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20年第3期|孔亞雷:李美真(節選)
天主以曲線來寫直線。
——葡萄牙諺語
第一章?幸存者俱樂部
一切都是從那張照片開始的。一張黑白老照片——大約攝于20世紀初,一九〇幾年,或者一九一幾年——一張中年婦人的正面半身照。說實話,我花了好一會兒才確認她的性別,依據是她耳垂上隱約的耳環。不知為什么,她身上散發出一種無可辯駁的、奇異的中性色彩。也許是因為她的發型(她的發髻大概盤在腦后,所以從正面看就像短發)。也許是因為她的長相(濃眉,單眼皮,挺拔的鼻梁,臉頰兩側從鼻翼畫至嘴角的法令紋)。但更可能是因為她的表情,或者說毫無表情:她的嘴唇微微閉攏,她的眼神堅毅、清澈、平靜——她一只眼睛的眼神,準確地說。她是個斜眼。她的右眼有三分之二全是眼白,只在眼角靠上處有半個黑眼珠。但這與其說讓她顯得丑陋或怪異,不如說讓她顯得更為寧靜。她的斜眼似乎賦予了她一種鎮定與超然,一種神秘的冷漠,一種特權。這種感覺很難解釋——就像后來發生的許多難以解釋的事情一樣。我久久盯著手里的照片,盯著她左右眼球中兩個不對稱的小光點。有那么一瞬,就像某種電影特效那樣,我周圍的一切——人潮、聲響——都變成了一團慢動作的模糊光影,而手拿照片站立不動的我,則被靜靜地包裹在這團光影旋渦的中心。但這只是一剎那,隨即一切恢復,人潮、聲響、世界。就在那一刻,我在心里做了一個決定:我要為她寫本小說。
那是2012年1月8號。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有三個原因:一、1月7號是我的三十五歲生日。二、那天也是我跟出版商簽訂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的交稿日。第三個原因我們稍后再說。很久以前——那時我才二十多歲——我讀到過一篇文章,說在正常情況下,我們應該將自己的人生中點設為三十五歲。也就是說,我們應當將自己的正常壽命設定為七十歲:既不算長,也不算短。這樣我們就能為人生畫出一道分界線,一座分水嶺:三十五歲之前在這邊,三十五歲之后在那邊。如果把人生看成一段旅程,那么三十五歲就是山頂:之前我們的視野里只有那座山,我們走向它,攀登它;之后我們開始下山,我們已經可以隱約看見遠方的目的地,終點——在我的想像中,那是一片灰色平靜的大海。當然,那片海就是死。那篇文章到底是說什么我已經忘了,惟獨這個觀點像三葉蟲化石一樣永遠地印在了我心上。三十五歲,人生中點。而且,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因為“中點”這個詞——它總讓我想到但丁《神曲》中那著名的開頭:
在人生的中途,
我進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事實上,我本來打算用這兩句詩作為我第二部長篇小說的題記。這部小說我已經寫了三年,但至今仍然只有一個標題(《極樂寺》)和這個題記。一片空白。我寫了刪,刪了寫,然后再刪,再寫,再刪……惡性循環。也許是我要求太高,或者能力不足。總之,我牢牢地卡在了小說開頭。我陷入了對一個作家來說最恐怖的狀態:寫作瓶頸。按照原計劃,我將花三年時間完成一部六十萬字左右的大部頭小說。故事將圍繞一樁神秘的謀殺案展開:一個擅長變裝和易容術的應召女郎在新年前夜被殘殺于市中心的一間高級公寓。隨后各種人物紛紛登場:有特異功能、從容不迫的女警察;特立獨行的報社女同性戀記者(她的偶像是專拍畸形人的美國女攝影家阿勃絲);深陷寫作困境、不得志的中年小說家(顯然是以我自己為原型——一個不祥之兆);受地下黑手控制的應召女郎集團;某個神秘宗教組織的狂熱信徒……他們交織構成了一張錯綜復雜、閃爍對應的關聯之網。它將是斯蒂芬·金與福克納的結合體——既有可讀性,又有文學性。從結構上看,這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綜合小說,由無數短小跳躍的章節連綴而成,散發出一種既宏偉又微妙的宇宙感——仿佛無數閃耀的星光,形成一幅巨大的圖案。各種看似相悖的元素不可思議地融為一體,正如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本身:若隱若現的懸疑,后現代的非線性敘事,荒誕的黑色幽默,神圣的宗教感,以及薩德式的情色和暴力。最后,最重要的是,這將是一部超級暢銷小說。
