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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8期|張煒:我的原野盛宴(節選)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8期 | 張煒  2020年09月25日06:17

    大果園

    這個夜晚我沒有睡好,因為一直想著媽媽。我一閉眼睛,就好像看到她在風中走,頭發吹起來;又看到她坐在一個馬扎上,手里拿著一個大紅蘋果,正在給蘋果包一張彩色的紙。我模模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醒來還是想著媽媽。天亮了,鼻子那兒飄過一陣特別的香氣,是大紅蘋果的味道。

    一大早我就對外祖母說:我要去看媽媽。外祖母愣著,后來商量說:“她也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了,肯定快回了,再等等不行嗎?”“不行!”我心里突然變得非常焦急。

    外祖母不放心我一個人走那么遠的路:往東過了水渠上的小木橋,還要穿過一片桑樹和柳杉,進入密密的黑松林。那兒通常沒有陽光,小路陰森森的,連鳥兒都不敢大聲叫。路兩旁隱藏著一些不懷好意的野物,它們有的非常兇狠,所以路邊常常散落一團團灰色的羽毛,有時還能見到半截鳥爪,都是半夜里受害的斑鳩或野鴿子。

    那條小路很長。媽媽每次回家都要穿過這里,也是一個人。她說只要走路的人不怕,路邊的各種野物就會怕人?!八鼈冊诎堤幙粗瑫哪愕难凵窭镏琅虏慌?,然后盤算干點什么?!眿寢屵@樣說。我問:“干點什么?”“猛一下跳出來,嚇嚇你或逗逗你,說不定還能傷害你?!?/p>

    我以前跟媽媽走過這條路,知道穿過這一段嚇人的林子,前邊就好多了。剩下的路在稀稀落落的大樹中間,走一會兒,前邊就是不高的灌木了,那是一片片榿柳。遠遠的有一棵箭桿楊,一叢毛榛,然后又是一棵大槲樹。鳥兒從一叢柳棵飛到一叢柞樹上,不一會兒又有一只兔子跑過。剩下的全是讓人高興的路。

    走著走著就看見前邊的一排大銀杏樹了。大果園好像用這排大樹做了標界,里面就是它的地盤了。多大的果園啊,只要見過它就再也不會驚訝于任何果園了。這兒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葡萄架:比房子還要高的大棚架、一行行矮架。各種果樹混雜的園子,專門的山楂園和杏園、李子園、桃園,就是它們組成了這片大果園。

    果樹中間有一幢幢白色或紅色的小房子,那是用來灌溉的水井房和護園房,里面不是住著一個兇巴巴的老人,就是一個笑瞇瞇的老人。這些老人在園子里有些特別,因為他們在這里干了一輩子,誰都不怕。他們見了一般人,架子很大,有時都不愿正眼瞧一下;對動物卻要好多了,對小孩子也好。因為小孩子極少來園子里,所以在老人眼里他們挺稀罕,可以像貓和狗一樣逗玩。

    大果園最吸引人的,除了各種果子,再就是那些貓和狗了。所有的好東西都屬于園子里的老人,他們就住在小房子里,每人都有一支槍、一件老皮襖。老人出門時身邊總跟著自己的貓和狗,它們不離左右,特別神氣,對外人的態度,完全要看主人的臉色。

    我在這個早上如實地告訴外祖母:我除了想媽媽,還想看園子的老人,想那里的貓和狗,想葡萄和大紅蘋果,想那些扳壓水機給果樹噴藥的人,想水井房旁邊那一口口大缸里的藍色藥水。外祖母沒好氣地說:“你想得太多了!就是不想多識字,要知道你快上學了!”

