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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0年第9期|曹軍慶:前妻之間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9期 | 曹軍慶  2020年09月03日08:39

    不過就是招待羅小鳳這么一天時間,已經(jīng)很讓錢桂花頭疼了。怎么招待才算合適?既要得體又不能過分。不能出格。不能太排場,太排場了會讓羅小鳳難過。以為我故意在她面前顯擺,有意擠兌她、刺激她。也不能太寒酸,太寒酸了吧以為我瞧不起她。故意踩她、低看她,像打發(fā)叫花子那樣不拿她當(dāng)人。特地?fù)p她,不給她面子。還有,是在外面餐館吃呢,還是在家里吃好?昨天晚上錢桂花和吳浩才為這事商量了一宿。商量的結(jié)果還是決定就在家里吃頓飯。吳浩才話少,木訥,商量的時候都是錢桂花在說話。她一會兒拿這個主意,一會兒拿那個主意。吳浩才嗯嗯唔唔地應(yīng)著,到后來他犯困睡著了。錢桂花這時剛好說到就在家里吃飯吧,又慎重又親切,還不鋪排。

    她就此征求他意見,“你看行嗎?”她說。

    他卻鼾聲如雷,推都推不醒。錢桂花一扭身,就這樣定下來了。

    他們家住在龍口鎮(zhèn),公交車站就在鎮(zhèn)子南頭的那棵楊樹下面。楊樹上釘著塊木牌,上面寫著“龍口鎮(zhèn)公交停靠點”幾個字。牌子很舊了,在那兒掛了幾十年。

    錢桂花天一亮就去那里瞅,明知道羅小鳳不可能這么早,還是忍不住老往那里跑。她笑話自己,慌張什么呀,又不是不得了的貴客。

    吳浩才出去了,在外面干活,一天都不在家。

    她說,“你在家我們不好聊天。”

    吳浩才心里想,“你們會聊些什么!”

    湯快燉好了,昨日買了只肥母雞,半夜起來放在爐子上用細火燉著。雞湯的香氣彌漫開來,錢桂花嗅著空氣里的香味,擦了擦眼睛。她想,“我怎么會流眼淚呢?”

    “我沒有流淚。”她想證明給自己看。“我只是眼神大不如從前。”她對著鏡子照了照。錢桂花映現(xiàn)在鏡子里的面容,一時間竟沒了五官。她并不害怕,相信五官肯定還在臉上。她伸出手,摸了摸臉,果然在。于是,她又將鏡子擱下。

    羅小鳳是昨天接到錢桂花電話的,錢桂花知道她從廣州回來了。她這次回來,專程去強制戒毒所探視兒子秦繼偉,這個消息她剛回來就傳到鎮(zhèn)上來了。錢桂花打電話,想請她回龍口鎮(zhèn)聚一聚,她說,“我們兩姐妹見個面吧。”

    當(dāng)時,也不知為什么,羅小鳳聽她這么說一口就答應(yīng)了。我們倆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這時候要和我見個面?見面干什么?難道不就是要看我笑話?看我有多么倒霉?我從你那兒搶來的丈夫不光打我、不要我,還因為吸毒故意傷害被關(guān)進大牢。我和他生的兒子也吸毒,也被關(guān)在戒毒所里。難道所有這些不是我的報應(yīng)?你滿意了吧?你不就是要看我傷口嗎?不就是想當(dāng)著我的面一層層掀我傷口上的痂嗎?好吧,就給你這個機會,讓你見個夠。見吧,在別處沒臉和在你這兒沒臉有什么差別,還不都是一樣沒臉沒皮。

    “聽說你不住在村里,住到鎮(zhèn)上了。”

    “是啊,在鎮(zhèn)上住了幾年。”

    羅小鳳還在電話里跟她寒暄,虛偽嗎?管她!她恭維她說,“日子過得不錯啊,都在鎮(zhèn)上落戶了。”

    “就那樣子,”錢桂花很審慎很謙卑地說,“還算說得過去。”

    “那我到鎮(zhèn)上來找你。”

    “你還記得公交站嗎?我去那里接你。”

    “記得,公交站有棵楊樹,我在楊樹那里下車。”

    “對,楊樹,老楊樹車站。”

