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9期|張煒:荒島上的作家(節選)
西特林與洪堡的遐想
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我不知為什么想起了美國作家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想著書中的兩個人。這部小說膾炙人口,擁有無數讀者,講述的是主人公西特林和好友洪堡的故事。這其中摻雜了索爾·貝婁個人的經歷,那個西特林許多地方像他自己,而詩人洪堡是以小說家艾薩克·羅森菲爾德和詩人德爾莫·施瓦茨、貝里曼為原型的,他們曾是他最好的朋友。當然作為小說也會有虛構。西特林和洪堡的經歷具有傳奇色彩,他們的交往非常有意思,關系特異,既有深厚的師生之誼,彼此依賴、想念,又存在競爭關系,相互嫉妒、誹謗,甚至是憎恨。洪堡去世后,西特林回憶與他一生的友誼,經常為其中的一些細節激動不已。他們的交往過程,本來應該成為一段感人的文壇佳話。
文學上的結伴而行是非常有意義的,文學伙伴特別重要,他們互相鼓舞、討論,共同向往和憧憬,可以是一種相互支持和鼓勵的巨大力量。這些記憶會伴隨作家的一生,他們很久以后回憶起來還會非常感動,對事業和生活產生深遠的影響。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我們常會看到這樣的雙子星座,比如李白和杜甫。“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杜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是何等密切的關系。白居易和元稹有過之而無不及,據后人統計,倆人來往通信達一千八百多封,互贈詩篇近千首。“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元稹《得樂天書》)還有王維與孟浩然、韓愈與孟郊、蘇東坡與黃庭堅等,可以一直例舉下去。
外國文學史上的托爾斯泰與屠格涅夫、法國的雨果與巴爾扎克、美國的海明威與福克納、拉美的馬爾克斯與略薩等,他們之間那種復雜而迷人的友情,包括種種曲折的矛盾和沖突,都足夠有趣和感人。作家藝術家之間的情誼相比于生活中的其他人,糾纏了更多繁瑣微妙、難以盡言的情愫。
今天我要講的《荒島上的作家》,就是由《洪堡的禮物》引起的一些遐想、一段往事。我在回憶,自己在孤寂難眠的深夜,在身處順境或逆境之時,有沒有類似的一位并肩而行的伙伴:這個人既鼓舞我,又折磨我;既給我力量,又讓我灰心喪氣,甚至是無比憤怒;一個寧可把他永遠遺忘,卻又常常不能忘懷的人。
好像沒有,沒有一個耿耿于心的文學友伴陪我走到今天。這里絲毫沒有狂妄自詡到例舉古人或異域之士的意思,而只是一些聯想和追憶。我有許多往來頻繁的文朋詩友,但這還不能等同于那種起伏跌宕、交織著難言的幸福與痛楚的同行者。是的,這里說的是那種難以表述的交往,它與個人文學生涯不可分剝的關系。我覺得自己缺少那樣的一個伙伴,不,只差一點就有了那樣的一個伙伴。
這是我一直在想的人,他是一個天才。這個人我僅僅見過三次,卻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場景,還有聽來的許多故事。本來他完全可以和我結成一對文學友伴,只是因為個人和時代的原因,最終漸行漸遠。可是憶想中,我竟然為之兩眼濕潤。武漢這幾天秋雨連綿,特別容易撥動思念。今天晚上讓我講講這位朋友的故事吧,一個真實的故事。我不愿作夸張的表述,但我要說,這段往事對我深有觸動。
