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5期|岳占東:東山上點燈
岳占東,1973年9月生,山西五寨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2014年定點深入生活作家、魯迅文學院第22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黃河》《山西文學》等報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躁動歲月》《今夜誰陪你度過》、長篇小說《厚土在上》、長篇紀實《西口紀事》《黃河邊墻》《魯院時光》?,F為河曲縣文聯主席,忻州市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走西口研究會副秘書長。
東山上點燈,
西山上個明。
瞭見個村村,
瞭不見個人。
——題記
01
民國三十三年三月初三,我爺爺這個曾經是我們老家有名的倒霉蛋,正戳著一根紅柳棍,跟著他叔父一步一步走上壩梁。
壩梁風頭高,西北風啃著黃沙土一泡一泡往過吹,啃少了,迷上眼還能看清路,啃多了,黃土漫天,只能擠著眼瞎走。爺爺佝僂著腰,整個身子斜斜頂著風頭,紅柳棍每戳一下地,身子就向前挪一步,那樣子可比逆水行舟。叔父挑著擔子走在他的前面,雙臂拃開,使勁摟緊擔子兩邊被風卷起的行李卷,一雙大腳撲哧撲哧踩在黃土路上,身后揚起一團團旋轉的塵土。
爺爺嚼著滿嘴沙土,抖動著干裂的嘴唇問叔父:二爹,甚時候才能上了包頭呀?
叔父縮著脖子,滿耳朵都是風聲,哪能聽到他的問話,只顧趔趄身子趕路。
爺爺只能對著風沙詛咒一聲:日他先人哩,這風!
壩梁上黃土漫漫,草木稀少,了無半點生機。從我們老家到后套,當年壩梁是必經之路,我爺爺跟著他叔父走出村子時,叔父就告他,上包頭緊七慢八,路途艱險,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我爺爺聽著叔父悠悠話語,一雙淚眼回看我家那間人去房空的破屋,使勁點點頭說:我不怕!
從過黃河算起,爺倆足足走了三天路程,時間接近一半,可遇到這種黃毛大風,他們的步子不慢也難。
三天路程磨破了他們的腳掌,爺爺第一次嘗到走路的艱辛。頭一天夜宿古城長牙店,掌燈時分他倆才扣響長牙店門環。長牙店主將爺倆領到順山大炕前,炕上橫七豎八睡滿人。爺爺心上忽扇:這炕上哪還有睡人地方?長牙店主肯定是讓他倆在炕沿旮旯里湊合一夜。誰曾想,長牙店主對他爺倆哼哈一番,說:有地方睡,肯定讓你們有地方睡哩!說著就從水甕里抽出根濕漉漉的紅柳根,像撬石頭似地,將炕上赤條條的客人輕輕一撬,熟睡中的客人感到紅柳棍冰冷,本能一縮,滾到一邊。長牙店主詭異地向他扮個鬼臉,如此左撬一下,右撬一下,炕上便空出他爺倆睡覺的地方。躺在店里擁擠不堪的順山大炕上,盡管那一夜一想到長牙店主手中冰冷的紅柳根,不免心生寒意,可想一想他命大逃脫了家鄉那場瘟疫,又有叔父收留,便不覺走路艱辛。
第二天,他倆走到半夜,才趕到納林城下。那時城門已關,進城住店顯然已不可能,叔父領著他在城外找住處。一路上叔父左一聲大爺,又一聲大娘地叫,也沒人家愿意收留他倆過夜。俗話說,二八月小寒天,這種節令露宿荒野,凍不死,也會凍僵。爺倆好不容易叫開一戶人家的門,主人卻是一個門扇一般寬大的蒙古大漢,嘰哩呱啦一通話,讓他聽得心驚肉跳,幸虧叔父會講幾句蒙語,乞討一番,終于讓他倆在牲口圈過夜。一天下來,盡管饑腸轆轆,可躺在臭氣熏天的牲口圈,他還是無怨無悔酣然入睡。
走上壩梁,兩天前那種匆匆逃離的感覺漸漸消褪,跋涉在這種黃毛大風中,我爺爺覺得自己就是這梁上的一株枯草,心里黑窟窟的,沒有任何向往。回首壩梁南邊的山梁,家鄉已隱沒在群山褶皺里,那里雖然歿了爹,歿了媽,歿了哥,歿了姐,卻有他們的魂魄。在他毅然決別半年苦熬的日子時,那種曾經的痛楚又一點一點彌漫上心頭。
二子,甚也別想,壩梁上經常有土匪叼人,天黑前咱趕緊走脫這地方哩!叔父換了一下肩,回頭看著他哭喪著臉,不覺叮嚀一句。
我爺爺看到叔父一臉塵垢,眼窩腫脹不堪,眼角下滿是淚痕。他知道,那是風吹的,也是心中苦熬的……
民國三十二年春,我們老家巡檢司一帶開始傳人?!皞魅恕本褪枪僭捳f的瘟疫,瘟疫流傳,甚囂塵上。巡檢司的瘟疫剛開始,距此不遠三岔堡、神池堡的傳人已鬧得人心惶惶。老輩人都說傳人從東邊來。三岔、神池均在巡檢司東邊,沿著長城余脈,這三處正好是進入山陜峽谷的官道,古代長城上調兵運糧,近代人們跑口外,都走這條官道。
巡檢司的傳人先從鎮上一個騾馬大店開始,最早是一個過河到麻鎮販賣牲口的馬販子得了寒熱病,住在店里一病不起。店掌柜樊六請了鎮上好幾個郎中為其把脈診斷,煎了十幾副藥也不見好。后來寒熱癥加重,脖子、腋窩生出許多腫塊,疼得馬販子躺在店里終日嗷嗷大叫。到第七天頭上,一大早樊六聽到叫了一夜的馬販子沒了聲息,以為睡著了??傻人羲貋?,進門倒水時,卻發現馬販子早已氣絕,十個指頭都是黑的。將馬販子入殮,放到三官廟后院的土窯洞里,以待家人來認領。還沒出一天,樊六就病倒了,也是忽冷乍熱。樊六老婆也請鎮上郎中診治,郎中請了一個又一個,開出的藥方一模一樣,湯藥喝了十幾碗,也未奏效。更為驚奇的是,樊六病了沒幾天,他老婆突然也感到渾身發軟,高燒不退,到最后父婦倆人和馬販子病癥一樣,脖子和腋窩下生出許多疼痛難忍的腫塊,沒過幾天都不治而亡。巡檢司最紅火的騾馬大店不出半月連死三人,一向身強體健的店主夫婦也不幸罹難,一時讓整個巡檢司人心惶然。鎮上鄔陰陽那里傳出話來,說是那個馬販子暴斃,轉成了“墓虎”,吃了樊六夫婦。最早這話只是傳言,嚇得鎮上街坊鄰居每天黃昏早早就關門閉戶??稍诜驄D下葬沒幾天,緊鄰騾馬大店好幾戶人家全家人都得了寒熱病,沒過七天,無一例外病故。這下鄔陰陽的話不再是傳言,鎮上富戶找來鄔陰陽禳治,將馬販子棺材抬到黃河灘焚化,鄔陰陽像模像樣做了一場法事,才讓鎮上的人稍稍寬懷。誰知寒熱病仍在鎮上蔓延,沿著騾馬大店街巷,一直向外擴散,富戶們這才警覺,想到早已傳聞神池三岔傳人消息,他們知道巡檢司開始傳人了。
我爺爺第一次看到傳人的恐怖場面,是他親眼目睹十八歲的姐姐在痛苦的呻吟聲中咽下最后一口氣。那一年秋季,傳人已從巡檢司傳到了東山,原本官道上已路斷人稀,通往各村的要道也被人挖斷,村里人除了下地勞作,很少有人外出,可傳人還是像餓狼一樣悄悄溜進村子。我家那年原本應該是雙喜臨門的,我爺爺父母守著二畝薄田,拉扯大爺爺兄妹三人。為了給爺爺的哥哥娶親,我爺爺父母也就是我太爺爺和太奶奶,硬是將爺爺的姐姐留到十八,按老家鄉俗,張羅著為爺爺的哥哥換親。秋收后姐姐將遠嫁他鄉,哥哥將把對方的女子娶回來。家里要添丁進口,我太爺爺那一年卯足了勁受苦,領著二十歲的哥哥和我十六歲的爺爺,成日在地里勞作,那樣子似乎要將地里每一粒遺漏的糧食撿回來。太奶奶媳婦熬成婆,更是歡喜得小腳也能跳起來,院里院外,屋里屋外忙乎。兒女都要當新人,扯布縫制新衣是頭等大事,太奶奶也不指望太爺爺趕上毛驢馱她到巡檢司置辦,而是拉上十八歲的閨女,自己趕上毛驢去了巡檢司。村上早有傳人的傳聞,而且出村的路也挖斷了,可這些都阻擋不了太奶奶的小腳,她聲音鏗鏘地喝一聲毛驢,又轉身對騎驢的閨女說:他們是傳人,咱是添人,咱家喜氣硬著哩!
