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0年第5期|?陳繼明:很多個夢(節選)
致敬黑澤明
1
他一個人,一邊哼著歌,一邊在海邊走。海面波光粼粼,頭頂燕子呢喃。后來他看見很多孩子蹲在岸邊,在向海里放漂流瓶。一個孩子遞給他一只白色的空瓶子,他接過來,不知該把什么信物放進瓶子里。不過很快他就想起一樣東西,靈魂,他想,自己可以把靈魂裝進瓶子里,放進大海,讓一個有緣人撿到。他抬起手,從頭頂做了一個抓東西的動作,靈魂就在手心里了。他似乎長于此道。他把自己的靈魂灌進瓶子,再把瓶蓋擰好。他無憂無慮地把裝有自己靈魂的瓶子放進海里。瓶子一顛一顛地漂走了。孩子們看見他把靈魂作為信物,都很羨慕,用感人的童音歡笑著、喊叫著。
當瓶子從視線里完全消失的時候,他有些慌張,他意識到靈魂回不來了,身體和靈魂從此再也見不著面了,身體不再有靈魂,靈魂不再有身體。他覺得天要塌下來了。他痛苦極了,又不好意思大喊大叫。他只能拼命忍住。他默默回家去了。現在他是一個標準的空殼,走路輕飄飄,馬上見到家里人,必須假裝靈魂還在。假裝可以,但能裝多久,他沒一點信心。他無比悲傷。悲傷到了化不開的瞬間,他醒了。
雖然醒了,悲傷仍然很真切,他再三想,剛才不過是夢,還是沒用,悲傷一點也不減少。他起來,上了趟廁所。他聽見了下水管道里水在下滑的聲音。下水管道和瓶子近似的結構,讓他想起了瓶子里的靈魂。他知道現在自己是醒著的,但夢境中的邏輯仍在延續,牢不可破。他回到床上時,再也睡不著了,看表,他只不過睡了一小時。慢慢地,悲傷變成了暗痛。痛不在身體內的任何部位,而在身體的外面。恰如幻肢痛,一個人的腿、腳或胳膊明明失去了,傷口早就痊愈了,失去的那部分還會痛。
2
那是一個長長的夢:
他看見了好多個自己,大概有100個童年,50個老年。他曾經是一個美國軍人,生在得克薩斯州,從小喜歡唱歌,五歲開始就在教堂里唱歌,大部分時候,和很多人一起唱贊美詩,有時候會獨唱,唱過《平安夜》。后來當了兵,參加了越戰,是一個飛行員。關廣文(一個朋友)是他的戰友,來自邁阿密。兩人是好朋友,行軍途中,關每天都要刮臉。幾天不洗澡可以,衣服臟得要命可以,和腐爛的尸體睡在一起也沒事,唯獨一天不刮胡子不行。有一次,他開飛機,關扔炸彈。他們成功地把一批炸彈扔在一個幾千人的廣場上,返回途中,飛機被越軍的高射炮擊中,他們同時變成了炮灰。
接下來他們就近轉世到了中國,又出生在同一個村子,跟著同一個師父練輕功,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到村外的一個麥場上練功,每次去的時候和回的時候,都不在路上走,在人家房頂上走,在房頂上飛來飛去。有一次,師父帶著他們來到一個湖邊,讓他們靠輕功橫穿湖面。他對關說,你先過。關跳上湖邊的一座七層佛塔,從第一層取下一片琉璃瓦,再回到地面,側身把琉璃瓦拋向湖面,琉璃瓦像一葉小舟快速漂向遠方,關飛過去,墊著腳尖站在琉璃瓦上,滑向湖對面。該他了,他跳上佛塔的第二層,取下三片琉璃瓦,回到地面,和關一樣,先把一片琉璃瓦拋出去,再飛過去站在瓦上,中途又接連拋下第二片第三片,上岸時手上拿著第三片瓦。兩人都認為自己最厲害。
關說,我用了一片瓦,你用了三片,誰厲害不是明擺著嗎?
