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5期|劉中:閑想白云外(外一篇)
劉中,1974年生,四川江安人,畢業于南京政治學院。閑暇時間喜歡讀書寫字,畫畫閑逛,不求成名成家,只在身心愉悅。偶有文字作品在刊物出現,偶有書法作品在國展中亮相,偶有一二幅像樣的國畫作品誕生。
01
閑想白云外
該去趟蘇州了。
打發完公務,再次踏上蘇州之旅。在蘇州老城區北寺塔附近,找一家客棧,小住十日,一個人靜悄悄地在這座古城,發發呆。
人到中年,越發喜歡這個城市。與其他經濟發達的古城相比,蘇州保留了更多值得保留的東西。一邊是高新區時尚高端的跨國大企業,一邊是文氣十足的老城區。有人說,蘇州是一個隱逸的文化市場,蘇州過去才子狀元多,但在政治上影響特別大的人物不多,這里的人骨子里還是文人,在復雜的官場過得并不如意,常常在“拙政”之后,把靈性和智慧付諸于山水園林,物化成一個個精神綠洲,余生過得活色生香。盡管時代變遷,他們的后人也或多或少保留了一些文人遺風,在這里待久了,也免不了受其陶染。
在老城一隅,住著李先生。
他是安徽人,客居蘇州三十年,從事文玩收藏。第一次無意走到這家古玩店,就被這里的陳設深深吸引。在一間三十多平米的屋子里,滿屋子的寶貝,大多是明清時候的古籍善本,仿佛穿越到舊時吳門。因為彼此愛好書畫,我們一見如故。他完全不像有的古玩商人功利性的推銷,而像一位蘇州的文化使者,或者明清文化研究專家,一杯上好的碧螺春,聊開了一段文化往事。
李先生從事收藏的緣起是沈復的《浮生六記》。
李先生說,這本書吸引他的,既有沈三白和蕓娘“陪你立黃昏,問你粥可溫”的愛情故事,又有江南文人官宦的精致生活。
明清的江南文人,把對官場的失意,人世的滄桑,統統打包進園。“大隱隱于市,中隱隱于林,小隱隱于朝”。他們幾乎告別了陶淵明田園式的孤獨歸隱,在煙火氣十足的鬧市開辟一塊“自留地”,分山裁水,蒔花弄草,模擬自然界的江河湖海、溪澗池潭,一窗一景,四時佳興。出門即鬧市,歸來即深山,與這些無用的長物廝守到老,人生何不樂哉。
在《浮生六記》中,沈復在“閑情記游”一章中記敘了造園種植的細節。
以老蓬子磨薄兩頭,入蛋殼使雞翼之,俟雛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門冬十分之二,搞爛拌勻,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曬以朝陽,花發大如酒杯,縮縮如碗口,亭亭可愛。
意思是為了長出優質的蓮花,他們把蓮子兩頭輕輕磨開,然后把它放進生雞蛋里,用泥糊上,再把它放到母雞腋下孵化,加入中藥天門冬,爾后拿出來種到花盆里。這樣培育的蓮花狀如酒杯,枝蔓勁健,易于成活。
沈復是一個家道中落的讀書人,他無法與那些有錢的仕宦比闊。但在瑣碎平淡的生活中,他們把有限的資源擴大為無限的意趣,把生活活出儀式感,崇尚魏晉士人生活,不愿被凡俗之事擾了興致。
蘇州文人的朋友圈有個規矩,即“四忌四取”。“四忌”:朋友聚會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廳。有四取:慷慨豪爽、風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
有一段沈三白和朋友玩耍的描寫:
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游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
為了考察《浮生六記》中真實的生活場景,多年來,李先生騎著自行車跑遍蘇州的每一條街巷水網,最終在滄浪亭落腳。沈復和蕓娘的故事就在滄浪亭旁邊。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公元1044年,宋代文人蘇舜欽在蘇州吳越貴戚孫承佑廢園的基礎上修建園林,取名“滄浪亭”,并以散文《滄浪亭記》記之,記述了作者發現佳地、建亭、游玩的過程,以屈原的“滄浪”抒發了作者官場失意的憤懣之情。沈復與蕓娘常在此泛舟。
