頭上,上面鋪墊了一層茅草。他捏了捏木架上的口袋說,這是青稞炒面。一個塑料袋,仔細看竟是剩余尚多的鹽袋。地上有個藍色的塑料桶,里面放著半桶正在發芽的土豆。
如果是冰天雪地又凍又餓的時候,路人有這么個地方歇腳,足可救命。
大雪封山前,又會有人放一些新鮮土豆在這里的吧?她蹲下看著桶里的土豆說。
他說,經過的人,都會放一點耐存放的東西在這里。別人救你的命,你也要救別人的命。等離開的時候,我們也放點東西在這里。今晚我們可以在這里落腳了。
她出門轉了一圈,發現旁邊就是一條溪水清澈的山澗。于是走到溪水邊,蹲在一塊石頭上洗了洗手,溪水清冽冰冷。回來,他還在打掃房間。他說,你先別進來,都是灰。
她在鼻子前揮了揮手,后退幾步,坐在門口的柴堆上,后來又扭轉腰身,手撐著雙腿上的旅行包,看著漸漸西下的太陽和周邊的森林發呆。一陣困倦纏身,她有些迷糊,這地方天高地遠,渺無人煙。孑然一身的困頓里,仿佛萬事都已經變得無可無不可,至于身在何處,前路后路,所知所想,包括那個刻骨銘心的身影……都已淡然。她努力抗拒了一會,還是抗不住那大山一般沉重的迷糊,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他叫醒她,她迷迷糊糊地跟著他進屋,說,幾點了?噢,你都燒好水了。
他說,七點多了。你竟然靠著門就睡著了。燒水。撿柴。收拾屋子……你看我都做了多少事。
木楞房里干凈清爽多了,也暖和。鍋下的柴火在燃燒。鍋里的水在翻滾。那塑料桶里有半桶水。土豆在墻角處堆著。他分別伸出兩個手指捏住鍋耳端起鐵鍋,朝茶缸里倒了些開水,用木筷子攪了一陣,舉起筷子,小心地咬了一塊黏附在上面的糊糊,嘗嘗咽了,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
他說,青稞炒面,要不要?
還能吃嗎?都不知道哪年哪月放在這里的,她皺眉說。
布口袋里面還有一層塑料袋封口放著的,怎么不能吃?時間可能也不長,應該是去縣城的人放的,你看,還有兩瓶啤酒。他說著,將一雙木筷子遞給她。說是筷子,其實就是兩根稱手的木棍,她橫來豎去地看了看黏在筷子上的炒面糊糊,學著他的樣子在筷子上咬一口,小心翼翼地嘗了嘗。
好像真的沒壞,她說。
他不答,翻出茶葉來,捻了一撮丟進鍋里,又側身從木架上拿起野菜丟進去。他竟然采摘了一把野菜——估計就是去取水時在山澗里采摘的。
他說,給我一個梨。
她從旅行包里翻出梨遞給他。他在水桶里洗洗梨,從腰間抽出匕首,將梨捏在手中左右斜著各切一刀,刀尖一頂,一瓣梨已掉入鍋中。她看見一陣刀起刀落,梨已經被他分成十幾塊,紛紛落入鍋里。他將刀尖伸進鍋里攪了攪,朝她笑了笑,說,等開起來就能吃。都得吃點蔬菜了。
她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說,你這一輩子,肯定不會是被餓死的。
他將匕首插入掛在腰間的刀鞘里笑道,一會兒讓你嘗嘗本山人做的野菜梨茶湯。
她白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兩人都看著那些東西在鍋里翻滾,冒起騰騰熱氣,感覺整個木楞房都彌漫著一些相濡以沫的寧靜。
喝著口缸里味道特別的野菜梨茶湯,吃幾坨從他口缸里分來的青稞炒面,比獨自吃壓縮餅干和干面包,感覺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吃過東西,門外的天色已經黯淡。他在木楞墻壁的縫隙里插了一截樹枝,將鍋掛上去,屋子頓覺空曠了許多。屋外的風呼呼地越吹越大。要睡覺,那實在也太早了。他朝火堆添加了兩根柴,屋子里更加明亮暖和,兩人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話,都感覺到了時間的漫長,感覺到了滇西北高山要使人窒息的空曠。
她看著燃燒的火堆,輕輕地說,真會有熊來么?