    我一聽到“上學”兩個字就低下頭來。我盡管不清楚那是怎樣的地方,不明白那里有多討厭和多煩人,但知道那里肯定沒什么好事。不過單講識字還算喜歡,我已經干得相當不錯:一摞小畫書差不多都能讀得懂,甚至愛不釋手,有時睡覺都要摟著。我央求:“讓我去大果園吧,去那兒就會識更多的字?!蓖庾婺笇嵲跊]有辦法,最后只好千叮萬囑,總算同意了。

    這條長長的小路好像在我的腳下突然變短了,至少不像記憶中的那么長。一路上都有鳥兒向我打招呼,有四蹄動物在樹隙探頭探腦。我已經顧不得它們了,只管輕快地趕路。

    媽媽見我突然出現在大果園里,又吃驚又高興,不過還是裝出很不情愿的樣子:“你呀,總不讓我省心?!迸赃呌袔讉€像她差不多年紀的嬸嬸,笑吟吟地看著我。她們都有孩子,不過因為離得太遠,都沒有到這兒來過。她們比媽媽更歡迎我,一個個輪著摸過了我的頭,還貼貼我的臉說:“又比上次高了一點?!薄鞍眩^上還有奶腥味兒。”

    她們都坐在成山成嶺的大紅蘋果旁邊,用彩色的紙包裹起一只只蘋果,往紙箱或紫穗槐籠子里裝。籠里要鋪上干茅草,草的香味和果子的香味混在一起,空氣里都飄著香甜,真是好極了。一個兩只眼睛像黑扣子似的人背著手走過來,瞥瞥我。他長了兩撇黃胡子,讓人有點害怕。我知道,就是因為他,這里的人才不給我蘋果吃。我有些饞了。黃胡子問:“多大了?該上學了吧!”我覺得真倒霉,他們這些人三句話不離那兩個字,好像憑這個就能把我制服。

    我從蘋果山那兒跑開了,一口氣跑到一幢護園小屋那里。一個過早披上了大衣的老頭兒出現了,他眼珠發灰,尖尖的,一下認出了我,說:“嘿嘿!”接著狗也出來了,尾巴亂搖,對我很好。我上去抱住大狗。這條狗上次就熟悉了,記得它的鼻子那兒有一股小臭和小香混在一起的怪味。我一直沒忘記這種奇怪的味道,這時又一次證實了。我不得不躲閃它的親吻。

    護園老人笑瞇瞇地問:“識了多少字?會寫‘貓’和‘狗’嗎?”這還真難不住我。我去年春天就學會了。我馬上在沙子上認真地寫出了這兩個字。老人端詳著,贊嘆:“我真佩服造字的人!瞧瞧,這兩個字多像它們坐在那兒??!不過‘狗’是側身坐的,‘貓’是正面坐的,嗯,是這樣!”我看看這兩個字,琢磨了一下老人的話,覺得真是這樣。

    老人好像要獎勵我一下似的,給我蘋果吃,又起身摘了一串叫“玫瑰香”的葡萄。這些葡萄粒比平常的小一些,屬于第二批了,不但更甜,還有一種特別的香氣,是真正的玫瑰花的香味。老人說:“會吃的,專吃第二批葡萄?!蔽乙晦D眼就把一大串葡萄吞下了,老人按按我的肚子說:“要裝滿,就去下一站吧。”

    “下一站”就是另一處護園房??上易咤e了,不知怎么來到了一個水井房。一個兇巴巴的老人叉著腰出來,一見面就喝道:“哪里溜來的?”他的手從腰上放下,弓下身子,像要隨時把我逮住。我往后縮著嚷:“我是來找媽媽的,剛從她那兒來!”老人冷著臉:“她是誰?”我報出了名字,他哼一聲:“沒聽說!”不過臉色馬上好多了。正在這時,一只黑白大花貓翹著尾巴從屋里出來了。

    我覺得它真好看,長腿,圓臉,白鼻,大胖爪。我忘了其他,伸手對它做了個抱的動作,它卻仰臉看看老人。老人揮揮手,它就跳過來。肥胖的大貓,渾身被太陽曬出了一股干草味。我的臉貼在它身上,一動不動。

    我和貓玩的時候,老頭兒到一邊去了,腳下踢著什么,咕咕噥噥罵起來。他們這些人沒事了就罵,罵人,也罵野物和樹。我經常遇到這樣的人,知道他們其實并不壞。他罵了一會兒又背起了書上的話,一段接著一段,背錯了就從頭開始。我聽媽媽說過,一年多來大果園里都在背書,“這是任務?!彼f。我在家里也聽過媽媽背書,她背得很快。