他是一個特殊的人,一個罕見的和難以理解的人。關于他,他和我的過往,讓我想起了《洪堡的禮物》中的那兩個人。
山地游蕩
我青少年時期曾經游蕩在膠萊河以東的半島上。因為當時失去了讀高中的機會,就留在了校辦工廠,后來這個工廠發生了爆炸,死傷了幾個人,我就離開了。最初踏上了一片山地,這里是半島的最高處,素有“半島屋脊”之稱。從此便開始了南部山區游走的幾年。我的出生地是半島西北部的一片小平原,雖然離山地不遠,但生活環境差異很大。那里是海濱沖積平原,而這里山嶺起伏,道路崎嶇。
一路上給我最大安慰的,就是背囊里那幾本最喜歡的書和一疊作品草稿。我在想法糊口的同時,仍然熱衷于閱讀和寫作,喜歡尋找這方面的朋友。文學成為一種奇怪的黏合劑,它會讓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很快找到無所不談的友伴。我太需要他們,不僅是因為孤獨,還有一腔激情需要一起燃燒。我們互相加薪添火。
當一個人很年輕的時候,擁有熱情的伙伴會是極重要的。究竟有多重要,似乎不必細說,人人都能理解。因為有人同行,就能互相取暖,也不怕長長的夜路。初到一個地方,無論是鄉村還是城鎮,都會感到陌生和難以習慣,這時就會想到一些特別的人,他們就是酷愛寫作和閱讀的人。我和這些人之間好像有一個暗號似的,只要對答幾句就能熱聊起來。對方會傾其所有迎接一個遠方的來人,那是無私的,甚至還帶著一點感激:為這突如其來的友誼及其他。
所以每到一個生疏之地,我就會打聽這樣的人。有一次我問著,一些人皺著眉頭聽了一會兒,哈哈大笑說:“啊,就是‘來搞’!”我反倒有些蒙了,最后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對方說的“來搞”,是指生活作風不好,也是借用了一個諧音。那時沒有電視,沒有互聯網,只有報紙和廣播,每天公社廣播站播完稿件后都會綴一句“某某‘來稿’”,聽的人便哄堂大笑。
他們知道我要找的是那些經常伏在桌上寫東西的人,他們經常“來搞”。
就這樣,我一路上結識了許多熱愛寫作的人,他們當中男女老少都有。有人其實不是寫作,只是抄詞典;還有人抄報刊。當時最有影響的是上海的《朝霞》,許多人訂閱這份雜志。我認識一個女房東家的姑娘,她長得胖胖的,父親在海港工作,是一個船長,很少回來。她經常寫通訊稿,在當地人眼中就是一個大作家了。她一邊寫一邊咕囔,流著淚水,但并沒有寫悲慘的事情。她只為寫作本身而感動。
文友們從小生活在山區,愛著文學,情感是神圣的。他們雖然用盡力氣,但大多因為身處僻地,孤陋寡聞。他們很少閱讀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對名作所知甚少,掛在口頭的無非是當時的寥寥數人,只對那些人非常崇拜。
最讓我難忘的是這樣一些夜晚:我們圍坐在一個大炕上,一人朗讀,大家屏息靜氣。讀的大半是刊物上的東西,或者是剛寫成的文字。這是真正的“文學盛宴”。如果是寒冬,大炕火熱,窗外有呼嘯的北風,耳邊是小河流水一樣的朗讀聲,那種幸福無法形容。也就在這樣的日子里,大家不約而同地提到一個人:這個人實在了不起,已經開始在報刊上發表作品,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天才。他們一致說我要早些和那個人見面。
我向往著。剩下的問題就是:怎樣才能見到他?他們說這件事說難也難,說不難還真不難。后來我才知道,那個人不僅特別有才而且很忙,脾氣怪異,來去無蹤。所以,他很有可能在某個時候突然來到我們身邊。越是這樣,越是讓人急切,只是毫無辦法。他的怪異,他的才華,在朋友口中差不多變成了一個神話,是以前聞所未聞的。