他說,跳在一片瓦上和跳在三片瓦上,難度大不相同。
后來請師父評高下,師父只笑不說話。
醒了之后,他追憶剛才的夢,發現,從舊石器時代拉著弓箭打獵的他,到扛著石頭修長城的他,再到越戰時期開飛機的他,再到和關廣文成為同門兄弟的他,很像一部世界史。一部由他的個人經歷串起來的世界史。不是平攤在書本上的世界史,而是一個用四維世界展示出來的世界史,世界里還有世界,空間里還有空間,總之,至少是四維世界。在那里,沒有史書,沒有展柜,沒有保險箱,沒有錄像帶錄音帶,但每一樣東西都保存完好,一眨眼就能閃現出來,一切都活靈活現,每一個時期的他,五官、四肢、頭發的顏色、眼神的特點,連細小的汗毛和額頭的汗珠都清晰無比。他的家人、親戚、朋友、領導、敵人,甚至飛機、戰馬、槍支,全都在里面,全都活生生的。在夢中,他以為,他將會永遠呆在四維世界里,永遠和自己的歷史生活在一起,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好在他回來了。
他把夢講給了老婆。
老婆問:“沒看見我嗎?”
他說:“時間太緊,內容太多,只看了一小部分。時間再多一點,肯定能看見。在那個世界里,時間的性質變了,時間不往前走,只往回退,永遠退不完,時間是一個無窮無盡往回退的過程。就像有人在倒帶子,速度忽快忽慢。”
老婆問:“四維世界是啥樣子?”
他說:“四維世界是我猜的,也許是六維世界。無限小,又無限大。小到像一個八音盒,大到能盛得下所有的歷史。時間和空間能彎曲,能折疊,可延伸,可攣縮。我們生命中的每一秒鐘都沒有丟失,每一個人,哪怕只活過一小時,都還活著。對,還活著。不過那里面的活著,更加生動,生動無數倍。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將軍、罪犯,都活得好好的,生動極了。那種生動,明顯被故意修飾過,很夸張,極其夸張。真實,齊全,生動,樣樣都是極端的。像剛剛上過彩的塑像,泛著賊光。或者說那里面就像一個回收爐,把每一個離世而去的人收回去,里里外外重新加工了一遍。”
“哪邊更好呢?”
他愣了一下,一時難以回答。
“四維世界更好嗎?”
“其實,再一次出生之后,我們還是原來那個人,又有適當的變化。長相,氣質,職業,性格,父母兄弟,老婆孩子,樣樣都不同了。新的生命,新的能力,新的疾病,新的故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是舊的,又是新的。”
他突然眼神發虛,好像又要回到四維世界。
老婆喊:“回來,回來!”
于是他又回來了
3
他在開車,車速很快,正在離開城市。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有一個隱隱的意愿,讓一切在速度中動起來,樹動起來,房屋動起來,云影動起來。而動起來的目的,卻是靜下來。讓一切在運動中重新找到靜止的狀態。當一切動起來,又靜下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包括時間和空間,包括地面的綠色、天空的藍色,都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電影屏幕。之后,他把車直接開進了屏幕,他的車撞破了屏幕,爛了的屏幕刮著他的臉,他雖然在車里,但還是刮到了他的臉。屏幕背后是倉庫一樣的世界,到處有櫥柜,有抽屜,有各種神奇的箱子柜子袋子盒子,里面全是自己曾經用過的舊東西。那些東西遠非寶物,大部分是極其普通的日常用品。比如一雙皮鞋、一支鋼筆、一副乒乓球拍、一張撕碎并扔掉的紙片(眼下是完整的),還有梳子、勺子、牙刷、花瓶之類,真是數不勝數。正是這些早就忘干凈的舊東西重新出現在面前的瞬間,他的心突然猛地一揪,感受到了超出想象的戀戀不舍,幾乎要跪下來膜拜它們了。他還在快速翻找,終于看到了一條粉紅色的紗巾,他立即想起來了,那是穆少梅(初戀情人)的紗巾,當年大家在飯堂就餐時,她忘在椅子上,被他藏起來了。這讓他大感欣喜,他想,能找到這條紗巾,就算此行沒有白來。
醒來后他想不起生活中曾有穆少梅這個人。
同樣,也想不起那條紗巾。
4