現在看回去,上面這些話顯得可笑、不切實際,甚至恬不知恥。但在三年前它們卻似乎頗有吸引力,并為我贏得了一紙出版合同,他們甚至還破例付了我一筆雖然數目微薄(兩萬元)但卻令人感動的預付金。這就是為什么我會在北京度過我的三十五歲生日。我是來見我的出版商——前出版商,準確地說——商談關于解除合同的事。我們姑且稱他為F。我們約好7號下午在他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見面。他并不知道那天是我生日,但他或許意識到了那天對我有某種特殊意義——我還記得我特意要求將交稿日定為2012年1月7號時,他臉上那種好奇的微笑。在我的心底,我想把那部書稿作為送給自己三十五歲的秘密生日禮物,作為進入人生另一邊的祝福。但結果呢,我最終收到的禮物是一片虛空,一個空殼:什么都沒有。不,也許應該說,我真正收到的禮物是一份兩萬元的欠債。
“不用擔心錢的事。”F說。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也許是因為一口京腔,F的語氣里帶著一種特殊的輕描淡寫,這種語氣能使他說的任何話——無論好壞——都產生一種奇妙的壓力。
我們在一家叫“旋轉木馬”的咖啡館。咖啡館的整個地面是一張巨大的、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轉動的圓盤。這是我第二次來,上次是三年前簽訂合同時。旋轉木馬。諷刺和象征。
“除了這部哈利·波特,你最快要多久能寫出本新書?我是說,薄點兒的,不用那么長。”哈利·波特是我們對我那部“巨作”的戲稱。
“不知道。”我盯著面前的咖啡杯,然后抬起頭看看他,“估計世界末日前不行。”
“你也信這個?”他笑起來,“12月21號,對嗎?要是真的就好了,大家就都不用折騰了。”他嘆了口氣,“其實我很想把你的前兩本書重新再出一下,但是,你也知道……”他揮了揮手掌,似乎剩下沒說的話是某種蚊蟲或煙霧。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說的前兩本書是指我的長篇處女作《不失者》和短篇小說集《火山旅館》。
“作家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職業。”他摸了摸自己高挺漂亮的鼻子(很可能做過整容),“其次是出版商。永遠如此。這個時代并不比以前更糟。《安娜·卡列尼娜》最初是在報上連載的,你能想像嗎?托爾斯泰寫連載小說!更不用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了。疾病纏身,四處欠債。為了掙錢,他甚至辦了份叫《作家日記》的雜志。跟我手里那幾個當紅的青春文學作家沒什么兩樣。”
“你還在吃藥嗎?”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我正在研究他的領帶,領帶圖案是各種各樣的動物:山羊,鳥,老虎,獅子,鹿,大象,還有條綠色的橄欖枝。挪亞方舟領帶。
我搖搖頭。“最近沒有。”我抬起頭,“你呢?”
他沒回答。他喝了口面前的黑咖啡,讓身體陷進皮沙發的椅背。“普通的藥已經沒用了。”他說,“再說,焦慮是無藥可治的。前幾天我在雜志上看到,焦慮已經成為人類最普遍的第一情緒,超過了愛、嫉妒、仇恨、悲傷和憤怒。你知道我們為什么會焦慮嗎?因為我們無法活在當下——就像動物,孩子,或者禪宗大師那樣。我們總是思前慮后。比如說我們此刻在喝咖啡、聊天,但我總忍不住要去想周一要開的會,公司的上市報告,版權官司,女兒的撫養權……而你呢,”他用手指做成槍的樣子對準我,“我敢保證,在你心中的某個角落,你還在想著你那可怕的哈利·波特。”
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他放下手,臉上露出滿意而疲倦的笑容。他面色蒼白,看上去有點像衰老版的阿蘭·德隆。
“不過我現在好多了,有一種新療法。對了,”他坐直身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是7號,對嗎?——你什么時候回上海?”
“明天晚上的飛機。”
“今晚你有什么安排嗎?”
“沒有——暫時沒有。”
“聽我說,今晚有個活動。”他放低聲音,看了看四周,似乎怕有人偷聽,“你可以過來。我保證你終生難忘。專門針對重度焦慮癥患者。”
“就像《搏擊俱樂部》那樣?”我特別喜歡那部電影。
“唔——有點,但更……你來了就知道了。我把地址發給你。”他拿起桌上的手機。
“晚上10點開始。進門要密碼。密碼是……好,地址發給你了。”他放下手機,“密碼是20121222。2012年12月22號。”
“世界末日之后?”