太奶奶如此高調行事,太爺爺這般賣力持家,可傳人還是像餓狼一般尾隨著我家的毛驢,第一個撲向了爺爺的姐姐。那天從巡檢司置辦好婚嫁的東西往回返,爺爺的姐姐將太奶奶扶上毛驢,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向太奶奶打問未來女婿的模樣,是白,是黑,是俊,是丑,這些揪心的東西將十八歲春心蕩漾的姐姐撩撥得滿臉通紅。太奶奶騎在驢背上懷里摟著大包小包,知道她心里猴急急的,就故意逗閨女。
聽你大(爹)說,那后生有些黑。太奶奶故意將話說的慢,好像藏著掖著些什么。
黑的?爺爺的姐姐警覺地抬頭看太奶奶。黑成個甚?咋也沒燈盞黑哇???她一臉疑惑。
你大說,也沒那么黑,就是那天天陰,你大連個眉目也沒看出來。太奶奶繃著臉,不讓自己笑出來。
爺爺的姐姐一驚,一下子噘起嘴說:那還不黑,天陰倒看不出眉目了,還要黑成個甚了?!
太奶奶又說:你嫁過去,不要讓他打炭燒火就行,要不這么黑的女婿跌進炭堆里,你可尋不見呀!太奶奶說著終于憋出了一腔笑聲。
爺爺的姐姐半是羞來,半是氣,幾乎帶著哭腔說:你們就為愣小子想了,為換親就給我尋下個這……(她說的愣小子就是爺爺的哥哥。)
太奶奶見閨女當了真,這才說:我咋能讓我老閨女受制呢,媽戲你哩,你大說,你那女婿生的粉紅似白,可是個襲人后生哩!
爺爺的姐姐這才知道是太奶奶故意逗她,羞得蒙住了臉,也撒嬌跺起了腳。
誰曾想那天夜里,爺爺的姐姐就發起了燒,臉燙得比路上太奶奶逗她時還紅。太奶奶以為閨女著了風寒,忙顛著小腳熬姜湯。折騰了一夜,到雞叫頭遍,才退了燒。家中三個男人受乏了身子,一晚上鼾聲如雷,太奶奶一雙小腳扭出扭進也沒驚醒他們。清早下地前,太奶奶告訴太爺爺閨女病了,太爺爺卻說:地里的黑豆早熟了,再不趁清早露水大收割,怕是豆莢全要蹦開了。他心中只想著地里收成,話中沒有一點為閨女請醫問藥的意思。還沒到晌午,爺爺的姐姐又燒開了,太奶奶扭著小腳到地里叫太爺爺,太爺爺這才覺得不妙,忙指派爺爺的哥哥到鄰村請郎中。晌午時哥哥回來了,郎中沒請到,卻帶來了郎中的話。郎中說,爺爺的姐姐像是得了傳人的病,這病無人能治,就看本人造化了。爺爺的哥哥一路哭著回來,進屋時看到妹妹不燒了,卻是渾身冷得瑟瑟發抖,臉白得沒一點血色,知道郎中說的八九不離十,就抱住頭一屁股圪蹴在灶火圪嶗里,無聲地哭了。太奶奶被嚇傻了,扯著閨女的被角一個勁地嘮叨:不會哇,不會哇……等太爺爺和我爺爺從地里回來,一家人幾乎到了絕望的境地。
太奶奶第一反應就是將我爺爺推到屋外,又轉身將爺爺的哥哥從灶火圪嶗里拉起,也一把推出屋,然后抱住太爺爺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他大,你打我哇,是我害了閨女呀!太奶奶用頭頂著太爺爺的肚子,聲淚俱下地哭嚎。
太爺爺臉色灰白,長長嘆出一口氣說:這就是咱的命,也是娃的命呀!
太奶奶仍舊長嚎了止:我要不引閨女去巡鎮,也就沒這事了——
太爺爺再嘆一口氣:咱不是作夢都盼著人丁興旺嗎,兒娶女嫁就在眼前,誰能防著老天爺會給咱這一手呢!命,都是命,傳人哩,誰知道傳到誰頭上呀!
太爺爺被眼前的禍事打了個措手不及,面對閨女身染惡疾,他只能仰天長嘆。
我爺爺站在門外,太爺爺的話聽得真切。他曾躲在被窩里聽到父母為給哥哥姐姐換親無數次地合計,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家兒女都可心的婚配,太爺爺太奶奶喜得又無數次地嘮叨,他家有了媳婦,也有了女婿,再過一年半載,生下孫子,也會生下外孫,家里要添丁進口,人丁興旺了。
我爺爺被眼前變故嚇得渾身像篩糠似地顫栗,他不會想到,眼前的禍事才剛剛開始。十六歲那一年,他和親人們在鬼門關上分手,那一年會影響他整整一生,會讓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無師自通早熟起來。
我老家的村子在爺爺的姐姐病倒沒幾天,又有幾個人得了和她一樣的病癥,那幾個人并未離開過村子,也未來過我爺爺家。這讓我太太奶奶一直強烈自責的心情稍稍放緩了一點。不過由此對我爺爺和他哥哥兄弟倆的擔憂與日俱增。太奶奶先是讓兄弟倆與她們的屋子隔開,每天的飯食也是從窗戶孔里往進送。
爺爺的姐姐病情一天天加重,由忽冷忽熱轉成了劇烈咳嗽,咳嗽聲由輕脆變得粗重,到最后爺爺聽到他姐姐的咳嗽聲像一個老人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從屋子傳出,伴隨著低沉而痛苦的呻吟聲一齊撞擊著他的耳膜。那種恐怖氣氛一點點蠶食著爺爺的心靈,讓十六歲的少年從此跌了暗無天日的深淵。
02
從老家去包頭我爺爺跟著叔父走了整整七天的路程。這七天的路程,后來被巡檢司一個同樣跑口外的二人臺老藝人編成了一首曲子。
頭一天住古城,走了七十里整。
路程不算遠,跨了三個省。
第二天住納林,碰見幾個蒙古人。
說了幾句蒙古話,甚球也聽不懂。
第三天翻壩梁,兩眼淚汪汪。
想起家中人,痛痛哭一場……
我爺爺在壩梁的風沙中,想起家中相繼離世的親人,不覺悲從心生。
爺爺的姐姐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停止了咳嗽和呻吟,就在她吐出最后一縷氣息時,一直守候在她身邊的太奶奶昏厥在地。太爺爺和太奶奶在同一天病倒,一直和爺爺躲在另一屋的哥哥,只能走出屋子,照料爹娘。病中的太爺爺和太奶奶讓爺爺的哥哥不要管他們,帶上爺爺趕緊跑,跑出傳人的地界。爺爺的哥哥沒有這樣做,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境里,他破天荒地將爺爺藏到了院外對面山溝里的菜窖里躲起來,每天將飯放在窖口,讓爺爺自己來取。
為了讓爺爺不出窖口就能得知家中的情況,爺爺的哥哥在正屋的窗臺放了一盞油燈,一到黑,爺爺的哥哥就將油燈點著,告訴爺爺家中平安無事。爺爺每天晚上爬到窖口遠遠看著油燈亮著,懸著的心才能放下來。鄰村太爺爺的姐姐,也就是爺爺的姑姑聞訊跑來探望,她不敢進村,隔著溝喊太爺爺的名字,問家中的情形。躲進菜窖中的爺爺聽他哥哥向他姑姑哭訴。他姑姑幾乎每天隔著溝問一遍,最初他還能聽到哥哥與姑姑的對話聲,十幾天過后,爺爺再沒聽到任何聲響傳來,他從菜窖口上看東山上的自家院子,那盞油燈卻一閃一閃亮著,白天窖外總會放一碗飯。
躲在黑漆漆的菜窖里,那盞油燈成了我爺爺內心深處惟一的亮光。每天晚上他淚流滿面,輕輕喚著爹娘,叫著哥哥姐姐。在忐忑不安中睡去,夢里他夢到全家人紅光滿面,似乎哥哥姐姐均已成親,炕上坐著哥哥姐姐的孩子,窗戶上映出嫂嫂和姐夫模糊的面容,他家的窯洞亮堂堂的,滿屋子都是燈和人。
我爺爺一個人在菜窖里足足呆了半年,等到村里沒有傳人的跡象,等到他姑姑跑到菜窖口叫他時,他才知道家里只剩他一個人了。
二子,你命硬哩,跟上二爹到口外闖世事也是九死一生?。∈甯甘畮讱q開始跑口外,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不免發出一聲長嘆。
我不怕!我爺爺仍舊是離開村子時的那句話。那句多少帶點豪邁情緒的話語,一直伴隨了我爺爺整整一生,哪怕是在杭蓋梁上,面對成群的餓狼和土匪的生牛皮桶子,他的眼前仿佛總是閃動著那盞油燈的亮光,看見閃爍的燈光,他都表現出視死如歸的堅強。
第八天頭上,我爺爺跟著叔父第二次跨過黃河走進了包頭德勝魁的油坊圪卜。油坊圪卜是我們老家的人跑口外在包頭落腳聚集的第一站。這里開了十幾處油坊,有上百號老鄉在油坊里扛活。我爺爺的叔父是杭蓋梁掏根子有名的鍬頭,他每年冬季在油坊圪卜榨油,春暖花開后,他會領著幾十號老鄉到杭蓋梁掏根子。
二子,娶媳婦了嗎?