他笑道,不怕,到時候我睡在你上面,熊來了,要吃也是先吃我。
她不嗔不喜地看著他說,導你一游,就導到這里啊?好像也沒多遠。
他說,我其實已經游得很遠了。但是我發現你,其實從來都沒出門。本來么,這世界還有更遠的地方可以去游。你的心不出門,那就誰也沒辦法了。你如果愿意,那我現在就可以導你去一個你沒去過的地方,看上一看,游上一游。
她微笑著看著他,說,你試說說,那是個什么地方?
他說,我也說不清,也許是陰陽合一的地方,會讓兩個人融匯成一體;也許是靈魂飛升的地方,會讓你飄浮在天上,忘掉不愉快的過去,不再感到痛苦,也不會再想回到過去;也許是生死相隔的地方,會讓你靈魂出竅,到另一個美好世界,幸福地游蕩……
她說,我怎么越聽越像是納西族的玉龍第三國啊……
現在,她在山路上狂奔。耳際有風在呼呼地朝腦后刮。樹影山色在前面向她紛紛涌來。驚恐彌漫了她的身心。他驚恐急切的喊叫一直在耳際回蕩:快跑!
快跑!快跑!快跑……
那是一段蜿蜒在山脊上的小道,山勢不算陡峭,她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向山頂走。他突然蹲下了身子。越過他的頭頂,隔著稀疏的灌木叢,她看清了:那只大黑熊兩只前爪舉起,垂著熊掌,正一聲接一聲短促地哼哼著靠在一棵松樹上蹭癢。她僵住了!果然能碰上熊。黑熊側了側身,開始蹭身體的右側。剛蹭了兩下,突然舉起左爪朝虛空猛揮一掌,也許是擊打打攪它的蜜蜂,或者樹上垂落的蜘蛛。它忽然停下動作,吸了吸鼻子,警惕地朝他們的方向看了看,繼續在松樹上左一下右一下地蹭背。熊再次停下動作,伸長鼻子拱了幾下,聞到氣味了,熊準確地看向他們。
他們藏身的地方,在風頭上。
他一只手伸向后,急切地拍著。她以為是示意她蹲下,他卻在后退。他重重地踩在了她腳上,痛得她哼了一聲。她看見了,她的叫聲還沒停歇,熊已經起伏著身體向他們撲來。
他背對著她喊:快跑!
她轉身就跑。
快跑,越快越好。
快跑……
鳥們也在催促她快跑。風聲也在催促她快跑。實在太累了,腳酸腿軟,真想歇一歇!他的聲音還在耳際尖叫:快跑!好吧,好吧。她左一次右一次地急速邁動著雙腳,拼命忍耐,堅持。嗓子在冒火,雙腿像灌了鉛,已經沒有了感覺。忍一忍吧。腦袋里一片空白,唯獨保存了那聲快跑!摔跤,不要緊,起來再跑。滾骨碌了,抓住樹干站起,還能跑……
旅行包掉在坡上來不及撿了,逃命要緊吶。手機好像也跑丟了,命都沒了手機還有什么用?跑,一路狂奔,一直奔到秦淮河的槳聲里,奔到夫子廟的牌坊后,奔到玄武湖的波光里……
此刻,她還在狂奔……
他在她身后,不知道他有沒有跑,或者朝哪個方向跑。他有匕首。也許那熊已死在他刀下。他跑得肯定比我快。他是男人,在山里長大。他年輕,有力氣,腿又長!