“對。世界末日之后。我們都是幸存者——”他揚了揚眉毛,“幸存者俱樂部。”
我迷路了。F給的地址很難找。我在迷宮般的胡同里繞來繞去,徹底迷失了方向。天空開始飄起小雪。我豎起大衣領子,裹緊圍巾。F的電話打不通。我又胡亂走了一會兒,感覺寒氣像看不見的冰針一樣刺進身體。正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那個門牌號突然像奇跡一樣出現在眼前。它在一條死胡同的盡頭。看上去像個小四合院。帶銅環的古舊木門上嵌著式樣簡潔、宛如太空產品的銀色密碼鍵盤,在屋檐射燈的照耀下仿佛一件藝術裝置作品。我小心翼翼地按下密碼。世界末日之后。沒有反應。我看了看手表,已經10點半。
我正在想要不要回酒店,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是個穿朱紅色侍者套裝的兔人——他(她?)戴著一副咧嘴大笑的“兔八哥”面具。簡直像愛麗絲漫游仙境。見我愣在那里,對方把門完全打開,略微躬身做出“請”的手勢。一個寬敞的四合院,隱藏在屋頂和角落的光源勾勒出古老建筑的曲線輪廓。我跟在他(她)身后穿過院子,院中聳立著一棵枝丫光禿的大樹,幽暗中就像一尊龐大的后現代雕塑。雪還在下,石板地上已經積了一層淡藍色的薄雪。我踏著前面的腳印。我們走上幾級臺階,來到正房外面的游廊,高高的屏風似的雙開門無聲無息地朝內打開。
里面是一個類似玄關兼更衣室的空間。地板,墻壁,甚至天花板,都是某種既像金屬又像玻璃的黑色材料。如星座般不規則排列的吸頂燈投下一束束光柱。右手邊是存衣處,同樣黑色材質的柜臺后站著另一位紅色兔人侍者,他(她)身后是個金色的立式掛衣桿,上面已經掛滿了大衣、羽絨服和各色圍巾。看到那些衣服我才意識到里面異常溫暖。我脫下大衣和圍巾,遞給兔人二。我在想要不要說點什么,或問點什么,但不知為什么,開口說話似乎會打破那里所散發的夢幻般的超現實氣氛。我轉過身,兔人一已經佇立在被兩片厚重的黑簾子遮住的入口處等著我。入口的兩邊,就像對聯,掛著兩幅真人大小的門神像,濃墨重彩,姿態威武而妖嬈。兔人一動作敏捷地鉆進入口,從里側為我掀開簾子。
顯然,這是一家高級的,大概是會員制的小型影院。總共只有二十多個座位,幾乎都坐滿了。但奇怪的是,我前方的銀幕上是一片扭曲閃爍的彩色光點。而且——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每個觀眾頭部都戴著一副特殊頭盔般的裝置。那讓我根本看不出哪個是F。兔人一用細微的手電光指向倒數第二排靠近入口走道的一個空位。巨大柔軟的皮沙發,感覺就像陷進了一個巨人肥碩的手掌。那道微光又指引我拿起固定在沙發扶手側面的那個“特殊頭盔”,我試著也把它戴到頭上。雖然有點沉,但戴起來卻驚人地合適、舒適。兩邊的一體式耳機完美地攏住耳孔。只是眼前一片漆黑。隨即,嘀的一聲,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有人在輕拍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睛。一張巨大的兔子面孔。見我醒了,兔人侍者站直身體,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后轉身走向入口。我環顧四周,燈光明亮,所有其它座位都空了。我頭上的頭盔裝置已被摘除放回原位。我在沙發上又坐了一會兒。到底發生了什么,那既像是夢,又不像是夢。一切都如此真切:觸覺、嗅覺、視覺。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必須問問F。我感到清醒而虛脫,但那是美好的虛脫,美妙的虛脫——仿佛突然被卸去了重擔。
我做個深呼吸,站起身走出去。兔人捧著我的大衣和圍巾等在門口。金色掛衣桿上已經空了。
外面空氣清冽。雪已經停了,但地面和臺階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屋檐和樹枝都被鑲上了粗粗的銀邊。一條被雜亂腳印踩出的黑色小徑通向大門。我再次跟隨前面的紅色身影穿過院子。
木門在我身后吱呀一聲合上。我決定在拐上大街之前在胡同里隨意走走。冰冷的空氣讓我感覺更加清醒和輕盈。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萬籟俱寂。雪夜的胡同看上去就像一幅攝影作品。數百年歷史的老舊木門。墻角的幾輛自行車。接在電線桿上的路燈。空中凌亂的電線。雪像睡眠般覆蓋著它們。也許是因為剛下過雪,抬頭竟能看見清澈的星空。我停下腳步,注目凝視著那幾點星光。星光——很難想像你竟能看見已經不存在的東西。我腦海又閃過剛才夢中——出于方便,讓我們暫且稱之為夢——的場景。那也是不存在的東西。而我不僅看見了,還聞到了,觸碰到了,甚至……
所謂存在,到底是指什么呢?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現在的時間。現在幾點了?我舉起手腕看手表。凌晨1點過6分。也就是說,我已經三十五歲。我已經進入人生的另一邊。
F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路邊一家小店里吃老北京炸醬面。早午餐。我一直睡到11點才醒。
“我正想給你打電話。”我說。
“昨晚我有事先走了。怎么樣?印象深刻吧?”