我爺爺剛進入油坊,那些在作坊里忙得手忙腳亂的老鄉們總愛逗他。
你要沒娶媳婦,咱倆合娶一個,怎說?逗他的是麻子王五,王五正在炒鍋上揮動著手中的炒板。
我爺爺低著頭燒火,火焰映紅了臉膛,那一刻,他腦子里迅速掠過了他哥哥姐姐的身影,心一下子悲涼下來。
正在踩革的幾個光棍漢哄堂大笑。踩革是將磨好的胡麻在鍋中蒸熟后,放在石盤上用腳踩,將其中的油脂踩出來,以便包在稻草中榨油。這是一件相對輕松愉快的活計,幾個伙計聽到王五逗我爺爺,也樂在其中。
眾人見我爺爺不作聲,更來勁了。一個說:不娶媳婦難存活呀,要不就像你二爹,找個相好的,暖暖腳也行啊!
說到叔父,眾人又笑開了。叔父正在調試榨油的油梁,聽到眾人捎帶著戲耍他,一團草繩扔過來,眾人笑得更歡了。
我爺爺識趣,也能經得住別人玩笑。他知道這是眾人拿他尋開心,就自顧做手中的活。油坊內的氣氛像炒鍋中的胡麻籽一樣活躍,連石磨上的毛驢都打著響鼻。跑口外的光棍漢們在勞作中苦中作樂,用油滑的舌頭渲泄著他們身體中的欲念,用肆無忌憚的笑聲撫慰著他們內心的寂寞。這里只有勞動的協作和無邪的嬉鬧,沒有西口路上的風沙,沒有家鄉傳人的恐慌。我爺爺蹲在爐膛前,看著閃爍的火苗,心中便又亮起了那盞燈。
太爺爺經常對我爺爺哥倆說一句話:男兒十五奪父志。我爺爺僅讀過兩年書,自然不會對奪父志有太深的理解。在他看來,太爺爺起早貪黑不辭辛苦為一大家子勞作,就是父志。
二子,等你哥你姐成了親,下一個就給你娶媳婦。太爺爺的聲音仿佛仍舊回響在耳旁。爺爺記得那是一個日落時分,太爺爺揮動著手中的鐮刀,將最后一束莊稼割倒后,聲音飽滿地對他說道。
爺爺完全弄不懂娶媳婦意味著什么,但從太爺爺堅定的表情中他能感覺到娶媳婦肯定是人生大事,肯定與太爺爺經常講的奪父志有關。當他頃刻之間變成無父無母無兄無姊的孤兒時,他才突然明白,太爺爺聲音中像谷子一樣飽滿的信心,全都化作了烏有,他所面臨的未來,并不是要去奪父志,而是他必須像父親那樣不畏勞苦才能活下來。
在他們上包頭第六天頭上,他和叔父進入茫茫的庫布齊沙漠才知道,相比庫布齊沙漠的飛沙走石,壩梁上的風沙也就是微風和煦。若不是跟隨成日闖南走北見多識廣的叔父,僅靠他一人是萬不能走出這茫茫沙海的。
二子,做甚事也得學會忍哩,忍不了一時苦,享不到一世福呀!
沙石飛起,刮蹭得臉熱辣辣地疼,似乎血肉也被沙石刮出來了。我爺爺第一次橫穿沙漠,眼前茫茫,心中也茫茫,不覺淚眼婆娑,聲音嗚咽。叔父卸下擔子,將半片葦席裹在爺爺頭上,將所有的繩索解下來扎在他們腰間,然后叮嚀爺爺將紅柳棍橫握在手中,踩到流沙就將紅柳棍橫檔在身下,防止身子陷下去。便拉起爺爺的手,在風沙中踉蹌前行,嘴里不住地說:忍一忍,忍上半天就出去了!
我爺爺聽出,叔父那話不止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我爺爺在德勝魁油坊圪卜做了兩個月雜活,從此開啟了他跑口外的人生歷程。用現在的話講,德勝魁的油坊是爺爺邁向社會的第一個學堂。在這里,他不僅從叔父和那群光棍漢身上感受到了絕處逢生之后勞動的樂趣,還無師自通地掌握了跑口外攬活的套路。比如,他知道德勝魁圪卜的油坊每年霜降過后才開工,到第二年清明前后關門,榨油的時間僅在冬季。清明一過,包頭街上的駝隊便開始啟程,那群光棍漢們便拉起駱駝一路向西而去,將糧食茶葉紅糖馱到寧夏青海或者更遠的地方,又將那里的皮毛青鹽馱回來。夏至剛到,后套河灘上的麥子開始成熟,剛剛解開駝隊韁繩的光棍漢們又到那里開始拔麥子。除了這些受季節影響的活兒,還有賣大苦的營生,如到臨河磴口挖大渠,到杭蓋梁掏根子。
叔父告訴爺爺,拉駱駝是個遭大罪的營生,一旦拉起駱駝的韁繩,就有走不完的路,受不盡的罪,遇上土匪,還會丟了性命。挖大渠盡在工頭眼皮子底下干活,箍得死死的,能活活將人受死。只有掏根子,雖說苦了點累了點,但活兒是自己的,掏多了掙多,掏少了賺少,拎一把鍬走遍杭蓋梁,誰也管不著。
叔父是我爺爺跑口外的引路人,他言語中透著精明,讓我十六歲早熟的爺爺懂得了受大苦也需要動腦筋,懂得了為啥在壩梁土匪的刀槍下,在庫布齊沙漠中會有那么多累累白骨。
那一年的清明節還十分寒冷,包頭城破爛的城墻豁子里伸出的歪脖子柳樹微微泛青,黃河里大塊的冰凌在剛剛消融的河道中刮蹭得格格作響,就在這初春季節,我爺爺再次戳著那根紅柳棍,跟著他叔父踏上了西去的征程。他們目的地自然是杭蓋梁,那是一個被爺爺的叔父描繪成一個有藍天、白云、草原、河流、山巒和樹林的地方,那里不僅景色迷人,應該居住的人也和善可親。我爺爺不清楚,那里是否真有一個可為他叔父暖腳的女人,但聽到他叔父嘴里如此念叨一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地方,聽到那群光棍漢們哼唱那首《喇嘛哥哥》的小調,我爺爺十六歲男兒的心似乎早已飛到杭蓋梁。
上房瞭一瞭,瞭見了王愛召,
二小妹妹捎了話話喲,要和喇嘛哥哥交。
喇嘛哥哥好人才,花眉生眼禿腦袋,
騎上白馬打遠來,腰里系上紅腰帶。
喇嘛哥哥心眼好,喇嘛哥哥嘴又牢,
來得遲呀走得早,為三十年朋友誰也不知道。
……