一早起來,她就感覺身上多了些東西,心里又少了些東西,這讓她焦躁難安。她瞥了一眼還在酣睡的他,出門去澗溪邊洗臉。她捧起水澆到臉上,又捧起水來砸到臉上。多出來的是自己不想要的,少了的是本來想堅守的。可什么都難如人愿——不想要的總是會多出來,不想舍棄的又不知不覺就丟掉了。什么導你一游,分明是我導你一游,她越想越歇斯底里般無法自控。吃過早點,他說最好別再走了,這一帶真的有熊出沒。她說他在騙她。她說朝前走也是合同規定的。他說合同也規定了要為你負責。她說這我不管,我只要你們負責。然后他罵她瘋婆娘。于是她朝他聲嘶力竭地吼,我投訴你!我告你……
她狠狠地瞪著他,硬生生噎回了后面的詞。他只好無可奈何地跟著她走。
快跑……
她早就迷失了方向,更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仿佛這位置只是個虛點,貌似存在其實并不存在。沒有空間,也就沒了方向。沿路并沒有看見住過的救命房,沒見到他們曾經露宿的地方,也沒見到他們經過的那個藏族村落。
不停的奔逃中,她終于看見了214國道。山林間穿過一條大道,讓她稍微清醒了些。這里沒有那排居心叵測的野店,也沒有慈悲為懷的房間,更沒有她乘坐的那輛捷達車。她靠著路邊的一塊石頭,癱坐在地上。這是塊公路里程樁,標明了她在這個世界位置。她看看這段延伸在林間的平坦橫路,不知道去云南要朝左走還是朝右走。她明白不能朝西藏方向走,西藏,還遠得很。她只能在這里等待過往的車輛,可這一帶車輛稀少。
她瑟瑟地不停顫抖著,無助地蜷縮在路樁前。身體伏在雙膝上,一雙手夾緊兩肋收起,仿佛還在山野里一路狂奔,又像是在努力縮小自己,拼命縮小,縮小,一直縮回到母親的子宮里去,消失于這人世間。
她蜷縮在一輛慢騰騰的農用車廂上抵達那個山洼野店時,已經是黃昏時分。農用車靠邊停車,她起身就看見他正在捷達車前焦躁地走來走去。她扶著車廂板淚流滿面。他已經看清車廂里的人,箭步奔向農用車,帶著一副狂喜的神情將她從車廂扶下。然后把她攬在臂彎里,用力擁了擁,又不停地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她在他臂彎里顫抖不已,一副柔若無骨的樣子。
這野店里人都圍了過來,七八個,男女老少都有。大家圍著兩人問長問短,知道碰上熊了,感慨著為他們慶幸撿了條命。她恍若未聞,顫抖著只會哭泣。他將她扶進房間歇息安撫。院子里的人傾聽著她的哭聲繼續議論。野店老板聽了一陣,知道不會給他帶來麻煩了,于是看著那個房間笑道:啊嬤嬤,哭得像個才滿月的娃娃,怕是要喂點奶才得呢。
院子里發出一陣哄笑。有人接話說,小伙子咯會喂?不會,教教他……
老板說,他肯定會。說是當天晚上就回來,七八天了才回來,不會也學會了。
院子里又一聲哄笑。又過了一陣,圍著的人這才議論著散了。
她躺在床上,枕著他的臂彎睡著了。他看她已經睡熟,輕輕抽出手來,坐在木凳子上發了一陣呆。他猶疑再三,最后還是決定不打這個求援電話,否則對自己也太不利了。他決定讓她在他的安撫下慢慢地自己修復自己。他出門跟飯店老板買了些吃的,又要了個熱水瓶放在床尾,等著她醒來。
他看見她翻了幾次身,都沒醒來。導你一游么,周邊走走也就是了。縱使是心外一游,那也有邊界,誰知道你竟然會這樣不知深淺地橫沖直撞。最激越的風暴,最美好的風景,都不在別處,在你自己心里。趕快回你的南京,嫁人生孩子,好好過你的幸福日子。都高齡產婦了,還一天想著東顛西跑。你,不管跑到哪里心都恐怕不會安……怎么樣?崩潰了吧?我敢說,你這一輩子也不會再想出門旅游了……他默默地想著,看一眼手機,快十二點了。
