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9期|馬金蓮:化骨綿掌
蘇昔冒著風雪歸來,兩肩和頭上都掛著雪片,在防盜門外一邊跺腳上的雪,一邊敲門。要不是腳上這雙鏟雪車一樣笨重的大棉靴子和身上桶狀的寬松毛衣,還有忘帶的BB氣墊盒和口紅,她肯定就不回來了,一下班就直接赴飯局。這雙靴子實在太過笨重,平時穿著倒好,平穩、踏實,踩冰踏雪都不會打滑,腳板舒服、暖和。
但是要穿著它們去參加聚會,她沒有勇氣。低頭看看你就知道效果了,鞋跟粗、低,像某種體型肥大的動物的笨蹄子,一點都沒有起到撐起身高的輔助作用,自然更沒有塑造形體、營造氣質的效果。起的是反作用:鏡子里的蘇昔顯得粗壯、低矮、臃腫,還有一點邋遢的感覺。她越看越不滿意,所以下班后特意趕了回來,想好好把自己捯飭一下,同時安撫一下老王和孩子們。
門開之前,她用微信給董同學留言,說半個小時后到,她需要先回家把娃娃安頓好。
董同學馬上回復說好好好,女同志嘛,理解理解,你先把家里安頓好。接著他發來了就餐地點:鄰家香味。先用文字,緊跟著又發一個位置。微信定位功能很強大,能精準到分毫不差。
蘇昔看一眼,抿嘴而笑,董同學有趣,鄰家香味,位于小城最中心,飯菜好,名氣大,二十來年了,生意一直好,早就是本地人人皆知的名餐廳。那位置只要是本地人都知道,再說就在老師專對面,當年他們在師專上學時每天進進出出都能看到那家餐館,可以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哪里用得上特意發個位置過來?不過蘇昔沒覺得董同學多此一舉,倒是忽然感到了他的貼心,還有一份真摯。此刻的董同學,正在挨個兒給大家發同樣的信息吧——鄰家香味的名字,還有具體位置——他要把一份入微的細致,送給每一位受邀參加聚會的師友。
沒人開門。能聽到屋里琴聲在響,斷斷,續續,磕磕,巴巴。是女兒,不是特意練習,而是放學歸來,放下書包后,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靠在琴架邊,信手彈撥了起來。孩子剛步入青春期,有叛逆跡象,她應該早聽到了敲門聲,卻有意不來開門。
蘇昔苦笑,伸手在兜里摸鑰匙。
董同學又來信息了:老同學,孩子沒人看就領上嘛,你住哪里,我開車去接吧。
屋里琴聲忽然高了。接著又低了。高低之間沒有合理的過度,像一個夜行的人,一腳踩空,卻沒有一頭栽倒,打著趔趄站穩了,復又邁步,節奏凌亂了,雜雜地交織著。
一抹煩憂襲來,蘇昔忽然感到煩躁,匆匆回話:不用接,我自己打車。
回復完,退出微信,踏入家門。
老王在家,正板著臉坐在書桌前,對面坐著兒子。一看那氣氛,蘇昔就知道兒子又闖禍了,惹他老子不高興了。
咋了咋了——她有意提高嗓門,一邊脫下棉衣,一邊挽袖子系圍裙進了廚房,鞋和打底褲就不換了,回頭還得穿。她已經決定了,在出門前飛速為三人準備晚飯。把腸胃安置好,一切就穩妥了。這大雪紛飛的夜晚,她撇下他們父子,跑出去聚會,心里也就沒什么可愧疚的了。
有啥大不了的呢?她笑呵呵調解那仇人一樣的爺倆,說著拿起刀子削洋芋皮。皮一片一片飛舞,落雪一樣。她問:是不是又沒考好?要我說啊,小王你該收心了,這都初三了,再不好好沖刺一把,你這輩子就完了,考不上一中,你難道去五中、七中混日子?