    我在水井房玩了一會兒,告別了老人和貓,一個人往前走去。這個園子太大了,園中幾條大路旁栽了毛白楊和新疆楊,四面全是果樹和葡萄。果樹又多又茂盛,只是遇不到一個人。可我知道,那些護園人都在暗處,他們最大的本事就是藏,然后出其不意地蹦出來。大果園主要提防打魚的人,那些人每次經過這里都不空手,總要弄走一些果子,因此護園人最犯愁的就是怎樣對付他們。看園子的老人說:“他們在海邊練出了兩條快腿,誰追得上?急了我就對空放槍!”我問:“他們為什么一定來偷果子呀?”老人說:“這些人平時吃的是魚,為了解腥!”

    在葡萄園,一個老人領著狗過來,對我做個手勢,指指園子。一群灰喜鵲打著旋兒落在葡萄棵上,嘰嘰喳喳。老人對昂首挺胸的大黃狗說:“攆去!”大黃狗毫不猶豫地沖向園子,一跑一邊大聲呼叫:“汪汪!汪兒汪兒汪!”我聽到的好像是這樣一句嚴厲的話:“膽大!敢下臟嘴討打!”一群灰喜鵲慌慌飛起,往一個角落逃去。大黃狗還是追,一邊追一邊呼叫。

    老人抽著煙,看著黃狗的背影說:“幸虧有這個幫手!單靠我自己,喊啞了嗓子也白搭!哎哎,這些灰喜鵲真不是好東西,它們正經吃些葡萄倒也罷了,可恨的是長嘴巴插進葡萄里,每顆只吸一口!真不是好鳥兒……你哪來的?”他突然想起了我,拔出煙嘴問。我再次報出了媽媽的名字,他說:“嗯。”

    天快黑了。紅云彩一絲絲變成棕色,灰色,黑色。我要眼媽媽去大食堂了。我真喜歡那個吃飯的地方,又大又寬,全是飯菜的香味。兩個大窗戶后面各站了一個扎白圍裙的人,他們等吃飯的人走近,遞上手里的一張飯票,就舀一大勻菜飯,“哐哐”兩聲扣到碗里。買飯的男女都跟媽媽打招呼,摸我的頭。他們買了飯就坐在食堂吃,媽媽扯上我回到住的地方。

    媽媽和十多個大嬸同住一間大屋,這兒有一個大炕,比我們家的大十倍??簧暇砥鹨慌疟蛔樱瑪[了小飯桌,大家圍坐一起。玉米餅、咸菜、小米粥,實在說不上多么好,可就因為好奇和新鮮,吃得卻很香。媽媽問外祖母、吃的東西、雞的情況、屋子西邊的菜園,我都一一回答。她說:“果園到了最忙的時候,所以誰都不能回家。”飯后她又問識字和看書的事,我不太高興了。她從被子里抽出了兩本小書,我一下摟在懷里?!斑@孩兒有一天會成為一個書蟲?!迸赃叺拇髬鹫f。

    晚飯后十幾個人圍在炕上說話。我問大果園有多少貓和狗,誰都答不出。她們問林子里的事,問我見過什么嚇人的野物。我很想說“見過老熊”,又忍住了。我想著小泥屋的那個夜晚,自己其實并沒有看清黑影里的那個大家伙,所以不能亂說。她們對野貍子和獾不感興趣,只想聽聽狼的事,或者聽聽狐貍變人的事。我沒有這樣的經歷,又不想瞎編。

    有個黑臉大嬸指指額上的一道疤痕說:“這是我年輕時被一只老鷹抓的。它來我家咬母雞,我用掃帚疙磨打,它就給了我一下?!贝蠡餃惤丝础N野l現那個疤痕像一個釣魚鉤。她說:“當著小孩我不說假話,告訴你們吧,我年輕時力氣忒大,一拳搗跑了一只土狼,一腳踢翻了一頭野豬!誰家沒被野物禍害過,可它們都得繞開我的門兒走……”