跟著我爺爺的叔父上杭蓋梁的有二十多號人。麻子王五和那伙愛逗我爺爺的光棍們自然不必說,令我爺爺驚喜的是他們結伴而行的隊伍中還有一對母女。女人叫梅秀,一直在油坊圪卜的大灶上做飯,長得不丑不美,體格豐滿健壯,一個人將熱鍋上的豆面饸饹床子壓得吱吱作響,從不用別人幫忙。女兒叫鶯草,和我爺爺年齡一般大。在油坊圪卜吃飯時,看到梅秀嬸忙碌的背影,我爺爺就會想到太奶奶,想到太奶奶顛著小腳走路的身影。梅秀嬸沒有裹小腳,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會從口里跑到口外。應該說,在太奶奶她們那茬人眼里,梅秀嬸這種大腳女人,絕非是人們眼中的好女人,可在我爺爺眼中,梅秀嬸大腳小腳已無足輕重,他只有看到鶯草歡歡地跑向娘,不經意間噘起嘴撒嬌時,就會感到梅秀嬸身上那種母性的溫暖。
梅秀嬸掌著大灶上的勺頭子,對我爺爺格外照顧,時不時多添一勺飯,或者在衣兜里偷偷塞塊黃干饃饃,讓飯量猛增的爺爺覺得梅秀嬸分外地親。鶯草已到了害羞的年齡,也短不了慫恿爺爺在油坊里偷胡麻革饞嘴。油坊里光棍漢忙乎起來,上身脫得精光,露著赤條條的脊背,嘴里還愛哼唱一些酸溜溜的曲子,鶯草不敢走進油坊,就央求爺爺給她偷偷攥一把胡麻革。爺爺頗受梅秀嬸照顧,樂于為鶯草效勞,當然他更見不得那伙光棍漢對著鶯草一個黃花大閨女唱酸曲,就攥一把或兩把胡麻革給鶯草解饞。他拿的胡麻革是剛剛從小毛驢拉得石磨上磨出來的,他絕不拿那伙光棍漢用光腳踩過的。他偷偷告鶯草說:光棍漢不洗腳,那被踩的革有腳汗臭。鶯草笑盈盈地將胡麻革塞到嘴里,就哧哧地笑。我爺爺看到鶯草紅潤的嘴唇上粘滿了胡麻革,就用指頭去拭。鶯草仍就哧哧地笑。我爺爺聞到胡麻革撲鼻的香味,不覺咽著口水。這時油坊的破窗戶上卻傳來光棍漢哂笑的歌聲——
芝麻油,白菜心,
要吃豆角抽筋筋,
三天不見想死個人,
呼兒咳吆,
哎呀我的三哥哥……
這首名叫《芝麻油》的古老民歌后來被改編成一首豪邁的革命歌曲,傳唱大江南北。我爺爺當年在部隊上將這首革命歌曲唱得最溜,只不過,爺爺當時聽這首《芝麻油》時,并沒覺得這曲子有多么豪邁,只是覺得臉頰熱辣辣的,有點燙。
自那以后我爺爺心中的那盞油燈由一盞,變成了兩盞。
03
走上杭蓋梁,塞北的春天才算真正來臨。
我爺爺第三次橫渡黃河時,河岸上的柳樹已吐出嫩芽,杭蓋梁上的野草也已泛青。河道里的泥腥味一點點向上升騰,已不是二月天氣站在冰面上那種刺鼻的寒氣了。我爺爺知道,這個季節正是我們老家在黃河里撈開河魚的時候。巡檢司河灘上,沿河人家正穿梭于河岸回水灣上。經過一個冬天蜇伏,臨水的紅柳樹根下窩藏的大柳魚養得鮮嫩肥美,最大的足足有一人多長,還有金尾鯉魚,在開河的季節里,都顯得特別笨拙,拿一根紅柳棍就能在河邊打悶一條魚。我爺爺記得跟太爺爺在河邊撈魚的情景,可惜在他跟隨他叔父走過巡檢司時,那里已家家閉戶,人跡稀少,一場傳人讓整個鎮子冷清許多,河灘上也許不會有撈開河魚的人流了……想到這些,爺爺就覺得自己心中涌動的暖流漸漸結成一塊冰。
想到家鄉,我爺爺心情陡然低沉,三個月時間無法撫平爺爺痛失親人的傷痕,可想起東山上自家院里那盞油燈,想到梅秀嬸和鶯草,爺爺心中的那塊冰又會慢慢融化。
我爺爺落腳的地方是一個叫杭蓋淖兒的山凹。這里北臨黃河,東西兩邊是一望無垠的草甸和田野,南邊是樹林和山峁,再往遠則是黃沙漫漫的庫布齊沙漠。我爺爺驚奇地發現,杭蓋梁臨河地方與家鄉相差無幾,這里有砍不盡燒不爛的紅柳脖子,有寸草不生的泥淖,也有唱不盡訴不完的山曲兒。
甘草廠子就座落這處天然大牧場。我爺爺和他叔父掏根子,掏的是入藥的甘草。這里土壤沙化,氣候干冷,適宜甘草生長,歷經漫長歲月更替,杭蓋梁上長出的甘草最粗的足足有小椽那么粗。
我爺爺的叔父安頓一大幫人住進甘草廠,我爺爺和叔父住一間土屋,梅秀母女住一間,其他人三五成群分著住幾間。梅秀嬸仍舊為眾人做飯,只不過走上杭蓋梁,每一個掏根子的光棍漢每天最多只能吃一頓飯,其余時間只能在山梁上掏根時,每人提一件布兜子,裝上炒米,灌上冷水,邊干活,邊一口炒米一口水當一頓飯。
梅秀做飯少了,呆在甘草廠仿佛成多余。我爺爺一直弄不明白,梅秀母女為啥非要跟著叔父一伙男人吃苦受累到這荒郊野外受這份罪,呆在包頭城里,一個女人找活干要比杭蓋梁上方便自在許多。我爺爺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他從來不多嘴問一句,十六歲的家庭變故,已讓爺爺養成了將話憋在肚里的習慣。
可話還是傳進了爺爺耳朵里。他隱隱約約聽那伙光棍漢閑聊,說梅秀每年上杭蓋梁都是為尋找自己失蹤多年的男人。原來鶯草的爹失蹤了,怪不得在油坊圪卜,鶯草從沒向我爺爺提說過她爹,還那么不愛見油坊里的男人。不過鶯草曾告訴我爺爺,他家是八門城的,八門城離巡檢司僅五里地。說這話時,鶯草嘴里正嚼著爺爺偷給他的胡麻革,她噘著粉紅色的嘴唇圪蠕圪蠕大口咀嚼,那樣子讓我爺爺有一種份外親切的感覺。他早聽過村上大人們說的一句話,叫“八門城的閨女不用看”。鶯草就是八門城的閨女,鶯草的爹自然是八門城走出的男人。
來到杭蓋梁第二天,我爺爺的叔父從廠子里給每人領出一張鐵鍬,半片葦席,準備讓人們上梁掏根子。鐵鍬是掏根子的工具,半片葦席用來干什么?我爺爺看著和他一樣的光棍漢們咧著嘴,扯開毛毛茬茬的半片葦席,不禁心生疑竇。
麻子王五拍著我爺爺的肩膀,呵呵地笑著,自嘲道:這半片席子也裹不住咱呀,咱挖個坑埋了自己也用不上這東西呀!
叔父一臉肅然,低聲喝王五道:別胡說!