小王沒吭聲,但是固執地和老子對峙的頭顱慢慢低下去了。
蘇昔深感安慰。兒子還是聽媽的話。她再看梗著脖子的丈夫,說:老王,要說你也有不對,娃沒考好就沒考好嘛,一次兩次說明不了啥,只要咱娃好好學,會趕上去的。
老王冷哼一鼻子,起身出去了。
蘇昔麻利地把菜炒進鍋里,同時用另一口鍋燒水,再從冰箱里拿出一包冷凍的面條。蘇昔解下圍裙,進臥室找老王,告訴他水開了自己下面條,飯熟了他們吃,她要出去,今晚有聚會。
后來蘇昔慢慢回味,事情壞就壞在“聚會”那個字眼上了。
其實作為一個成年人,偶爾在外頭吃頓飯是很正常的,盡管她一般很少在外頭吃飯。就算出去吃,也是一家人一起去,老王帶頭、開車、買單,蘇昔和孩子們只負責帶上嘴巴吃喝。單位有時也會在外頭吃飯,接待或者加班吃工作餐,實在推不掉的,她只要給老王打電話說一聲就可以。老王自己也經常有因公在外吃飯的情況。
所以問題出在措辭上,“聚會”兩個字首先引起了老王的注意。
聚會?老王本來全神貫注看手機呢,聽到蘇昔交代,抬起頭來,瞅著蘇昔的臉,同學聚會?去哪兒?都啥人?
事情本來很家常,像出去逛一趟商場,進一回美容院做護理,或者去圖書館還書,到面條店買一袋面條一樣。老王從不過問她去哪里。但是一般他們都是知道彼此的行蹤的。多年的共同生活,讓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契約,隨時向對方匯報自己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要花的錢,受到的挫折,或是獲得的喜悅。家庭生活像一個巨大的熔爐,就這樣悄然無聲地把兩個獨自存在的個人,融化結合為一個渾然的共同體。
面對老王的第一次疑問,如果蘇昔及時補救,其實也是能夠遮掩過去的。日常生活里,蘇昔的口才要比老王好。據說大多數女人的口才要強于男性,這是由人的身體構造決定的,女性大腦的分區中語言功能天然強過男性。蘇昔平時話多,一串一串地說。老王沉默,一句一句地答。奇怪的是,總有一種力量在這流利和遲緩之間平衡著,讓這樣一對明顯失衡的男女把杠桿壓得一樣低。
癥結在于,蘇昔話多,但是輕、軟、重復、啰嗦、沒什么分量,好像正是因為那些多,分散了其中的力量。老王話少,可是能一字千金、一言九鼎、一句話頂翻一頭牛、一錐子攮破一個洞。所以,平時生活當中,在老王不較真的情況下,總是蘇昔占上風,蘇昔嘮嘮叨叨、抱怨、譴責、數落——小王又沒洗腳就睡了;女兒作文又沒得滿分;老王又把濃痰咯在洗臉池里了……蘇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抱怨著、糾正著、重復著,日子就在這狀態里過去了,似乎這些已經成為蘇昔的特權和象征。蘇昔竟然享受這樣的特權,哪天不嘮叨幾句她甚至會心里不踏實。
大家也都適應了這樣的狀態。女人嘮叨、啰嗦、事無巨細,男人被嘮叨、被啰嗦、被事無巨細地照顧。女人一天天修煉成了黃臉婆,男人一天天被寵溺成了巨大肥碩的嬰兒。
今晚,蘇昔在最應該補救的緊要關頭出現了遲疑。她像剛剛接到同學董的電話的那一刻一樣,心里莫名地有一點緊張,還有一點說不清楚是什么成分的情緒,她忽然懶得說謊,也不屑于說謊。
她老老實實說了真話。她對老王點頭:嗯,聚會,同學聚會。她給董同學回答:嗯,我在,在單位上班呢,最近沒出差。
就這樣,蘇昔用籠嘴把自己套了進去。過去老農種田,牲口不老實,沿途總要伸嘴去吃兩邊的莊稼和野草,嚴重影響耕作,所以老農會弄一個草根編制的籠嘴扣在牲口嘴上,牛或者毛驢的嘴巴就會被牢牢控制。在摘取之前,牲口徹底失去支配嘴巴的自由,想吃,想喝,甚至連引頸長叫都無法實現。
蘇昔感覺自己戴上了一個籠嘴。是自己親手編制的,老王替她戴上了。
老王沒費多少力氣,用的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要說老王做什么過分的事了,沒有,連一句重話都沒說。老王只淡淡瞅一眼蘇昔,再看一眼窗外。窗外雪下大了,大片白色的雪花正在落。雪沒有把老王的定力擾亂,老王很冷靜,也很冷淡,口吻和下雪的氛圍是吻合的,老王說:同學聚會啊,那就去嘛。
要命的是蘇昔這時候還沒感覺到那個已經套到她嘴上的籠嘴,她好像吃錯了什么藥一樣遲鈍。董同學的邀請在她心里激發起一種愉快的感覺,像驟然吹出的泡沫,輕飄飄地在空中飛揚,久久不肯降落到地面上來,這讓她莫名地有一點興奮。她隱約認定老王是可以也應該分享她的興奮的,所以她用一種撒嬌的小姑娘般的口氣,炫耀一樣地跟老王抱怨,說事先沒想到今晚有聚會,被通知得太突然了。
老王還是不動聲色,只淡淡地問一句:都啥人聚?
