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游地球|緬因州:《精靈鼠小弟》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五周 第五天
緬因州 E. B. 懷特 《精靈鼠小弟》
1952年,就在羅伯特·麥克洛斯基出版《緬因的早晨》的同一年,E. B. 懷特(E. B. White)出版了《夏洛的網》(Charlotte’s Web),有史以來最暢銷的美國兒童文學讀物。這兩部作品不光在時間上接近,在空間上也一樣。懷特的靈感來自于一只在他農場谷倉里織網的蜘蛛,而他家位于緬因州的北布魯克林,和荒漠山島就隔著藍山海灣相望,離麥克洛斯基家只有幾英里遠。和麥克洛斯基一樣,懷特夏天在緬因,冬天在紐約。他在紐約給《紐約客》當專職撰稿人,自從1925年《紐約客》創刊以來,他就一直為這個刊物寫作。1977年,懷特在為自己一本散文集寫的前言的結尾寫道:
我前半生大半都是個城市人,后半生大半都是個鄉村人。在中間,有段時間沒人,包括我自己,清楚(或者關心)我在哪里:我在緬因州和紐約之間來回穿梭,出于一些當時看似很有說服力的原因。金錢是其中的一部分,對《紐約客》雜志的熱愛是其中的一部分。還有對紐約的熱愛。
此時懷特已經定居緬因了,于是他的最后一句是:“我終于安定下來了。”
懷特在《紐約客》上發表了許多幽默散文,還寫了諸如《性是必要的嗎?》(Is Sex Necessary?這是他和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合寫的戲仿性心理指南的滑稽作品)等很多本書,但他出名還是因為他寫的兒童讀物。和休·洛夫廷一樣,懷特的故事也是圍繞會說話的動物展開。說起夏洛,她本人也是位作家。她在自己的網上織出了“了不起”“謙卑”和“好豬”,從而拯救了自己的朋友小豬威爾伯,使他免遭被屠宰的命運。這個惹眼的奇跡把威爾伯變成了人們排隊參觀的名豬,救了他一命也讓他的小朋友弗恩很高興。弗恩就是準備把威爾伯養肥了吃肉的農夫的女兒。
懷特的上一本童書《精靈鼠小弟》(譯注:Stuart Little 書名直譯應為《斯圖爾特·利特爾》,是主人公的名字)對我有特殊的意義,當時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要面對不確定的未來。離我十歲生日還有幾周時,我父親決定接手一個曼哈頓的教區,一貫急性子的他決定4月就搬家,就在感恩節之后,但仍然是在學年的中間。新生活會是什么樣的?當我最喜歡的圖書管理員斯特普爾思夫人(娘家也姓斯特普爾思)向我保證紐約也會有圖書館時,我反對說,“可他們不會知道我是大衛了”——這個回答被寫進《巴爾港日報》上的一篇社論, 這篇社論贊揚了小鎮生活的好處。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要被拋進巨大都市的教堂里的小耗子——僅僅是曼哈頓的人口就比整個緬因州都多了——于是讀到一只在繁忙的都市中歷險時永遠能想出辦法的小老鼠人的故事,對我來說是極大的安慰。
紐約人總是喜歡認為自己的城市,還有他們自己,都是非同一般的大;懷特的奇思則是通過一位非同一般小的年輕主人公的所見所聞來展現這種氣質。“真相就是,這個嬰兒不論怎么看都非常像只老鼠。他只有大概兩英寸高,他還長著和老鼠一樣的尖鼻子,老鼠的尾巴,老鼠的胡須,還有和老鼠一樣溫順、害羞的舉止。”懷特自己害羞是出了名的,常常為了躲避不熟悉的來客,順著他《紐約客》辦公室窗外的防火梯逃走。但在斯圖爾特身上,他塑造了一個迷人、自信得多的自我,正如加思·威廉姆斯(Garth Williams)出色地在插畫里描繪的一樣。雖然斯圖爾特的父母和哥哥都因為他的大小和長相大吃了一驚,但他們很快就適應了。