叔父在這些光棍漢中威信極高,王五見叔父拉下臉來,便不敢大咧咧了。有人就順著叔父的意思數落王五,說王五沒開工就說這樣的喪氣話,不吉利。我爺爺在包頭城就聽過一句話,叫“杭蓋梁掏根子自打墓坑”。掏根子的人最擔心掏根子時土塌下來埋了自個,因而也最忌諱說這種倒霉喪氣話。
王五知道自己口無遮攔說錯了話,尷尬地摟住我爺爺的肩膀,一副討好模樣,說:二子,可別小看這半片席子哩,掏開根子,梁上荒無人煙,這席子累了是炕,瞌睡了是房,用處大著呢!說著撩眼皮瞅一下叔父。
叔父見王五這樣教我爺爺,就沒再說什么。這二十多號老鄉跟著叔父上杭蓋掏根子,完全雇用于甘草廠,與叔父并無半點利害。他只所以在眾人心中威信高,完全是因眾人稟服他的才干,這一點在油坊里做工我爺爺就能看得出。
我爺爺的叔父是杭蓋梁有名的鍬頭。這把鍬頭就像獵人的眼睛狐貍的鼻子,能嗅到杭蓋梁上沙土下深埋的根子粗細。只要叔父鍬頭瞅準的甘草,下面的根子肯定錯不了。所以一天下來,同樣的地方,別人掏根子也就二三十斤,叔父卻能掏七八十斤,運氣好一點,能掏上百斤。而且叔父掏得根子根根粗實,運到河北安國藥材市場,是搶手的上等貨。據那群光棍漢傳言,我爺爺的叔父前幾年曾經掏到過像椽子粗的甘草王。甘草王一露頭,叔父一聲驚呼:好大的甘草王!接著天上就是烏云彌漫,整個杭蓋梁飛沙走石,遠遠近近都是馬蹄聲和人叫馬嘶的聲音。這種天氣足足持續了半天時間,等天氣轉好,一起掏根子的光棍漢才發現,叔父拄著鐵鍬呆呆地佇立在梁上,在他的身后,有一個一丈多深的大坑,被叔父驚呼的甘草王不見了,人們看到坑下被鏟斷的未掏出的甘草根足有鍬把粗,可想上面甘草的粗大簡直讓人無法想象。人們問叔父怎么回事,叔父只是泥胎一般呆立,兩眼迷茫,什么話也不說。人們這才發現,和他一路結伴掏根子的朋友不見了。人們原以為那人是掏根子時被活埋了,可人們在原地掏了半天,也未見半點蹤跡。問叔父,叔父又只字不答。
據光棍漢們說,和叔父結伴掏根子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曾經也是他最大的對頭。那人也是杭蓋梁上的一把鍬頭,卻總是稍稍遜叔父一頭。那人不服,有一天單找叔父比試,以一天為限,同在一道山梁,若叔父掏得根子不能超過他,叔父從此以后就不許踏入杭蓋梁半步。
假如我贏了咋辦?叔父見那人成心擠兌自己,不免心生怒氣,立眉豎眼問那人。
那人只想通過比賽趕走叔父,卻從未想過自己會輸,一時卻說不出賭注。
叔父說:假如你輸了,我也不好趕你離開杭蓋梁,這是一家人吃飯的活計,我不想因你我斗勝,害了家人!
那人道:那你想怎樣?
叔父說:假如我贏了,你讓我親你老婆一口!
叔父本是一句玩笑,以此發泄他心頭憤恨。當然叔父知道,整個杭蓋梁上只有這人帶著家口,平素里掏根子的光棍漢看見梁上冷不丁冒出一個女人來,都會唏噓半天。有騷情大的還會唱幾句酸曲:頭一天眊妹妹,你不在,你老漢劈頭給了哥哥兩鍋蓋。光棍漢騷情,叔父也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騷情機會。叔父見過那人老婆,除了從背后看長得結實豐滿,眉目都長得普普通通。
那人也不惱,想著自己能勝,便叫其他人作證。
那天,春光明媚,山清水秀,整個杭蓋梁彌散著泥土的清新氣息,連北邊黃河里的流水也變得清澈透明,間或有一群野鴨子飛過,關關而鳴,讓空寂的山梁和草甸更顯出幾分靈動。
叔父與那人從一座山梁的中間向背而行,開始掏根子比賽。那人力氣大,逮住每一株甘草都要深挖細刨,不一會兒將掏好的根子一捆捆碼了一地。叔父卻不緊不慢,只能看到他深藏在坑里往外揚土,看不到掏下的根子。評判他倆輸贏的幾個光棍漢一會兒跟著那人跑,一會兒又跑到叔父這邊看。他們眼見著那人的根子一陣比一陣多,而叔父這邊除了掏下的坑多坑深外,卻看不到一摞碼起的根子。有好事的,就悄悄告那人,叔父沒掏下多少根子,這次輸定了。那人自然心中竊喜,便放慢下來,悠著力氣掏。
叔父一直不緊不慢,他脖子兩頭分別套著炒米袋和水袋,餓了抓把炒米塞到嘴里,渴了抿一口水,累了還瞇著眼從腰間摸出旱煙袋,悠然自得地坐在土堆上抽上一鍋,然后才從容地揮動著手中的鐵鍬,像山梁上一只孤獨的鼴鼠,一會兒站在平地上,一會兒又鉆在坑里,至于掏好的根子何去何從,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那一天山梁上跑來許多看熱鬧的,就連平素僅在自己草甸上放牧的蒙古朋友也跑來湊紅火。還有那人被作為賭注的老婆,也被多舌的人告訴了實情,紅著臉跑來看自家的男人究竟是和怎樣的能人打賭。當她看到身材魁梧,花眉生眼的叔父后,臉變得更紅了。這個男人贏了自家的男人,想親她一口,就是親她十口,只要自家男人愿意,她肯定依從。臉一紅她便不再擔心自家男人輸贏了。
比賽從半前晌一直比到太陽西垂。那人掏下的根子夠成年男人抱兩抱,評判的光棍漢僅憑眼勁估量,也不下百斤。人們紛紛叫好,就連那幾位蒙古朋友也豎起大拇指叫“巴圖魯”。叔父這邊仍舊不緊不慢地往回掏,他每到一個挖過的坑邊,便能從土中刨出幾捆粗壯的根子,他將每一捆根子默默抱到山梁中間,等太陽快要落山時,叔父抱到一起的根子簡直像堆起了一座小山,如若讓叔父一個人將這些根子背回草廠,估計他得跑兩趟。
評判他倆輸贏的光棍漢們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眼睛,他們無論如何弄不明白叔父從哪里搗鼓出這么多根子,而且根子粗大結實,多數根子賽若鍬把。
這狗日的,神了!肯定是有神靈幫他哩!那人弄不明白自己賣著大苦卯足勁掏了一天,卻為啥掏不過一天里看不到一根根子的人。
那幾個蒙古朋友跑過來,看看叔父的根子,又不相信似地跑到叔父掏過的坑里查看。最后他們很認真地在坑里比劃半天,從坑里爬上來,就“伊赫賽音!伊赫賽音?。ㄕ媾酰钡卮蠼?,又情不自禁抱住叔父說:賽拜奴!巴魯圖!
蒙古朋友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他們仔細查看公正評判,讓那人和那些充當評判的光棍漢們無半句話可說,只得乖乖認輸。
輸了就輸了,作為賭注的女人也在眼前,光棍漢們吞咽著口水,眼巴巴地等著叔父親那女人一口。叔父卻不提賭注,在蒙古朋友的幫助下,往草廠背根子。那是叔父在杭蓋梁掏根子最多的一次,也是叔父聲名遠播的一天。從那以后,叔父的鍬頭不僅在草廠里的光棍漢中名聲大噪,就連認識他的蒙古喇嘛也知道杭蓋梁上有個掏根子能人。
那人認了輸,又不見叔父兌現賭注,知道叔父說的賭注是一句玩笑話,便心生悔意,覺得對不住叔父,也愈加佩服叔父,將叔父請到住處,說死說活要和叔父結拜。他女人沒被叔父親一口,見到叔父反而臉倒更紅了,言辭憤憤,說不清是數落自家男人技不如人,還是數落叔父技藝超群。不過從那以后,那人與叔父卻成了出出進進相跟著的弟兄,直至叔父掏出甘草王,那人在黃風漫天飛沙走石人叫馬嘶中詭異失蹤,叔父才又回到一個人行影單吊獨闖杭蓋梁的境地中。
鶯草聽到那些光棍漢說我爺爺叔父的過去,不好意思地拽拽我爺爺的衣襟,讓他不要聽光棍漢們添油加醋瞎說。
鶯草紅著臉告訴我爺爺說:那男人就是我爹,我爹叫鄔板定。
04
我爺爺跟著他叔父扛著鐵鍬,背上炒米和水袋,拎著葦席走上杭蓋梁的山坡才知道,他們叔侄倆露天席地的日子從此才剛剛開始。
真如王五所說,那半片席子在野外還真有大用處。叔父在掏根子前已踩好點,方圓二里地都是荒坡,這里沒有蒙古牧人的草甸,也不是喇嘛廟和蒙古王爺的領地,荒坡上只要有甘草,他們都可以放心掏根子。叔父就在坡上打個地窨子,將半片席子蓋在上面遮風避雨,余下半片鋪在窨子里。
我爺爺站在地窨子上面極目四望,整個杭蓋梁川道茫茫,地平線上隱隱可見白墻黃瓦的房子。叔父告訴他,那是蘿卜召。蘿卜召是干啥的?叔父說住喇嘛的。爺爺聽那伙光棍漢唱過喇嘛哥哥的曲子,知道喇嘛哥哥真不賴。叔父說,不要聽那些亂七八糟的,咱掏咱根子,刨鬧咱的生活。以后看見生人要低下頭走路。爺爺問為啥?叔父說:為活!爺爺又問:梅秀嬸不做飯不掏根子,吃啥?叔父說:給人家掏沙蒿壓羊圈。爺爺又問鶯草干啥?叔父說:攆羊!
