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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0年第9期|王甜:大石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9期 | 王甜  2020年09月07日08:37

    如果事先知道,擱誰也不會去撞現場——多沒眼色!我自打進了機關宣傳股,自認為已經為人低調、謙虛謹慎多了,但有些事呵,真和為人低調謙虛謹慎沒什么關系。

    撞上就是撞上。

    組織股的小趙在走廊上遇到我,輕飄飄地說了句:白干事,主任叫你。顯然,小趙只是傳達命令而已,掐頭去尾,意思明確。政治處主任要我“這個時候”去見他。別嫌簡單、啰嗦,必須捋清楚。因為接下來,我就要去一個世事難料的是非之地了。我步履沉穩,來到主任辦公室門口,還沒來得及收腹挺胸立正喊“報告”,主任那地道四川腔,像一口濃痰樣劈頭蓋臉地唾出來:

    “買買買,買個棒槌!現在啷個辦?你兩個龜兒子自己掏錢算?了!”

    門半開半掩。略略一探頭,就可見主任瞪大如金剛的怒目和兩個垂頭喪氣的背影。背影的屁股和后腦勺令我一眼認出:龍股長、邢干事。他們的屁股、后腦勺和臉一樣極具辨識度。他們自然就是“兩個龜兒子”了。

    你的同事和上級領導,正在被你的上上級領導痛罵,時機不對。太不對了。大腦高度預警,我趕緊把頭往后一縮,但遲了,主任已經用金剛巨眼瞄準我了,嚷道:進來!

    火氣帶進了這一聲。我的心尖兒提到了嗓子眼。我像一輛夜間行駛的小汽車,小心翼翼地前行,靜靜停靠在距離豪華辦公桌三十厘米的地方,和龍股長、邢干事站成一排。他們兩位先后側過臉來看了看我。表情像操場上掉了漆的木質雙杠,被人練得慘兮兮的樣子。

    現在,宣傳股的中流砥柱到齊了,主任殺氣十足地來回打量著我們。滅門的節奏。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

    但僅僅過了兩秒鐘,我就發現自己想多了。我不是來陪挨罵的。

    作為一個領導,主任的四川腔彈性大到驚人,罵人時罵得你祖宗十八代都集體吐血,但只需一個逗號或頓號的間隔,他又會讓語言長滿柔軟的絨毛,讓你舒服得蹭上一臉。四川話大概是世界上最具跳躍性和戲劇感的方言了。

    “白干事,這哈有個通知,”主任秒變和氣,從桌子一角拎起一份文件遞給我,“軍區要搞個文藝匯演,每個單位都得選送節目,你去安排一下這個事。”

    我忙接過來,匆匆瞄一眼,又疑惑地看看旁邊的股長。文藝演出這種事,以往都讓邢干事牽頭的,因為會有大筆的支出款項。但股長沒吭聲,回看我一眼,鼓勵性地眨眨眼,表示認同主任的安排——當然他也不敢不認同,再說他還正挨著罵呢。我想了想,小聲說:“可現在,團里上下都在準備聯合演習的事呵,就怕抽不出人手來?!?/p>

    主任點頭:“聯合軍演是大事,今年的重中之重,確實沒那個精神去弄唱唱跳跳的。我和團長政委都溝通過了,這個文藝匯演嗎,你隨便湊個小節目算了,說個相聲、獨個唱啥子些,關鍵是人要少,啊。節目送上去,軍區要審的,通不過也算了,但你說不送節目吧,這個態度又不對,是吧?所以呵……去吧,去吧。”

    主任點著頭,一只手抬起來揮動著,像趕著一只蚊子。該說的已經說了,我和這份閑得蛋疼的文件都可以消失了。

    他需要調整頻道,繼續罵龍股長和邢干事了。

    我誠惶誠恐,退出了主任辦公室。小心地關上門。在走廊上往東走,大約二十米有個轉角,轉角過去是男廁所。我腋下夾著那份文件,推門進廁所。里面沒人。我迅速把廁所門反鎖上,粗糙的大圓門扭“噠”了一聲。我用背抵住門,騰出一只手來捂住嘴,怕笑聲漏出來。

    哈哈哈!龜兒子——

    哈哈哈!龍股長和邢干事都成了龜兒子——

    我笑得直不起腰。

    看他們那個樣子!簡直、簡直、簡直就是龜兒子……

    眼淚都笑出來了。

    不。不要輕易地界定我,幸災樂禍呵表里不一啥的。講真,就算我情愿與龍股長邢干事“同呼吸共命運”,還未必有資格有條件有機會呢。主任剛才罵的,多半是經費上的事,這方面我根本沾不上邊。我自打從連隊調到宣傳股,就像“拖油瓶”進了后爹后媽的家,從股長到干事就沒人拿我當“內伙子”,彬彬有禮、客客氣氣地拒我于千里之外。凡有采購文化用品之類涉及經費的項目,或者容易在領導那里露臉的大型活動,通通都由股長交待給邢干事做,招搖過市地透出一種“嫡系”意味。

    要說,我倒并不介意自己撈不上好處,而是討厭他們圍個小圈子,遮遮擋擋、賊兮兮地提防別人的樣兒。他們花錢,買了啥,為啥買,一般只向主任交待,其他人都自覺地不去打聽。我到宣傳股兩年多了,剛剛才知道征訂報刊時,那些地方報社、雜志社竟是要給經辦人回扣的,而這數額不菲的回扣是怎么個處置法,從來沒人說起過。不說,我也佯裝不知。反正每年負責給團里上至團長政委、下至基層班排訂書報雜志的又不是我。

    我嗎,一般都被指派去布置各類會議的會場、給基層連隊下發通知、組織一年一度的全團籃球聯賽或新聞骨干培訓之類的,我最大的人事權不過是從哪個連隊借兩個小戰士,讓他們輪流走上會議主席臺,給坐成一長排的領導倒開水——倒開水之前我想簡單示范一下服務禮儀,一個戰士自信滿滿地說:不用了白干事,我都曉得,當兵之前我在一家會所VIP包間當過服務員!——我就不吭聲了。

    這樣的一個我,一般而言,很難有機會值得主任級別的領導痛罵。壞處當然也來了:誰都認定我是無用之人。連挨罵都輪不上——存在感超低好嗎?

    我花了半個小時來寫通知。

    要發給基層連隊,讓他們積極推薦文藝人才。“各單位務必高度重視,認真對待……”屁。我一邊打字,心里一邊說,屁。

    軍區級的文藝匯演,節目讓我一個人來組織選送——團領導壓根就沒重視。要個小節目,一兩個演員,小氣到家了。還獨個唱呢,你當咱團有張學友?

    龍股長和邢干事推門進來。我抬頭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只顧走路,都沒朝我看。我立馬調整表情,假裝鎮定地拿著通知打印稿給股長簽字。股長簽了,匆匆說:“呈主任吧。哦,還有這個……這個盡量不要花錢?!蔽毅等?。股長沒解釋,收拾了一兩樣東西,帶著“老子今天倒霉透了”的表情匆匆出去了。

    我原地“石化”。有個動畫表情就是我這樣:呆若木雞,然后全身迸裂,夸張地碎成石塊掉一地。

    邢干事過來了,故作吊兒郎當狀,以此抵銷尷尬。他違反軍容風紀規定,兩手插進軍裝褲兜里,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主任今天為經費的事發火,股長受了氣,說的是氣話呢?!笨此鲃犹崞?,我馬上露出“愿聞其詳”的好奇臉,邢干事不好正面拒絕,輕輕一笑:“也沒啥,布置營區的采購計劃都是主任自己簽批的,現在不好報賬,他就急了?!?/p>

    不能說更多了。他該把話頭打住了。不在同事面前說上級壞話是金科玉律。邢干事轉動著仿佛酸痛的脖子,伸手去按著頸椎的穴位,懶懶地說:“其實有什么好急的?報個賬么,多大個事兒!慢慢來,總會有辦法。”

    裝。給老子裝。

    我嘴里卻順著他的話鋒走,笑道:“佛系,佛系哈!”