    從縣城到龍口鎮(zhèn)有五十多公里,公交車走了兩個多小時。中巴車,車廂里的密閉效果不太好,灰塵嗆鼻。羅小鳳鄰座是個老頭。老頭拎著只黑色塑料袋,一路嘔吐。他把嘔吐物吐在袋子里。羅小鳳看到老頭手上布滿老人斑。他虛弱而又愧疚地對羅小鳳解釋,“對不起,我是個病人。”

    羅小鳳說,“你不必道歉。”

    繼而,她想,我也是個病人,只是我不嘔吐。看著老頭的臉,羅小鳳突然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去龍口鎮(zhèn)。我要把自己送上門去讓她羞辱嗎?讓她嘲笑我?或者任由她在我面前炫耀她現(xiàn)在的幸福?同是女人,從前難道不是我毀了她的生活?可是結(jié)果怎樣?結(jié)果是她有了更好的歸宿,而我呢,我滿盤皆輸。還輸?shù)媚敲磻K,輸?shù)妙w粒不剩。她是贏家,我需要去她那里展覽我自己嗎?輸家站在贏家面前,所有的失敗和丑陋一覽無余?讓她把我踩在腳下?或者直接把我踢進垃圾堆去?不就是這樣嗎?那么,我可以不去!就地下車,坐上返程的車回到縣城,再回廣州。我要有我的尊嚴(yán)。

    但是,羅小鳳只是這樣想了想。她仍然頑強地坐在座位上,隨著中巴車搖搖晃晃地前往龍口鎮(zhèn)。途中,老頭接聽了好幾個電話。看來有人在關(guān)心他,那些人都在電話里很有耐心地叮囑著什么。他一一應(yīng)著,像個聽話的孩子。羅小鳳默然,老頭其實并不比她孤單。

    這天,錢桂花第五次來到公交站才接到羅小鳳。同車的老頭下車時踉蹌了一下,羅小鳳上前扶著他。他凄苦地向她致謝,拎著黑色塑料袋遠去。

    “我一眼就認(rèn)出你來了,你沒變。”

    “我也認(rèn)出你了。”

    錢桂花牽了牽羅小鳳的手,她的手冰涼。

    “那是因為我戴著假發(fā),如果我不戴假發(fā),光著腦袋,你就認(rèn)不出我來了。”

    “我沒注意你頭發(fā)。”

    “假發(fā)是戒毒所那個名叫霍立志的警察買給我的,很合我腦袋。”

    “看不出來。”

    “戴假發(fā)是為了哄騙我兒子,不讓他傷心。”

    “那警察人挺好的,他叫什么?”

    “是挺好的,我剛才說了,他叫霍立志。”

    “對了,你是說過,你說霍立志。”

    一路閑聊著到了家,閑話。羅小鳳在閑話里填充了不少火藥,句句話中帶刺,只是沒有被點燃。錢桂花小心回避著,盡量順著她。她住的地方是套二手房。縣城的人大多到武漢買房去了,鎮(zhèn)上的人就到縣城去買房。就像玩接龍牌游戲,一張張底牌往前遞送。錢桂花在龍口鎮(zhèn)買下一套舊房,前房主也搬到縣城了。她們進了家門,把雞湯端到桌子上。還有一盤青菜,一盤紅燒肉。時間正好到了中午,該吃午飯了。可是羅小鳳說等會再吃,她聲稱要先看看屋子。

    錢桂花是秦建設(shè)的前妻。羅小鳳也是秦建設(shè)的前妻。她們都是。錢桂花在前面,羅小鳳在后面。羅小鳳當(dāng)姑娘的時候是村小學(xué)的民辦老師,31歲那年,她和秦建設(shè)好上了。用很通俗的說法即是“第三者插足。”秦建設(shè)于是和錢桂花離婚,并娶了羅小鳳。他們離婚的理由是錢桂花不能生育。錢桂花對此無法反駁,因為它是事實。所以當(dāng)年的離婚相當(dāng)順利,沒有遇到任何障礙和糾纏。問題是羅小鳳和秦建設(shè)的婚姻也沒有白頭偕老,他們在兒子14歲那年也離婚了。而積極慫恿他們離婚的人,正是他們的兒子秦繼偉。他認(rèn)為如果再不離婚的話,他的父親秦建設(shè)肯定會打死他的母親羅小鳳。事到如今,當(dāng)兩個女人在此相會,她們的身份事實上都是那個男人的前妻,所不同的只是她們后來的際遇。

    羅小鳳在屋子里轉(zhuǎn)悠了一圈,突然摘下頭上的假發(fā)套,就像某個喝了酒渾身發(fā)熱的男人一把扯下頭上的帽子。她把假發(fā)套隨手丟在飯桌上,很潦草地?fù)P手扔去。

