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現中國人對未來的想象力 ——劉慈欣談科幻、文學與未來
編者按
走近大眾,走出中國,走向世界。近些年,中國科幻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現象級科幻小說《三體》連續多年位居國內暢銷圖書排行榜前列,作家劉慈欣在2015年獲得雨果獎后,中國科幻更開啟了它的世界之旅。五年來,中國科幻在美國、日本等國家和地區引發了閱讀熱潮,科幻成為中國文學“走出去”、中國圖書“走出去”的一面旗幟。9月初,美國有媒體透露將拍攝《三體》英文劇集,《三體》再次引發中國讀者的關注與熱議。近日,光明悅讀有機會對話《三體》作者劉慈欣,請他講述作家眼中的科幻、文學及未來。
科幻作品的使命是展示當代中國
光明悅讀:自2015年《三體》榮膺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以后,您的科幻作品受到了海外讀者的廣泛關注。目前您的作品被翻譯成20多種語言,獲得了海外相關獎項達26項之多,在世界范圍內贏得了眾多讀者的喜愛。您認為,您的作品被世界讀者歡迎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
劉慈欣:我在創作《三體》之時,最初面向的就是中國讀者。因為當時中國的科幻小說在海外的出版很少,我們希望借由《三體》翻譯成英文,讓英語世界知道并了解中國科幻小說。這是當時的一個很初步的期望。
我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譯介到世界多個國家,尤其在美國和日本能夠產生那樣大的影響,確實是我本人始料未及的。我個人的看法,《三體》能夠在英語世界產生巨大影響,這可能是一個偶然現象。
《三體》英語版
《三體》塞爾維亞語版
《三體》泰語版
世界各國的科幻讀者,他們的共性遠大于其差異。我認為,科幻文學有一個最本質、最明顯的特點,科幻關注的是跨越文明、跨越種族的全人類的問題。在科幻文學中,人類是作為一個整體出現的。這是科幻文學和現實主義文學最本質的區別。宏大設定的科幻文學肯定是將人類看作一個整體的,即使是一些很細微、題材很小的科幻文學——比如在一些超短篇或者短篇的科幻作品之中,去描寫一個小的技術發明和技術創造,描寫未來生活與未來生活中的細節——都有一個最本質的設定,那就是作品描寫的技術想象與技術奇跡,所影響的絕不僅僅只是一個種族的人,而是全世界與全人類。這正是科幻文學的一個特點。
我個人認為,吸引讀者的除了科幻本身的魅力之外,中國的科幻作品能夠在西方、在英語世界、在海外產生重大的影響力,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這與科幻文學的某些特質是相關聯的——科幻文學和別的文學形式不同,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可能在落后國家中誕生經典的文學作品,比如說從前的俄羅斯、現在的南美。但是科幻文學,想創作出得到承認的好作品,并產生巨大的影響,這個作品必須是誕生在一個先進的、高速發展的、充滿未來感的國家。而目前中國就是這樣一個國家,中國正處于高速發展的現代化進程之中,是一個充滿未來感的國家。
光明悅讀:如何認識中國科幻在海外傳播中的作用與意義?
劉慈欣:在海外傳播的過程之中,我認為中國科幻的真正使命應該是去展示我們當代中國人和我們現代化的新風貌,展現中國人對未來、對星空、對宇宙的想象力。科幻的使命,應該是展現中國人心目中的未來。我認為,我們真正的優勢是中國人面向未來的一種眼光,向世界表達中國現在是這樣一個充滿未來感的國家,向世界展示中國人心目中的未來、中國人心目中的宇宙是什么樣子。這正是科幻的本質。
正因為科幻小說的思維方式是現代的,在本質上,科幻小說的核心也是現代的。我個人認為,科幻的主要功能是面向未來的。
我真正有自信的,是在新時代誕生的當代中國文化。我寄予中國文化的希望,是當代中國人創造出的、屬于自己的新文化和新技術,是中國人能夠在新時代創造出的新文化。這肯定是一個全新的文化,是區別于以往的、不一樣的嶄新的文化。
科幻小說描寫的是現實中的人
光明悅讀:科幻文學學者孟慶樞認為,“文學是對人的生存狀態的審美表現和超越的思想,文學要與時俱進。”這與您曾指出的“一定要在變化當中去談科幻”“科幻一定要闡述變化”的觀點有許多相通之處。您能否談談科幻與文學之間的關系,以及如何理解科幻的本質?