    邢干事得意地笑了。他喜歡被人視為超脫者,仿佛站立在高處。馬屁拍準了。接下來,在我的力邀下,他難能可貴地花了半小時,和我討論了選送節目的事,提了一些有用的建議。

    “要說以前,三四十號人的大型舞蹈都弄過,還得了全軍業余文藝比賽大獎,這個算什么呀?哈?!彼钟酶觳仓庾参遥安灰袎毫?,憑你的能力,保管一鳴驚人!”

    那一下,真撞痛我了。

    兩周之后,一個星期三下午,基層連隊推薦的節目在禮堂過審。

    主任坐陣。其他評審員都是宣傳股的人。有個連隊正好在禮堂旁邊搞訓練,訓練間隙,戰士們都圍過來看熱鬧。

    一下午審了兩個魔術(其中之一號稱近景魔術,請我上臺當托,被我看穿了機關)、一個相聲、五個獨唱和一個二人轉(一個是男的,另一個男扮女裝),壓軸是六連選送的單人舞,報幕員特別聲明屬“革命歷史題材”,我對此充滿期待。演員著紅軍服裝,頭上裹了幾圈衛生紙權當道具紗布,一出場便贏得了臺下觀眾的掌聲與爆笑?!凹t軍”戰士在行軍途中受了傷,他用許多旋轉、跳躍和揮展上肢的舞蹈語言,表達自己的革命決心——即使疼痛難忍與饑寒交迫,也要堅定走下去!關鍵是他的動作——對于男性來說,實在太撩了,總是在完成某個高難度動作或是定格造型時,全場便掀起新一輪爆笑,甚至在“紅軍”戰士疲憊地靠著一棵“樹”(暫用木棍充當)起舞時,臺下有人大喊:

    “革命歷史題材鋼管舞嘍——”

    連聽相聲都沒咧一下嘴的主任,這時克制不住地大笑起來,渾身發顫,不停用手抹著笑出來的眼淚。

    節目初審在類似狂歡節的熱烈氛圍中結束。我們評審組的留下來討論半晌,卻遲遲拿不出一個結果。

    股長俏皮地說:“要說效果,肯定是那個舞蹈讓人印象深刻?!?/p>

    大家又笑。主任笑著擺手:“不得行不得行,嚴肅題材搞成了笑話……要出事故……”如果把軍區司令政委笑岔了氣,也屬高級事故吧?

    我據理力爭:“他本意不是搞笑呵,人家還跳得挺認真的?!?/p>

    邢干事笑道:“有時候就是因為認真才搞笑呵,因為他在認真地搞笑,或者說搞笑得認真?!?/p>

    我……

    最討厭邢干事這種故作聰明故弄玄虛的樣子。他把話說得那么繞,好像說:與我同等級智商的人才可以理解。

    滾。

    主任最后用簽字筆圈出了兩個獨唱和一個魔術?!熬驮谶@三個里面選吧,”他點了一枝煙說,“確實沒啥子拿得出手的。”

    節目初審的歡樂場面被目擊者添油加醋地傳播,和緊急拉動的號聲一樣迅速覆蓋全團。上下班走在路上,我常被遇到的熟人調侃:聽說你們選秀選出個舞男?主任按鍵轉椅子沒有?

    我敢說,這場表演一定會入圍全團本年度“娃哈哈評選”前三甲。

    更大的嘲諷還在后面。那天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正從軍網上搜索資料,門口忽然輕輕飄來一句:報告……

    一個戰士,塊頭挺壯的,但肩上的軍銜和眼神中的怯然,透露出一年兵才有的生嫩。見我沒吭聲,他又挺直腰板:報告。

    我點頭,允許他進來。他走向我,“請問”我是不是白干事。我又點頭。

    “哦哦哦……白干事……”他激動起來,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您就是白干事呵!”

    我馬上換了姿勢,正襟危坐,近乎慈祥地微笑,問他有什么事。

    “白干事,我有一個絕活兒,真資格的絕活兒!”他興致勃勃地說,湊近我一點,像透露重大情報一般,一字一頓地說,“胸、口、碎、大、石!”

    說完,他眼睛里閃著期待的光,立在那里等我驚呼。我卻盯著他,一動不動。

    他有點急了:“胸口碎大石呵!您知道嗎?就是,就是那種……我躺那兒,胸口上擱一塊大大的石板,另一個人舉著大錘子,哐當一砸!大石板碎了,我沒事兒!嘿嘿。”

    鑒于他開頭對我的尊重,我努力忍著“你他媽是猴子請來的逗比嗎”那種表情,沉著地說:“節目初審工作已經結束,我們不再全團海選了?!?/p>

    他一聽,懊惱地說:“唉呀!其實我早就跟指導員報了名的,他也答應考慮把我的節目報選的,沒想到臨到頭了,卻換了跳舞的!”

    又是六連。魔性的連隊。專心惡搞實力耍猴。萌寵多到需要PK了嗎?

    我一臉公平公正:“對呵,你自己來報名,也不符合組織程序是吧?你們六連都沒推薦你,我就沒辦法了?!?/p>

    他深深地嘆惜。就好像如果六連報送了他,他的節目就一定會大放異彩脫穎而出似的。

    中午在食堂吃飯,艾婷婷居然坐到我們這桌來了。這是個呃……呃……比較重要的“跡象”,我拐彎抹角地把這事記在工作筆記本上了。有那么點紀念意義。

    我是這么記的:9月29日中午,和邢干事、艾助理在食堂7號桌討論節目事宜。

    中規中矩。任何人來審查這條工作記錄都沒有問題,不會想到艾婷婷坐到我旁邊座位時我不時咳嗽的、發干的喉嚨。

    艾婷婷不在政治處,她是后勤部財務股助理員。如果我像邢干事那樣經常采辦物品,就可以借著報賬之名,頻繁地見到她。財務室的布置與眾不同,像老式銀行那樣,用鐵柵欄隔開內外區域,報賬的人只能透過一根根鐵條偷偷打量她光潔的前額和微笑時歪在嘴角的酒窩。

    現在她捧著精致的小飯盒坐到我們這張桌子來了!沒有鐵柵欄割裂,完整的一個她。還坐得那么自然、大方,笑盈盈地問:“對了,你們節目定下來沒有?聽說是個鋼管舞?哈哈哈!”

    有句雞湯箴言說:“愛笑的女孩,運氣都不會太差?!薄且此Φ煤貌缓每戳?。艾婷婷身體力行地證明了這個論點。她其實不算讓人眼前一亮的大美女,眉眼淡淡的,混在一群女生中,你不會把眼光獨獨停留在她身上。但她粲然一笑——世界就不同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草長鶯飛,桃花人面。我不是說自己迷上了她(一頭扎進去那種),只是隔著一段安全距離,試探性地微微心動。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可不能貿然沖鋒。據觀察,和我狀態類似的干部,光是機關就有好幾個。

    平時艾婷婷一開口,會不知不覺圍上一圈人來聊天,各有展現、精彩紛呈,我基本上插不上嘴。但這會兒,她問起了節目的事,讓我有了一個現場優勢——只有我最具發言權。誰都知道我才是具體負責人。于是我不動聲色地發揮百分之二百的口才,將節目初審的場面描繪一番,一會兒是網絡式敘述,一會兒是動漫式模仿,一會兒又裝專家一本正經地自黑式點評,講到“紅軍舞”時,我沒想到自己還將雙臂高高抬起,左手展開,右手“手搭涼棚”,做了個“憧憬未來”的舞臺造型。一桌的人樂不可支,特別是艾婷婷,從頭到尾,咯咯咯的笑聲就像省略號一般,伶伶俐俐的一串一串,從未見過她笑得那么起勁,淚花在擠得彎彎的眼睛里閃呵閃,差一點點就掉出來。

    我得意地想著,看來這個雞肋的節目選送工作,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嘛。

    邢干事這次倒少有的安靜,得體地把表現機會白白讓給了我。雖然他也參加了初審。當熱鬧告一段落,他才問我:“今天有個兵找你,找錯了門,進了組織股,當時我正好在組織股蓋公章,就給他指了咱辦公室的門,后來找到你沒?”

