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J.M. 庫切與他的《等待野蠻人》
諾獎得主J.M. 庫切,除了作家身份以外,還有過其他幾種身份,如高校教師、文學評論家、語言學家和譯者。隨著哥倫比亞導演西羅·格拉所拍攝的電影《等待野蠻人》上映,人們又發現了庫切的一個新身份——電影編劇。為了不讓自己的作品被改編變形,庫切決定自己來擔任編劇,親自操刀將其改寫成電影劇本。在觀眾看來,這部電影給人的印象是優美的取景和大牌的演員:《剪刀手愛德華》和《加勒比海盜》里的約翰尼·德普,《暮光之城》里的羅伯特·帕丁森,還有演過無數莎劇人物的老戲骨馬克·里朗斯。但是,如果讀過庫切的同名小說,就會感覺到這部電影幕布之后還有影子在晃動,那就是J.M.庫切。這部電影的風格和庫切本人的特點非常相似,對話少而精,場景展現內斂,觀眾需要更多關注人物的眼神和觀察事件發生的環境,自行思索和延展故事的寓意。
一部不適合改編成電影的小說
作為20世紀最值得讀的小說之一,《等待野蠻人》問世40年來,已經多次被書迷改編成戲劇搬上舞臺,有歌劇的形式,也有話劇的形式,但是改編成大銀幕商業電影,這還是第一次。嚴格地說,庫切的這部小說不適合改編成電影,首先,它是篇幅很短的寓言體小說,全書只有100多頁,講的就是一位小鎮的行政長官的邊境管理經歷: 一個無名之人在無名之地,被來自于無名帝國的上校,假借國家安全之名,挑起與邊境游牧民族的爭端,最后打不過游牧民族的上校脫逃,留下帝國的民眾陷入災難與恐懼之中。小說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也沒有豐富的劇情,它的寓意在于引發誰是“野蠻人”的思考——真正的野蠻人是不從他者角度思考的人,是不能尊重差異的人。小說也沒有硬漢形象的主人公,會讓導演拍出那種可以抓住觀眾眼球的好萊塢式電影。其次,這部小說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不僅主題很厚重,主人公對責任、道德、暴力、仇外心理、殖民主義等抽象內容的思考多以內心獨白的方式來表現。在小劇場演出里,演員還可以借助獨白、與觀眾近距離的優勢以及劇場氛圍來吸引觀眾;但是要放入一個90分鐘以上的電影中,這對觀眾持續的專注力和悟性是一個考驗。另外,帝國實施的酷刑審訊所涉及的人性的丑陋面遠比電影畫面所能展現的要邪惡得多,或者我們可以說,這種邪惡是永遠無法全面展現的。因為這樣的一些思考,所以幾年前聽說這部小說將要被拍成電影時,筆者充滿了疑問與好奇。
一路追蹤著這部電影的發行和推廣,筆者發現,它已經被電影市場所裹挾。小說中的主人公本來是老行政長官,但是在電影發行中,我們看到的海報是三人組合版:馬克·里朗斯飾演的老行政長官在中間,兩邊是約翰尼·德普飾演的喬爾上校和羅伯特·帕丁森飾演的軍官曼德爾。更有甚者,在一些影片推廣介紹中,主要演員只列出約翰尼·德普和羅伯特·帕丁森(可能因為他們更被電影市場所熟知,也可能因為老行政長官這個角色是沒有名字的),所配的劇照的是科爾上校雄赳赳地站在前面,老行政長官羸弱地跟在后面。在筆者看過的四場電影放映前的記者發布會上,被頻頻提問和回答問題的主角也都是約翰尼·德普。這讓人不禁擔心電影拍出來,老行政長官的角色是否會被弱化。