我發現他們全都崇拜那個人,時不時地談論他。
與奇人相遇
從交談中得知,這位天才只比我大兩三歲,出生山地。與多數人不同的是,他出身優越,父親是一家供銷社分管煙酒糖茶的股長,所以他很小就吸上了帶過濾嘴的高級香煙。“股長”兩字的發音有一種深沉威嚴的感覺,但不知是多高的職級。由于父親的關系,他很早就參加工作,但沒有認真上班,而是到處游蕩,到過許多大城市,還見過真正的作家。
我多次請朋友傳達一種懇切的心情,希望能夠被約見。傳達信息的人為了有力和有效,將我夸張了一番:云游四方,來自海邊,才華橫溢。他們當然是出于好意,不過還是讓我兩頰發燙。
但是非常遺憾,一直過去了多半年,我連那個人的影子都沒有見到。這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渴望的滋味,一時難以等待。也許這種拖延既是必須的,也是值得的。后來我雖仍然焦急,但終于能夠稍稍安靜下來。偶爾會想象倆人相見的情景,一直想到激動起來。
在期待的日子里,我聽到的故事更多,都在說他的非凡卓異,幾乎全是傳奇。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人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比如說他只要翻過一本書,就可以從頭背下來,讓書里的話像河水一樣流淌不息;還有,他只須對一個人輕輕瞥上一眼,就可以得知對方的全部心思。總括起來他有這樣一些特質:過目不忘、犀利而驕傲、冷漠和激情等等。
想到未來的相見,有太多的激動和忐忑,有時恨不得永遠回避才好。我真的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結果到底會怎樣,更不想在經歷了那個工廠的爆炸之后,再遇到新的顛簸,不愿在四處奔走、居無定所的日子里將自己置于一個天才的強光之下。我受不了那樣的窘迫。
記得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秋天的下午,有人匆匆遞來一個紙條,我接到手里卻怎么也看不懂。上面只有一串數碼。朋友滿頭大汗喘著:“他!來了!”我終于鎮定下來:那個天才來了。原來那串數字是一家招待所的房間號,它就在鄰縣,離我們還有多半天的路程。
我坐上一輛老式客車,搖搖晃晃地往鄰縣趕去。
到了縣城已是黃昏時分,看著火紅的晚霞,我的心跳加快。招待所的山墻爬滿了青藤,顯出古老滄桑。我按紙條上的號碼順利地找到了房間,沉沉地敲門。沒有回應。我感到一陣饑餓。
到街上隨便吃點東西,再次返回。敲門,里面馬上傳來一聲:
“本人在!”
難忘的夜晚
門內站了這樣一個人:小平頭,黑框眼鏡,皮膚白皙,有些瘦。我趕緊自我介紹。握手時他看著我,兩個眼角非常用力。他的嘴角有一點收斂的微笑,但整個人是極其嚴肅的。他用食指頂一下眼鏡,閃開身子讓我進屋。
剛坐下,我就感到了對方有一種過人的熱情,但這熱情是努力遮掩起來的。他盡力把語速變慢,說話很少。好像他在提醒自己面對一個生人,這個人一直試圖見到他。我卻無法掩飾心中的興奮。我忘記一開始說了什么,只記得一口氣說了很多。他只是聽,偶爾插話。但只過了十幾分鐘,他站起來了。是的,幸虧我趕在前邊說了那么多,因為這之后就沒有我說話的份了。他沿著床邊急急走動,滔滔不絕,已經無法插言。他一邊說一邊做著手勢,大幅度揮動,或狠狠地指著地面。有時他會小步快走,右手在耳側端平,語速越發加快。最后這種情形是較多的,后來我才知道,這才是他標志性的一個動作,是最為興奮激越時的表現。