    我覺得她太了不起了,聽得目不轉睛?!坝袟l大蛇頭頂長了冠子,一到半夜就伏在窗上‘夫夫’吹氣,那是要吃我一個月大的小孩哩!我知道這蛇也算個精靈了,得給它留點面子,就向窗上咕噥說:‘你要是仙家也該明白,當娘的生下個孩子也不易,誰都有爹有媽的,你餓了饞了去林子,那里什么吃物沒有?惹急了我的脾氣也不小……’可它還是‘夫夫’吹氣,想嚇唬我。我火了,抓起給小孩做衣服的剪刀,嚯一下捅開窗戶紙,還沒等它醒過神來,就噌一下剪掉了它的冠子……”

    大家發出“啊”的一聲。我問:“后來呢?”

    “后來,”黑臉大嬸抹抹嘴角的白沫,“后來一溜兒火線,什么都沒了?!蔽揖o追不舍:“為什么‘一溜兒火線’?”“嗐,連這個也不懂。你聽著,所有精靈急急逃竄,眼看沒命時,都會變成一道火線……我收了剪子,摟著俺的小孩睡下。第二天早晨扳開窗戶一看,只見窗臺上有半個發藍的冠子,還有一串血珠灑下來……”

    大家都不吭聲。我不再說話。這是聽來的最奇怪、最嚇人的故事了。我偎在媽媽身邊一動不動,直到有人說“天不早了,睡下吧”,這才挨緊媽媽躺下。

    大炕是涼的。不過躺了一會兒就熱了,因為媽媽和我在一起。月光從窗戶上灑進來,屋里什么都看得見。十幾個人橫著躺在炕上,頭朝一個方向,翻身、說話,好像一時都不想睡。我伏在媽媽耳邊說:“大蛇真嚇人哪!”媽媽小聲說:“她常編這樣的故事,聽聽就好?!蔽覇枺骸盀槭裁??”“她臉上有個疤,然后就編起了故事,停不下來了。”我想著媽媽的話,覺得那個疤對她太重要了,她編的故事真好。

    大家都睡不著。月光越來越亮,靠近我們的大嬸嚷著:“好孩兒爬到我的被窩里吧!”我不動,媽媽就推推說:“大嬸喜歡,你過去吧?!蔽揖团肋M了相鄰的被窩里。

    大嬸摟著我說:“大胖孩兒呀!”其實我一點都不胖,她是為了讓媽媽高興。剛待了一會兒,靠近她的另一個大嬸說:“也爬到我這里吧!”我不想過去,但覺得應該對大家都一樣,就鉆了過去。結果這一下麻煩了,接下來她們都提出了相同的要求。我在這樣的夜晚只想聽大果園的故事,因為我相信她們每個人至少會有一個好故事吧。

    很可惜,她們當中會講故事的幾乎沒有。我最后回到母親被窩時,已經很晚了。大嬸們都很高興,大聲議論:“大孩兒的腳丫亂蹬?!薄按蠛壕拖褚粭l大魚,多么滑溜?!薄按蠛簝裳鬯敉舻?,小肚肚像綢子一樣……”睡前我聞到了飄進屋里的蘋果香氣。外面傳來了狗叫聲,接著是護園老人的喊叫。

    大果園多好啊,雖然這里不太適合睡覺。

    油亮的小豬

    密密的紫穗槐棵被曬了半天,散發出一股嗆人的野氣。這兒被它遮得嚴嚴實實,再沒有別的樹木。如果鉆到密實的枝條下邊尋找陰涼,才會知道槐棵里面原來這樣寬敞,就像一座綠色屋頂的大房子,屋里干干凈凈,地上是一棵小草都不生的白沙。這座大綠房子里安靜得很,外面那些鳥的叫聲、風吹樹葉的聲音,好像都被推到了很遠的地方。