蘇昔在腦子里回憶董同學微信里說到的那些人——劉副校長、李科長、班主任牛老師,還有張杰、馮三萬、馬鵬,加起來七八個人吧。當然,還有她自己和董同學。
沒有女的?老王貼著地皮抄底一樣問上來。
蘇昔還沒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她有些得意地點頭:沒有,都不在城里嘛,外地的太遠趕不來,鄉里的都做農民了,不可能說來就來。
蘇昔突出了自己的例外。她是同一班女生中的特例,這是那幾年的特殊情況造成的。他們是這座小城師專學校的最后一屆專科生,畢業后面臨自主擇業,集體踩在了一個分界線上。這分界線就是,從此全日制大學生國家不會再包分配,也就是離開校門后需要自己找工作,能否就業,和學校沒有關系。而他們這一屆之后,學校專升本,面向市場轉型了。
他們這屆學生一出校門就作鳥獸散,各奔東西了。有人南下打工,有人上新疆尋生計,有人考上了外地的公務員,有人考進本地教師隊伍做了老師。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沒找到工作,尤其是女同學,輾轉在鄉下做幾年外聘老師。國家的新政策出來,外聘老師不再轉正,她們就回家做了農婦,生娃娃、伺候老人、種地喂牛,成了真正的農民了。
一個個混得那個造孽,唉,別提了,李寬娟你還記得嗎?我今年夏天見了,老得我都差點沒認出來,還是你厲害啊老同學,到底是底子扎實,一出手就考進了城里,如今可是我們那一屆唯一在市里工作的女同學,而且還是在政府部門啊。
這是董同學在電話里說的。當時電話來得突兀,蘇昔在辦公室忙,電話就響了,通過座機打進來的,說找蘇昔同學。蘇昔聽見是個男聲,想不起來是誰。對方爽快,不讓蘇昔費神猜,自報家門說他姓董,老師專02屆的,問蘇昔還記得嗎。
蘇昔的腦子從材料里轉出來,老師專,02屆,自然記得,誰能把自己的出身忘了呢?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八年。
可能董同學從蘇昔的反應里聽出了遲疑,也可能他已經從別的師友們處碰到了一樣的反應。他已經知道怎么幫助對方調動記憶,他樂呵呵地說:突然聯系沒什么別的意思,就是長時間沒見,怪想念的,今兒我恰好路過本城,想請師友們坐坐,敘敘舊。
接著蘇昔聽到了董同學夸贊她的那幾句話。
半個小時前,蘇昔剛被主任數落過幾句。她的一份工作材料寫得不夠簡練生動,被打回來重寫。蘇昔懷著糟糕透頂的心情,從頭一個字一個字地重新寫。主任不好伺候,她習慣了,行政單位就這樣,不受委屈是不可能的。可每次被這樣具體細微地折磨的時候,她還是很不習慣。簡練、生動,她琢磨著主任的要求,想罵娘,又想罵爹,既然簡練又何談生動?如果生動,又怎么能簡練?就像要求一個人既能大吃大喝飯量如牛,又要求她保持魔鬼身材一樣,明顯是一種悖論。
讓人憋屈的是,明明有問題,還不能反抗,連還嘴的勇氣都沒有。蘇昔學歷低,本科是自學考試得來的。市政府是什么地方?說藏龍臥虎不夸張,和蘇昔年齡相當的,幾乎都是全日制本科,后面進來的不是碩士就是博士。
蘇昔吃虧吃在當初的學歷上。現在雖然考上了這個崗位,但心里還是戰戰兢兢的,總覺得自己是低人一個臺階的。