    “她在向我示威,打我殺威棒!”錢桂花從這個動作里看到了敵意、憤懣和從骨子里噴薄而出的自暴自棄。但是她偏偏對她發(fā)亮的光頭視而不見,她不去瞅她的光頭。相反,她拿起假發(fā)套,用手指把上面的毛發(fā)梳理一下,然后端正地放在一旁。

    “我不再是個女人。”

    “你是。”

    “那也是個不齊全的女人。”

    “你不缺少什么,”錢桂花溫和地說,“我們吃飯吧。”

    羅小鳳大口喝著雞湯,故意吧嗒著嘴巴。“我嚇著你了嗎?”她昂著頭,脖子細長,頭皮上泛著青白色的光芒。

    “沒嚇著,嚇什么呀,不就是做過化療嗎?現(xiàn)在癌癥多了,做化療的病人多著哪。”

    “你以后還會長出頭發(fā)來的。”這句話錢桂花沒能說出口。

    “她心里才不會這樣想,看到我頂著這么丑陋的腦袋,她心里早樂開了花。報應(yīng)!她必然會大喊大叫報應(yīng),報應(yīng)終于來了。看看從前的民辦老師吧,瞧她做過的好事,再看看她現(xiàn)在落得的下場。”

    羅小鳳審視著錢桂花,在她的面孔里辨認(rèn)她沒有說出口的話語,辨認(rèn)那些像暗夜里扇動著翅膀飛翔——如同蝙蝠一樣的秘密念頭。

    “你終于在鎮(zhèn)上有了自己的房子。”但是羅小鳳這樣說,她像個久別重逢的普通熟人那樣閑聊家常。她甚至還在并非刻意地逢迎她,拍她馬屁。她努力啟發(fā)她,讓她不經(jīng)意地說出令她得意的那些事情。她說,“以前我們誰不想啊,誰都想在鎮(zhèn)上買房子。你做到了。我剛才看了看,房子還那么寬敞,真叫人羨慕。”

    錢桂花回答得極其節(jié)制,毫無得意之色。仿佛她只是在陳述或解釋,不過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往事。

    她說,“房子是吳浩才要買的,都是他的意思。錢也是他借來的。當(dāng)初為了兩個兒子在鎮(zhèn)上讀書方便,才買房子。他的決定后來被證明是對的,兩個兒子今年都考上了大學(xué)。”

    “都考上了?我記得他們是雙胞胎。”

    “都考上了,你沒記錯,確實是雙胞胎。一個叫吳文飛,一個叫吳文劍。都在武漢,考取了兩個不同的大學(xué)。”

    “說到吳浩才,就是你后來嫁給他的那個老光棍吧?我們當(dāng)時不知道他的名字,一直叫他吳老光棍。”

    “是他,沒錯,吳老光棍,比我大十多歲。秦建設(shè)和我離婚后,我就嫁給他了。”

    “秦建設(shè)為你不能生孩子離婚,沒想到你嫁給吳老光棍生了雙胞胎。一生就生兩個,這難道不是一場諷刺?”

    “不是諷刺,是緣分,是命定。”

    “什么緣分?什么命定?”

    “我和他沒生孩子,跟吳浩才生了。他也一樣啊!他和我沒生,跟你生了。這便是緣分和命定啊。”

    “你為什么要把我扯進來?為什么要把我兒子扯進來?”

    “但這就是事實。”錢桂花小聲說。

    “真像是一場夢啊,一場戲。咱倆演了一場對手戲,演到后來,你在天上,我卻在地底下。”羅小鳳斜著眼睛,她現(xiàn)在無比后悔來這里作客。她明白自己陷入了一種類似于鼠疫那樣的情緒里,此時她盼著自己快點得上黑死病死掉算了。

    “你應(yīng)該很滿意了吧?”羅小鳳幸災(zāi)樂禍地問道。她還嘿嘿嘿地笑著,笑聲里包裹著鼠藥那樣的毒汁,就跟她剛才扔假發(fā)套的動作一樣,有著相同的含義。

    “你怎么能這樣想呢?你怎么能這樣想?”