他獨自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后來走進一條長長的隧道。走了幾步,不得不跑起來。因為,他心里有個概念,時間緊迫,時光不饒人。他跑,跑得越來越快,后來突然有了神力,想跑多快就有多快,幾乎在飛,一轉眼就跑出隧道,眼前一下子敞亮極了。他看見洞口左側的石山腳下坐著一個人,昂著頭,注視著遠處,側影像是一個熟悉的男人。走了幾步才發現,不是人,是一座和人等身的石雕,留著山羊胡子,從胡子看是一個老人,從眼神看又是一個英俊小生,頭上光光的,卻明明有頭發。因為是石雕,所以顯得光滑。他想,摸上去手感一定很好,一定極舒服,于是就伸出手去摸,摸著的瞬間又暗暗使了一點力,鬼使神差把“摸”變成了“摁”。誰知這一摁,石雕的脖子就像斷掉了,手底下意外變空了,光滑的腦袋迅速耷拉下去,撞向自己的胸脯。一瞬間,他心里明顯地怕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動作魯莽,很失禮,心里同時有一個聲音,人家可是中國版的上帝!完了完了!并立即松開手,轉身就跑,向前跑了幾步,覺得不好,又硬著頭皮回頭跑,打算重新進入隧道。這時,看見石雕的頭又彈上去了,仍舊注視著前方,石質的笑容半真半假,故意顯出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他剛剛跑進幽暗的隧道,沒跑幾步就醒過來了。
5
他開著車去郊區農村的一個親戚家,一杯茶還沒喝完,就急著出來了,順著原路返回。突然,前面出現了另一個村子,他記得剛才并沒有經過這個村子,以為走錯路了,就停下車,準備問問路。他不由自主地走進去,發現村子不大,有二三十戶人家,沒一點聲音,好像所有的人,包括雞鴨牛羊,都在酣睡中。村口有一家人,他走進去,推門的時候,發現門是朽的,手一碰,門板就變成灰。進去之后,先是院子,幾米之外有一排平房,他走進其中一間,推門的時候,門板再一次一碰即朽,屋內右側的墻邊立著個大座鐘,外面是一圈桃花心木,里面是一圈亮亮的黃銅,白色的分針指在羅馬數字ⅳ和ⅴ之間,秒針跳動有力,但聽不到一絲聲音。表盤底下的小方格里有溫度,有日期,溫度是25℃,日期是3月8日。另一側的大床上睡著一對赤裸的母女,兩個睡中人的身材都凹凸有致,相當迷人,女兒仰躺,母親側躺,母親的腰上搭著一點點被子,屁股完全露出來,像梨,半熟半生的貴妃梨,令他直咽口水。他竟然不擔心吵醒她們,輕輕咳嗽了一聲,卻聽不見咳嗽的聲音,兩個睡中人也是毫無變化,他有強奸的念頭,但也三心二意,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向前走了兩步,彎腰拉拉那位母親身上的被子,想不到這一拉被子也變成灰了。他突然有些緊張,趕緊轉過身,跑出院子,步子很大,但聽不到跑步的聲音。
他并沒有夢中那樣一戶親戚。
夢中的郊區農村,是完全陌生的樣子。
6
他是一滴血,像雨滴一樣正從高空墜下來,始終保持自身的完整,一邊往下掉一邊在想象,幾分鐘之后,這滴血掉在地上后,吧嗒一聲,會迅速濺起來,濺成皇冠的樣子,鮮紅鮮紅的皇冠。漂亮的皇冠只在空中停頓了極小極小的一瞬間,緊接著就散向四處,消失在空氣里。可是,隨后出現的真實情形卻大相徑庭:一滴血,落了下去,落在一層厚厚的灰塵里,根本沒辦法濺起來,也沒發出任何聲響。
……
陳繼明,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教授,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十月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獎、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等。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一人一個天堂》《七步鎮》,中短篇小說《北京和尚》《灰漢》《母親在世時》《寂靜與芬芳》《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