爺爺還想問,叔父將最后一鍬土壓在地窨子上面的席子上,說:走,掏根子去!
爺爺咽了一口唾沫,將最后一句話壓下去。爺爺是想問:梅秀嬸真的是找她失蹤的男人嗎?
知道梅秀的男人叫鄔板定,也就知道梅秀的男人與叔父是結拜過的弟兄,爺爺就很想知道鄔板定失蹤的事情??蓜偞蜷_話匣子,就被他叔父一鍬土蓋了回去,看一看那張緊繃的臉,我爺爺又陷入了那種黑不窿咚的沉悶中,任心中搖曳的那盞油燈如何升騰他再不敢去問鄔板定的事情。
話是不敢問,可爺爺心中卻一直惦念著梅秀和鶯草。一清早,梅秀炒了一大鍋糜子,又和鶯草一起將炒米在飲羊石槽搗碎,給每個上杭蓋梁的光棍漢裝到布袋里。爺爺對梅秀和鶯草有點依依不舍,鶯草說,你晚上回來,我等你吃飯。
爺爺盼著天快點黑,盼著能看到滿天星宿和夜晚燈光,就像他躲在菜窖里盼著東山上自家院里那盞油燈一樣。
他叔父在幾十顆甘草下面挖了幾鍬,作為一天要掏根子的標志。還教他如何辨別甘草苗子下面根子粗細。這是叔父多年積累的看家本領。若不是親侄兒,斷不會教他,爺爺有點吊兒郎當,叔父也不催逼。地上的人影由長慢慢變短,爺爺每挖一鍬土,就能挖住自己腦袋的影子,腦袋一晃,躲開了鍬頭,一鍬土就嗖地一下飛過了頭頂。根子一點一點變長,爺爺卻一點一點陷下去。叔父說,挖坑要舍得挖土,將坑挖大了,才能挖深,根子才能全掏出來。爺爺陷下去的身體仍舊能在坑里活動,這是按叔父的意思挖的,要不四周的土就會塌下來。爺爺當年不懂得生活哲理,叔父所說的舍得舍不得,在日后爺爺給我講這些時,我對那位未曾謀面的二太爺爺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覺得,他簡直就是一個哲人,將生活哲理提煉得那么光滑可鑒。
爺爺卻沒那么多感受,他只盼望早點回到草廠,早點看到鶯草。眼看人影拐到了另一個方向,叔父坐在土堆上吧嗒吧嗒抽煙,冒了幾個煙泡后,就說,二子,到窨子里取水和炒米去。爺爺從坑里爬上來,望著四野白光光的日頭,朝窨子走去。爺爺一路數著他們挖過的坑,有十多個,當然大多數是他叔父挖的。
嘴里嚼著炒米,爺爺就覺得寡淡。叔父就遞一把海紅果給他。爺爺一臉驚喜,問哪來的。叔父說:臨走時,你梅秀嬸塞了一把。爺爺就又開始想梅秀和鶯草,想她倆做的飯。叔父又說:二子,你不用掏了,把前晌掏的根子先背回草廠。爺爺早想回草廠,高興得直點頭,咽下最后一口炒米,就猴急急地去土堆下挖掏好的根子。叔父告訴他,將掏出的根子埋到土里,根子水份不會流失,才拽秤。爺爺這才想到人們神奇叔父轉眼間能摟出一捆大根子,其實叔父并不是故弄玄虛,僅僅是腳踏實地的生存之道。
我爺爺背著甘草根子一溜眼小跑往草廠去。根子除了硌脊背,似乎分量也不輕,可爺爺心中輕松,剛起身就大步流星,沒走出地坎,居然小跑起來。杭蓋梁上的沙土淖腳,踩在軟綿綿的土上,跑幾步腳就拔不動了??蔂敔斝睦锵胫L草,想著她在草廠周圍攔羊的模樣。爺爺常說,人想人不由人。這句很簡單樸素的話,包涵了爺爺十六歲時多少艱險坎坷的個人體驗。那天,爺爺只身走在杭蓋淖兒野外,四野黃綠相間,天地蒼茫,間或有百靈鳥嗖地從眼前飛過,灰不溜球,像橫飛的土坷垃。爺爺眼中看不到鳥兒,也看不到四野的勃勃生機,他心中只有梅秀和鶯草。
爺爺的一雙大腳,撲哧撲哧踩在沙土上,比黃河里的船漿都快,身后飛起的塵土像拖著一條尾巴。叔父遠遠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和那泡飛舞的塵土,心中就嘀咕,是塊受苦的材料。我家門上一直出受苦人,從太爺爺那一輩到我爺爺,再到我父親,他們都是修理地球的好把式。爺爺那時已長成大后生,腳大,手大,身板大。叔父打第一眼,就從心底喜歡這個侄兒,加之自己沒有子女,爺爺成為孤兒后,他更是視若己出。一路跑口外走過來,他眼見爺爺除了淚眼婆娑,行動上絲毫沒有半點嬌氣,心中更有說不出的感慨。叔父覺得我們家有爺爺這樣身強體健的人,香火永遠不會倒。
爺爺嗖嗖往前走,他不會想到叔父站在山梁上正滿含深情地注視他。他用眼睛一直盯著草廠的方向,仿佛能一眼望穿山野盡頭,一眼能看到翹首期盼他的鶯草。
那天晌午,爺爺滿天大汗跑進草廠,將甘草一下子撂到土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急火火地跑向梅秀母女的土屋。院子里一片靜謐,只有白光光的日頭和微微吹拂的輕風,爺爺能聽到他跑步的腳板沓沓敲擊地面的聲音。就在他急切地想推開梅秀母女那扇緊閉的門時,他聽到屋里有窸窸窣窣拉扯的聲音。
能不能?
不能!
我看能哩哇?
我說不能就不能!
他要來,你保準能。
那你管不著!
好妹子,就一回,我把半年掙下的銀錢都給了你!
誰稀罕你那銀錢!
真不能?
不能!
爺爺屏住呼吸聽屋里人說話,一個是梅秀的聲音,另一個是愛混說的王五。爺爺弄清他們說能不能指的是什么,但從梅秀的口氣中,他能聽出梅秀對王五充滿厭惡。爺爺聽到自己砰砰心跳的聲音,就從門縫里悄悄往里瞄,他看他王五伸手去拉梅秀,被梅秀一下子甩開了。王五還想動手動腳,梅秀語氣硬碰碰地說:你再這樣,我可喊人了!
王五嘿嘿地邪笑:你喊吧,你喊破嗓子,也沒人會聽到,這院里現在只有咱倆!
梅秀冷笑道:騷你媽屄的!
王五說:就是,就是騷!說著又來拉扯梅秀。
梅秀哎地一聲尖叫,手腳并用推開王五。王五聽到梅秀的尖叫,火燙般縮回雙手,一臉慌張地向門上張望。倏忽間,又嘿嘿地干笑:我說沒人么,你再喊也喊不來人!
爺爺聽到王五這么說,知道梅秀正被王五欺負,也不知那里來勇氣,一腳就將門嘩地一下子踹開了。
王五和梅秀失聲叫了一聲,他倆委實沒聽到爺爺大腳板敲地發出的沓沓聲。
王五嚇得險些跌倒在地,梅秀見是爺爺攥著鐵疙瘩一般兩個拳頭沖進來,哈哈地笑得前俯后仰,一腳將王五蹬了個趔趄,罵道:還不滾你媽的蛋!
王五一臉死灰,腦袋耷拉到了褲襠,也不敢多言,只有嘿嘿地傻笑,走出了門。
梅秀捋了捋頭發,將后腦勺上發髻往上推了推,又將簪子篦上說:二子,這么早倒收工了,你二叔呢?
爺爺說:沒收工,我二叔還在梁上。
梅秀哦了一聲,說:這個灰王五,就能跟人灰說,他戲我哩!