    錢桂花搓著手,“她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錢桂花都快把手上的皮膚搓掉了。“她仍然在誤解我,她認(rèn)為我充滿惡意。可是誰能告訴她,事情不是那樣子。”

    “我能怎樣想?你告訴我,我能怎樣想?你的兩個兒子在大學(xué)讀書,我唯一的兒子卻在戒毒所強制戒毒。”

    “可那不是你的錯。”

    “那是誰的錯?”

    “不是你的錯,也不是秦繼偉的錯。”

    “到底是誰的錯?總要有個人錯了。”

    “誰也沒有錯,”錢桂花突然哭了起來,她哭得如此突然。“原本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

    “你在開脫誰?”羅小鳳也哭了,她沒想到她會哭。“你在為誰開脫?”

    “為我自己。”錢桂花哭得更傷心,她的臉看上去十分驚恐。

    羅小鳳因此掉進了謎團,某個與此話題并不相干的謎團。迷霧是從飯桌上的雞湯里升起來的。彌漫在兩個女人之間,彌漫在整間屋子里。她們都嗅到了鐵銹一樣的氣息,或是枯木一樣的氣息。錢桂花發(fā)現(xiàn)雞湯已經(jīng)涼了,她又端進廚房去熱了熱。

    “不必這樣,最無辜的人大概就是你了,只能是你。”

    錢桂花還在抽泣,“我們中間沒有無辜者。”

    “可是你說,誰也沒有錯。”

    “這個也是事實。”

    “那么誰有罪?”

    “如果我跟秦建設(shè)生了孩子,而不是后來才跟吳浩才生孩子。”錢桂花說,“你想想看會怎樣?”

    “秦建設(shè)不會和你離婚。”

    “還可以這樣想,即使他要和我離婚,我也不會同意。我會拖著他,跟他死纏爛打。很多婚姻都是這樣維持下去的。”

    “你說得對。”

    “也不對,我在鉆牛角尖。”

    “你把我找過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嗎?”

    “我從來沒想跟你說這個,我另有打算。”

    “問題不在這里。”

    “問題在哪里?”

    “問題是秦建設(shè)從來沒有打過你,他毆打女人是從他吸毒之后開始的,也是從我身上開始的。他打我,往死里打。秦繼偉11歲時勸我離婚,他預(yù)測說我再不離婚,秦建設(shè)肯定會打死我。”

    “他沒有打過我。”

    “我知道,他那時候不吸毒。”

    “我信你,我也信秦建設(shè)不是個壞人。”

    “他不壞嗎?”

    “他從來都不壞。”兩個女人曾經(jīng)都是秦建設(shè)的前妻,錢桂花說,“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意味著什么?”羅小鳳太絕望了,她知道自己有多么絕望。她不是在問她什么,也不是要對她暗示什么。說實話,她不愿意回望來路。但是也不敢往前看,往前看她其實更害怕。

    “后來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相信秦建設(shè)打女人就是因為他吸毒。”

    “對,就是吸毒,吸毒又是因為什么?”

    “吸毒只能是因為吸毒,還有別的嗎?”

    “沒有別的了。可是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由其他人決定的,不是由那個人自己決定。比如我,我的生活是由后來的秦建設(shè)和秦繼偉決定的。”

    “她為什么這么說?我不明白她把自己放到哪里去了?”

    錢桂花說,“他們決定不了你。”

    “能決定,就是他們決定的。你也一樣,你的生活是由吳老光棍吳浩才和你們的兩個兒子決定的。”

    “他們做了什么?”錢桂花迷惑不解,“我倒想問問,你得上不好的病和秦繼偉有關(guān)系嗎?”

    “沒關(guān)系。”羅小鳳一口咬定,“你為什么這樣問?”

    “因為有傳言說秦繼偉發(fā)過毒誓,那毒誓也是你逼著他發(fā)的。毒誓說若是秦繼偉違背誓言吸了毒,就讓他母親得上最壞的絕癥而死。”

    錢桂花可能太緊張了,她的腳底都在抽筋。

    “確有這回事,可是在我逼著秦繼偉發(fā)毒誓之前,我就已經(jīng)檢查出了癌癥。也就是說他發(fā)不發(fā)誓,或者他違不違背誓言,都跟我所得的壞病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

    羅小鳳怎么說出了這番話,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想,“她是不是很失望?”

    錢桂花倒像是放下心來了,腳底也不再抽筋了。“我也這么想,是啊是啊,我也是這樣想的,在他發(fā)誓之前你就得上病了。”

    她很認(rèn)真地看著她,兩個女人就像兩堵墻壁相對而立。“你為什么這樣想?”