    我馬上想起來。是有這么個兵。于是我又乘著余興,將上午那個兵的事情講了一遍。

    “胸、口、碎、大、石!”我學著他的口氣,一字一頓地將節目名報出來,滿桌的人又爆發出新一輪哄笑。

    邢干事沒有笑。他的眼神有了些微迷離,像品咂著一杯紅酒。

    “說不定,這還真是一個好節目?!毙细墒抡f。我噗哧一笑,湊近他。他的表情是認真的。

    “還嫌不夠呵,賣狗皮膏藥的雜耍!”我說。

    “想想看,”他分析著,“一般來說,要講究舞臺效果,就得大場面。人越少,越考驗技術,因為觀眾的關注點相當集中。在只有一至兩名演員的情況下,唱歌、跳舞,只有專業級別的才有保障,不然哪,稍稍出點岔子,那就是大笑話,沒有回旋余地!但‘胸口碎大石’不一樣呵,它架勢大,雄赳赳氣昂昂,兩三個人就撐出氣勢來;它不需要特別專業的演員;它還是一種成熟的表演形式,有廣泛的觀眾基礎。對了,你不要說它是賣狗皮膏藥,按官方的說法,這是傳統民間藝術!懂嗎?往大了說,是弘揚民族文化藝術、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它肯定比那些模仿韓星唱流行歌曲的‘奶狗’、‘娘炮’更具有正能量!而且呀,它還偏門、冷僻,其他單位全是唱唱跳跳,最多送個屁都笑不出來的相聲,哪個單位會想得到,選送這樣一個雜技節目?你再想想以前你看雜技的時候,是不是精神高度集中,生怕演員失手?就這樣一兩個人,能讓全場幾千人緊張、吊足胃口,那是多高的性價比?想想吧,當那鐵錘一錘下去,絕對燃爆全場!”

    一口一個“你想想”,一桌的人都淪陷在這縝密的分析中,安靜地思考著,不時有人點頭。邢干事比我厲害。連我都感覺到,自己的腦子在慢慢冷靜下來,而內心又有什么東西被點燃。

    艾婷婷滿眼晶瑩地說:

    “哎,我好像都看到軍區首長熱烈鼓掌的場面了!”

    一個半小時了。我盯著手里的一份材料看了一個半小時。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辦公室有個魏排長,這段時間從連隊抽調來幫助工作的,看穿我似的,說:你要真對那個雜技節目有想法,去跟股長主任說說唄。

    我把腿蹺起來,搭在旁邊的椅子上,慢悠悠地說:“省省吧,一個破節目,連主任都說了隨便弄弄,還花那心思干啥?再說,胸口碎大石的效果真有邢干事吹得那么好嗎?怕是費力不討好,到頭來,領導還會怪我沒事找事!”

    是說給我自己聽的。但另一個自己卻在說:這是你第一次牽頭負責組織文藝節目,軍區級別的,難道不應該全力以赴?還嫌自己在宣傳股的地位不夠邊緣嗎?

    “其實吧白干事,”魏排長看我一眼,“我覺得你挺在意這件事的?!?/p>

    我剛要反駁,忽然又剎住了。

    也許,我想要做好一件事——比布置會場更有意義的一件事——來證明我自己?

    六連的連長休假了。指導員在。他呀,勞碌命,什么都不放心交給底下排長,事必躬親。

    指導員帶著人手,在整修正對團大門的一塊草坪。我上次見到他是一個月之前,也是這里,他指揮兵們把草坪中央的草鏟掉,然后挖出一個不小的泥巴圓洞來。而今天呢,在同一塊草坪上,他又指揮著同一批兵,用運來的土,把上次挖開的泥巴圓洞填上。估計草皮補不上了,只有等來年春草重生。

    “干啥呢干啥呢,”仗著和指導員是老鄉,我可以和他放肆磨嘴皮,“你看你,一會兒挖洞一會兒又填上,貢獻GDP呵?盡干些沒用的!”

    指導員本來已經拿著一根煙朝我走來,一聽這話來氣了,作勢把煙收起來,說:“還有臉說我!都是你們宣傳股通知的,上月要美化營區了,挖洞作準備;這月又不美化了,得,洞得填上。我說你們機關大老爺能不能體恤一下基層官兵呵?訓練艱苦任務艱巨,還準備演習呢,不帶這么玩兒的!”

    我立馬聲明自己完全不知情。布置營區是邢干事他們負責的。

    幾句熱場子的話說完,我直奔主題,說起上午那個戰士的事。

    “哦,他呀,”指導員終于把煙遞給我,掏出打火機給我點上,“他叫溫大勝,河北兵,家里條件不好,他沒上完學就跟著村里一個耍大刀的出去闖江湖了,每到一地方就扯場子賣藝,刀槍棍棒啥都弄,聽說肚皮碎大石——哦,是胸口呵?對,胸口碎大石是他們每場的保留節目,能不能讓客官‘有錢的捧個錢場’,就靠那一錘子了?!?/p>

    我張著嘴木愣地聽了半晌。

    “合著,你們弄了一跑江湖的來當兵?”

    指導員把脖子一梗:“又來了!又不是我去接的兵!聽接兵干部說,當初去他家家訪,人家可是當著面兒露了一手的,拿著磚頭往頭上砸,嘩啦一下磚頭碎成渣了!他們村長使勁求情,把娃接走吧,去部隊好,留在村里是個隱患。哈哈。”

    看我一直思忖的樣兒,指導員跟萬金油一般,表了個態:

    “你看著辦吧??吹蒙夏?,就拿他去表演試試,好歹是有些功夫的;如果不行就退回來,靜悄悄的,莫讓人說我們六連死皮賴臉,初審落選了還要上節目,好像哪個非要去軍區首長跟前露一臉似的!”

    主任不耐煩。

    他皺起眉頭,嘴里“嘖”了一聲:“不是已經說了嗎,三選一,又鉆出個啥子敲石頭的!”

    我忙把邢干事的那一套理論搬出來,磕磕巴巴地解釋了半天。抄襲就是比不了原著,我的說服效果遠遠不如邢干事。主任聽了,還是沒走出“傷腦筋”的情緒狀態。他忽然問:

    “你們股長啷個說?”

    “股長沒意見,說主任怎么定就怎么……”

    “哼,”主任冷笑,“倒撇得干凈!”

    他頓一下說:“叫你們股長牽頭,抽個時間審一下吧,我沒這工夫了?!?/p>

    算是勉強點頭了。但不得不說,主任的態度給我潑了一大瓢冷水。邢干事聽說了,安慰我:“你先把那個節目抓起來,保證效果,回頭我跟股長說說,讓他去主任那里再吹吹風。”還拍拍我肩膀:沒事沒事。

    雖然股長與主任的關系微妙而可疑,他能對主任吹多大的風不敢確定,但我還是充滿感激與羞愧。邢干事這樣幫我,很夠意思了,我以前還那么小肚雞腸地計較他。

    溫大勝接到通知,到宣傳股來了。他藏不住滿心滿懷的興奮,眼角眉梢都帶著樂,塊頭又壯,更是放大了喜感。一個路過的干事見了他,隨口問:演小品的?溫大勝忙拍著胸口說:“不是的首長!您看好了,真刀真槍,如假包換!”

    那干事愣了愣,訕笑著走了。再不走,要錢的帽子就該遞過來了。

    我朝溫大勝招招手,讓他靠近,問他,明天預演的話,需要準備些什么道具。比如壓胸口的石板要多重的,鐵錘能不能用修理連最大那把。

    溫大勝瞪大了眼,好像我是一個外國人,說著奇怪的語言?!懊魈爝€不能預演呵白干事,”他說,“來不及!”

    我不理解這個“來不及”,他的回答可把我氣了個半飽:

    “我師傅還沒來吶!只能讓我師傅掄鐵錘!”