我進一步確認了一個規律:凡是有較大才能的人,一定有一種火烈烤人的熱情。我過去以為自己是很容易激動起來的,現在看差多了;而且我的激動需要一個過程,持續的時間也不能太長。這一次我承認,我遇到了一個能夠長時間激動的人,他獨自一人就可以將談話掀起一個又一個高潮。
我們很快談到了彼此熱愛的寫作,然后又往閱讀的縱深地帶推進。不知為什么提到了使用的稿紙,我說自己用的是各種紙,只要方便就好。因為當時好一點的紙是稀少之物。他沉靜了幾秒鐘,使勁繃緊了嘴角,說:“不行。”
他從床邊的一個棕色挎包里找出了兩疊紙,是印了紫色方格的專用稿紙,頁腳有某某“廣播站”和“出版社”的字樣。我接過來,貼近了鼻子,因為紙上好像有一股香味。各自五頁,一共十頁。這是珍貴的禮物,我感謝他的贈予。
天不知不覺間就變得烏黑了,我們交談著,竟然都忘了開燈。已經是九點多鐘了,他想起來,一下打開了屋內所有的燈。真是亮極了,這讓我十分不適。在強烈的光線下,他更加愉快了,然后就提到了這個時刻里最重要的事情:朗讀。他簡單禮讓一下,然后就讀起了自己的新作。稍有些沙啞的聲音,起伏很大。當他讀到故事的高潮處就緩緩握起了拳頭,往上舉、舉,最后往下猛地一沉。這是決定性的一擊,故事中的敵人完蛋了。
他看著我。該我了。我的聲音較低,這使他不太耐煩。他一支接一支吸煙,屋里很快有些嗆人。我一邊咳一邊讀,眼淚都流出來了。他小心翼翼地繞著我看,再看看我手里的稿子,想找出哭泣的原因。其實我是給煙嗆的。我堅持著,最終還是進入了情境中,語氣不知不覺間委婉起來。他好像僵住了,往后退開幾步,一下仰躺在床上。我讀完了。
“你是個什么人?”這是他從床上起來后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贊賞還是失望。我盯住他,想從鏡片后面那雙又小又尖的眼睛中找到一個答案。他把臉轉向了窗戶,盯住夜色狠狠地吸煙。這樣過了大約有十幾分鐘,他才緩緩轉身,那臉色把我嚇了一跳:好像他在這十幾分鐘里干了最耗費體力的事,整個人疲憊極了,有氣無力地喘著,還在重復那句話:“你是什么人?”
我說了兩遍:請批評指正。可他沒聽見。后來我才知道,他從來聽不見自己不想聽的話,哪怕大聲喊叫也無濟于事。他抽煙,偶爾抬頭瞥我一眼,長時間站在窗前小聲咕噥。就這樣到了半夜,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著雙腿叫了幾聲,奪門而去了。過了半小時,他提著一個大包回來了,笑吟吟地進門,一件件往床上掏東西:罐頭、煙、啤酒、餅干。
下半夜主要是喝啤酒和抽煙。他讓我抽,我很為難。他嚴厲地說:“不抽煙怎么可以?”吃的東西攤在床上,鋪了兩張報紙,我們盤腿而坐。一杯接一杯,我從未這樣愉快,對方比我還要高興十倍。他大聲呼叫:“相見恨晚!恨晚!那些混蛋!”他背過臉去,回頭時兩眼竟有淚花。我有些慌亂,不知該說點什么。但我心里非常清楚的是,他在罵那些山里朋友,這實在冤枉了他們。
黎明時分,我因為飲酒之故,歪在了床上。可他毫無倦意,談著一年來見過的所有人、特別是作家,重復他們說過的話。我睡意漸濃,后來也就記不清內容了,只模糊想得起最奇怪的一些話,比如:“那是個大作家啊!一米八九的個頭,真正的紅胡子。脾氣暴躁,每天喝酒,吃豬耳朵。愛情多到數不過來!”
我不知睡了多久,反正醒來時見他正俯身盯過來,嚇了我一跳。見我醒來了,他高興極了,搓搓手,大聲嘆息,又開始朗誦。我終于聽得明白:這是俄國大評論家“別車杜”的語錄。我試著問了一句,他馬上抓住我的手,搖動著喊:
“美是生活!”