“……不可思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叫VR催眠。VR知道嗎?虛擬現實。通過VR技術將你催眠,再將你的潛意識場景VR化。最新高科技。人稱機器弗洛伊德。”
“機器弗洛伊德。”我不禁重復一遍。
“我就不問你看到什么了。”他發出低低的訕笑,“那是隱私——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感覺好多了,對不對?”
“還行。”
“你下午準備干嗎?我今天帶女兒。正等她鋼琴課下課。”我聽見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去潘家園逛逛,然后去機場。”
“好,咱們保持聯系。”他停頓一下,大概抽了口煙,“對了,昨晚的事不要告訴別人。”他戲劇性地壓低聲音,“幸存者俱樂部可不是誰都能進的——瞧,你欠我一個大人情。”
“我還欠你兩萬塊錢。”
“嘿——開個玩笑。你什么都不欠我,只要在世界末日前給我本小說就行。”他干笑兩聲,“當然,如果世界沒被末日掉的話。”
“但愿。”
我不知道自己說的“但愿”是指什么。但愿能在世界末日前寫出本小說?但愿有世界末日?但愿沒有世界末日?
我不知道。
一如以往,周日的潘家園人潮和假古董洶涌。我直接走向專賣舊書的區域。一如往常,這里充斥著新舊書籍、雜志、地圖、“文革”海報、毛主席語錄、老的《人民畫報》、過期的《時代周刊》、老唱片、舊筆記本、舊信件、各類中外畫冊、《圣經》、佛經、辭典……簡直就像時間的萬花筒,所有年代都被五彩繽紛亂七八糟地拼貼纏繞在一起。
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其間。我根本沒想到,十分鐘后,我會遇見一張照片,而我的一生將由此改變。
……
第三章?李美真(1)
我叫李美真。美麗的美,真理的真。這個名字是師父替我改的。我的本名是李美珍——珍寶的珍。但師父說我命中五行與金相克,所以把珍寶的珍改成了真理的真。師父救了我的命。六歲那年我得了場怪病,連續九天高燒不止,白鶴鎮上所有的醫生都束手無策,最后母親只好請來了一位盲眼神婆。她用一包藥粉就治好了我。后遺癥是我成了斜眼。神婆告訴母親,是白鶴山的神鶴叼走了我的半個眼珠,因為我開了天眼。她還告訴母親,正如她后來常常對我說的那樣,這是天賦的代價。
但在最初,那更像是厄運的標記。就在我病好后不久——也就是我成為斜眼后不久,父親的裁縫鋪在一天深夜著了火。大火燒了好幾個時辰,直到天亮才漸漸熄滅。雖然我們一家三口毫發無損地逃了出來,但其余的一切——樓下店鋪的工具布料,樓上住所的家當財物——全都化為了灰燼。失火的原因不明。那是冬天,有人說是因為店鋪里用來取暖的火盆殘留的火星。有人說是父親生意上的競爭對手蓄意縱火。也有人說是父親的風流韻事惹怒了哪個吃醋的丈夫——方圓百里,父親以相貌俊美和高超的旗袍縫制手藝而聞名。當然,還有人說是因為我,因為我那可怖的斜眼帶來了厄運。
沒過幾天,父親就自殺了。投河自盡。從白龍溪里被撈上來的時候,他看上去就像睡著了:衣衫齊整,連發際和辮子都沒有絲毫紊亂。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那也是我第一次發覺父親是多么英俊。他那蒼白的膚色,寬闊的額頭,高挺的鼻梁。他的劍眉,薄唇和形狀漂亮的下巴。而纏在他脖頸上的一根水草簡直就像某種特別的裝飾。我等著他睜開眼睛,告訴我這是一個玩笑。但是沒有。他們用一卷涼席將他裹起來。他永遠地消失了。
我幾乎沒有看見母親哭。她只是長時間地坐在那里發呆。似乎這一切發生得實在過于突然,以致她還來不及反應。而當她確實反應過來時,已經錯過了適合悲傷的時機——債主已經在我們借住的親戚家門口圍成了一堆。
半年后,母親嫁給了第一個愿意替她還債的男人。一個剛成為鰥夫的木匠。一個矮小、強壯,但卻眼神柔和的中年男人。他會牽著我的手,帶我和母親去鎮上趕集。他的手上布滿老繭,摸上去就像柔軟的石頭。有時候,他會讓我站在旁邊看他做木工活。他用多余的木料給我做一些小玩具。小推車、小兔子、小房子。他動作熟練地用刨子打磨木頭,然后讓我去摸,去感覺那些原本粗糙的木頭變得多么光滑而平整。屋里彌漫著刨花的香味。我現在仿佛還能聞到。
母親很快就懷孕了。母親和繼父都希望能生個男孩。母親的肚子神奇地越變越大,大得好像母親只是那個巨大肉球的多余部分。世界充滿了期待。但期待落空了。不僅是落空——期待的結果是一樁悲劇。又一樁。母親死于難產。即使到今天,那仍然是我見過最可怕的場景。到處都是血。長達一整天的嘶叫,哭喊。突然降臨的一片死寂。那是真正的死寂。母親死了。只生出一半——下半身——的嬰兒也死了。是個男孩。