    你師傅?你師傅?你師傅!

    你他媽穿一身軍裝,上部隊的舞臺還要找你那草臺班子的江湖師傅?

    你大爺!

    看我猛地發火,溫大勝慌了:“白干事白干事,是是是……這么回事,這個這個鐵錘呀,不是隨便啥人都能掄,雖然我練過氣功,但是沒有經驗的人,舉著那鐵錘亂敲,沒有章法,萬一敲得不對,或者我氣還沒運好就一錘子下來了,那那那……可是要出危險的!”

    他這么一說,我冷靜下來。也是這個理兒。若是誰都干得了,就不存在技術性了。每一行都自有行家,跨界不是那么容易的。

    “怎么不早說?”我憤憤地問。

    “那天您一句話就否了我,我也沒想到還能演呵,就沒說具體的?!彼嘀樥f。

    我把一只白瓷茶杯拿起來,又啪地重重放在桌上!憋屈。誰想到會有這么一出呵?而現在,已經向領導匯報過了(并得到了主任的白眼與點頭),騎虎難下。咋辦?

    “讓他師傅來,”龍股長說,“我們報銷路費。”

    我萬萬沒有想到股長這么爽快。沒有責怪我事先不問清楚,沒有抱怨要和江湖人士打交道,甚至完全違背了他自己提出的“盡量不要花錢”的宗旨。

    “鬧這么大動靜,如果到時候又不報選它……”我倒猶豫了。

    “那就報選它。”股長又果斷地說,“這個節目,雖然我們還沒親眼看到,但想也想得到是怎么回事,我覺得從新穎度、震撼性來說,其他節目超越不了了?!?/p>

    但是,主任那里……

    股長顯然早考慮到了,胸有成竹地說:“主任叫我定,我就定了,回頭我會跟他解釋。”

    我遲鈍地點著頭,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工作上能獲股長如此力挺,還是頭一回。

    股長看著我,忽然眼神柔軟:“白干事,這次文藝匯演節目選送,不管怎么說也是拿東西出來,跟全軍區的單位比拼,哪像主任說得那么輕松?壓力肯定是有的。一直是你一個人在挑大梁,太辛苦了!我們呢,盡其所能,能給多大支持就給多大,你有什么困難只管說,啊?!?/p>

    這番話簡直就是溫柔暴擊!我幾乎哽咽了。這真的是股長對我說的話!真的。那首歌怎么唱的?“我會等到那一天”,不,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邢干事也走過來,充滿理解地拍拍我肩膀。我任憑鼻子因激動而發酸,努力忍著眼澀。

    我們是一個團隊,一個整體,一家人!

    我們是宣傳戰線上的生死戰友!

    我們無往不勝!

    “沒紋身吧?”

    “沒?!?/p>

    “不吸毒吧?”

    “哪能呢!”

    溫大勝笑道:“白干事,你把我師傅當成啥了?他可是響當當的青龍崗鐵拳派的第九代傳人,那個氣質那身打扮,嘖嘖,跟電視里的武林高人一模一樣!根本不是混黑道的大哥!”

    問清楚了,我略略放心。按溫大勝提供的號碼,給他師傅打了電話。是座機,打了幾次沒人接。下午下班前他回電過來。我客氣地把演出的事簡單介紹了一下,代表單位邀請師傅參加演出。

    “當然現在還在初審階段,”我說,“不敢保證節目一定能選上?!?/p>

    那頭沉吟片刻,說要考慮一下,明天再答復我。說罷掛了電話。

    我拿著電話神游片刻,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打了個盹做了個夢。說來就來說沒就沒。

    第二天下午,師傅的電話打來了,在接受邀請之前,他提出了幾個問題:一、出場費是多少?二、到了之后是否吃住全包?三、路費能包飛機票嗎?

    我回答了后面兩個問題,都是肯定回答。至于出場費,要等他來了之后再面談了。

    “哪有沒見面就談錢呢,”我用一種見過大世面的口氣說,“師傅您也是懂行規的,是吧?”

    那邊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有些賭氣地說,他的腰前些天受了傷,飛機得要坐得舒服些才行。我聽出他想坐頭等艙或公務艙,那怎么行,財務規定可不會來論證你的腰傷與頭等艙的關系。

    “經濟艙也配了毯子,可以卷起來墊在腰后面,”我說,“找空乘拿一條就是?!?/p>

    那邊發出模糊的聲音,仿佛是不滿的嘟囔。終于沒再堅持。

    一個禮拜過去了,師傅還沒有來。而軍區的節目審核、預演通知卻來了?!八热税灏澹敝魅螝獾门淖雷?,“不是說坐飛機嗎?哪家航班飛了一星期沒落地?”

    我趕緊又打電話。之前已經打過五六次了,每次那師傅都說:好,馬上買票。之后便沒有下文。這江湖中人也太能擺譜了,傳說的道義呢?一諾千金呢?

    電話通了。邢干事搶步過來,把我的手機拿走,扣到他的耳朵上。他和我一樣,客客氣氣地跟師傅寒暄,和我不一樣的是,寒暄完后他客客氣氣地說:“跟您說一聲,情況是這樣:明天我們要節目復審了,您知道部隊都是嚴格執行計劃的,主任的意思呢,如果您趕不上就算了,反正有其他節目,想上的單位多,你們這個又是請外援又是貼機票的,基層的看法也不好。所以嘛,您有事兒就忙去,不急,啊。”

    邢干事把手機摁了。對方很快又打過來,邢干事指著那閃亮的號碼說:“不接。今兒一天都不要接?!?/p>

    當天傍晚,師傅就到了。

    警衛排通知我去接人,我朝大門口走去,遙遙看到大門邊立著個長須長發的男子,中式短打扮,白衣白褲,大約是薄綢,在深秋的寒風中衣袂飄飄,視覺效果甚是感人。站崗哨兵的眼神豈止是驚愕,簡直元神出竅了。

    這武俠小說中跳出來的人物,一手拎個布包袱,肩上扛著木棍。我以為他用木棍挑著其他行李,走近一看,嗬嗬,哪是什么木棍。

    好大一柄錘子。

    艾婷婷那好奇的小腦袋又伸進來。

    總是這樣:先是一張伶俐的臉(裝配一對大瓦數亮眼睛)出現在辦公室門邊,那會兒還是平面的;接著是脖子,帶動著臉蛋往門里面移動,這就立體些了;最后她整個身子往里面猛地一蹦,自以為嚇住了我們,俏皮地咯咯咯兀自笑起來。

    “聽說,來了個仙風道骨的大師?可否容我拜見?”她背著手,學領導踱步。

    我沒有起身,只把椅子轉向她,手里端著保溫杯,懶懶地說:“哪有什么大師?主任正在接見他,順帶談談出場費。真是,還親自要錢,這么大身價的人了,也沒個經紀人,跌份呵?!蔽掖抵乇乃?。

    艾婷婷遺憾地噘嘴,說沒熱鬧看算了,回見。又伶伶俐俐地走了。

    魏排長見她走了,才笑嘻嘻地從電腦邊探出頭:“咦,艾助理挺喜歡來咱辦公室嘛,她是全團除了宣傳股以外最關心這個節目的人了。”

    邢干事沒吭聲。我還是吹著早已冷卻的保溫杯的水,臉上一浪一浪地燙過來。

    “唉,她呀,”我聽見自己言不由衷地說,“無聊么。”

    政治處主任代表我團,給江湖人士開出的價碼是合適的:基礎費一千,如果軍區節目預審通過了,能夠參加正式演出,演完后再給一千。期間吃住全包,往返機票(僅限經濟艙)報銷。

    我悄悄拉邢干事到走廊盡頭,擔心地說:“馬上就要往軍區送審了,可我們自己還沒審過這個節目哪!”