    待在這座綠色大屋子里,也就不再有任何打擾了。在這兒做什么更好?讀書和想心事最好。后來我把最喜歡的幾本小書帶來了,看圖看字,繞開那些不認識的字,差不多也能看懂一多半。外祖母有一只大木箱,里面裝滿了書,那是她最大的寶貝。她只把其中最薄的、畫了圖的小書送給我。我偷偷翻過那只散出奇怪香味的樟木箱,把所有的書擺在桌上。有的書是硬殼的,封皮上有金閃閃的字。有的書軟極了,是用粗線訂起來的。全都是很舊的老書,我一點都看不懂。不過我相信它們一定是記下了特別重要的事情。

    我發現只要躲進這綠色的大屋子里,好像就能讀懂一點什么:大象和老虎的故事,老巫婆的詭計,一下都看得格外明白。這使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將外祖母那些古怪的大書搬到這兒,從頭看上一遍,也許會有新的發現。這是很冒險的事,因為她一直都把木箱放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里,從不拿出來,更不讓生人知道。我以前要帶幾本書出門,就為了讓好朋友壯壯看一眼,但都被外祖母制止了。我問壯壯:“你猜最大的書是什么樣子?”他搖搖頭。我比畫著給他看,他不相信。

    我把那本有金字的硬殼書、一本用粗線訂起來的灰色封面的書藏在籃子里,上面蓋了樹葉,急匆匆出門,一路穿過樹隙往西,急急地鉆進茂密的紫穗槐棵里。我把書擺在干凈的白沙上,心里有一種特殊的歡喜和滿足。我仔細地一頁頁翻著它們。啊,一朵紫色的小干花在里面睡著,扁扁地躺著。我嗅嗅它,又小心地放回原處。一行行字大多認不得,讓人有些失望。我合上書,細細地撫摸。我想總有一天會和這本書熟悉起來,里面所有的秘密都會向我打開。

    我知道這一切都要等到上學以后了。一想到上學,心里就有沉甸甸的感覺。不光害怕,還有好奇。聽說那個學校屬于遠處的村子和大果園,那兒有一道高高的圍墻,一個大門,登上許多石頭臺階才能進門。很多孩子被關在高墻里邊,鐘聲一響,大門就要嚴嚴地關閉。我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被關在那兒,心就跳得快起來。如果上學只為了識字,關在那兒就有些不值得了。有一天我說出了這個想法,外祖母立刻說:“去那兒可不光是識字。”

    我閉著眼睛想事情,想了許多以前沒有想到的事,比如很久很久以后,那時我會做什么?爸爸在南邊的大山里,和一幫男人用一把大錘日夜不停地擊打石頭,難道我長大了也要那樣?爸爸很久才回茅屋一次,過不了幾天又要匆匆趕回??删驮谶@短短的幾天里,爸爸也會打開外祖母的那個寶貝大木箱,翻弄那幾本書。

    我還想到了媽媽和大果園。如果將來非要去一個地方不可,那么我最想和那些護園老人在一起,也想有自己的貓和狗。最后還是想爸爸,想他和那一幫日夜開山的男人。我覺得十分奇怪的是,他們多苦多累啊,為什么不能從大山里逃走?爸爸既然能夠趕回茅屋,那為什么就不能在半路逃走?如果是我,一定會逃得很遠很遠,逃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墒牵覠o論逃到哪里,都會想外祖母和媽媽,想這片林子。

    我明白了,爸爸一定是因為離不開這座茅屋,離不開家里的人,才要在大山和林子之間來回奔走。他就因為這個才無法逃到別處啊,這太難為爸爸了。我流出了淚水。我想到了林子里的野物,想到了鳥。爸爸如果有它們的本事,就能趁著夜色回家了。是的,誰也管不住一只野物,管不住一只鳥的翅膀。

    在我想心事的時候,一只蟈蟈打破了寧靜,唱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在這兒聽到它脆生生的歌聲。一只紫色的大蟈蟈就在不遠處,它好像是從灌木深處趕來,專門為我唱上一首歌。它不愿讓一個人在這兒流淚。我感激它,看了它好久。

    蟈蟈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歌唱。我繼續翻那本有圖的小書。過了一會兒,身邊傳來了一陣沙沙聲。四處沒有什么異樣。我繼續看書。又是那種沙沙聲在響。我想到了刺猬,就伏下身子認真找了一會兒。啊,在密密的枝條后面,我看到了一個不大的黑影,它閃著兩只亮亮的眼睛。它在看我,而且一點都不驚慌。