蘇昔懷著灰暗的心情改完了材料,重新交上去,懷著忐忑等待再次挨批。意外的是,這次的材料順利通過了。
就在她偷偷舒出一口氣之后,董同學的電話來了。
從內心講,蘇昔是喜歡聽這些話的。一個久違的同學,隔著十多年的距離,忽然冒出來,對蘇昔很熱情,帶著知根知底的熨帖和牽掛,說了一大堆夸贊的話,蘇昔感覺沮喪的內心好像透進來一縷陽光,心情不由得就好轉了起來。
確實是這樣,她是那一屆同學當中,尤其女同學里頭,混得還行的。董同學說她是最好的,這個“最好”蘇昔不敢當。她頭腦很清醒,對自己的認識是到位的。再說,這個“好”字所代表的意義、指向的內容,又是難以界定的。當初南下打工的幾個同學中,就有人如今在深圳站住了腳跟,經營著一家很大的外賣公司,應該是大老板了。也有人做保險,如今在西安城里做什么部門經理了,反正都是有錢人了。有個女同學,出校門后就沒找工作,憑著長相好嫁了個包工頭,如今天天在朋友圈曬美食華服,好像世上最犯愁的事,不是沒錢花,而是錢太多,不知道怎么才能變著花樣花出去。蘇昔幾次想把她拉黑,又沒舍得,畢竟坐班坐到兩眼昏花、頸椎僵直的時候,看看她曬出的吃吃喝喝,咖啡屋,茶餐廳,悠閑的下午茶,也算能過過眼癮,消消困乏,聊解心慌。
蘇昔不是沒有眼紅過。尤其單位周末連續加班,受了主任的氣不敢吭聲,因自己經常出差孩子缺少管教成績下滑的時候。苦,累,氣不順,她就禁不住設想,如果自己不上這苦哈哈的班,像女同學一樣也嫁個腰纏萬貫的,躺在家里享受,每天只負責購物、遛狗、度假,那又會怎么樣?
但幻想終歸是幻想,想過了,自我滿足了,還得從夢里走出來,還得回到普通日子里去。好在蘇昔不是那種特別不切實際又貪戀享受的女人,她還是更喜歡柴米油鹽、磕磕絆絆的平凡日子。
董同學的話她愛聽,她終究還是一個小女人,大多數女人都會有的虛榮心,蘇昔一樣有。
尤其是董同學提到的李寬娟。董同學說:她在鄉里喂牛,老得都不成樣子了,跟你一點都不像同一屆的同學。
蘇昔自己都不知道,正是這句話擊中了她的心窩。讓她忽然就有種沖動,想見這位老同學,而且想馬上就見到,聽他當面說話,說說更多同學的境況。這么多年她也一直記掛著同學們,再說,她確實有種得到滿足的感覺。她喜歡這種感覺,她內心深處隱隱渴望著能再多聽一些,近距離聽聽更好。
要知道,李寬娟可是她們那一屆的校花,比嫁給包工頭的那個女同學還漂亮。并不是所有長相出眾的女人都能嫁給有錢人。并不是所有比蘇昔漂亮的女同學都過上了好日子。李寬娟現在過得連蘇昔都不如,這讓蘇昔有一種莫名的快慰。她知道這不厚道,但她就是壓制不住內心的那點黑暗。要知道,她蘇昔可是全憑自己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蘇昔忽然就覺得這位董同學有點親切,她的沖動就更強烈了。得去,參加聚會,見見大家。盡管她真的已經記不清這位自稱姓董的同學長什么模樣,只依稀想得起來他在學生會擔任職務,每次有大型活動,他們一幫學生干部就跑前跑后地操持,給人感覺都很能干。董同學就是眾多學生干部中的一分子,關于他的印象,被群體印象同化、遮蔽、淹沒,蘇昔現在無法調整記憶的焦距,給他更清晰的特寫。
就是說,今晚的聚會,只有你一個女的去參加?