    “這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也才是最好的事實。”

    “最好的事實是怎樣的事實?是不是要從最壞的事實里想辦法找出一點不那么壞的事實?對吧?”

    “是這樣子的,可是你告訴他了嗎?”

    “誰?”

    “秦繼偉呀。”

    “沒有,我去探視他的時候還瞞著他,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得上壞病了。”

    “你這樣不對,告訴他吧。把你剛才跟我說的話告訴給他。告訴秦繼偉,你在他發(fā)誓之前就檢查出了癌癥。”

    “一定要告訴他嗎?”

    “他必須知道這件事情。”

    羅小鳳沉吟著,“她和我想到一起了。”

    “那樣他才不會內(nèi)疚。”

    “跟他沒關(guān)系,內(nèi)什么疚!”

    她們在這兒心意相通,接著,羅小鳳又問她,“吳浩才在做什么?”

    “他不是做什么的,沒有固定職業(yè)。他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做。每天出去,刮風(fēng)下雨都出去。一天可能只做一件事,也可能做好多件事。反正都能掙些錢回來。有時候多些有時候少些,總有錢交給我,從不會空著手回家。”

    “還有這樣的人啊?我沒聽明白。”

    “這么說吧,他會電工、木工、泥瓦工、油漆工、管道疏通工。還會裝卸、廚師、掃地護工什么的。給死人穿壽衣,替迷了路的外地車輛帶路,在龍口鎮(zhèn)山溝溝里為旅游的人做導(dǎo)游。總之,見什么干什么。反正沒有失傳的手藝他會干,失傳了的手藝他也會干。”

    “失傳了的手藝是哪些手藝?”

    “比如給死人穿壽衣,先穿哪件,再穿哪件。有哪些講究,哪些禁忌,他都知道。他說什么,主家就照著做什么。”

    “手藝倒是多,好像也自由。”

    “我以前不知道,嫁了他才知道。就為了活命,差不多是自小練就的本事吧。做光棍也好不做光棍也好都餓不死他。有童子功的人,再難再不容易也能活下去。實在沒活干了,還會乞討,能做個不讓人討厭的叫花子。”

    “秦繼偉若能有這一身本事,我也就安心了。”羅小鳳想,“好死不如賴活著,能活下去的本事才是真本事。”

    “看不出來,吳浩才看著弱,看著弱的人卻強著呢。”

    “他看著像螞蟻,可是再小的縫隙螞蟻也能鉆進去。”錢桂花說,“像灰塵,隨便哪個地方都能落下他。被吹掉了,又能落在別的東西上面。”

    “不起眼,卻能活著。”

    “誰又不是這樣?”

    “有些人就是不能這樣。”

    吃完中午飯花了一個多小時,一個半小時吧,不會更長。羅小鳳要回縣城,錢桂花堅持把她留下了。

    “我們?nèi)バ℃?zhèn)上走走吧,轉(zhuǎn)一轉(zhuǎn)。”

    在她們吃飯的時候,外面下起雨來了。天氣預(yù)報也說今天有雨,羅小鳳坐公交車來的時候天就陰著,現(xiàn)在下下來了。雨是小雨。街上行人都打著雨傘。鎮(zhèn)上還是那些診所、電信營業(yè)廳、汽車維修鋪、修腳屋、美發(fā)室、郵政儲蓄、農(nóng)業(yè)銀行支行和信用社。還有鎮(zhèn)政府辦公大樓和集貿(mào)市場。

    行人面孔多半是鄉(xiāng)下人,真正的莊稼漢。都不愿意住在村子里,借錢買房也要搬到鎮(zhèn)上來。他們的服飾在雨水里散發(fā)出來歷不明的氣味。這種氣味進而影響到他們的呼吸,他們的呼吸交叉混雜。獨特的小鎮(zhèn)的氣味,是一朵朵水中的蘑菇云。滿街的人都不像在行走,倒像是漂浮著。他們漂浮在雨傘當(dāng)中。不是他們漂浮,街上就只漂浮著雨傘。雨傘在給雨傘讓路或靠近。雨傘跟雨傘說話或接聽電話。但是許多人都是異鄉(xiāng)人,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土著小鎮(zhèn)人身在何處。

    錢桂花站在鎮(zhèn)政府大樓外面,她對羅小鳳說,“我在這里面還有幾個熟人。”

    “都是領(lǐng)導(dǎo)吧?”

