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小說一定會自己講述 ——從卡爾維諾《市政府的鴿子》說起
卡爾維諾在他的《馬可瓦爾多》里,讓主人公馬可瓦爾多生活在四季的輪回里。當然,但凡是人都是生活在季節的輪回里的??墒?,我們活著活著——我說的是城里人——就忘記了四季的存在,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們堂而皇之地生活在季節之外。
《馬可瓦爾多》,一季一故事,二十個故事,五番春夏秋冬的輪回。五,是最恰當的一個數目。少一個,就有閉門卻掃的緊張;多一個,則顯落絮冗散的無力。任何事物輪回五番之后,臻于成熟,即可翻篇進入另一境界,再別開生面。
季節的變化,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最強信號,一經發出,永不言止。其突出的形象和執著的品性是大海上的燈塔,是空中飛機的航行器。《馬可瓦爾多》結構獨特精致,讓人想到季節、人、大自然的關系,這種結構形式也是這本書的另一個內容。
《市政府的鴿子》出現在第一個輪回的秋天,這篇不足2000字的小小說引發了我背誦的欲望。背誦這件事,在我的潛意識里,似乎已經和我緣分已盡。我真沒有料到我會想去背誦一篇小說。在背誦《市政府的鴿子》的光陰間隙里,我對自己說:背誦一篇小說,進入遠方一個陌生人的心靈。背誦散文,是在摩挲古化石上的紋路,美麗卻難以進一步地深入。背誦小說,是沉入宮殿,九曲回廊,無窮無盡。
說到背誦小說,就要說說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胡安·魯爾福。馬爾克斯的言說傳遞給我一個奇怪的信息:閱讀對他而言似乎比他的寫作更重要。對我來說,閱讀和寫作之間,閱讀更重要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我根本算不上是個嚴格意義上的寫作者,但馬爾克斯可是寫了《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惡時辰》《族長的秋天》的??墒撬f:“我寫作從不為成名,而是為了讓我的朋友更加愛我?!蔽矣X得文壇上和這句話堪成對仗的是費爾南多·佩索阿說的“成為詩人不是我的野心,而是我獨處的方式”。
這是馬爾克斯在說他的寫作,你再看看他怎么說他的閱讀:當有人告訴卡洛斯·維羅,說我可以整段地背誦《佩德羅·巴拉莫》時,我還沒完全從眩暈中恢復過來。其實,不止如此:我能夠背誦全書,且能倒背,不出大錯。并且我還能說出每個故事在我讀的那本書的哪一頁上,沒有一個人物的任何特點我不熟悉。
而他對胡安·魯爾福作品的閱讀,讓馬爾克斯確信他已比作者本人更熟悉作品。我不會做到比卡爾維諾更了解《市政府的鴿子》,這是我要背誦它的原因。
卡爾維諾的創作在世界文壇能獨占一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小說中的科學性和幾何理性。小說是感性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它和科學、幾何美學之間的關系,往好處說是互致敬意、兩岸相立,激烈點兒的說法則是氣場不和、水火不調。它們卻在卡爾維諾的文學世界里,空前統一。
卡爾維諾作品里的科學性不是憑空來的,他的父母都是植物學家。他自述:“我的家庭中只有科學受到尊重。我是敗類,是唯一從事文學的人?!彼钥柧S諾作品里的科學是對家庭科學傳統的另辟蹊徑或曰再發展;當然也可以說是卡爾維諾在向科學展示文學的內在魅力,他在向他的家庭證明:文學也可以很科學,科學卻不能同時臻達文學之美。這是他文字的魅力。