    邢干事一下笑了:“看你急得!那就審一下唄!主要是大石板沒準備好。你要是不好找石料,我給你個電話號碼,是個石材廠老板的,明天你帶上師傅,開個車過去,到廠里拉幾塊大板,啊。”

    我忙謝謝他。那一刻深深感覺到自己和邢干事的差距。他思路清晰,運籌帷幄,臨事不慌亂,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平心靜氣。而我呢,首先心理素質就不過關,遇到“蒼蠅屁股大點事”(邢干事語)就憂心忡忡,生怕出岔子。

    “太較真兒了。”他鑒定我。

    師傅根本不急著去石材廠。一點專業責任心都沒有。上臺要用的道具,跟吃飯的碗一樣,怎么能不盡快備上呢?

    他的注意焦點還在出場費上。開始是嫌少,要把價格上抬。可笑,主任級別的領導出面給的價,那就是定價了,根本不會和收保護費的小混混一樣討價還價。接著他又出一招,想在送審之前就拿到兩千塊。他沒得到回復,因為在那之后主任不再見他。

    這師傅到底是經了些風浪,閱人無數,知道不可能再與主任交手了,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小干事屁用沒有,于是他纏上了龍股長。人家龍股長,在我團的江湖上也是地位穩固、名聲響亮的好嗎?對付你個野路子還怕了?

    “如果是我自個兒請你,我真是二話不說,立馬掏票子,”股長對他說,“可現在是公家給你錢,那錢相當于在國庫里,你說,我喊鈔票出來,它會出來嗎?我敢去撬國庫的門嗎?我連漲水都漲不了,還能漲錢嗎?”

    師傅說不過,有些——武俠小說里常寫的——“惱羞成怒”,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精瘦的股長,忽然退后一步,雙手抱拳:“按江湖規矩,有爭議,拿功夫較量,勝的說話,輸的心服!”

    說著“嘿”了一大聲,變換造型,擺出一個類似“仙鶴凌空”的架式。

    我們都莫名其妙地盯著他。股長忍住笑,頓了頓說:“按部隊規矩,有爭議,拿槍火較量。我習慣用九二式手槍,上個月二十五米近距離射擊滿靶。您呢?”

    師傅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擺了造型又不甘輕易撤掉,竟僵在那里。股長點了枝煙,吐出一個灰白的圈:

    “要不,我們各用各的規矩?”

    去石材廠的路真爛。全是一條條被大貨車壓出的泥杠子。

    老板是個滿口黃牙的中年人,帶我們到大倉庫去,隨便選。師傅帶著溫大勝走了一圈,指指點點,選了六七塊厚實的長方形石板,老板讓他的工人把貨都裝到我車上了,還用厚紙板墊著,予以保護。我朝師傅看了一眼。他八成選的就是易碎的石板。千萬別經不起顛簸。

    要和老板談價錢了,老板卻揮揮手說:這幾塊不值錢,送你們了,當我擁個軍。

    他咧嘴笑起來。黃牙招搖。

    車開動的時候,我朝他揮手,他又追到車窗前來笑道:免費的哈!別又鬧著退貨!

    我剛要問一句,車啟動了。黃牙落在車后越來越遠。

    回了部隊,我剛下車,石板還沒卸下來呢,邢干事就沖到我面前來,一臉的嚴肅:“剛剛接到通知,文藝匯演籌備組已經到我們片區了,今天晚上七點在我們部隊大禮堂,本片區所有單位的節目參加審核預演!”

    至少有五秒鐘,我沒有站穩。天旋地轉的。已經入冬,太陽還那么明晃晃,扎得人眼睛痛。

    距離預演只有五小時。而我們還從沒見過壓在石板底下的溫大勝是什么樣子。

    我一把攔住下車要走的師徒兩個,指著那幾塊大石板,請他們馬上演示一遍。我們審一下,也算放個心。師傅氣乎乎地說:咋的?信不過我們?信不過別請我來呀!

    “這是功夫!運氣的!運多了氣傷身不說,晚上就沒力氣演出了!”他越嚷越大聲,“你懂個屁呵!”

    不但如此,我的焦慮還提醒了他,手里可把握的時機不多了。

    師傅領著溫大勝,大步流星地穿過辦公樓光潔的走廊,直奔宣傳股股長辦公室。股長心里明白,已經讓魏排長將一千元錢裝進了信封,當場交給師傅。

    但師傅將錢揣到懷里,并不打算馬上撤退。他把溫大勝拉到股長面前,將這一年兵的肩膀拍得啪啪作響:

    “股長,看看這小子!是條漢子吧?”

    股長虛起眼睛來打量這倆貨,沒吱聲,等他繼續說。師傅說:“這娃從小爹不管媽不疼,飯都沒吃飽過!自打跟了我,我拿他跟親兒子一樣,有我一口,就有他的一口……”

    股長不耐煩了:“得得,不說這些了,到底要干嘛?”

    師傅抓起溫大勝的一只胳膊:“他馬上就要為你們部隊貢獻自己了,你們就沒點交待?”說得他好像馬上成烈士,要上墻了。見我們沒人吱聲,師傅繼續說:“看他這么勇猛頑強,應該給個一等功吧?”

    所有人都憋不住地笑出了聲。

    師傅倉皇四顧,感覺自己說了外行話,忙改口:“那就二等?”

    還是沒人接話。所有人都抱著看出好戲的心態,微笑著,不說話。

    師傅終于痛心疾首地大大讓步了:“好吧!那就三等!三等功,不能再低了!”

    股長抱著胳膊,哈了一聲。說我們立功授獎的規定,是印在條令上的,條令嗎,是軍隊的紅寶書,誰也不能違反。股長朝溫大勝說:“溫大勝同志,你還沒把條令學透吧?”溫大勝面紅耳赤,尷尬地低下頭。師傅一拍他后腦勺:抬頭!咱氣足著呢!

    “那你說,”師傅道,“你們那紅寶書,是怎么個說法?”

    股長說:“獎勵是有呵,那是根據成績大小來的。如果你們在文藝匯演中得了特等獎,那就給你報個三等功!如果是一等獎,可以考慮嘉獎。一等獎以下嘛,年底可以給你評個文藝活動積極分子?!?/p>

    “宣傳股評的,蓋政治處的章?!毙细墒卵a充道。

    師傅其實搞不懂其中的級別差距,他回頭朝溫大勝瞅瞅:怎么樣?溫大勝點點頭。于是師傅也傲驕地點了點頭。協議達成了。

    有一點我記得很清楚。這次文藝匯演沒有特等獎,文件上列的最高獎項是一等獎。

    一等獎只有一個。

    師傅聲稱要好好休息,聚集元氣。從現在開始到晚上預演,他都要不吃不喝地修煉內功,任何人不得打擾。

    我只覺得可笑,跟邢干事說:“他煉什么內功聚什么元氣?又不是他被壓石板底下!要煉也該溫大勝去煉呵!”

    但今晚功敗垂成都得仰仗他倆,師傅說啥就是啥了。

    距離預演三個半小時。

    我故意從財務室門前路過,目不斜視。用眼睛余光偵察門內動靜。第四次“路過”時,確定里面沒有別人了,我迅速閃身進去。

    艾婷婷在金屬柵欄里面,抬頭見我來了,酒窩便顯現出來。柵欄里的世界有了光。關不住的耀眼。

    我他媽真想寫詩。

    她笑問我是來報師傅的出場費嗎,我只是神秘地微笑,捧出一個黑色文件夾,奉呈到她面前。她肯定以為是發票吧,笑盈盈地接過,熟門熟路地打開——臉上的景象就變了。

    我的手肘擱在柜臺上,兩手手指交叉合握,一起放在下巴底部。欣賞者的姿態??吹剿难劬ν蝗婚W亮,嘴巴做出“呀”的口型卻沒有出聲,看到她略施淡妝的皮膚泛起了明顯的潮紅,看到她感動、不安甚至有些尷尬地咬了咬嘴唇。

    “是……給我的?”她努力做出自然的樣子。

    我把頭重重地點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文件夾里是一張票。今晚禮堂的演出票。七點鐘。雜技表演:“胸口碎大石”。傾情奉獻,隆重上演。