    “領(lǐng)導(dǎo)是領(lǐng)導(dǎo),不大,算是小領(lǐng)導(dǎo)吧。吳浩才給他們修水管、裝窗簾、換燈泡,一來二去就熟了。”

    一來二去跟吳浩才熟了,錢桂花怎么也會熟呢?

    鎮(zhèn)子不大,不大工夫就轉(zhuǎn)完了。錢桂花又要請羅小鳳在修腳屋泡個腳。很明顯,她這是在拖延時間。羅小鳳想,“她是不是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給她們泡腳的是男人。店里說,給男人泡腳的是女人,給女人泡腳的當(dāng)然得是男人。錢桂花說,鎮(zhèn)上好幾家修腳屋都有吳浩才電話。哪里客人多了,人手忙不過來,他們就打電話叫他過去。

    “吳浩才該不是也會泡腳吧?”

    “他會。”

    為羅小鳳泡腳的男人手很粗糙,估計為錢桂花泡腳的男人也是。她們都是第一次出來泡腳。男人很狡黠,一眼就能看出來。皮膚黑,干慣了農(nóng)活的手下力也猛。羅小鳳不禁叫出聲來。他給她按肩,俯在她耳邊輕聲問,“姐姐是不是心情很糟糕?”

    羅小鳳大聲說,“我心情好極了。”

    全屋子的人都看向這邊,男人臉更黑了。錢桂花跟著說道,“我的心情也好極了。”

    從修腳屋出來,兩人相視而笑。錢桂花說,“我們剛才是不是很團結(jié)?”

    “是的,很團結(jié)。”

    這會兒她們路過美發(fā)室,站在門口的小姑娘又一個勁兒把她們往里拉。

    “姐姐姐姐,洗個發(fā)吧。”

    “修個面吧。”

    “畫個眉吧。”

    拉扯中都有些難堪,錢桂花也不太可能再花這個錢。又不好脫身,幾個女孩揪著她們不放。羅小鳳這時悄悄扯下了頭上的假發(fā)套,她笑瞇瞇地望著女孩說,“你們看看我這樣子,我需要洗發(fā)嗎?”

    女孩們驚愕地松開手,退到一邊。

    “你不能這樣動不動就掀掉自己的假發(fā)套。”錢桂花說。

    “我這樣怎么了?”

    “你在作踐你自己。”

    “我沒有作踐自己。”羅小鳳想發(fā)火,又極力控制著。“不要再浪費時間好不好?你到底要對我說什么?趕緊說吧。”

    “回家說行嗎?回到我家里,我們坐著慢慢說。”

    “不必了,中午還沒說夠嗎?”

    “可是我沒說出來。”

    “那就說出來吧。”

    “就在大街上說?這么重要的話,你要我就在大街上說嗎?”錢桂花臉色蒼白。

    她想干什么?我倒想知道她想干么?羅小鳳說,“說吧。”

    “那我說了,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想認(rèn)秦繼偉做干兒子。”錢桂花像是喃喃自語,“你愿不愿意我做他干媽?”

    羅小鳳愣怔了片刻,然后像是五雷轟頂。

    “就這句話?你是不是以為我活不了幾天?干媽!干兒子!是不是以前我搶走你丈夫,現(xiàn)在你就要搶走我兒子?是不是?”她在心里狂亂大叫。

    她扔下雨傘,扔下手中的假發(fā)套,光著腦袋冒雨跑開。她在雨水中奔跑,跑向鎮(zhèn)子南頭的楊樹車站。

    錢桂花在她身后喊道:“你知道不是這樣。”

    羅小鳳渾身淋得透濕,腦袋上全是水珠子,看著就像滿頭大汗。她并沒有跑到楊樹車站那里去,就站在廣場上。以前廣場是糧管所露天堆放糧食的地方。雨水落在她身上,似萬千刀片在剮她。

    “這就是她請我來這里的原因,對吧?就是。這就是她的計謀,對吧?就是。她要做秦繼偉的干媽。為什么?為什么?就因為我活不了太久?她要搶走我兒子?”

    “等等,讓我再想想。”

    羅小鳳捧著腦袋蹲在地上。“再想想。”

    她哭著,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這里面有問題嗎?問題是什么?”