老王放下了手機,雙眼定定地看著蘇昔。
蘇昔終于察覺出了不對勁。
對啊……她傻看著對面的男人,臉上保持著鎮靜。她不笨,心里已經后悔了。為自己在老王面前的大意,也為當時答應了董同學的草率而后悔。
對面鄰居家的燈亮了,這邊她家臥室的窗簾還沒拉上。映著對面遠遠鋪開的燈光,她看見雪花在外面飛。看樣子雪越下越大了,地面上應該鋪了厚厚一層了吧?她出去打車會順利吧?包里好像沒有現錢了,手機錢包里有幾百,可手機電量不多了,進門之前就“嘟”了一聲,提示著電量快要耗盡。
來去打車得花錢,說不定飯后還需要結賬,就更得花錢。到時候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別人結賬,那多不好意思。她沖老王瞪眼,說:這有啥稀罕的,我一個就一個么,都是老師同學,還有校領導、班主任,有啥怕的?
說著,她匆匆找到充電器給手機充電,然后沖進衛生間,對著鏡子看自己,同時擰開龍頭接水,準備梳洗一下。今晚的聚會不比尋常,她得好好把自己拾掇拾掇。下班后沒直接去聚會,特意趕回來,就是為了把自己拾掇得鮮亮一點。
水細細淌著,剛拉出一根線條,老王跟進來一擰,截斷了那根線。
真準備去啊?想好了?
蘇昔重新擰開龍頭。現在她真是后悔了,就不應該巴巴地趕回來,應該直接從單位趕往餐廳,至多給老王打個電話,說單位加班,或者單位同事一起吃飯。這理由過硬,老王絕對不會多追問的。可是她回來了,回來了也可以,再撒個慌的話也能順利出門的,如果讓老王開車送一下,老王也會送的。她可以告訴老王,她單位同事聚餐,或者,某個領導、閨密、朋友請客,需要坐一起吃個飯。這樣的借口,隨便就能找一個,老王也不會深究。蘇昔的失誤在于,她沒有這么做,她老老實實交代了全部。
可是不回來嘛,實在不行。下班前她躲在衛生間里反復看過自己,洗手臺前大鏡子里的那個女人,看著好陌生,怎么看都覺得實在是拿不出手。平底棉靴讓本來就矮的身材顯得更矮了,整個人平平地塌在地上。頭發隨便披在肩頭,有些泛油,應該洗了。她昨夜稍微偷了下懶,就耽擱了,現在最好能扎起來,高高地弄個發髻,光溜緊致,才不至于顯得油膩。可她沒帶發圈。最糟糕的是臉,她上了一整天的班,從里到外沒有一處不累,面上每一寸肌膚都好像被一種力量吸附住了在往下拉扯,眼神尤其疲憊。皮膚黃中泛黑,眉心的皺紋深得能夾住一枚硬幣,鼻頭的黑頭觸目驚心,膚色沒有一絲亮色,嘴唇嚴重缺水一樣皺縮著,看不到一點女性紅唇該有的飽滿和色澤。她整個人就像一枚嚴重脫水的土豆,擱在陽光和風雨下,被歲月殘酷地蹂躪過。
看著鏡子里的女人,蘇昔感覺一顆心一直在往下掉。作為女人,哪一天不對著鏡子看自己幾次呢?蘇昔和世上大多數女人一樣,也天天對著鏡子看自己這張臉,洗了,擦了,拍水,抹粉,湯湯水水地伺候。伺候自己的臉,成為人生必須要做的一道習題。蘇昔一天都不敢偷懶,勤勤懇懇、日復一日地做著。
但歲月就是殺豬刀啊。蘇昔早就看得見自己臉上膠原蛋白流失的痕跡了。“最是人間留不住”,那些如花嬌顏都難以幸免,況且蘇昔只是普通容顏,更經不起歲月的消磨。