如果說,年輕時的他被沈三白描述的青春與愛情吸引,中年的他更加理性和成熟。厚厚的圓框眼鏡里透著江南人的靈秀與精明,在追尋的過程中,他對蕓娘的服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以此為起點收集明清江南女子的服裝,經過多年的收藏,現在在蘇州辦了一個明清服裝博物館。在這座古代鹽商留下的宅邸,李先生一人躺在庭院的藤椅,空氣中彌漫白玉蘭的幽香,夫人奉上新茶,昆曲《牡丹亭》咿咿呀呀纏纏綿綿,一杯茶,一把扇,對著一件衣服的盤扣,可以端詳半天,任天上云卷云舒。
在蘇州客居多年,他們這些為了生計買賣文玩的人,也生長出質樸文心,一種雅士情懷。說到得意之時,他翻搗出壓箱底的明人字畫。他說,你是懂字畫的人,你看看,晚明文人字畫多么清雅,一點匠氣都沒有。一看就是用上等的老墨條,一點一點加水研磨,不急不躁,書寫時從容不迫,寫出的字才這么文氣,不激不厲、風規自遠。第一次和明人原作接觸,但見這歷經數百年的精致手卷,仍然散發出淡淡的墨香,泛黃的宣紙上筆道游動的軌跡清晰可見,牽絲映帶,起承轉合,活靈活現,真應合了那句“見字如面”。在醉心于古人佳作之時,李先生不無慨嘆,他說,今人為什么感到怎么習字作畫也不如古人,原因很多,最主要是太急太功利了,董其昌一幅小畫要畫好幾天,今人一個小時就搞定。展廳里那些動輒六尺八尺“鴻篇巨制”,視覺沖擊力確實很強烈,但缺少了傳統溫文爾雅的內涵。
在離店鋪不遠的蘇州博物館,那里的展品他如數家珍。他說,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你看展柜里的展品,每個朝代文化傳統都在流失遞減,現在有些所謂了不起的大師,其小楷還不如過去賬房先生的水平。
在他圓框眼鏡下深深的皺紋中,有一絲絲說不出的遺憾和無奈。
沈三白說,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告別李先生,已是掌燈時分。李先生說,這一別又不知何時能見,為我留一副字吧,我不能推脫。寫什么好呢,靜謚的月色,清清的荷塘,如此文心妙境,盡在心領神會中。
于是,題寫了一副:“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
02
經 生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需要別人去了解他,我們只知道他是一位唐代的經生,且就叫袁生吧。
在星光燦爛的大唐王朝,經生是一群默默無聞的手工匠人,知道他們的人很少。
袁生來自廣陵郡,在陽關眾多經生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位,瘦小的身軀,飄拂的衣裾,掩蓋不住他奔騰的內心。回想過去搏取功名的日子,這位富家公子從小謹遵家訓,以光宗耀祖為終極目標,飽讀詩書,兀兀窮年,練就了過硬的文字基本功。然而,在一次參加進士考試中,要求考生以“西域論疏”為題縱論大唐治國之策。袁生在黑黢黢的考棚里待了一天之后,將筆頭咬得稀爛,當什么鳥官!空洞的八股還不如來一次徹徹底底的壯游――仗劍走西域。
在當時是一種何等的絕決之舉。十年寒窗,一朝中舉,天下讀書人的期盼在不久的將來就要成為現實。進士門第牌匾下的榮耀,絕非今日清華北大堪與比擬。
父母哭紅了眼,怎么規勸也無濟于事。他的父母不會想到,在星光輝耀的大唐王朝,不但有鯉魚躍龍門的光彩照人,還有詩和遠方。
李白無異于他們那個時代最亮的星星。
游俠李白颯沓而來,他的雙腳和詩筆生動了大唐的山水,也豐滿了袁生他們這一代人的夢。少年夢想有一天能脫離家族牢籠似的羈絆,能像詩仙太白一樣仗劍去國、辭親遠游。
從江南到西北大漠,越走越奇崛,越走越寒涼。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到哪里停駐。
邊關冷月照在陽關的城堡,塑風吹拂著獵獵的大纛,一支胡曲飄揚在烽火臺那邊鳴響。
在古堡的一家小小客棧,貯滿清油的燈臺畢畢剝剝發出聲響。袁生梳理了散亂的發髻,一壺馬朗酒慰勞艱難的行旅。
幾個月的披星戴月,流浪千里,一路歷經了大江大河的勢不可擋,峨嵋高山的壁立千仞,鮮活生命的消亡隕落,流水落花的無情遠去,漸漸讓他信馬由韁的心回歸凡塵。
在陽關駐留有些時日。有一天,他循著一曲綿軟的梵音,找到了專為經生修筑的小廟,開始了他的安生立命的修行之旅――當一名經生。