我不知道。也許是為了推諉責任,鎮上開始傳言,傳言接生婆說嬰兒不愿意從肚子里出來,因為他害怕看見自己的姐姐。這種說法雖然荒謬,卻令人信服。我的臉就是最好的證據。只要看我一眼。我學會了盡量不看鏡子,因為連我自己也會被嚇一跳。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這接二連三的厄運——失火,自殺,難產——是不是因我而起。
鎮上的人開始躲著我。大家都對我避而遠之。就好像我會傳染瘟疫。大人們嚴禁自己的孩子接近我,更別說跟我一起游戲玩耍。偶爾會有幾個調皮的少年隱藏在角落用小石子襲擊我,高聲重復著大叫“斜眼!斜眼!”,然后等我走近時一哄而散。
我在木匠繼父家又待了一年出頭。我擔負起所有的家務,做飯、洗衣、打掃房屋、種菜澆田。他不再讓我看他干活。他會厭倦地揮揮手讓我走開。我們會一連好多天不說話,眼神對視更是無從談起。晚飯時,他酒喝得越來越多。
那年夏天,我開始頻繁地做一個同樣的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塊木頭,有人——我不知道是不是繼父,我看不到那個人——在用刨子慢慢地、仔細地刨著我的身體。隨后有條魚游進了我的手心。我握住那條魚。那條魚在我手里迅速長大,繼而變得濕乎乎,黏糊糊……就是那樣的夢。但有天半夜我從夢中醒來。月光使屋內明亮如晝。我半夢半醒。我吃驚地看見繼父躺在我旁邊。他閉著眼睛,發出深重的喘息。隨即,似乎覺察到了什么,他睜開眼睛看見了我。我注視著他。在月光下,他臉上露出無比驚懼的表情。我感覺到手中的那條魚驟然縮小,然后滑出了我的手心。與此同時,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怪叫,跌下床去。
多年之后,我才意識到那是怎么回事。而在當時,那更像是夢的一部分。我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過了幾天,繼父帶回來一個艷麗的女人。我看不出她的年齡,因為她臉上涂抹的脂粉太厚——厚得像臺上的戲子。一進門看到我,她就發出一聲夸張的尖叫,轉身撲到繼父的懷里。我呆立不動,空氣中振動著濃烈的香粉味,讓我覺得呼吸不暢。
那天晚飯,繼父讓我一個人留在后面的廚房里吃。吃完洗碗的時候,我聽到他們在外面爭吵。“只要那個怪物還在,你就別想碰我!”她厲聲說道。我不禁停下手里的動作,側耳傾聽。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因為接著她又提高了嗓音——顯然是說給我聽——“要么她走,要么我走!”
當然是我走。第二天晌午,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門,看見盲眼神婆那熟悉的面孔。
那年我十歲。已經過去了三十年。再過幾天,我就四十一歲了。我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這些?為什么那些景象會如此生動?簡直就像發生在昨天。也許是因為我老了。也許我也應該考慮找個接班人。當年師父帶走我的時候,差不多也是我現在的年紀。就像師父以前常說的,人的一生是個圓圈,生和死是同一個重合的點。所以我們越接近終點,也就越接近往事。
不過,應該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那就是明天金悅漢神父要給我攝影。
“攝……影?”我看著他,“什么意思?”
“就是——把你的模樣保存下來。和畫像是同樣的事。只不過不是用毛筆,而是用機器。”他中國話說得很好,只是發音有點滑稽,就像嘴里含了個小果核。
“機器?”我仍然看著他,“就像洋槍洋炮那樣?”
“對,不過……”他聳聳肩,同時攤開雙手,嘴角微微下拉——那是他的習慣動作,“它不會傷害人。它是個偉大的發明。它比最好的畫家還要好上一百倍。用它做出的畫像,跟真的一模一樣。”
“跟真的一模一樣?”
他用力點點頭。他也看著我。很少有人會那樣看著我——盯著我。
“你說那叫什么?攝——?”
“攝,影。”
“我只聽說過攝魂。”說完,我移開視線,側身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他微微一笑,然后長嘆了口氣,也端起身邊的茶杯。
“那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他放下茶杯,“你,我,都知道,機器不會奪走靈魂,只有魔鬼才會。”
“但機器會奪走人命。”
“不,不,”他不住地搖頭,“這個機器不會。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它只會留下美好的……那個詞怎么說——回……”
“回憶?”