    全世界只此一張。我親手繪制的。

    知道最重要的創意在哪嗎?是座位。沒有寫座位號,而是畫了一顆心的圖標。空心。

    我的心空著,等你來坐。你一來,它就滿了。

    什么話都不用說,她那么聰明,當然一目了然。

    趁她還拿著演出票端詳、發愣時,我伸手到柵欄里,取出空文件夾,和所有報完賬的人一樣,愉快地出去了。

    我換了一套軍裝。

    是新的,發了以后我一直沒舍得穿。每一顆紐扣都是锃亮的。

    頭發上噴了一點發膠,剛剛把發梢攏住而又不至于太拘謹。為了把幾根冒得太過的發絲擰到合適的位置上,我花了十一分鐘。

    不會有人想到,這是我隱秘的第一次約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在本片區所有單位的演出陣容助威下。在一場帶有暴力感的雜技表演過程中。

    距離預演還有一小時零七分鐘。我提前趕到禮堂,必須保證一切準備工作都到位。我打算從側門進去,這樣離后臺更近一些。剛到2號側門,只見一個熟悉的影子蹲在門外一株銀杏樹后面,一動不動。我疑惑地走過去。是溫大勝。他的身體縮成一團,像裝了個震動儀器,禁不住地發抖。

    我的心咔啦一緊:壞了,八成生病了。趕緊上前扶他。溫大勝一見我,竟然作勢要躲,被我一把死死拉住。

    “怎么了?!”我大喊。

    溫大勝,這個大塊頭的河北兵,此時像個尾巴被捏住的笨拙動物,可憐巴巴地哭起來:“我錯了白干事——我錯了——我沒干過這事——”

    他沒干過。從來沒有躺在一塊大石板下面,叫人拿錘子敲。跟著師傅走南闖北的,不只是他,還有另外一個孩子。那個算是師兄,個子比他小,比他靈活,比他好學,很得師傅歡心。“胸口碎大石”一直是師傅和師兄的節目,他么,只是個敲邊鼓的,拿著反扣的大帽子一遍遍地走向躲閃的人群,爭取一點點零碎鈔票。

    石板壓身上,錘子一砸!嘩,鯉魚打挺翻起身。他看過很多遍,越看越覺得簡單、容易。他也向師傅提出過表演申請,可師傅認為,比起給他這個大塊頭壓石板、敲錘子,還是小個子師兄更具有說服力,也更能喚起觀眾的同情心。到頭來,一次機會也沒給過他。

    “就這樣你都敢上臺!”我簡直殺心都有了!什么人吶!

    就在剛才,師傅第一次教他怎么躺、怎么運氣,大石板一蓋過來,錘子還沒掄呢,他忽然覺得恐怖至極,啊啊啊大叫起來。石板一掀,逃命似的跑了。

    同一個節目,師兄做是易如反掌,他來做卻成泰山壓頂了。

    我揪住他,握了拳頭要揍,他下意識地縮起肩,用手護住腦袋。慫貨呵!盯著他兩秒鐘,我恨恨地松開了手。打他有什么用呢?我完了,我完了!我在主任那里極力推薦,我讓股長、邢干事相信了溫大勝,我還邀請了艾婷婷來看節目!而軍區文藝匯演籌備組已經目光炯炯進入審查狀態了!

    啊啊——

    我發出狼一樣的痛苦嗥叫,手也像爪子一般伸向頭頂抓撓,精心修整過的發型一定被抓成了災難現場。

    吼聲像箭一般射向遠方。扎到荒蕪未知之地。片刻,慢慢抬頭,眼前正站著兩個奇怪打量我的人。

    邢干事和艾婷婷。

    不行。

    我只是搖頭。不行。一萬個不行。

    “已經到這步了,必須做下去!不然你讓主任和股長怎么交待?”邢干事咬牙切齒,像逮著一個醉漢樣牢牢捏著我的胳膊,“你好好想想!”

    我痛苦地說:“要出人命的,繼續弄這個要出人命的!”

    “沒你說的那么嚴重!”邢干事的口氣卻是相當嚴重,“當務之急是把那龜兒子摁都要摁到板板上!”

    我苦笑。搖頭。

    邢干事果斷地命令:“艾助理,你在這里守著白干事。”艾婷婷忙答應著,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邢干事則甩開我,跑到一邊,揪起溫大勝的衣領,沖著這大塊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今天你要是不讓石板在你胸口上砸碎,我就讓石頭在你腦門上砸碎!”說著,拖他往2號側門里走。他肯定是去找師傅,然后會用冷酷口吻威脅他,一定要在預演前搞定他這個徒弟!

    要讓一個從來沒有訓練過的人,躺在大石板底挨上一大錘?

    想想都可怕!

    我平靜了一些,卻全身發冷,又口干。艾婷婷從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遞到我面前來?!澳憔蛣e管了,”她安慰我說,“讓邢干事去安排吧,他會辦妥的?!?/p>

    他會辦妥的。他會辦妥的……我他媽就是個廢物!

    喝了幾口礦泉水,我無比凄涼地說:“我是做什么呢?不就是個破節目嗎?為什么非要弄這胸口碎大石的屁玩意兒呢?”

    艾婷婷像給小孩擦眼淚的阿姨,柔和地回答著我:“誰不想要做成一件大事呢?”

    “這也算……大事?”

    “當然,”她眼神堅定地說,“你的節目會轟動全場!多年以后你都可以對兒孫們說:我把軍區的最高首長都給震住了!”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太美了!她是那種,在你最冷最黑暗的時候會照耀你、溫暖你的人。這是我在雞湯式的微信推文里看到的,這一刻卻字字句句都像沿著心尖尖兒在跳動。我幾乎要沖動地摟她、吻她了!但她感覺到了,慌亂地說:“我們進去看看吧。”

    她疾步走在前面。我嘆口氣,跟了上去。

    我對她的背影說:我要與你共度余生。

    看看手機。距離預演還有三分鐘。

    沒有音樂。

    沒有呼喊。

    沒有掌聲。

    我的感官拒絕一切聽覺刺激,就像看一部無聲時代的默片,我加倍用力地以視覺來感知這場驚悚的預演。

    看到師徒兩人邁著戲劇舞臺特有的碎步,沿著舞臺作勢走了兩圈;看到他們開始了熱場子的小打小鬧;看到溫大勝在師傅調教下臉色難看地躺在了長條茶幾上;兩名戰士抬過來一塊大石板,穩穩地壓在了溫大勝的身上。石板很重,我卻分明能感覺到它微微的顫抖。突然之間,師傅咧開嘴,定是大喊了一聲,與此同時,一柄大錘高高掄起,落下……

    大錘落處,大石板中心像猛地綻放花朵,干脆利落地分崩離析。多么令行禁止的石頭,義無反顧地舍身成仁,圓滿完成了使命。

    碎石散落,像揭開一個蓋子,但露出來的那個人,卻一動不動。

    十秒。又是十秒。然后又一個。觀眾有些許躁動了,有人站起來想看清楚點。

    沒錯,是躺著的。一個敦實的人形肉體。仿佛睡著了,又仿佛吸納著宇宙清氣。他碩大的軀體夸張地橫陳舞臺,竟像一尊呈謝天地之恩的祭品。我的心跳便凝固了。整個世界凝固了。我沒法呼吸,我可能在得到他的噩耗之前死去……

    忽然,那個名叫溫大勝的肉身,大喊了一聲!

    嚯——

    灰黯世界的默聲頂棚被刺穿了。我明明白白地被這一聲挽救。

    他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這個一小時前還在我面前痛哭的家伙,這個在石板下被重擊以后足足躺了一個世紀的家伙,竟威武無比、以一臉硬漢神情面對全場。全場報以熱烈掌聲,有幾個年輕人用手攏在嘴前向他喊:好樣兒的——

    主任、股長從驚愕中回神,終于也跟著拍起手來。

    也許只有我看見,溫大勝的眼角有一星亮光。

    他完成了一個處子之儀,同時又浴火重生。

    早上剛醒,接到魏排長興奮的電話:節目通過了。

    主任親自來到宣傳股,又一次正式通報了審查結果,高度贊揚了我們(特別是我)的工作。最后加上一句:“格先人,還吊胃口,以為娃兒遭壓癟了,把老子嚇一跳!哈哈哈!”

