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者：蔡天新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出版時間：2020年08月 ISBN：9787108056436

水 井

水井是我的談話對象，我時常趴在井沿做鬼臉、講笑話，有時甚至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喊叫。

——題記

1

水井是潮濕的一個據(jù)點。即使在陸地表面，以水井為中心，若干米長為半徑的圓內(nèi)通常也是濕漉漉的。為了防止這種滲透式的擴(kuò)張，人們會在周圍修筑排水溝，并在溝壁澆上水泥。因此，當(dāng)有人接近它時會有所覺察，這是一道警戒線。井口不是鑲嵌在地面的一個方形或圓形，而是砌起幾十厘米高的磚頭或石板的井臺，這樣既避免了兒童不小心墜落其中，又可以保護(hù)水質(zhì)的清潔。為了做到這一點，有的水井甚至備了封蓋，必要時可以上鎖。水井的歷史就像塔一樣無從考察。但顯然，人們因為口渴才掘井，因為心渴才筑塔。“塔是天上的井/井是地下的塔。”多年以后，我在濟(jì)南讀書時，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如今生活在城里的年輕人大多沒使用過水井，他們只在某些古宅或電影里面見到過水井的模樣。我小時候的《常識》課本和現(xiàn)在的《科學(xué)》課本里都有趙州橋和大雁塔之類的圖片，但是不會談?wù)撍?/p>

在澄江中學(xué)，有兩口水井。其中一口在食堂門外，那口水井提供了清涼可口的飲用水，可以說是我們的生命之源。在工友叔叔的指點下，我慢慢學(xué)會了用鉛桶或木桶打水。方法非常簡單，用繩子把桶放到水面，晃動繩子，讓桶摔一個跟頭，全部沒入水中后即將其提起。也有不少人學(xué)不會使巧力，才打上半桶水。

在我的記憶中，水井不只是一面鏡子，它還有一個功能，那就是我的談話對象。我時常趴在井沿做鬼臉、講笑話，有時甚至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如果和幾個小朋友在一起，我們就可以相互看見背上的書包。那時候我們沒有多少家庭作業(yè)，放學(xué)以后喜歡在外面玩耍。水井的水面一般離地面有三四米，有時一場大雨過后，水面會迅速上升，甚至接近地平線。與此同時，水質(zhì)也會變黃，仿佛它已經(jīng)不是水井了，而是一個水坑。這倒是給我們增添了一份安全感，即便掉下去也可以自己爬上來。

多年以后，我來到印度古都加爾各答，見識了另一種式樣的水井。井口全封閉，只有一根水管從中延伸而出，旁邊是一個長長的鐵把手。當(dāng)有人反復(fù)用力下壓把手，井水便會源源不斷地從龍頭流出。就在鄰接大詩人泰戈爾故居的一條小巷里，我看見一個成年男子，光著上身，穿著短褲，坐在井邊，頭發(fā)和身體涂滿了肥皂泡沫。在他旁邊，一個男孩在用力抽取井水。

后來我了解到，這樣的水井都非常深。在干旱缺水的中國北方，也有不少地方有這類水井，但恐怕不會有人這樣當(dāng)街洗澡。而在我如今居住的城市杭州，也有水井的故事流傳。唐代詩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做過兩件為民眾稱道的好事，其一是組織疏通西湖淤泥，其二便是下令浚治了前任李泌a在錢塘門和涌金門一帶開鑿的六口井，改善了居民的用水條件。到了清代，還有一口水井聲名遠(yuǎn)播，因為兩百多年前一位皇帝的光臨和題字，讓它所在的村莊、鄉(xiāng)鎮(zhèn)，甚至整座城市世世代代的人民都沾了光。

各位一定猜得出來，那正是位于西湖西邊龍井山上龍井村里的龍井。這樣的水井世所罕見，但確實存在，慕名前來的游客每人要購買十元一張的參觀券才能見到它的真面目。以這口水井命名的茶葉則成為馳名中外的頂級品牌，每年清明前采摘的尤為珍貴，一市斤價格高達(dá)幾千元甚至上萬元。當(dāng)然，那樣的水井早已失去原先的功能，而淪落為一種商業(yè)標(biāo)簽。

2

我對水井最刻骨銘心的記憶來自六歲那年的冬天。一個旭日初升的早晨，我和同伴程功一起去樊川小學(xué)上學(xué)。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又是澄江中學(xué)那幢樓房三層樓里的鄰居，我家就在那閣樓底下。程功比我年長一歲，上頭有兩個寵愛他的姐姐。他的父母都是教師，他的家比我們的大一倍。在我的記憶里，程功的餅干筒里總有吃不完的東西，他也因此成為我母親暗地里批評的對象，她甚至把它提到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高度。現(xiàn)今我對女兒們也有少吃零食的要求，當(dāng)然，理由與我母親所說的不同。

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地上有霜凍。我照例比程功早起，在他家門口喊他的名字，聽到里面應(yīng)了一聲，便先下了樓梯。我一溜煙跑到澄中的黑板報前，準(zhǔn)備躲在那堵小墻后面，和他玩一次捉迷藏的游戲。附近剛好有一口水井，給菜地澆的水便取自其中。我一邊哼著那支人人會唱的《東方紅》，一邊跳躍著向前奔走。不久以前我加入了紅小兵，心情特別好。可是，就在我扭頭回望的一瞬間，一只腳絆在井沿上，“撲通”一聲，我掉進(jìn)了水井。