“Exactly!”他說了句洋文,臉上露出孩子般興奮的笑容,他有一口漂亮的、玉米般的牙齒。“回憶!對,回憶。對了——”他舉起一根手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從身邊黑色的布袋里抽出一沓小畫,走過來展示給我看。
那像畫,又不太像畫。質地比紙要硬,表面光滑。第一幅上面似乎是一家人:一對中年的西洋夫婦和一對少男少女,只有婦人坐著,其余三人圍立在她身旁。婦人和少女都身著白色蓬松的裙裝,男人和少年則穿著樣式奇怪的黑色緊身衣,領口還系著一個類似黑色蝴蝶的東西。除了男人,其他人都在淺淺地微笑。背景處,在男人那一側,有只巨大的、一人高的中式花瓶,上面隱約繪著亭臺樓閣。
我不禁在心中暗暗稱奇:的確猶如真的一般。但我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那是我的父母。”他指著那對夫婦,然后又指指那個少女和少年,“我妹妹。還有我。這是……讓我想想……大概二十多年前拍攝的。那年我十七歲。我妹妹十三歲。我父親去年過世了。我母親還活著,在英國,今年剛好六十。”
我默然地點點頭。
他翻到第二幅。一座兩層的樓房,方方正正,看似頗為堅固——可能是磚石砌就,而非木結構。屋前有個院子,有花草樹木。斜面屋頂伸出一截煙囪,窗戶比我們的房屋既多又大,且窗框被劃分成若干白色的小方塊。遠方有淡淡山影。
“這是我出生長大的房子。那是我的房間。”他指指二樓角落的一扇窗戶。
第三幅看上去有點眼熟。是白鶴鎮,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從方位看,應該是在白龍橋上攝成:中間是蜿蜒的白龍溪,兩邊是緊挨著的一棟棟木樓,每戶都有石臺階通向下面的水岸,盡頭能遠眺白鶴山。不可思議——簡直就像推開一扇窗望出去。
“這張就不用我介紹了。”
我又看了幾眼,點點頭,將它們遞還給他。
他回到對面坐下。“如果你喜歡,”他說,“我將很高興把這幅白鶴鎮送給你。”
“那謝謝了。”我又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然后眼睛不看他,一邊放回茶杯一邊說,“那么——金神父,你今天來……”
“我來是想請求為你攝影一幅畫像。”
“為我?”
“是的。這將是白鶴鎮有史以來的第一幅攝影畫像,我認為——只有你才配得上。”
“哦?是嗎?”我冷冷地說。
“當然……”他那張本來蒼白的娃娃臉突然變紅了——就像被戳穿謊言的孩子——配上他金黃色的絡腮胡,很是奇妙,“……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有人在鎮上散布謠言,說我的攝影是巫術,是為了攝奪中國人的魂魄,去獻給我們的神。真是一派胡言!”他垂下視線,搖了搖頭,然后又抬起頭,“若真是如此,我們怎么會給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攝影?再說,上帝不會奪走我們的靈魂,只會拯救我們的靈魂。”
我等著他繼續。
“所以……如果你同意我為你攝影,那些謠言就會不攻自破。鎮上的居民就不會再對我們感到害怕。”
“然后他們就會去你們的廟里燒香。”
“不,不,我們不是廟。我們是教堂。”他“教堂”兩個字的發音倒是很準。
“都是一回事。換湯不換藥。”
“不,不一樣。我們不拜偶像。我們的上帝是惟一的、真正的真神。”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淡然說道,“我們信菩薩,你們信上帝。不過說實話,我只聽從白鶴山的神鶴。菩薩就像皇帝,不可能小老百姓有什么事都去找皇帝,他們只能去找縣府衙門。神鶴——”我略轉過頭,看了看懸掛在中堂的那幅《松間神鶴圖》,“就是天界的縣府衙門。而我,只是神鶴的奴仆和信使,替她傳話,向她求助,靠她的神力穿行于陰陽兩界。”
“是的,”他點點頭,“你說得極有道理。所以,你看,我們都是神靈的仆人和使者。而且,正如你所說,有各種等級的神靈,掌管著不同的地域和事務。但惟有上帝耶和華是萬王之王,萬主之主,萬神之神。那就是為什么我們要不遠萬里來到東方。我們就是要把這萬王之王,這美妙的真理帶給你們。讓普天下的人,無論東西南北,都能得到真正的救贖。恰如《圣經》上所說:叫一切信他的,不致滅亡,反得永生。”