    我很快判斷出,這不是以前見過的那些野物,從個頭上看很像一只半大的狗獾,但其實不是。我朝它做個手勢,它還是一動不動。我繼續做自己的事情,耳朵卻在留意著周圍。沙沙聲更近了,中間停了一小會兒,然后就無所懼怕地響起來。當我慢慢回過頭時,因為忍不住的驚喜,差點喊出聲來:這是一只黑色的小豬,油亮亮的,渾身上下干凈極了。它在離我幾尺遠的地方仰頭看著,好像全無懼怕。

    我一邊呼喚一邊接近,它卻退開了幾步。

    我后悔沒帶吃的東西,雖與它相隔不遠,卻沒法再近了。這是它感到安全的距離。我叫它“小黑”,問一些問題: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出來多久了?晚上怎么辦?最后一個問題才是讓人擔心的,因為到了深夜這片林子里什么野物都有。

    我要離開這兒了。我要把它帶走,無論如何都不想讓它獨自在這兒度過危險的夜晚??晌覜]有辦法逮到它,當我再接近一些,它就猛一轉頭跑開,發出一串“咕咕咕”的喘息聲。它跑開了一段,然后就站在了那兒,好像要與我告別。這樣重復了幾次,我最后還是失望了。

    這個夜晚我睡得不好??偸窍胂笾粋€兇狠的家伙在林子里追趕小黑,它在那片密密的紫穗槐中飛竄……早晨,我草草地吃了一點東西,出門時沒忘將一本小書塞到口袋里,還取了幾個大紅薯。外祖母看到我口袋里的書,就不再問什么,只叮囑不要走遠。

    我仍然去原來的地方。那只蟈蟈又唱起來。我無心看書,只想再次聽到那陣沙沙聲。大約過了半個鐘頭,身邊響起了枝條被碰撞的聲音,回頭一看有些失望:一只花面貍小心地攀在一個枝丫上,正好奇地朝這邊探望。它的眼神與我對視的一瞬毫無驚慌。我心里說:“你可不要干壞事!”它無心停留,很快沿著樹隙跑得無影無蹤。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里我看到了一只甲蟲慢騰騰地走過;一只蜘蛛從樹梢降到地面;一只胖胖的螳螂不知怎么蹲在了我的肩上,歪著小腦袋認真看了看,又走開了。不遠處是鼴鼠凸起的洞穴,我盼著它能露一下腦袋,卻沒有。我開始讀這本圖畫書。書上畫了一個穿毛衣的小姑娘,手拿一朵南瓜花去引誘飛蛾。我早就知道結果:飛蛾沒有上當。

    “沙沙”聲再次響起。啊,這一次是它,它終于出現在我的身后:在枝隙間,它正試著伸出小蹄子跨過一根粗粗的橫枝。我的心快樂地跳起來,把紅薯伸向它。它的鼻子抽動著,看看我,一點點靠近。它終于咬住了紅薯,咀嚼的聲音很大。我試著撫摸它光滑的毛皮,它抖了一下,后來就專心吃那個紅薯了。

    三個紅薯都被吃掉了,它圓圓的肚腹明顯變大。我一遍遍捋著它的脊背,捏著它的小蹄子。它全身散發出林子的氣味,從頭到腳潔凈極了。是的,它一天到晚在白沙和灌木中活動,當然不會臟。我在林子里看到的所有野物幾乎都是干凈的。它在我懷中待了三兩分鐘,掙到地上,但仍然斜倚著我的腿。我撫摸它,大聲朗讀,告訴它:小姑娘拿著一朵南瓜花,如果那個大飛蛾伸出長長的管子去吸花心里的蜜,就會被捉住。