找她,等她,一直處于極度緊張的狀態,他只覺得身心都坍塌了,不想用心,不想走動,不想任何人事……于是他坐在木凳子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被她溫柔的擁抱驚醒。他扭頭看著跪坐在床上的她,嚇了一跳:昏暗的燈光下,她蠟黃的臉上盡顯憔悴,又帶著些劫后余生的感動,再也找不到原來那驕傲自負歇斯底里的神色。他緊了緊擁著他的手臂。她伸出一只手掌,他也伸出一只手掌,十指分開,扣在了一起,越握越緊。
他慢騰騰地回答她的詢問。他說,我叫你快跑的時候,我也跑了。但我是橫著跑的。我想把熊引開。熊果然跑向我了。我只顧埋頭猛跑。跑了一陣,忽然發現熊不見了。不知道啊,它真的沒再追我了,也許是回森林去了。我在那里吆喝了一陣,還放了幾個鞭炮。它肯定嚇走了。我本應該一路走一路放鞭炮的。然后我就跟下來找你了。喏,我找到了你的旅行包,找到了你的紗巾,都帶回來了。你跑得好快啊,轉眼就不見了。一開始見得到你遺落的東西,后來就不知道你是從哪條路走的了,再也找不到痕跡。我想,你只要朝山下跑,就肯定能找到公路,就會到這里來。所以就在這里等你。喏,你的東西都在那里。
劫后余生,百感交集,恍惚如夢,她對周圍的一切辨不出真假,更做不出判斷。他問她要不要吃東西,她搖頭;又問她要不要洗臉,她也搖頭。他們游得有點遠,遠遠超出了她的希冀和期盼。此刻,她只想抓住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好讓自己回到真實的感覺世界里來。
她說,我只想睡覺。你來陪我吧!
他們除去衣服,鉆進被子。碰到對方身體,都打了個冷噤,同聲問道,你怎么這么冷?
兩人相視一笑,克制著對對方冰冷身體的不適,相擁而臥。他輕輕問道,明天還繼續游?
她說,當然。
第二天一早,太陽剛照到這山洼里,兩輛警車后面跟著一輛大車,前后開進了這個野店。接著從車上陸續下來一群人,還帶著一只警犬。有幾個人圍向捷達車議論著什么。然后,兩個警察和旅游公司女老板拿著兩張照片,問老板有沒有見到這兩個人。
老板瞅了一眼照片,朝一個房間指了指說,在吶!昨晚上早早就睡了,還沒起來么。
那女人驚喜地一路小跑去敲門,沒有動靜。一推,門竟然開了,里面卻空無一人。女人回頭問道,老板,到底哪個房間?
就那個房間,老板說著跟過去,扶著門框看里面:被子設施整整齊齊,根本不像有人住過。老板不禁瞪大了眼睛,又急道,這早就走啦?沒聽見聲響么……車也沒開啊……
警察怪老板胡說八道,朝他吼,見你的鬼噢,昨晚上干了多少酒?這陣還在滿嘴醉話!
老板滿臉委屈地叫道,是真的啊……昨天那么多人看見他們了。男的先回來,女的是后來才坐車回來的。我看著他們飯都沒吃就睡覺了……真是活見鬼了……
那警察不再理他,呼喚著參加救援的人群,帶頭朝山上走去。
黎小鳴,本名黎永泉,云南省永勝縣人,當過教師、記者、編輯。在《作家》《鐘山》《今天》《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橡皮泥》,中篇小說集《在水邊眺望愛情》等。獲得過《滇池》文學獎、云南省文學藝術創作基金獎。現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