說這番話時,他的腰背挺得越來越直,似乎充滿了自豪和尊嚴之感,顯得既可敬又可笑。永生?你真的相信永生?你真的相信這種騙人的小把戲?我很想問問他。當然,我并沒有問。我只是看著他。
臨告辭前,他再次懇求我答應讓他為我來攝影一幅人像——白鶴鎮歷史上的第一幅西洋攝影人像。
我沒有斷然拒絕,也沒有立刻應允,我的回答是要考慮考慮。
“我要問一問神鶴。”我說。
那是兩周前。之后第三天,他便差人送來了裝裱好的那幅白鶴鎮的攝影圖。就在同一天,我讓家童小紅給他送了封短箋,表示接受他的請求,并指定了攝影的日期——也就是明天。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答應他。當然不是神鶴讓我答應的。根本沒有什么神鶴,師父一開始就對我說,那不過是個幌子,就像變戲法的需要一個道具。但與變戲法不同,對我們這行而言,技巧只是輔助性的,我們真正依靠的,是一種經過長期訓練而成的直覺。
但這個決定似乎也并非緣于直覺,至少不完全是。當然,還有一個非常重要、必要、不可輕視的緣由:它關乎白鶴鎮上各方勢力的平衡。在此我不想細說。但即使這個原因很要緊,不知為什么,在我內心深處,它仍然更像一個借口。
不過,既然答應了,就要把事情做好。我在鏡前坐下,開始考慮明天的衣裝。但我隨即就意識到,沒什么好考慮的。我就是我。數十年來,我都是這個樣子——不需要,也不可能改變。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絲毫沒有遺傳父親的俊美。我的相貌幾乎跟母親如出一轍。齊整的發髻隱藏在腦后,顯出高闊的額頭。兩側顴骨微凸。濃眉和單眼皮。鼻梁挺拔但鼻翼略有偏斜——可能與我兒時的鼻疾有關。刀刻般的八字紋。如果沒有那副耳環,那副師父傳給我的金耳環,我很可能被誤認為是個清癯的男子。而那正是我所要的效果。中性化。如果說神鶴是我們精神上的幌子,師父說,那么面孔就是我們實際可見的幌子。因此我們首先要去除任何的性別色彩。胭脂粉黛,繡眉點唇,頭釵項鏈,一律嚴禁。(我現在戴的金耳環,是師父過世前留給我的。她說雖然你命中克金,但如今你的力量已足夠強大,戴上它反而可以制衡。)服裝和發型也要盡量簡單而莊重。是的,簡單,但要整潔,不可有絲毫的散亂和污跡。惟有如此,師父說,才能中立如神,才能顯得既不像女人那樣過于柔弱,又不像男人那樣過于剛硬。所有這些,再加上我們的眼疾,師父說,就能塑造出一個完美的神婆形象:既溫和又威嚴,既尊貴又謙卑,既仁慈又殘酷,既邪惡又神圣。
此外,還有一點——我們必須學會控制自己的表情。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控制讓自己沒有表情。師父把我領回家后,教我做的第一項訓練,就是照鏡子。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一個時辰,我必須端坐鏡前,直視鏡中的自己。那比你想像的要難。尤其是對于我。我說過,以前我盡量不照鏡子,因為自己也會被嚇到。那可不行,師父說,你要嚇的是別人,不是自己。當人們面對恐怖之物,比如你的斜眼,她說,只會有兩種反應,要么恥笑,要么敬畏——而那完全取決于你。你的表情。你的表情必須無比鎮靜、冷酷、自信。超然物外。你必須用表情告訴他們,我們的眼疾不是一種缺陷,而是一種天賦,一種榮耀。其實,她說,所有缺陷都是一種天賦,或者可以成為一種天賦,但大部分庸人都意識不到這點。對他們來說,缺陷僅僅是缺失、恥辱、障礙。所以說他們是庸人。所以他們需要我們的控制、引導,甚至欺騙——那會讓他們覺得更幸福。而這,師父說,便是我們的謀生之道。
就這樣,我一照就是三年。除此之外,師父什么也沒教我。那是最基本的,師父說,也是最難學的。它是其余一切的基礎。只有用好了臉孔這面幌子,別的訣竅才能發揮作用。但面無表情并不是面目呆板。面無表情是一種更高級的表情,一種達到極致的不動聲色。我們也有感情——或許比常人更為細密——只是極盡克制,從不表露。我們希望,但不渴望。我們歡喜,但不狂喜。我們寧靜,但不寂靜。我們就像那冰封的湖面,師父說,冰下活水涌動,但表面一片堅硬——這樣才能托住那些庸人。