    小黑專注地聽,眼睛一眨不眨。它的眼睫毛很長。有一會兒我被它那平鼻頭迷住了,伸手按了按,又熱又軟。我問:“你到底是怎么跑進林子里的?”它發出“咕咕”聲,又以呼嚕聲表達了友誼。我們兩個已經成了朋友。我擔心在這片林子里過夜太危險,問:“你沒有家嗎?你自己在林子里嗎?”它仰頭看我。我覺得它的神情做出了回答:我沒有家。

    我決定把它帶回家去。

    我抱起它,像抱一個小娃娃。它沒有反抗,順從地瞇著眼,頭靠在我肩上。我鉆著樹隙往前,在跨出灌木的那一刻,它的身子掙了一下。我摟得更緊。當我走進那幾棵高大的橡樹和楊樹時,它的后蹄重重地蹬住了我的胳膊,掙脫的力氣陡然增大。我安慰它:“一會兒就到家了!那兒有吃不完的紅薯!”

    快到茅屋了,它還是掙出了我的懷抱,而且很快跑得看不見了影子,只留下一串“咕咕”聲。

    我覺得自已又一次失敗了。它不信任我,或者是舍不得林子。大概因為在野外待久了,它已經不再害怕屬于自己的夜晚。不過我真的為它擔心。我不知道它用什么辦法躲過那些兇狠的野物。我從它的眼睛里看出了機智和聰明,還看到了它飛跑的速度。可我實在為它捏了一把汗。

    我幾天來的不安神情被外祖母注意到了。她問了幾遍,我講出了那只小豬的事。她很高興的樣子,說:“啊,抱它來家吧!”我搖搖頭:“它不愿意?!薄耙苍S它生在林子里,也許是個小流浪漢?!蔽艺f:“我讀書給它聽了?!蓖庾婺刚f:“真好。”

    再次去林子里,我帶了玉米餅和一路撿到的橡子。小黑好像已經在這里等了一會兒,一見到我就搖動著尾巴走來,一臉歡欣。看得出它睡了一個好覺,精神頭兒很足。我伸手觸動它的額頭,它一動不動,一會兒嘴里就發出甜甜的呼嚕聲。它開始享用一頓好飯。玉米餅可能是第一次吃到,它嚼得入迷。最后開始吃橡籽,這應該是它最喜愛的東西。它咔咔咬開橡子殼,只吃里面的果肉。

    我抱了它一會兒。一股香香的氣味從它身上散發出來,是一種奶香。它實在太小了。我聲音低低地為它講故事,這一次是講一只小羊,潔白的小羊與兇惡的紅眼老狼怎樣斗智。小羊在原野上奔跑,老橡樹幫它,白胡子楊樹也幫它,最后才使它免遭毒手。我問懷中的小黑:“老橡樹也幫過你嗎?”它看著我,眨著睫毛。

    我們在紫穗槐棵下玩了一會兒,然后走出來。它跟在我身后很久,從不離開太遠。我們一起采了一大把蘑菇,還找到了一蓬野蒜。它有一次拱著一片松松的、像鼴鼠洞穴那樣的沙子,竟然發現了一簇胖胖的小沙蘑菇。要知道這是外祖母最看重的美味、她見到今天的收獲不知會高興成什么樣子。

    我們一直游蕩到太陽正南,該回家了。我往茅屋那兒走,它一直跟著。在離開我家柵欄門不遠處,一只大藍點頦在花椒樹上叫起來。小黑在叫聲里止住步子。我告訴它:“我們到家了!”它好像開始猶豫。我彎腰抱起它,它嘴里發出一聲:“咕!”

    它的眼睛警覺地望著四周,但沒有反抗。

    外祖母像是早就知道要來一個小朋友似的,提前站在了院子里,滿臉歡欣。我把懷里的小家伙遞給外祖母,她掀起圍裙包裹了,嘴里發出“哎喲哎喲”的叫聲。

    就從這一天起,我們家有了一只渾身油亮的小豬。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8期  選自 《我的原野盛宴》

    張煒 《我的原野盛宴》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

    張煒,1956年生,山東棲霞人。著有長篇小說《古船》 《九月寓言》 《刺猬歌》 《外省書》 《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讀解古典文學專著《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楚辭〉筆記》《讀〈詩經〉》等。曾獲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國好書獎等。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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