爺爺看到梅秀眼神有點慌亂,完全不是剛才那種硬碰硬的表情,就問她鶯草哪去了。
梅秀告訴他鶯草還在草甸上攔羊,太陽落山后才能回來。
爺爺悻悻地往外走,梅秀在后面卻叮嚀他:二子,不要將王五的灰說告訴別人,要不別人笑話呀!
爺爺嘴上應著,心里卻犯嘀咕:梅秀明明被王五欺負,她卻為啥還這樣遮遮掩掩?
爺爺想去草甸上找鶯草,可想到剛才碰到的事,想到梅秀叮嚀他的話,他便默默地向梁上走去。
等爺爺返回掏根子的地方,叔父又掏下了好幾個深坑。爺爺也不說話,按照叔父的指點,跳到坑里,吭哧吭哧往外挖土。叔父問他根子放好了,他嗯地回應一聲,叔父又問他草廠誰在哩,他就不作聲。他想把剛才遇到的事告訴叔父,可想到梅秀的叮嚀,想著心中那盞搖曳的油燈,他又將話咽了回去,說:廠子里沒人。
叔父也自言自語說:都上杭蓋梁了,這大好天氣不下苦,人就都瞎了!
叔父喜歡受苦人,尤其喜歡下大苦刨鬧生活的人。他只所以讓爺爺將根子提前送回草廠,就是想讓爺爺親眼看看全杭蓋梁上的人都沒歇著,人們都在安心做自己的營生,跑口外的人沒一個懶漢。
那天晚上,天上出了星宿我爺爺才背著根子和叔父一起回到草廠。叔父說這是近地方,要是走遠了,他們就住地窨子。爺爺住過半年菜窖,他知道住地窨子的感覺,那是數著星宿睡覺的日子,那是讓一顆心掉進黑不窿咚深不見底的日子。爺爺慶幸自己又回到了草廠,又見到了梅秀和鶯草。
鶯草在他面前不再靦腆,撲猛跑到他面前倒像個男孩。鶯草給他講在草甸上攔羊的事,還講牧民召納什圖家羊群被狼襲擊的事。
鶯草問我爺爺,見過狼嗎?
爺爺說,不只見過,還和狼面對面盯在一起過。
鶯草一驚一乍說,真的,你不怕狼吃了你?
爺爺看到鶯草一臉驚詫,就給鶯草胡諞海侃。他將過去在村上遇到狼的事,添油加醋說一番。
爺爺說,那年我到地里給我大(父親)送飯,剛出村,就看到梁上臥著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我以為是誰家的狗,還喲喲叫了聲。誰知那東西卻站起來朝我張望。我也不理它,順著山路往地里跑,那東西望了一會我,就偷偷地跟了過來。我看到它拖著尾巴,才想到大人們說,拖著尾巴的蒼狗子,不是狗,是狼。我也沒怕,張開嘴就唱山曲,一嗓子喊出去,那東西卻停了下來。我邊唱邊晃動著手中的竹籃子,心想著它要跑過來,我就一籃子砸過去。那東西一直跟著我,直到我走到地里,看到了大人,回頭再看時,那東西不見了。
鶯草一直屏氣凝神,瞪大眼睛聽爺爺說話,聽到最后就不無贊嘆道,你真膽大,也不知道跑!
爺爺說,可不敢跑哩,狼是小人,專撿膽小怕死的吃!
鶯草吐口舌頭說,要是我以后遇到狼咋辦?
爺爺說,狼遇到人,先是示威,將尿撒到尾巴上,往人身上甩,人要是怕狼,狼就會撲過來。狼還會偷偷地跟在人后,立著身子,將前爪搭在人肩上,人要回頭,狼就一口咬住人喉嚨。
鶯草的臉色煞白。
爺爺說,以后要是覺得有人拍你肩膀,千萬別回頭,你就拿鞭子直接往身后抽,要是真是狼,狼也不會咬住你的喉嚨。
鶯草說,要是狼跑來向我示威呢?
爺爺說,你就站著別動,攥緊鞭子,高聲唱曲。
鶯草哈哈大笑,說,估計我早嚇得尿褲子了,嘴抖的還能唱出曲來?!
爺爺也嘿嘿地笑,笑完了,就悄悄地用一只手搭到鶯草肩膀上。鶯草回頭看爺爺,爺爺喊了聲,狼!說著用手撓鶯草的脖子,鶯草嚇得媽呀一聲,蹦起來。爺爺詭計得逞,笑得前俯后仰,告你不敢回頭!
那個夜晚,爺爺和鶯草坐在草廠院子里嬉戲。掏了一天根子的光棍漢有的早早回屋睡覺,有的三五成群坐在門檻上抽煙,一桿煙袋輪流在幾個人手中轉,這個抽一鍋,那個抽一鍋,煙袋一明一滅,煙鍋子敲得門檻嘭嘭作響,他們議論著根子粗細和沙土軟硬,將一聲聲嘆息都化在了閑聊中。
那個平素愛耍笑爺爺的王五卻再沒出現在院子里,爺爺想起中午遇到的事情,又看著一臉無邪的鶯草,便將目光投向了杭蓋梁茫茫夜空中。
05
就在爺爺跟鶯草坐在院里嬉戲時,叔父卻坐在梅秀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煙。
梅秀在油燈下補一只粗布手套,這是她掏沙蒿壓羊圈的必備工具。每年草甸返青后,召納什圖家的羊圈都會被跑青的羊群屙尿得海海漫漫,召納什圖都會雇人掏沙蒿墊羊圈。梅秀母女除了早晚為掏根子的光棍漢炒米或做飯外,平素無事可做。召納什圖是叔父結識的蒙古朋友,就介紹梅秀母女做這種輕營生。梅秀每天到野外掏回沙蒿墊羊圈,鶯草則到草甸上攔羊群。營生倒苦輕,可沙蒿秸稈堅硬,毛刺多,沒有手套根本無從下手。
叔父吧嗒吧嗒抽了一鍋又一鍋,梅秀的針線密密匝匝地縫了一針又一針。這種節奏,在外人看來枯燥而沉悶,而對于叔父和梅秀卻成了一種溫馨的交流。爺爺和鶯草曾經冷不丁闖入過這種彼此沉默的環境中,他倆無從走入大人們的內心世界,自然無法感受這種吧嗒吧嗒聲和輕柔穿針引線的動作意味著什么。但很多年以后,當爺爺仍舊像他叔父那樣悠閑地抽著旱煙,將每一個吧嗒聲從嘴里釋放出來后,我看出他對那段生活的回味一直是那樣醇厚。
他叔,你說他今年會回來嗎?梅秀將針在頭發上篦篦,抬頭看看燈影下的叔父問道。
叔父仍舊吧嗒吧嗒抽煙,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說不來呀,都三年了,要是能找到甘草王,他們早放他回來了。
梅秀說,這甚時才是個頭呀!她的聲音有點哽咽,讓空寂的屋子更加沉悶。
叔父說,這都怪我,當初要是抓走我,你們娘倆就不會遭這么多罪了。
梅秀說,這不怨你,是他逞強,他就是那么個人,你是好人!
叔父還想說什么,終沒說出來,只將話又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梅秀放下手套,走到燈影下,輕輕地將手搭在叔父的肩上說,是我們娘倆拖累了你,我也不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
叔父說,你不要說這些,這樣做對不住板定兄弟。
梅秀的手從叔父肩上滑了下來,她背過臉去,無聲地哭了,你就當你的好人吧!
那天夜里,直到繁星滿天,叔父看著草廠院子里的燈光全都熄了,才悄悄走回土屋。爺爺已在炕上鼾聲如雷,他嘆一口氣,慢慢躺下勞累了一天的身子。
我爺爺在杭蓋梁掏了十幾年根子,作為男人他最大的感觸不是過度勞累,而是身居荒野那種無法名狀的孤獨與寂寞。當然爺爺在我這個晚輩面前,說這些感觸都是半遮半掩,最多說一個我們當地的方言:哨的!