蘇昔早就認了。話說回來,這世上從古到今的女人,哪一個最后不是跟自己做了妥協。蘇昔早在生下女兒后就逐漸認了。兩個孩子的媽,行政單位,重要科室,她像一塊被夾在門軸中的棉團,開開合合,水分被擠了又擠,形狀是變了又變。在溫水煮青蛙的變遷中,她的心態也做著同步后退。
在同辦公室新進來的實習姑娘面前,蘇昔做她們當仁不讓的大姐,有一次,一個嚴重缺乏眼力見的男大學生當著大家的面喊蘇昔“姨”。蘇昔當時差點崩潰。還好她內心足夠強大,硬撐著沒有發作。不過這件事對她的打擊確實很大,為這個她很長時間情緒都調整不過來。去年她還專門買了BB氣墊霜,美了一段時間,自我感覺良好。有一天,當她驀然看清楚自己額角露出的白發和相機美顏模式也抹不平整的皺紋,蘇昔忽然覺得惡心。太假,她想返璞歸真,想讓自己真實的臉面露出來。她不再用氣墊,不再擦口紅,每天就那么素面朝天地上班、下班。外出出差,參加會議,都是這樣。本真挺好的,至少自己感覺自己不假,是真實的。
只是,就這么素著去見董同學,見十八年前的師友們,她沒有勇氣。回來的路她是坐公交車的,通勤車太遲,她需要趕時間。她站在下班和放學高峰期的人群里,被擠得搖搖晃晃,她用目光打量一個個擠到眼前的人,有意讓自己恍惚,在恍惚中讓時間后退,讓自己回到十八年前去,二十來歲,身體健康,精力旺盛,皮膚緊致,五官緊湊,世界是飽滿的,是充滿彈性的,是一屁股壓下去一個坑,抬起屁股又彈回原狀的。
她忽然有了不甘心。憑什么要這么清鼻子寡嘴地去面對他們?這跟蓬頭垢面扒光了身子示眾有什么區別!
那一刻她忽然很想打扮。對著鏡子,把自己從里到外從、頭到腳好好地捯飭一番,把在這單位熬了一天的憔悴嘴臉遮擋一下,讓已經有了衰老跡象的容顏煥發出自己渴望中的年輕。哪怕只是很短的時間,一兩個鐘頭,聚會見面的那一陣子,只要能為她撐出短暫的光鮮,她內心也就知足了。她知道這是虛榮心,可身為女人,該虛榮的時候還得虛榮吧。如果連這樣的虛榮都沒勇氣追求的話,她還算是女人嗎?
蘇昔很認真地刷牙。飯桌上難免碰杯敬酒,到時候就會近距離接觸,她可不想一張嘴口里有氣味,跟個邋遢大媽一樣。這些年她越來越隨意,想想真是對自己有些松懈了。話說回來,不就四十歲了嘛,有什么理由過早地妥協呢?她忽然氣憤,為自己,也為這幾年繁重的家務和工作。都是生活啊,怎么自己就被折磨成了這樣?她覺得這個聚會該去,今晚無論如何都該去,還要拾掇得精精神神地去。
女人的鮮亮要靠一張臉來撐。蘇昔開始侍弄這張臉。水、乳、霜是基礎防護,快速打完基礎,蘇昔翻出那盒氣墊BB霜。很久不用,海綿圓餅有些萎縮。她摁著蘸了好幾下都吃不上粉,拍到臉上明顯沒有剛買回來的時候綿柔貼膚。脂粉有些干,皮膚也很干,好像兩個鬧別扭的人,怎么都貼不到一起,更遑論完美交融。蘇昔有些焦急,時間不多,她得馬上出發才好。
鍋里的洋芋菜肯定滾爛了,該下面條了,可遲遲不見老王去下面。蘇昔瞅他,一眼又一眼,老王沒挪步的意思。蘇昔看見鏡子里自己的臉果然比平時白了、亮了,雖然這層白透著假。脂粉能有效遮蓋各種瑕疵。粗大的毛孔,毛孔里鑲嵌的灰暗,大大小小的斑,一笑就赫然出現的紋路,還有下巴邊緣的松弛,都因為這層淡粉而得到了暫時的遮掩。美中不足的是,人工裝飾終究是假的,和天然生成的柔嫩水潤是沒法比的。她在心里無聲地嘆息。