擇取譯林出版社版本馬小漠的譯文:
鳥兒們遷徙時遵循的路線,不管是往南還是往北,不管是秋天還是春天,都很少穿過城市。大群的鳥沿著森立的邊界,飛過畫著道道條紋的圓丘田地,高高地切過天空,有時好像是順著河流、山谷溝壑的曲線飛,有時好像是跟著輕風那看不見的線路飛。但是,當它們一看到城市鐵鏈一般的屋頂出現在面前時,就會遠遠地飛開。
很顯然,馬小漠很好地把握住了卡爾維諾的文學風格。從“往南”“往北”的寬宏視野開始,收縮為“邊界”“道道條紋”“圓丘”,動態變化為“切過”“曲線”及至冰冷的“鐵鏈”?!柧S諾小說中對幾何理性的追求,在這段譯文里表現得卓越、精致,完美。卡爾維諾創作的雄心或者說他小說的哲學就是“捕捉宇宙的秘密”。在他通靈一般的思考里,捕捉宇宙的秘密、把握那些無限可分的事物,需要借助于幾何圖案。幾何圖案是宇宙中最普遍明晰的模式。
在第一個春天里,馬可瓦爾多是個在Sbav公司干體力活的。到了這個秋天,他的活兒是蹬著三輪車送貨,同時我們又多知道了一點馬可瓦爾多的資料,他曾經是個士兵。我覺得,卡爾維諾在這里提到馬可瓦爾多曾經的身份,也是讓曾經的創作經驗在新的寫作實驗里回閃。他早期的作品來自他當游擊隊員的經歷、來自他在三等車廂聽來的故事,他用筆把這些掠劫一空后,開辟了屬于自己的寫作領域——那些不帶文學動機而經歷的東西。寫《馬可瓦爾多》,他要打磨的最大手藝就是如何去除文學動機。
蹬著三輪車的馬可瓦爾多闖紅燈了。臉色醬紫的警察在小本上記下他的名字和地址時,馬可瓦爾多還在仰頭看天,天空已不見了“那些翅膀”??柧S諾在這里使用了借代手法,既是文學的,也是心理學的,他在暗示馬可瓦爾多的心里已經長出了翅膀,飛離了他沉重的城市生活。但,現實是個不好惹的主兒。馬可瓦爾多對它片刻的飛離,它就還以罰單和上級的尖銳指責。
即便天空沒有丘鷸,即便天空空空蕩蕩,我們知道馬可瓦爾多一樣不會注意紅綠燈。在第一個春天里,卡爾維諾就告訴了我們:他看這些東西就好似一眼掃過沙漠里的沙子。我們可以站到卡爾維諾的文字背后看到馬可瓦爾多平日的情形:沒有丘鷸的日子里,他鼻子朝天地走著,但到底是把紅綠燈給出的規則給忍了,順從了。但城市的天空一旦出現內容,一旦出現翅膀,馬可瓦爾多就原形畢現。
現實不喜歡漠視它的人,它附體在馬可瓦爾多的頭兒、倉庫主任維利杰莫先生上對馬可瓦爾多大吼大叫。他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你到底在看什么,你長了空殼腦袋???”
“一大群丘鷸,我在看……”
這個對話,讓人想起林斤瀾先生的一段話:“汪曾祺么——哎哎——他的小說創作特色和其他作家有一個最顯著的不同之點是:別的作家都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哎哎,而汪曾祺剛好相反——他是有話則短,無話則長……”
這里的“一大群丘鷸,我在看……”就是有話則短。藝術的心,從來不分東西古今。
“一大群丘鷸”興奮了主任的心,他是個老獵手,說出的話像是一個老兵:“獵人們已經開始往丘陵上挺進了”。主任完全忘了罰款單,他的心里像是從來就沒有火苗竄出過。他直接進入了臆想,而人類的臆想,其結果多是不祥的。
在主任的臆想里,鳥兒被獵人追趕,已拐到了城市的上空。主任的臆想把馬可瓦爾多、甚至是馬可瓦爾多一家從秋天的陽光直接拐帶進了冬天的寒冷里。這個“拐帶”,是現實那個狠角兒在討補主任因興奮而免去的對馬可瓦爾多的懲罰?,F實的懲罰變本加厲地來了。城里人馬可瓦爾多的一小段生活軌跡,與臆想中的鳥兒的路線形成了某種對應。順著主任的臆想,馬可瓦爾多的腦海里已經出現了周日一家人吃烤丘鷸的景象。