我很快就適應了自己的新生活。適應得就像從生下來就是和師父在一起。師父住在鎮外靠近白鶴山山腳的一個小村莊。獨門獨院,天井照壁,前院中有一棵金桂,一棵銀桂,一口深井。屋后是片田地,一半種菜,一半種著各式草藥。平日村里的一名啞巴阿姨會來做飯打掃。我只需接待上門求助的客人,或陪著師父外出辦事。不管去哪里,師父都會帶著我。漸漸地,在眾人眼里,我似乎成了師父的一部分。我不再是那個俊裁縫的女兒,也不再是那個可憐的孤兒,我如今是神婆的接班人,是未來的神婆,是個小神婆。師父仿佛也將自己強大的氣場注入了我那小小的軀體,我變得越來越挺拔、自信、鎮定。而師父是我所見過的世上最鎮定的人。她從來不笑,也從不發怒,從不憂愁。我從未聽過她嘆氣。她似乎已經完全超越了喜怒哀樂。她凝視著喜怒哀樂。只需她的在場,她的凝視,那些向她求助的難題似乎就已經自行解決了大半——雖然實際上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見,但也許正因如此,她才能看見別的東西,那些常人所看不見的東西。
大家都相信——或者說,我們讓大家都相信——我們能看見另一個世界,也就是冥界。由此一來,他們便可以將自己的各種困惑與不安托付給我們,而我們則收取相應的金錢。我很快就發現,上門來找師父的主要分三種:一種是得了疑難雜癥,就像我小時候那樣;一種是有問題要向冥界親人詢問或求助;還有一種是替人解夢。治病是靠院中的草藥和師父祖傳的秘方,這不難理解。但另外兩種,在那時的我看來,則充滿了詭異和神秘。當師父領著來人在神鶴畫像前虔誠地跪拜。當師父嘴中喃喃有詞地穿越陰陽之界。人們離開時的釋然,他們付錢時的甘心。這一切都讓我疑惑:神鶴到底存不存在?這其中究竟有什么奧妙?
但師父只是讓我照鏡子。此外,除了給師父做幫手,陪她外出,每周兩次,村里的一位老秀才會來教我讀書寫字。他形容枯槁,但眼神明亮。我學得很快。師父不讓——禁止——我做任何家務,用師父的話說,那會沾染太多煙火氣。我惟一要做的是照看種植的那些藥草。我也不用纏足。纏足是為了取悅男人,而我們無須取悅任何人。我們惟一需要取悅的也許就是那些藥草。除蟲,施肥,修枝,防凍。嚴加愛護。師父說,它們才是我們真正的神靈,它們是植物中的神婆。(說到纏足,啞巴阿姨也沒有纏足。我們三個大概是白鶴鎮上僅存的幾個保持天足的女人。而那主要是緣于我們天生的缺陷。由此看來,缺陷的確可以被視為一種天賦——一種恩賜。)
隨著識字的增多,我又添加了一項新的任務:為師父朗讀。午后小憩,或黃昏夕照,師父與我面對而坐,我手執一卷,朗聲讀來。有時我會誦讀老秀才教的詩詞歌賦,但大部分時候,我都是在給師父讀小說。從《西游記》到《三國演義》,從《水滸傳》到《聊齋志異》。那是她最大的愛好。有時師父會示意我停下,或是糾正我朗讀的腔調(不要太抑揚頓挫,但也不要過于死板),或是點評書中的情節人物。師父常說,小說故事,看似胡編亂造,甚至不可思議,但卻比史書更多蘊含人間真理。因為世態炎涼,千般人情,我們都可以借由小說化身他人,感同身受——而在某種意義上,那也正是我們神婆要做的。
我突然意識到天已經黑了。鏡中一片幽暗。我站起身,走到窗邊。一彎新月。黛藍的天空襯出白鶴山炭灰色的剪影。藍色在一絲一毫地緩緩加深,仿佛有神在天庭向下一滴一滴注入墨汁。一陣微風吹過。風中已經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春的氣息——如預言般微弱。驚蟄一過,春分就快了。不過這幾天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看來明天還是要穿薄襖。
我當然不信攝影會奪取人的靈魂。怎么可能,而且——不知為何——我對金神父有種直覺的信任。也許是因為他會臉紅。你很難不相信一個容易臉紅的人。但不管怎樣,明天都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尤其是對白鶴鎮來說。至于我,金神父是怎么說的,留下美好的回憶。是的,回憶。也許正是因此才引發了我那些兒時場景和師父話語的重現,就好像明天是一個標志,一個分界點,而我要為自己之前的人生做個小小的總結。
但那些回憶就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有時我感覺自己仿佛生活在好幾個不同的世界。不,我不是指人們所以為的我可以穿行于陰陽兩界。我指的是別的:有腦中回憶的世界,有塵世的現實世界,有超越和欺騙著塵世的神婆世界,以及小說中編造的世界。現在金神父又帶來了另一個世界:西方世界。而在所有這些世界之上,我不禁微仰起頭,望向已變為墨黑的夜空,是否還有一個控制著所有這一切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