口紅的選擇讓蘇昔犯難。她一共有三管口紅。一管無色,說白了就是潤唇膏。還有一管粉紅,水潤潤的,抹一點,唇色頓時亮了,顯得水潤飽滿,只是太艷了,不適合她這個年紀,十八九歲的小姑娘用可能更好。第三管深紅,色澤低調,既能稍微增色,還不張揚,遺憾的是油性不夠,抹上以后嘴唇像風干的花瓣。
蘇昔有些后悔,怎么就不讓賣口紅的姑娘幫忙給配一支能夠兩全其美的呢?這樣的貨,肯定能買到的吧。只是現在來不及了。她得補救。她先抹一層粉嫩的,抿嘴,壓勻了,拿一層衛生紙輕輕一夾,油性被吸附掉一點,再抹那管深色的。然后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深色套嫩色,既不輕佻,也不沉悶,她感覺可以出去見人了。
老王沒走,一直靠在門邊,冷冷地看著蘇昔。
蘇昔忽然有種偷情被人撞破的驚悚,還有羞愧和惱恨。她抓起粉盒,狠狠摁最后一下,重重一層白,浸了一片,厚了,她不管,就往臉上撲。她知道,這妝容不用費心修飾了,她去不了了。
不是老王不讓她去她就不去了,是她自己不想去了。忽然就不想去了。念頭像一鍋就要燒滾的水里忽然冒上來的活魚。活魚拍打著腹蹼和尾蹼,它不想就這么斃命,它渴望活下去。它渴望著。它渴望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渴望是這么強烈卻隱秘。藏在深處,不愿意讓任何人看到。
蘇昔最后看了一眼鏡子里的人。一張用心打扮好的臉。眼神里有開水,煮著兩尾不愿赴死的魚。她轉身奔進廚房,水花撲騰,洋芋果然滾成了爛糊。她抓起面條,一把一把地下。大型壓面機壓制出的小面葉子,落進水里滑溜溜的,像無數條魚,在亂紛紛地赴死。窗外的雪還在下,屋里的光透出去一綹,就有層層疊疊的白魚兒,精靈一樣在一匹夜空的幕布下交織。
吃飯的時候老王罵了孩子。說女兒進門就彈琴,這會兒讓她專門坐那里練一會兒,又不肯了。說兒子做作業不專心,偷偷搗鼓機器人。老王說教的時候,喜歡用筷子敲著碗沿給自己伴奏。
碗筷相互磕碰,發出清脆嘹亮的響。當當,叮叮,當當。
蘇昔聽著,回味著其中的深意,一抹憂傷爬了上來。已經七點十分了,她不能再讓人家等。可怎么說呢?打電話,還是微信?打電話,她開不了口。她怕一說就漏嘴,不能自圓其說。再說,究竟怎么說呢?她不知道。心里亂。發微信吧,微信的距離感能讓她有心理回旋的余地。可微信內容怎么寫?什么理由能讓她既合理合情地不去,又不引起同學老師的失望?
飯吃在嘴里沒味道,挑一筷頭油辣椒,再調一撮鹽,還是沒嘗出滋味。蘇昔回味著今天的過程。老王從一開始就給她下了套,用籠嘴把她套住了。董同學那里,又何嘗不是給她戴了個籠嘴呢?越回味,就越泛上一股復雜的后味。她發現自己其實也給自己套了個籠嘴。當時他打電話邀請,她沒留任何回旋余地就答應去赴宴。現在想來,當時稍微曲折一下多好,說自己出差了,或者回老家了,總之暫時不在市區,那么今晚的聚會她自然不用去了,也就沒有眼前的進退兩難了。
老王不敲碗了,看著蘇昔。不讓去你還不高興了對么?那就去么。反正你想好了,又不是多好的關系,也不是女同學,就你一個女的去,這風雪連天的,還大半夜了,你要是覺得合適,你就去。我送,還是打車?