他母親給他做了好幾套衣服,包括一套小水手服,而他父親則用四個木衣夾和一個香煙盒給他做了一張舒服的床。與此同時,小斯圖爾特很快就掌控了他身邊的大世界。他在早上洗漱時會扛著一把小錘子來砸開水龍頭;在早上散步時,他心中“滿是對生活的喜悅和對狗的恐懼”,還會像攀爬帆船索具的水手一樣爬上消防栓,用自己的小望遠鏡警戒可能出現的危險。我對斯圖爾特的認同感在我們搬到紐約之后有增無減。我發現我家離中央公園里開鑿出來供人放模型船的池子只有幾個街區遠。我自己也在那放過模型船。斯圖爾特最驚險的冒險就發生在這個池塘里。當時他報名擔任了一艘模型游船黃蜂號的舵手,贏得了一場比賽,和他比賽的模型船屬于一個“胖胖的,一臉不開心的十二歲”男孩,這個男孩分不清風暴和魷魚,也分不清艏三角帆和諷刺的話(譯注:英文中風暴squall和魷魚squid,以及艏三角帆jib和諷刺的話jibe拼寫類似),還穿著“一件藍色的嗶嘰外套,打著一條濺上了橙汁的白領帶”。男孩邋遢的衣著當然比不上斯圖爾特總是齊整的衣裝。即使在一陣突然的風暴中兩艘船都纏到了一個濕漉漉的紙袋子里,斯圖爾特還是贏得了最后的勝利。這場勝利之后沒多久,這本書就變得憂郁起來。斯圖爾特很快和馬加洛成了好朋友,她是一只成為了他家一份子的小鳥,直到她發現家里的貓想要吃掉她,于是她就乘著夜色逃走了。心碎的斯圖爾特開著一輛小小的模型車一路向北去找她。路上發生了很多滑稽的事,比如說有次斯圖爾特當了一天代課老師。他上課的準備是換上了“一件黑白芝麻呢外套,一條舊條紋褲,一個溫莎領結和一副眼鏡”,然后走進了教室里。“兩只手各握住一邊的外套翻領,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教授一樣”——這是一個我推薦的技巧——他很快地測試了一下學生的各科知識,然后就帶著他們開始自由討論生活中什么才是重要的;答案包括“昏暗的下午之后黃昏的一道陽光”,一段音樂還有澆巧克力醬的冰激凌。他制定了禁止偷東西和禁止欺負人的規則,然后就讓高興的孩子們下課了。
斯圖爾特重新開始向北的旅程,問自己見到的每一個人有沒有見過馬加洛(“棕色,胸口有一道黃毛”),但他承認“我估計從現在開始我要一直向北走到我生命的盡頭”。在《精靈鼠小弟》最后一幅插畫里,我們必須要仔細地看才能找到斯圖爾特的小模型車,車在起伏的山嶺間直直向前。在《精靈鼠小弟》出版四年之前,懷特給一本美國幽默文學選寫了前言,在那里他注意到幽默作家常常被描述成“心碎的小丑”。他繼續寫道:
這句話說得有點對,但它說得不好。我想,更準確的是說每個人的生活里都貫穿著一道深藏其下的憂郁。也許和別人相比幽默作家對它更敏感,他們會主動且積極地對抗這道憂郁。幽默作家是由麻煩育肥的。他們總是會讓麻煩有價值。他們心懷好意地掙扎,快樂地承受痛苦,因為他們知道在甜美的彼岸這是對他們有用的。
斯圖爾特遇到的最后一個人是一個電話修理工,他說除了一直朝北走到生命的盡頭之外,“人還可能遇到更糟糕的事情”。他說“沿著一條斷掉的電話線一直往北走,我遇到過一些很神奇的地方”,其中有沼澤地,那里“烏龜等在原木上,不過并沒有在等什么特別的東西”,還有“古老的果園,它們已經老到忘記農舍在哪里了”。他警告斯圖爾特說這些北方之地“離這里還有很遠——別忘了這點。再說一個在找東西的人是不會走得很快的”。斯圖爾特同意他的話,在書的最后一段里他重新回到了路上。“他朝前打量著面前伸向遠方的大地,看起來還有很遠的路。但天空是明亮的,他不知怎么覺得自己是在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在斯圖爾特憂郁又樂觀的精神鼓舞之下,當時的我可以用同樣的態度來對待我一無所知的南方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