    無論如何,我們的小目標實現了,這描述一塊石頭破碎過程的暴力節目,即將登臺軍區大院的輝煌大禮堂。

    邢干事朝我擠擠眼睛,示意我看手機。他給我發微信了。

    是張截屏圖,截的是百度百科“胸口碎大石”:其原理在于,所用石頭的質量很大,所以其慣性也很大,因此,錘子很快地砸下去,由于慣性,石塊的加速度很小,從而對人不會產生巨大的壓力。物理公式:F=ma,當力一定,質量越大產生的加速度越小,從而使人不受傷害。

    對著手機半晌,我苦笑了。

    所以,為了寬慰我,你要告訴我這玩意兒原來是唬人的嗎?

    那之后的一段,瑣瑣碎碎而又順理成章。

    我給師傅和溫大勝租了嶄新、艷麗的演出服,帶他們去參加軍區的節目彩排。一共彩排了三次,次次成功。導演除了建議增加一點活躍氣氛的小細節,沒有別的意見。

    但奇怪的是,就在這不需要擔驚受怕,順風順水地走向輝煌的階段,我卻開始失眠。頭痛?;秀?。幻聽。好像預演之夜的那把鐵錘,砸在我脆弱的神經上了,將我砸到另一個物理空間。

    在這空間里,什么都變得模糊、可疑,不敢說它“是”,也不敢說“不是”。我像是落到一個哲學的孤島上,身邊每個人都帶著哈姆雷特式的猶豫表情。

    最后一次彩排結束,我帶車、帶人回部隊。師傅在后排很快睡著了,旁邊的溫大勝卻一直興奮著,話特多,吧噠吧噠像機關槍。

    “我們這節目是不是絕了,白干事?”他說,“彩排三次了,就沒看到哪個比我們更絕的!”我在副駕駛位置上,懶得回頭,敷衍著:“是,絕無僅有?!?/p>

    “要是我在正式演出時把軍區司令員政委給震住了,”這家伙順著想象之路愉快地走下去,“他們可能會打聽那個石板底下的士兵叫什么名字,然后會知道:哦,原來叫溫大勝呵!他們中的哪個也許正好缺個貼身保鏢——就是,以前的保鏢退伍了——那個首長就會說:這個能扛住石板和大錘的兵,看上去也很能擋子彈嘛!來給我當貼身保鏢好了!”

    我本來已經困得半閉眼睛了,出于帶車干部的責任心才努力睜開眼皮,這一番話卻讓我笑起來,睡意全無。

    后面的溫大勝聽到我笑,更來勁了:“我一直都想著出人頭地的那天。新兵連的時候我就思考:如果去了炊事班,將來我要當首長的貼身炊事員;如果去了汽車連,將來我會當首長的貼身駕駛員……”

    我大笑。

    “您笑什么呢白干事?”他好心好意地說,“您好好干,一定可以當上大首長的貼身干事!”

    我說:“首長嫌不嫌熱得慌呀?那么多貼身的,一層又一層……”說笑著,我回轉身去,卻見溫大勝的頭和師傅歪倒著湊在一塊,已經睡著了。

    頭皮發麻、發根上指,說的就是我!我不確定剛才他有沒有說過那番話,如果有,他的入睡速度也太快了;如果沒有,如果沒有……

    旁邊是駕駛員,可是我不敢問他。萬一我沒有問,卻以為自己問了呢?萬一他回答了,我卻以為他不理我呢?萬一他是不存在的呢?

    汗水陰冷地沿背脊滑下。

    可以肯定的是,艾婷婷很少出現在我面前了。在辦公樓或是食堂偶爾碰到,只要確認是我,她便會讓目光與腳步都變得匆忙,好像瞬間有一百件工作等著她。她會略帶尷尬地向我微笑,身體卻是朝向另一個方向,然后點點頭,迅速邁開步子。就像我是流感病人,一開口就會有病毒分子撲向她。

    我再也不可能和她好好說上一句話了。

    在那個把我變成瘋子的預演之夜,她看到了我最軟弱的一面。令人失望的軟弱。摧毀我第一次約會的軟弱。多希望我沒有送出那張自作聰明的演出票。

    正式演出來臨那天,我又恍惚了一下。好像它是一個遙遙無期的夢,竟然成真的了。我不厭其煩,一遍遍檢查著兩名演員的服裝,給敲鼓助威的戰士交待注意事項,安排人買來兩件礦泉水。

    放礦泉水的時候,我注意到車廂里有個包裝嚴實的扁扁的大紙箱。問駕駛員這是什么,回答是:“邢干事讓人放的,說是表演用的石板。”

    既然是道具石,又是邢干事放的,那就沒什么問題了。我只覺得怪怪的。從來沒有這樣隆重包裝過道具石,僅僅因為是正式演出?有那么一秒鐘我想去撕開紙箱,下一秒鐘就有人來叫我了,事情還多呢。

    問題偏偏就出在了石板上。

    在后臺候場。還有兩個節目就輪到我們了。我到舞臺側面再次打探,確認了時間節點回到后臺,師傅和邢干事竟然吵起來了。見我到了,師傅氣憤地說:“你看看,你看看,他給我把石板換了!”

    地上放著打開的紙箱,露出一方陌生的石頭。石紋像波浪一般,一圈一圈的水痕,色彩多為棕色,間夾一點黛青與褚紅。就算我這種外行,也能看出這是貴重貨。

    我的臉一定由方變圓,由圓轉扁了,無論是什么形狀,一定都是“這他媽是啥玩意”的表情。

    “霧坡石,快要絕跡的一種名貴山石?!毙细墒抡f,“主任和股長的意思,正式演出么,道具要用好的?!?/p>

    “再好也是拿來砸呀!”師傅生氣道,“我砸慣了那種不值錢的石板,這種沒砸過,硬度、韌性都沒試過,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

    邢干事說:“這種石頭很好砸!”雖然這樣說,他因為理虧而聲調下挫。

    師傅說:“反正我沒砸過!石頭和石頭是不一樣的,你咋不早給我幾塊試試呢?”

    “這么貴重的石頭,你砸得起幾塊呀?”邢干事說。

    但這一次,我必須堅定地站在師傅這邊。我不但生氣邢干事換了石板,還生氣他們根本沒和我通氣!畢竟這項工作,我是具體負責人。

    我說:“胡鬧什么?快換回原來那種板子!”

    邢干事回頭盯著我:“沒有。根本沒帶來。只有這種?!?/p>

    我的眼睛瞪大了,恨恨地瞪著他,想看穿他的眼睛,他的大腦。我們在夸張的物理時間里停留了許久,也許是三年,也許是十秒。這世間,只有戀人或仇人才會這么用力地互相凝視吧?

    我用輕得只有我倆聽見的聲音問:“為什么?給我來這一手,釜底抽薪?”

    他譏諷道:“你想多了,白干事。別忘了上次是我救的場。在你發瘋的時候。”

    他擅長這樣,于不經意間直扎你痛處。

    “我寧可瘋,”我說,“我寧可瘋掉,也不會把一個戰士放在危險的石頭下!”

    師傅和溫大勝上場了。

    在兩個節目之前,我還信心滿滿,而現在,我躲在大幕左側的后臺,盯著那兩個人影時,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假人,沒有呼吸,沒有血液循環,沒有心跳。

    我的錯。一直只擔心演員的表演,從來沒想過石頭會生變故。石材廠老板只給過我們那幾塊普通石板,這種高級的,一定是另外專門準備的。為什么沒人告訴我?