他起身拿衣服,一副要送她出門赴宴的架勢。
蘇昔知道老王不是虛張聲勢,他真會送的。老王經常送她。出差去車站和機場,開會的會場,培訓的黨校,回娘家,老王都送。老王不是不講理的人。老王在今晚的事情上較了真,如果自己一意孤行,真去赴了這個聚會,后果如何呢?就算老王不能拿自己怎么樣,可是,兩口子過日子,過的不就是一種心勁兒么,萬一心里真有了疙瘩,什么湯湯水水熱的冷的都融化不了,日子還有什么意思?什么都會過去,今晚的坎兒也會過去。過不去的,是過了十幾年,后面還要耳鬢廝磨幾十年的關系。這個賭注她押不起。
蘇昔下了決心,拿起手機打電話。電話響了一下就通了,蘇昔不給董同學說話的時間,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已經換了腔調,她聽見一個陌生的自己在有些無奈和遺憾之間,調整出一個最合適的語調。她說,老同學啊,太抱歉了,我今晚來不了了,娃他爸不在家,娃把腳崴了,不能走路,我背著上樓梯的。腫了,青了,我得想辦法送到醫院去看看。腳腕子這地方你也知道,重要關節,不敢耽擱啊。
兒子從眼前走過,拿不解的目光瞅他媽。蘇昔心虛,起身躲進臥室。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解釋這半天,那邊什么都沒說。董同學話挺多的,第一次電話打過來時,連說帶笑侃了一大串。他的嘴不笨。蘇昔看手機屏幕,在通話狀態,難道信號不好?彼此聽不到說話?她把手機湊近耳朵,信號沒問題,那邊有人在說話,是見面的寒暄聲。
蘇昔掛斷了電話。再上微信,斟酌著語句,寫了一段,詳細說明孩子崴腳的前后左右,又說愛人回老家看父母去了,父母年邁又病重,她一個婦道人家,上有老下有小,夾在當中不容易,請老同學理解。寫出來后,她傻傻看著,忽然很氣惱。憑什么呀,為什么要如此詳細地解釋?好像她欠了他什么,欠了那場聚會什么。她又沒欠什么。她真的有自己的不得已。可是,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傷疤揭開給他看?他愿意看嗎?他能看懂嗎?她長按刪除鍵,文字像黑色的小魚,被投入開水鍋之前,亂紛紛跳蕩,逃逸,從視線里消失。
最后蘇昔只發了寥寥數字:抱歉,來不了了,家里有事。
發完她就關了手機。她心平氣和地忙家務,洗刷碗筷,整理茶幾,幫兒子鋪了床。一切都忙完了,到衛生間洗臉,把脂粉和口紅慢慢洗干凈了,不給臉補水擦霜,就上床睡了。臉上的水很快就干了,皮膚緊緊繃著,很不舒服。自從少女時代開始用護膚品保護皮膚以來,她第一次裸著臉過夜。
從這以后,裸臉成為常事。有時候蘇昔甚至會忘了抹油就直接去單位上班了。三管口紅和一盒氣墊,還有氣墊的替芯,蘇昔都丟進了垃圾桶。蘇昔勤勤懇懇地上班,下班回家就做家務,她變得很戀家,能不出去吃飯就不去,能讓別人頂替的公差,她都盡量不去。老王說他家蘇昔應該得勞動模范,或者“三八”紅旗手。他這輩子娶到這樣的老婆,值了。
每次老王這么說,蘇昔都含笑看著他。蘇昔目光清澈、安靜,目光里有兩尾魚,兩池深不見底的清水養著它們。
老王的話,反復了一年。一年后的冬天,一個大雪把世界下白的傍晚,蘇昔在飯桌上掏出一張紙,她請老王看看,這些條款如果都能接受,就請簽字,按指印也成,印泥她也備下了。
老王用目光把所有條款咀嚼了一遍,最后定格在蘇昔臉上,咀嚼蘇昔。
蘇昔不動,由著老王用目光把自己剝皮抽筋、千刀萬剮。
老王無法理解,為什么呀,這好好的,我對你不夠好嗎?咱小日子不幸福嗎?平時也沒聽你說過半句不如意,更沒聽你提過半點想離婚的意思啊?
蘇昔不看老王的臉,她用右手心慢慢摩挲著自己的臉。
對不起,老同學,打擾你了,真沒別的意思,十八年沒見了,只是想聚一聚。
這是一年前,那個爽約的雪夜過去,天亮打開手機后,蘇昔收到的信息。董同學發來的。蘇昔沒有回復。
但是她在心里回復了一年。
我是女人。
這是他們辦離婚手續前,蘇昔給老王唯一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