第一副經書,是一位駐軍仁勇校尉請他抄一副《阿彌陀經》,為千里之外亡母超度。袁生爽快答應下來。多年的筆墨訓練,科舉的實戰檢驗,寫一副經書不在話下。當他用飛動的筆觸將經書很快抄完,拿過去想讓旁屋的善真師傅大加贊許一番時,善真的話讓他真正認識了寫經的真諦。
善真說,你的字雖精美,但仍可以看出,你的名利心未了,虔誠心不足,夫書經乃欲以凡夫心識,轉為如來智慧。比新進士下殿試場,尚須嚴恭寅畏,無稍怠忽。能如是者,必能即業識心,成如來藏。
善真拿出一副西晉的寫經殘卷,對袁生說,不論你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到這里寫經,就得按老祖宗定下的規制抄寫,不能有個人絲毫的習氣,越忠實原貼越表示虔誠恭敬,祈福的愿望越容易實現。如果管不住躁動的心魔,還是趁早打道回府吧。
青燈下,袁生靜靜審視這副殘缺不堪的經卷,不免心生敬意,從筆法體系到書寫材料體系制定了嚴格的標準。前一筆的結束,也是下一筆的開始,在不斷完善中,抵達彼岸。
前頭所有的字,到最后一個字,你看不出經卷中間任何節奏和情緒變化,表現出書寫者心態的平和與超級穩定。到了結束的時候,在落款字形的飛動和變化中,才略微反映出寫經者生命的年輪和情感。
師父說,抄寫經書的時候,在規定的經文、規范的紙張、規整的筆劃進行儀式化的書寫,寫經時的情緒也是一致的,心跳和脈動也是一致的,這時候才能忘記塵世的煩惱與心浮氣躁,按規程準確地抄寫完成。
袁生按照師傅的叮囑重新進行了抄寫。起初,他尚能把一個一個寫準確,一個時辰之后,錯漏還是發生了。經書中高度重復的字繞來繞去,精力稍不集中,就一切前功盡棄。
寫經就是寫心呵!——袁生心生感慨。
可以想像,這些經生在抄經過程中需要高度的自律和心態艱難的調整。人畢竟不是機器,即使是多年的經生,在他靈巧的手中誕生過百部千部完美的經書,但他們也是有情眾生,心緒免不了受生老病死、怨憎別離的紛擾,哪能輕易做到“心無掛礙”,貪念、妄念、執念、怨念,誰能輕易降伏蟄伏的心魔?!
一連幾天,袁生無法完成一部完整的經書抄寫,只好停筆,在寧靜的夜晚悵望高升的明月。
半年過去了,袁生在寺廟里幫助師父干一些雜活,師父讓他先別急著抄經,先從掃地和練習基本寫經筆劃,還教他專門制作寫經專用材料——硬黃紙。
這種硬黃紙,用純樹皮或麻來做材料。這種紙由于經過反復過濾和篩選,把植物的果膠和蛋白過濾出去,剩下的只有一些“無用”的纖維,這些纖維經過再加工后密度增加,能夠掛得住墨汁,經過顯微鏡的觀察發現了一個個密實的紋理,能夠把墨汁的五色層層顯現。硬黃紙的加工工藝有兩個環節:皮紙或麻紙做出來之后,有一個染黃的過程,用中藥黃檗煮染,主要用來防蟲蛀,可以世世代代傳下去。同時,為了防止在潮濕環境下的不易保存,于是加入了石蠟作為保護層。
繁瑣的程序,復雜的工藝,經生們用信仰堅持自己的職業,默默無聞用心血為他人祈福。
在隋唐,這里是送別親朋出西域的最后一站。吟詩,擺酒,陽關三疊,字字含淚,句句悽切,落日余暉,目送旅人,無語凝噎,只有一紙祈福的經書了卻分別的惆悵。這份祝福只有讓專職經生代勞了。《隋書》卷《經籍志》中載:
開皇元年,高祖普詔天下,任聽出家,仍令計口出錢,營造經像,而京師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諸大都邑之處,并官寫一切經,置于寺內,而又別寫,藏于秘閣,天下之人從風而靡,競相景慕,民間佛經多于六經數十百倍。
這種情況下,民間抄經可想而知是何等興隆。
袁生在這里感受著人們對經生的尊崇。
閑暇時,袁生為廣陵老家寫了一封家書,報告父母自己經歷的一切。又過了一些日子,家里終于回信了,他拆開信札那刻,差點暈倒過去。
信是母親讓人寫的。原來,在他離開家不久,父親就病倒了,那個讓他引以為豪的兒子,卻無情地離家出走,一病不起,含恨終了。
大悲大徹中,袁生拿起抄經筆,在硬黃紙上一字一句抄寫著經文,他回憶起嚴父錐心泣血的教誨,看似不近人情卻父愛如山……淚水滴打在紙上,懺悔,痛心,什么是愛?什么是慈悲?什么是人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他似乎在《金剛經》最后的四句偈中找到了答案。
此刻,他的心如止水般靜寂,天地間只有經生伏案抄經的剪影。
遠處,傳來清脆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