帶著“希望導演關注無名的老行政長官”的期望,筆者最終看過了電影,擔心也一掃而光。老行政長官的扮演者馬克·里朗斯的演技如此精湛,成功地用自己的表演將觀眾的目光吸引過來。作為曾經的倫敦莎劇全球劇場的藝術總監,他也曾在多部莎士比亞戲劇中飾演主要角色,比如,哈姆雷特、羅密歐、班尼迪克和亨利五世等,在影視圈屬于真正的演技派。在這部電影中,看他所扮演的好人如何被邪惡的世界吞噬,善意與合作如何被看成懦弱與背叛,如何被警官曼德爾和科爾上校折磨、嘲笑和凌虐。馬克·里朗斯成功地演繹出那種拒絕被打敗的堅韌,以及最終不計前嫌地帶領邊境定居者度過磨難的寬容。觀影的過程中,筆者也暗自慶幸,多虧電影由庫切本人來編劇,這樣確實保留了小說中那些閃光點。
電影為小說增色之處
因為庫切本人的操刀,書中有意義的閃光點被成功地平移到電影中呈現,其中也有一些地方因為電影的影像效果而更加出彩。這里舉三個例子。第一,關于對喬爾上校所戴的太陽鏡的思考,這是小說中希望引發什么是“文明”的關鍵思考點。上校說太陽鏡讓人的眼睛不易生皺紋也就罷了,這是太陽鏡的功效。但是,當他傲慢地說”在我們那里,人人都帶這個”,他在強調太陽鏡所代表的文明與社會地位的象征。上校的“我們那里”代表著他所謂的文明的中心,是野蠻人所不具有的。小說中,老行政長官看到喬爾上校在室內帶著太陽鏡,以為他是瞎子的心理活動,在電影中被庫切改編到了另一場景中。老行政長官陪著喬爾上校到監獄里詢問兩位游牧民犯人,犯人錯愕地看著帶墨鏡的上校,老行政長官得以向喬爾解釋,這兩個犯人可能以為他是瞎子。通過這樣的巧妙改編,庫切將老行政長官的想法用語言的方式呈現出來。
第二,關于通過給少女洗腳來得到心理救贖的呈現。看到女孩被打傷致殘的腳,老行政長官端來一盆熱水,在柔和的光線下,慢慢地給女孩洗腳,然后沉沉地睡去。通過畫面呈現,洗腳的救贖作用比小說中更容易讓人理解。此外,小說中,老行政長官與女孩之間是有性行為的,但是在電影中,沒有此類情節或者鏡頭,編劇庫切似乎希望強調女孩給老行政長官帶來的是更為純粹的精神救贖。
第三,關于看客從眾心理的展現,電影版本的聲效與影像更能引發思考。民眾旁觀野蠻人俘虜被鞭打,盡管沒有仇恨或殺戮的欲望,但是仍舊圍觀和拍手稱快。一個小女孩被給予了一根棍子,她拿起來去擊打俘虜。然后扔下棍子跑回歡呼的人群中。這個揮起棍子的小女孩,還有周圍的看客,他們是被鼓動和煽動的人,不知不覺中陷入了一種不需擔責的癲狂中,然后將非法的惡行(擊打一個無辜的人)合法化。在整個事件發展過程中,我們也曾看到這個女孩表現出的迷茫和窘迫,但是群體的鼓動讓她失去了自我反思的能力。另外一個電影化的展現讓原有情節更有感染力的地方是帝國對老行政長官的懲罰片段。他們認為他私通野蠻人,犯了叛國罪,給他穿上了女人的花裙子,吊到了樹上,逼他認罪,周圍還是那些拍手稱快的人群。場景里的那群人不知道,到故事結尾處、他們將被帝國的士兵拋棄,他們還將需要老行政長官施展人性的光芒。假設我們也在這人群之中,我們會怎樣?