    當當當的鑼鼓聲,圍出一個緊張的空間。零敲碎打的開場動作也都做完了。溫大勝開始往木茶幾上躺了,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好像有些局促。躺下了,手放身邊,看上去像一條擱在案板上不再掙扎的魚。

    那塊名貴而陌生的石板抬上來了。端端正正放在溫大勝身上。也許是貴重,板子比平時用的那種小。我心里憤慨:忘了質量越大對人體的傷害越小嗎?師傅開始運氣、發力,然后猛地舉起大錘,用力往下一砸!

    石板沒有碎!

    師傅一驚,他馬上調整狀態,又運了運氣,掄起大錘又一砸——石板還是紋絲不動!

    我閉緊了嘴。怕自己叫出來。

    溫大勝的胳膊露在外面,捏著拳頭。剛才那兩下該有多么痛。

    臺下有了嘈雜聲。那是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所有人的竊竊私語匯集在一起,成了聲音的潮汐。我的汗水不知從哪里出發,全是冰涼的液體,蛇一般陰陰爬過。

    師傅亂了方寸了。這是最讓人擔心的。他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局面,他也無法預期未來,只有顧著眼前。“不能丟臉”大約是江湖浪人最嚴守的準則吧?他開始掄起大錘,一下,一下,一下,使勁地敲起來,每敲一下他都大喊一聲:碎!

    臺下的人興奮了,吼吼吼,砸呀!砸呀!一波又一波笑浪。有人學著哪個小品節目的橋段,隨著鐵錘落下的節奏大聲喊著:八十!八十!八十!引起了新一輪的狂笑風暴。

    我的腿都軟了:“邢干事,怎么辦?”邢干事在旁邊冷冷地說:“沒辦法,那是最好的石頭?!蹦菈K漂亮的石頭下,一塊人肉在跳動。每砸一下,它就猛地跳一下。不能砸了,不能砸了……忽然,溫大勝掙扎著把臉從石板旁邊移出來,哭著對著我喊:

    “白干事!救我……”

    鮮血從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涌出來,噴到半空中,好像下起了紅色的雨。血雨浸透了幕布,我什么也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

    我說過了,也許那不是真的。

    魏排長來醫院看我,進一步證實了:那天晚上的演出空前成功——除了我在后臺大叫一聲昏死過去。那時師傅剛剛提起大錘要砸。

    節目獲得了三等獎——只要參加演出就會得到的獎——也算不錯了,股長滿意,主任滿意,聽說團里司令政委也都滿意。

    所有人都覺得我太緊張了。為節目付出太多,心力交瘁。好在終于結束了,一塊石頭落了地——是真的石頭,也是真的落地。師傅已經回家,走之前拿到了余下的一千元出場費,他據理力爭,于是又給他加了五百。我錯過了去機場送他??梢韵胂笏巧泶虬纾挚競€大鐵錘被穿軍裝的人在機場送行,那該是多么錯亂有趣的畫面。

    當邢干事走進病房,魏排長抬頭一看是他,回頭便向我道別了。一個滔滔不絕的人離開,留給沉默者的總是尷尬。

    我反復思考:既然留在我腦海里的有關演出的印象是錯的,那么之前我與邢干事對峙的那段,也該是假的吧?雖然它逼真到了每一絲頭發、每一次呼吸都生動浮現。我努力做出屁事沒有的樣子,想以“我們是同事,還處得不錯”的姿態和他寒暄。

    “我知道你記恨我,”邢干事說,“你還在為那塊石板記恨我?!?/p>

    我的臉就冷了。

    是真的。他們在正式演出的時候,換掉了我從石材廠拉來的普通石頭,就為了砸給軍區司令員政委看??雌烈稽c。

    “溫大勝沒事吧?”我問。

    “他好得很,”邢干事說,“我跟連里打了招呼,年底評優秀士兵向他傾斜一下。”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話不說,我一輩子都不會釋懷。

    “為什么不告訴我換石頭的事?”

    他對天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就知道。你只要從昏迷中醒來,就會惦記著這事。”他緩緩從隨身帶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張報賬單,上面貼著一張發票。他把單子遞給我,然后取出簽字筆,擰開,也打算遞給我。

    發票上只有一項購買內容:石材。霧坡石。不管是重量還是價格,都填著很大的數字。大到足夠把溫大勝活活壓死一百次。

    我說我沒有買過。只去過一次石材廠,那幾塊石頭還是他送的,沒要錢。——說的時候我竟有些恍惚,害怕自己真去買過石頭,后來忘記了。

    邢干事坐下來,又把頭朝天上望了望:“我知道。那幾塊石頭是送的,但是之前,他賣了很大的一塊石頭給我們。”

    你知不知道,我們本來是要在部隊正對大門的草坪上,放一座大石頭的?不知道吧?那是因為,石頭剛買下,上級就來了文件,明令禁止這股“豪華石頭風”,還將派出工作組檢查工作,包括查清賬務,看誰在文件下發之后還敢頂風違紀。

    都怪動靜太大了。去年我們片區的部隊,忽然一個接一個地改造營區,都爭著把院子弄得更有質感。不曉得哪家開始的,對置辦奇珍異石上了癮,如果不弄上一座昂貴石頭布置到院子顯眼的地方,就顯得軍威都低人三分似的。

    其實呀,我們團是走在后面的,不是弄潮兒,只是跟風。左尋右找,最后找到一座漂亮的霧坡石。據說是從東南亞進口的,價格已經相當優惠了。誰能想到那么倒霉,剛剛交付清了石頭的款項,上頭就來查了呢?

    我想著要退的,可石材廠死活不退。給他賠償一些運輸損失也不退。主任為這把股長和我罵了個狗血淋頭,怪我們打款打得太快。這筆資金的報銷相當麻煩……正好,這時來了個“胸口碎大石”,簡直是如有神助呵!

    我抬頭盯著他:“就是說,從一開頭,就是這么打算的了?”他沒有吭聲。無聲勝有聲。

    忽然心里像扎了一根刺。

    節目。匯演。榮譽。理想。不,和它們都沒有關系。要的只是一張合情合理的發票。

    我冷冷地說:“可我沒法自圓其說呵,胸口碎大石會用這么貴重的石頭嗎?何況表演只是小小的一塊,我怎么會買這么大一座?”

    “平時練習的損耗,誰知道呢?天天練習,差不多也能消耗這么多。”看樣子他早已把計劃爛熟于心,“演出那天我們用了一塊霧坡石,有照片有錄像,誰也否定不了!”

    邢干事把簽字筆又一次遞到我跟前:“這也是主任的意思。”

    病好回部隊那天,天寒。走進部隊大門,看到那片草坪,已經看不出曾經挖過一個坑。我忽然想到,霧坡石的發票我已經簽了,可石頭又到哪兒去了?

    邢干事一定會說:被碎掉了呀!

    詭異的記憶呵。

    辦公室里熱鬧著,一屋的人都圍著邢干事,一看我來了,邢干事笑瞇瞇地,上前問長問短,末了以鄭重的姿勢,將一張大紅請柬送到我面前。

    “來喝喜酒呵!”

    邢干事和艾婷婷的喜酒。

    魏排長追問他倆好上多久了,邢干事一笑:“不好意思,地下工作一年半,一直沒公開。打算結婚吧,正好碰上那個事兒,主任說,你要是不給老子把石頭的賬給解決了,就莫想批結婚報告!”

    魏排長笑得直不起腰:“難怪,艾助理——不,嫂子那么關注胸口碎大石,應該,應該!”

    我的胸口一時堵得慌,疾步走了出去。踩在那曾經剖心的草坪上,我閉上眼睛。以為一切結束了,不,什么都在,在原地,像塊巨大的石頭,重重地壓下來。

    王甜,四川渠縣人,1998年畢業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同年入伍,在某野戰部隊工作多年,后調入成都軍區文藝創作室,任專業文學創作員兼《西南軍事文學》雜志編輯,2017年退役。現為影視編劇、自由撰稿人。已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評論及報告文學多篇,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火車開過冬季》《畢業式》《霧天的行軍》、報告文學集《被一粒硝煙洞穿》和長篇小說《同袍》。曾獲人民文學新人獎、全軍文藝新作品獎、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獎、四川省文學獎、《上海文學》獎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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