這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話。
你能殺兒童
第一次見面有了兩大收獲:一是見到了傳說的天才,二是患上了嚴重的咽炎。因為那天抽了太多的煙,而且日后也無法戒掉。我背囊中有他贈予的兩件禮物:十張方格稿紙和一張剪報,上面有他發表的一篇極短的散文。我想念他,山里的朋友們說:“都想!這家伙啊!”我們在一起總是談論他,以此緩解深深的思念。
我一遍遍回憶那個夜晚,從頭一句句復原我們的對話,以防遺漏。我發現他除了見多識廣、讀了海量的書之外,主要就是直率而強烈的激情。這是他性格中迷人而罕見的元素。這個人在未來無論寫出多么了不起的作品,都是不出預料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那超人的記憶力啊,竟然可以不停地、幾乎在長達一夜的時間里背誦名言名著,而且毫無錯失。
我也勤奮閱讀,可是只能記住書中一些大致的情節、人物和氛圍。他那夜提到的一些書,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找來。可是這些書的一大部分引不起我的激動。我為此而痛苦。這期間朋友們不斷傳遞著他的消息:發表了什么作品、去了何方。我們總是以最快的速度找來有關報刊,發現都是短文。那印成一行行的鉛字怎么看怎么親,有些神奇,還有些異樣。我們并不在乎他寫了什么,只覺得好,好到完美無缺。
朋友當中一個叫“平頭”的與他關系最近,兩人一年中至少見面兩次,好像是他在我們之間的一個秘密聯絡員似的。“平頭”總在與之分手一天后才告訴我們消息,這種時間差是故意的。我們都心照不宣:那個天才在所有的朋友當中,還有自己更喜歡更信任的人。這是誰都沒有辦法的事。不過好在他通過“平頭”不斷轉達問候,透露信息,這已經是讓人興奮和溫暖的事了。我在很多年以后還能記得他在“平頭”面前夸我的話:“此人有趣。”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多么有趣,但他的話又不會錯。大家對他的來來去去忙忙碌碌永遠搞不明白,大致認為這種消耗和耽擱太可惜了。他的能力與興趣太廣泛,除了讀書和寫作,還迷于下棋,而且難遇敵手。“平頭”說,他最大的痛苦常常是因為找不到人下棋:“背著棋盤到處走,走。”
就受了他的影響,大家也開始下棋。我不太高明的棋術也是那些日子學成的。好在這段時間不長,高考恢復了,我們不得不放下棋盤,每人捧起一本復習提綱。已經太久沒有見到他了,問“平頭”,對方也搖頭。就在參加考試的前一個星期,“平頭”說總算聯系上了:“他也準備著!不過人家根本不看大綱,只把課本找來背過!”
我們這些人沒有上過完整的高中,所以最后只有一小半考上了大學。他當然也考入了,但考分較低。“平頭”說:“他一直下棋。”
上學之后我與大多數山地朋友分開了,他們有的在山里,有的去外地上學,總之要見一面很難。好在可以通信,相互之間郵寄作品。在校期間我和同學們結起文學社,還辦了油印刊物。我和朋友在信中談得最多的還是那個天才,對方音訊極少。“平頭”還在山里,關于那個人的消息仍然來自他:那個人如今對大學興趣不大,因為發現老師和同學不過爾爾;除了寫和讀,還是下棋。
最想不到的驚喜就這樣來了。有一天我正從食堂往外走,一個同學急急喊,說快回宿舍去吧,有人找你,“那人性子真急,在屋里不停地走。”我真沒想到會是他,也想不到他能從學校逃出來。
這就有了我們的第二次見面。他比以前瘦了,一雙眼睛更深邃,火辣辣地盯住我,像在打什么主意。他沉默的時間很長,可是當旁邊的人談到某一本書時,他馬上恢復了犀銳的談鋒,毫不留情地反駁他人。在驚異的注視下,他開始大段引用、朗誦,右手伸平了放在耳側,碎步疾走。記憶中的那一幕又出現了。
這樣的夜晚是無法休息的,誰也不想睡。他一個人喝掉了半箱啤酒,吸了無數煙,凌晨兩點擺上第一局棋。他風卷殘云般地勝了所有人,最后指著我:“來!”我怯怯上陣,連輸三盤。到了第四盤,他可能因為疲勞或大意,竟然被我吃掉了一個車。他要悔棋,我不同意,焦急中把那只“車”握在了手里。屋里靜極了。他身子筆直地坐著,伸手頂一下眼鏡,朝我一指:
“你能殺兒童!”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看著他,握緊的手不由得松開,棋子“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
選自《上海文學》2020年第8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9期
張煒,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山東省棲霞市人。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2020年出版《張煒文集》50卷。作品被譯為英、日、法、韓、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羅、意、越、波等數十種文字。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21部;詩學專著《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楚辭筆記》《讀詩經》等多部。作品曾獲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杰出作家獎、京東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