哨這個詞應該與我們老家自古為邊防要塞有關。邊塞必有哨兵,哨為警戒,放哨的人必定擔負許多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適,如情感孤獨、生理需求。久而久之,一個哨字便等同于孤獨寂寞和害怕。
我爺爺說他們在杭蓋梁掏根子哨得不行、在我理解,應該是想女人想瘋了。
爺爺自從那天遇上王五騷擾梅秀后,自己的身子像遭到了誘惑一般,突然之間也變得躁動不安起來。過去想鶯草,是那種朦朦朧朧之間的親近,自那日之后,卻變成了煩躁與沖動。睡在土炕上,硬邦邦的身體壓在硬邦邦的炕板上,下身也無師自通地硬邦邦起來。夢里也開始變得花花綠綠,一會夢到梅秀,一會夢到鶯草,一會又夢到病故的姐姐一雙如筍的小腳,反正睡夢中他有時會突然驚醒,一骨碌從炕上坐起,感到心突突地跳。
在梁上掏根子地方已越走越遠,為了相互照應,人們三五個相跟著朝一個方向走,人和人之間最多隔半里地,有甚事吼一嗓子就能聽到。人們大多想跟叔父走,叔父也不言語,誰愿跟著他走,他不反對,誰愿領上人去別的地方找更多更粗的根子,他也贊成。
王五說死說活要跟叔父一起走,有人背地里奚落他,說相跟上叔父這樣的鍬頭掏根子,好根子都無法逃過叔父的鍬頭,哪還有別人掏的份。王五卻笑話那人眼窩子淺,只顧眼前,不知道從叔父身上學竅門。叔父仍舊不言語,扛著鐵鍬向杭蓋梁的西南走去,那是一片與庫布齊沙漠相連的荒坡,別人都以為寸草不生,可叔父知道土質干燥向陽的地方,必有好根子出現。
自從王五和梅秀的事被爺爺撞上,一段時間,王五很少在眾人面前油腔滑調,也很少和爺爺照面。掏根子再走到一搭,王五又恢復了以往的模樣,見到爺爺還吹口哨,嗞嗞地吹著小調,用眼神挑逗爺爺。那樣子仿佛是說:你個嫩娃娃,你能知道女人的好處哩?!
爺爺倒有點害羞,他想起了自己硬邦邦的身體,也想起了花花綠綠的夢境。王五更放肆了,邊走邊冷不防朝爺爺大腿根上摸一把,看爺爺究竟是硬的還是軟的。爺爺夾緊雙腿,呵呵地笑,王五還想摸,爺爺力氣大,一把拤住王五的脖子,將他按倒在地。
王五不敢再挑逗爺爺,就扛著鍬頭,邊走邊吼——
皮鞭子一繞離后套,
不怕大青山石頭拋。
掙下銀錢買了頭驢,
騎上了毛驢回山西。
上了那渡船過黃河,
賣了那毛驢娶老婆。
……
眾人一陣喝彩,鼓動王五再唱一曲,王五卻不唱了。他湊到爺爺身旁,討好似地將手搭在爺爺肩上。
王五問,二子,你說咱受死受活掏根子為甚哩?
爺爺想起叔父說的那句話,為活。
王五又問,活著又為甚哩?
爺爺眨巴著眼答不上來。別人幫腔道,為吃穿哩!也有起哄的,為出氣哩!
王五再問,吃好穿暖為甚哩?
爺爺仍舊答不上來。別人又幫腔道,為娶老婆哩。
王五仍舊問,娶上老婆為甚哩?
眾人就罵王五混蛋,說王五想老婆想瘋了,等掏根子掙下銀錢趕緊買上頭毛驢回口里娶老婆吧。
也有人起哄,娶上老婆為生娃娃哩。
接著又人哄笑,生下娃娃為甚哩?
別人接著道,為人人煙煙叫大大(父親)哩!
人們也不管王五再問什么,一個勁地大笑。
爺爺卻笑不出來,那一刻,爺爺情緒一落千丈。他又想到了離世的親人,想到即將成婚的哥哥姐姐,想到東山上自家院里那盞油燈。
十六歲那年是爺爺的坎,那一年留下的傷痛整整伴隨了爺爺一生,即使在青春發育期,當所有美好的事情像天女散花般飄溢在心間,那種傷痛也會像一粒微塵悄悄落在花蕊上,讓爺爺莫名地心中一沉,不知不覺中發出一聲嘆息。
王五在杭蓋梁上騷情,讓原本羞澀的爺爺變得格外深沉起來。那一陣“人人煙煙”這個詞像一層薄霜蒙在爺爺心上。在我們老家,“人煙”對于一個家庭就是香火綿延,對于一個家族就是人丁發旺,對于一個村莊就是興盛繁華。民國三十三年的傳人,讓我家幾乎遭受滅頂之災,對我爺爺而言,無疑成了災難之后僅存的一棵獨苗,我家能否再人人煙煙香火綿延,一切都維系在爺爺身上。當然爺爺當時不會這么想,他只感到心中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點人煙,只隱隱約約看到黑魆魆的山梁上一盞搖曳的油燈。
在臨近庫布齊沙漠的陽坡上,人們仍舊是先挖一個地窨子,然后以地窨子中為中心向四周掏根子。地窨子不僅貯存東西擋風避雨,關鍵時刻也是保命的所在。杭蓋梁上狼多,若遇上餓極了的狼群,人只能躲到地窨子里與狼周旋。為了晚上相互照應,兩人或三人共挖一個地窨子,地窨子距離也就幾百步,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叫聲。
白天大家都忙著找苗子掏根子,只能遠遠地看到人影一會在地上,一會消失在土堆里,偶爾有幾聲人聲傳來,也是凄涼的山曲的聲音——
……
青山綠水一座城,
撂不下村村撂不下人。
不大的小青馬多喂上二升料,
三天的路程兩天到。
……
晚上星宿出來后,眾人才背著一天收獲的根子回到地窨子。人們有坐的,有躺的,有叫苦的,有咒罵的,有干脆鉆到地窨子里不吃不喝呼呼大睡的。大多數人忙著將背回的根子在地窨子周圍挖個坑埋了,然后才坐下來吧嗒吧嗒吸口旱煙,也有的一天沒吃一頓飯,揀干柴燒個火堆,將白羊肚手巾子浸濕,再將糜子包好淋上水,在火堆上烤,邊烤邊淋水,一會兒火堆上便散出了蒸米的清香。
爺爺和他叔父仍舊吃炒熟了的糜子,一天三頓炒米,借著火堆用唯一的錫盒滾點水,晚上終于算吃上了口熱飯。吃罷飯,叔父坐在火堆旁一鍋接著一鍋抽煙,爺爺則鉆到了人多的地窨子里。
里面的光棍漢都在過嘴癮,講一些道聽途說的緋聞,道一些男女之間狗茍蠅營的事情。王五在里面又成了主角,他愛講葷段子,講得繪聲繪色,經他嘴里噼里啪啦講出來,人們仿佛不是在聽,而是能看到實實在在的畫面,撩撥得光棍漢們兩眼呆直,嘖舌垂涎,似乎觸手可及。王五講聽房,講小叔子挎嫂嫂,這些后來被一些跑口外的老藝人編成了打玩藝曲目,在窮山僻壤里廣為傳唱,以此招攬看客,行乞糊口。我常想,人的生存到了最極致的時候,大腦和身體才會本能地達到高度一致,身體的所有需求會毫無保留地從大腦里反映出來。一群光棍聚在地窨子里,他們并不下作,一群老藝人走村竄戶,也并非流氓,他們嘴里說出或唱出的,是生活在最下層窮苦百姓樂于聽到的。
王五講到興頭上還模仿故事里的情節,他聲情并茂,手舞足蹈,引發人們陣陣笑聲。比如他講小叔子挎嫂,說一個二流子,看上了他嫂嫂,每天拿銀錢引誘嫂嫂上勾。他嫂嫂最終抵抗不了誘惑,跟上小叔子私奔。小叔子想套上驢車,拉嫂嫂逃到外地。驢卻是公驢,看到如花似玉的嫂嫂,也不能自持。小叔子左套右套,驢就是不肯鉆到轅里,反而發情似地的嚎叫。王五講到這里,就開始學公驢發情,猛吸一口氣,伸長脖子,青筋暴起——兒咴,兒咴叫得真切。
在火堆旁抽煙的叔父也被他模仿的聲音騙了,以為附近有趕毛驢的經過,還一個勁地問:哪里來毛驢?
毛驢嚎叫過后,傳來的卻是王五的唱詞——
小叔子挎嫂嫂,
頂如吃餃餃。
你走口外我在家,
你打光棍我守寡。
那一陣人們都聽到地窨子外傳來陣陣狼嚎的聲音,人們說,那狼是王五學驢叫招來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