馬可瓦爾多弄來了一桶粘鳥膠。我第一次閱讀《市政府的鴿子》看到“一桶粘鳥膠”時,瞬間心中就有了“危險、麻煩”的感覺。馬可瓦爾多帶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在租住的公寓陽臺上布置停當:玉米粒已灑遍角落,粘鳥膠已刷滿煙囪、鐵絲和欄桿。
第一個麻煩來了,是個小麻煩。捕捉丘鷸的心太過急切,馬可瓦爾多涂了太多的粘鳥膠,他的兒子差點把自己粘住。被膠水粘住的經驗不像別的小麻煩能過眼就忘,這個經驗會深入我們的精神、心理,不會太嚴重,但會揮之不去,甚至說不定哪一晚,它會走入夢境里。兒子差點兒被粘住,對要吃烤丘鷸的馬可瓦爾多一家來說,不是好兆頭。
鳥兒——丘鷸、鴨子、蜂鳥、鸛鳥,在等待丘鷸的夜里它們分別進入了馬可瓦爾多和他妻子、女兒、兒子的夢。這段夢境,一人一句,簡短,但有豐富的童話意味,也很入詩。這一段只適合讀誦,不適合復述,更不適合分析。誰會去分析宇宙那稀薄而完整的輪廓呢?在幻覺中徜徉,就足夠了。
星期六,馬可瓦爾多一家在夢中不得安息;天亮了,馬可瓦爾多一家所期待的有一盆盆烤丘鷸的星期天終于來到。但他們沒等來丘鷸,一只都沒有。每隔一小時的殷勤探望,他們等來了一只鴿子,一只瘦弱多筋的市政府的鴿子。卡爾維諾沒有說他們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只說他們烤熟了鴿子。
烤熟的鴿子為馬可瓦爾多引來了警察。
臉色醬紫的警察又出現了,帶著他特有的臉色出現了。醬紫,是屬于秋天的顏色,那些甜美飽滿漿果的顏色,在城市沒有涂抹之處似乎只能擠上警察的臉膛。為什么是警察的臉膛,而不是倉庫主任的臉膛?只有在警察的臉膛上,才有來來往往的行人看到,才能提醒他們,秋天已到來,飽滿的漿果在召喚人們去采摘。在文中第二次看到“臉色醬紫”,我似乎聽到了秋天的囈語:“我召喚你,你為什么不來?你忘記了你熱愛的秋天。”
臉色醬紫的警察給馬可瓦爾多帶來了罪名:獵殺市政府鴿子。這個罪名把馬可瓦爾多凍僵了。冬天提前來臨了。
其實即便到了這個境況,馬可瓦爾多的周圍還是有一絲暖氣的。這絲暖氣來自女房東,雖然馬可瓦爾多已經欠了她六個月房租。
女房東對馬可瓦爾多說的那句“您什么都不知道吧?”可視為交際語言,但似乎也可視作為馬可瓦爾多開脫之語。但不管它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洗衣女工帶來了徹頭徹尾的寒冬。洗衣女工告訴女房東,陽臺上晾曬的衣服全被粘住了,為拽下它們,衣服全被扯壞了。
馬可瓦爾多,無路可退?!榜R可瓦爾多一手揉著胃,就好像不能消化一般?!薄安荒芟碧嵝蚜宋遥厚R可瓦爾多的胃里其實空空蕩蕩。他所有的對現實生活的“不能消化”,都源自于他的胃里其實空空蕩蕩。
在這個句子里,“胃”吸引了我。一個人緊張、饑餓、無助……這負面的感受,我會簡單地想到人體的器官,心臟。在這里,胃與心的距離,就是一個初學寫作的文青和一個大作家的距離。心與胃,在生理上很近,但在文學上,如果我一直維持少年時代的一翻而過的低劣閱讀習慣,將永遠體會不到心與胃的差距。
馬爾克斯說得沒錯,能激發讀者去背誦的小說,都會帶給人眩暈之感。這個眩暈之感在于作品文字本身,也還來自于行文節奏:句子中的語感,段落轉換間音樂般的節奏。
若你閉目背誦《市政府的鴿子》,將自會體會:這些文字不是人手寫出,這些段落的行進也不是人腦構思,它們由這篇小說自己在你耳邊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