編劇庫切的新舊思考
庫切本人改編這部電影,除了不希望小說被隨意篡改以外,應該還有一個想法,就是重新考量自己的舊作。畢竟這是一本40年前創作的小說,多年后的庫切有機會將更多新的思考融入電影劇本之中,將故事的時間,地點和事件發展做了更清晰的界定。
庫切在電影中用了四季的節奏框,順序是夏季,冬季,春季和秋季。鏡頭開始主標題是“夏季”,次標題是“上校”,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沙漠景觀,還有更遠處的雪山(電影的大部分取景是在摩洛哥和意大利完成的);近處是帶著太陽鏡的喬爾上校。這位來自帝國的國家安全部門的上校認為邊境的游牧民族想要制造麻煩,所以前來調查。第二章節是“冬季——女孩”,講述老行政長官與野蠻人女孩的相識與交流。第三章節的“春季——回歸”,內容是如何將女子送回她的部落。最后的第四章節是“秋季——敵人”,到底誰是敵人,庫切不再用小說中那句復雜的表述:“帝國注定要存在于歷史之中,并充當反歷史的角色。帝國一門心思想的就是如何長治久安,茍延殘喘。在明處,它到處布下他的爪牙,處心積慮地追捕宿敵;暗地里,它編造出一些假想敵:城邦被入侵,民不聊生,尸骨遍野,赤地千里,并以此來鞏固自己存在的合理性。”編劇庫切讓老行政長官說的話很短:“就我所知,我們沒有敵人。除非,我們自己就是那個敵人。”(We have no enemy that I know of. Unless we ourselves are the enemy.)
關于地點,根據讀者在寓言體小說中所讀到的,故事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盡管庫切也曾考慮過一些具體地點。比如,根據澳大利亞作家兼學者尼古拉斯·周斯的論文介紹,庫切在1977 年9 月首次開始創作此小說時,小說的地點是絲綢之路的樓蘭區域,女主人公——野蠻人女孩是蒙古族女子。這次電影中真的找了一位蒙古族的女子來飾演這個角色。演員是蒙古國女模特加納·巴亞塞漢,這也是她首次在電影中擔任主要角色。另外,當老行政長官最后見到女孩的族人時,女孩和族人交流使用的語言是蒙古語。筆者不禁想起,在該書1979 年的手稿中,庫切選定的書名是《中國故事》(Chinese Story)。不知道編劇庫切是否曾經考慮到回歸到這個思路,如果是那樣,這部電影拍出來又會是什么樣的呢?
關于野蠻人是否會到來的問題,小說版和電影版也有些許差異。小說《等待野蠻人》可以說是庫切版的《等待戈多》。在兩個文本中,不論是邊境居民所等待的野蠻人,還是流浪漢所等待的戈多,最終都沒有到來。兩者的寓意都是說:在荒謬的世界里,人生毫無意義,只有痛苦與絕望的等待。但是在電影版的《等待野蠻人》里,庫切略微改變了等待的結局。在電影結尾處,在立著稻草人士兵的城墻上,老行政長官看到了遠處塵土飛揚,游牧民的馬隊黑壓壓涌來;而在此之前,他剛剛看到嬉笑玩耍的孩童和那位美麗的蒙古族女孩。一邊是邊境居民本可以享受的平靜幸福的生活,一邊是帝國締造的敵人的威脅,關于個體生存的隱喻層面,庫切的態度依舊,但是背景和寓意更為明確和形象化。
《等待野蠻人》這部電影目前的評分與它的深刻寓意相比,完全不成正比。筆者還是建議人們既看電影的同時也讀一下原書,特別是老行政長官的心理描寫,進一步來理解庫切要傳達的深意。做為作為讀過原書又看了電影的人,筆者欣賞電影版,因為它讓我重新注意到誰是偷羊人的這個寓言性問題。在電影的開首,喬爾上校指控來小鎮找藥治病的游牧民叔侄兩人是偷羊賊,將叔父打死,逼迫侄兒承認偷羊,承認野蠻人在準備發動對小鎮居民的襲擊。而到了電影的結尾部分,真正在邊防小鎮明目張膽偷羊的卻是打不過游牧民、要落魄逃跑的帝國的士兵與喬爾上校。誰是真正的偷羊賊?誰是敵人?這個問題通過電影意象前后首尾呼應更清楚地比對出來了結果。
《等待野蠻人》里面的故事在任何時代都有可能發生,它既重復著過去,也預示著未來,甚至在我們不知不覺中,就發生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