劉慈欣:科幻是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文學性描述,特別是對人在未來或者地球之外的超越現實時空的生存狀態的描述。科幻有一個特點,就是把現實中的人放到非現實的環境中。人們總認為科幻描寫未來,就是在描寫未來的人,描寫在遙遠太空中的人,就是太空人。其實并非如此,科幻描寫的是現實中的人。
正如孟慶樞老師所言,科幻是對人類的生存狀態的一種描述,特別是在想象的世界設定下的一種描述。科幻本身是一個豐富多彩的文學體裁。科幻的種類是相當豐富的,而這些種類之間的差別也相當大。
就中國科幻小說而言,每個科幻作者都有自己的風格、理念和創作方向。中國科幻在文學上的創作方向各不相同,有一些科幻作者可能偏重于傳統技術性的科幻,描寫技術奇觀,描寫未來技術的可能性,創造激發想象力的美學。有一些科幻作者則試圖用更個性化、更文學化的視角,來描寫技術對人的異化,對人的精神上的異化,對人的生理上的異化,以及對人的社會身份的異化。很難用一兩句話去概括科幻作品的文學方向。
科幻作家詹姆斯·岡恩曾說過,真正的科幻與偽科幻的區別,并不在于小說中是否有科學、星球或外星人等因素。岡恩說:“真正的科幻是無所指的。”而偽科幻或邊緣科幻則是有所指的,像艾薩克·阿西莫夫的《基地》、阿瑟·克拉克的《與拉瑪相會》之類的作品,就是“無所指”的。這種“無所指”,是科幻小說本質中的東西。
文學有其不可替代之處,它是產生原創內容的場所。因此,文學有其獨特的重要性。電影、電視、游戲都必須有原創的內容,有劇本,這個創作本身也是文學。這是廣義上的文學。從這一點來看,文學創作者是必不可少的。但這不一定局限于傳統意義上、用文字發表出來的文學形式。
科幻文化一直在快速發展,正在向著影視、網絡、媒體等多個方面轉移。包括我們這樣用文字進行創作的作家,我認為也應該努力把自己的文字創作進行轉化,在創作文學作品時,努力將其轉化為更現代的媒體表現,比如電影、電視等,媒體有更廣泛的受眾,更廣泛的影響力,這個大趨勢是明顯的。
中國科幻未來可期
光明悅讀:瘟疫與未來是科幻常見的題材,面對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今后的科幻創作能發揮怎樣的啟迪和警示的作用?
劉慈欣:我們在現實中面對的這場疫情,在科幻中并不是一個陌生的題材。實際上,相當一部分的科幻作品就是描寫災難本身的。科幻文學作為一個文學體裁,首先是一個描寫變化的文學。科幻能夠把未來的各種可能性全都一一排列出來,然后以文學作品的形式呈現出來供大家欣賞。
科幻帶給我們最大的警示與啟迪,是提醒人類在社會的發展過程中可能隨時會遭遇一些意外,人類社會并不是直線發展的。在過去的人類社會中,全球性的大意外不斷地發生。在“冷戰”結束以后的30多年里,人類社會確實是處于很平穩的發展階段,不但平穩,而且不斷地朝著好的方向去向前發展。這就可能給人們造成了一種錯覺,認為人類以后也會是這樣平穩并持續發展下去。這就是所謂的對人類歷史的一種直線型思維。
現實中的疫情給人類敲響了警鐘。就這一點而言,科幻小說至少能夠給人們一個思想上的準備,至少能提醒人們未來可能會出現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情況。這是對人們思維方式的一種提醒。
一定要明確的是,科幻小說作為一個文學體裁,我們要做的,就是盡量生產讀者樂于閱讀的、受讀者歡迎的、真正好的作品。只有具備這個前提,以大量的讀者和大量的受眾作為基礎,科幻才能產生巨大的影響力。
科幻小說從其自身的體裁性質而言,確實具有這樣一些功能。科幻可以開發人們的想象力,活躍人們的思想。同時,科幻文學是一個具有強烈的創新色彩的東西,對我們建設一個創新型大國也有一定的意義。尤其是對青少年讀者來說,能夠引發他們對科學技術、對未知世界的興趣。
科幻首先是一種文學,那么就要用文學創作的規律去創作科幻作品。只有產生好的文學作品,作為文學作品的科幻,才能夠充分發揮其作用。
光明悅讀:在數字技術革命與媒介融合的背景之下,您對中國科幻的未來發展有怎樣的暢想?
劉慈欣:從現在的趨勢來看,新媒體、電影、電視,特別是網劇、網絡大電影,其發展方向與前途是光明的。對此,我們給予了很大期待。我認為在不久的將來,中國的科幻影視,尤其是網絡科幻影視,會有巨大的發展,受眾群體也會急劇膨脹。這是一個擁有廣闊前景的巨大市場。
科幻作者也應該看清這個趨勢,在這方面作出自己的努力。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努力探索出適合新媒體的科幻表現道路。中國文藝有自己的表現方式,中國文化市場也有自身的優勢和特點。中國科幻發展,肯定要走出自己的道路才行。現在有各個行業的大量人才進入科幻影視領域,我相信中國科幻在近些年會取得很大的發展。
(中國傳媒大學教師祝力新、本報記者陳雪 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