此時此刻，程功還沒邁出澄中那幢樓房的大門，而教職員工要么尚未起床，要么起來了卻未走到戶外。接下來的一分鐘時間里，我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可以說手足無措，腦子里一片空白，刺骨的井水也沒有讓我清醒。眼看一個尚未見過世面的小生命就要終結(jié)，沒想到幾十米外的菜園子里有個“右派”地理老師，一大清早就在地里松土。他聽到“撲通”的落水聲，趕緊提著鋤頭跑了過來。井水有近兩米深，幸虧我穿著棉襖，還能浮在水面拼命掙扎。那“右派”老師在井沿蹲下，放下鋤頭，我慌亂中一把抓住了它。

這個“右派”老師姓李，我叫他李伯伯，平日里他喜歡抱我，還用絡(luò)腮胡子扎我。如果還活著，應(yīng)該有九十多歲了。可以說，是一個“右派”給了我生命，而另一個“右派”救了我的性命。李伯伯把我撈上來的時候，程功才剛剛趕到。遺憾的是，我長大以后再沒有見到李伯伯，也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

直到2016 年年初，故鄉(xiāng)《臺州晚報》連載我的童年回憶，才幫助我找到李奇文伯伯的下落。他的孫女告訴我，爺爺畢業(yè)于英士大學(xué)（浙師大前身），離開澄中后調(diào)任椒江二中直至退休，幾年前病故，享年八十九歲。而先前的一個夜晚，我和程功在杭州曙光路一家酒吧偶然相遇。我問起那次落井事件，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凈。又問起早年寵愛他以至于讓我有些嫉妒的兩個姐姐，沒想到他二姐（溫州大學(xué)某學(xué)院院長）的孩子都在澳大利亞工作了，大姐仍孑然一身。

3

隨著政治氣候的不斷變化以及其他原因，我童年的居住地也不斷變遷。落井事故發(fā)生后的第二年，母親調(diào)離了澄江中學(xué)，我也離開了樊川小學(xué)，隨她到了一個更為偏僻的小村莊——王林施。那里沒有一口水井，村民的飲水源是一個約三百平方米的池塘。池塘四周有多處石板埠頭，逐級降低伸入到水面，供大家挑擔(dān)提水。那可是十足的一潭死水，我不知道我那少年白發(fā)是否與此有關(guān)（青年時代有一年春天又奇跡般地變回黑色）。

我記得有一次，一個與我年紀(jì)相仿的小女孩不慎跌落其中并淹死，還有一次，一位長者自溺其中。好在我沒有看見他們的尸體，否則的話一定噩夢不斷。可是，比起鄰村的水井放毒事件來，那又算得了什么。幾天以后，全村的人照樣從那個池塘取水飲用。

我和母親在王林施村生活了四年以后，又搬到了另一個村莊。直到“文革”結(jié)束一年以后，我才返回到出生的縣城，那時我剛好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了。城里的居民用上了自來水，但水井依然遍地存在，尤其在胡同小巷里，但不是用來提取飲用水。每天一大清早，在清潔工的運糞車走了以后，婦女們挨個在井邊清洗馬桶。接下來，她們洗衣服甚至蔬菜。

我每次路過水井邊，總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年輕或不年輕的婦女三三兩兩蹲在水井邊。她們用肥皂搓，用木棰敲。同時，也用方言交流著本地新聞并不時發(fā)出會心的笑聲，想必其中有黃色段子。幾乎沒有例外的是，她們的后腰露出半圈白色的肌膚，那恰好是最讓人好奇和想入非非的地方。要是遇到好看的女子，即便像我這樣未開化的少年，也常常為自己找個理由，來回經(jīng)過水井邊。在那個年代，這也是中國婦女們展示自己美麗的一個舞臺。雖然胸部被嚴(yán)實地包裹著，但細(xì)腰和翹臀卻暴露無遺。

回想起來，水井邊留給我最美好的記憶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的母親早亡，父親開一家小賣店，有一個比我還矮一頭的弟弟。當(dāng)她的父親發(fā)現(xiàn)營業(yè)額的多寡與女兒之間的秘密關(guān)系以后，就讓她輟學(xué)在家了。我很快感覺到她的吸引力，她做買賣的時候是一個樣子，洗衣服的時候又是一個樣子。她坐在店里的時候，我喜歡看她的眼睛和微笑，她蹲在井邊的時候，我喜歡瞧她的頭發(fā)和背影，她可能是唯一沒露出股溝的女人。

回想起來，我和這個女孩之間的交談始終限于這樣的詞匯，“味精一包”“兩角三分”“醬油一斤”“找你七分”……她恐怕和陳老師一樣不記得我，或壓根兒沒留意過我，因為我只是一個營養(yǎng)不良而發(fā)育遲緩、在沒有任何同齡女孩做伴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男孩，只是她數(shù)以百計的顧客之一。

隨著歲月的推移，這個女孩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逐漸淡出，留存下來的已非康定斯基所說的色彩，而是她的身姿。當(dāng)然，這與我已成長為少年，也與那個年代單一的色彩不無關(guān)系。新千年來臨之際，我在萬里之外的南美洲安第斯山中滯留，為她寫下一首詩，題目叫作《故鄉(xiāng)的美人》。

故鄉(xiāng)的美人

多年以后我回到了故鄉(xiāng)，

在一口古老廢棄的水井邊

遇到了從前鎮(zhèn)上的美人。

她少女一般輕盈的體態(tài)，以及

從舌尖發(fā)出的哧哧的笑聲

既讓我驚訝又感到親切。我想起

那些游歷過的地方，想起

那些婦女，她們相異的舞姿

猶如波浪把時光分隔，把我們

分隔。恍惚之間，她已經(jīng)

車身離去，只留下一個背影

又教我想起她年輕時的豐韻。

2000，麥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