    “好像沒有啊。秦繼偉并沒有失去我這個親媽,他只是多了個干媽。還多了個干爹。吳浩才做他干爹,還能做他師父。”

    羅小鳳漸漸直起腰,“秦繼偉從戒毒所出來,若能有吳浩才做師父,那可是比他親爸爸秦建設(shè)好多了。”

    “錢桂花懂我,還是女人懂女人的心。她這樣安排,我就是死了也能對兒子放心了。”

    她又回到錢桂花家里,錢桂花正在不停地打她電話。

    兩個女人緊緊擁抱著,哽咽不止。錢桂花說,“我去了楊樹車站,沒看到你。這才回到家里,一邊等你,一邊打你電話。”

    “我要洗個澡,要不然我會感冒的。”

    “趕緊洗。”

    “我還要在你這兒過個夜,明天再回縣城。”

    “好的好的,過個夜。”

    錢桂花洗凈羅小鳳脫下的濕衣服,掛在椅背上,拿電吹風(fēng)吹著。羅小鳳穿著錢桂花的干凈睡衣,在頭頂上纏著干毛巾。她們就是居家女人,沒有芥蒂地干著家務(wù)拉著家常。

    “我做主,秦繼偉認(rèn)了你這個干媽。”

    “那好,我是了。”

    協(xié)議達成,相視而笑。

    “那么,吳文飛吳文劍能叫我繼母嗎?”

    “不能。”

    “為什么不能?你是秦建設(shè)的前任妻子,我是他后任妻子。他們又是你兒子,為什么不能叫我繼母?”

    錢桂花微笑著,她們的心情都比從前好了很多。“因為他們不是秦建設(shè)的兒子,所以你無法成為他們的繼母。”

    “我和他們的關(guān)系就跟你和秦繼偉的關(guān)系是一樣的。”

    “不一樣,秦繼偉還是秦建設(shè)的兒子。”

    “也就是說,他可以叫你繼母?”

    “我不知道,如果我在你后面,他應(yīng)該叫我繼母。可是我在你前面,我就不知道叫什么了。但是關(guān)系是這樣子的。”

    她們故意扯著玩,理不清的線團。

    “還是干媽吧。”

    “我本來就是干媽,把我們連在一起的那個人也還是秦建設(shè)。”

    她們回想秦建設(shè)從前的諸多細節(jié),那些細枝末節(jié)的習(xí)慣。他抽煙的樣子,某些姿勢。各種姿勢。有一些很帥。比如錢桂花記得他對著電視機噴吐煙圈。羅小鳳則記得他喝酒的時候很豪爽,在酒桌上猜拳鮮有敵手。她們的回憶有重合,也有不太一致的地方。他顧家,掙了錢全都交給她們。當(dāng)然,羅小鳳補充說,僅限于吸毒前。對喜歡的人有情有義,挺會討好女人。他挑選的小禮物總能哄她們開心。他記著她們每個特殊的日子。他給羅小鳳買裙子、巧克力,還帶書回來給她看。

    “你是民辦老師,喜歡這些東西。”錢桂花說,“他送我的禮物是一對銀耳環(huán),我到現(xiàn)在還保存著。”

    “還是很能迷惑女人。”

    “能迷惑。”

    電吹風(fēng)發(fā)出呼呼的響聲,錢桂花一手倒騰濕衣服,一手吹電吹風(fēng)。她們在吹風(fēng)機的響聲中敘舊,一下子靠得很近。她們不是敵人,也不是親人,但是她們共有同一個故人。故人在監(jiān)獄服刑,罪名是吸毒和聚眾斗毆。他服刑的監(jiān)獄就在秦繼偉戒毒所的對面。父子倆遙遙相對卻不得見。

    羅小鳳流著清鼻涕,可能是淋了雨的緣故。錢桂花燒了姜糖水給她喝。還勸她吃了一粒感冒藥。感冒藥很快有了藥效,令人嗜睡。羅小鳳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她睡得很沉,一夜無夢。

    錢桂花就守在床邊,用電吹風(fēng)為她吹衣服。她一直吹到后半夜,才把她一身濕衣服全吹干了。羅小鳳在睡眠中聽著吹風(fēng)機的聲音,她可能聽不見,因為她并沒有醒來。可是她又知道她在吹衣服,就像她親眼看著她在那樣做。

    天還沒亮,羅小鳳就起來了。她的衣服就像在烈日里曝曬過一樣干燥。錢桂花剛離開這里不久,之前她一直坐在這里。羅小鳳不愿驚擾到她,心想,讓她好好睡吧。她還記得龍口鎮(zhèn)最早一班車大概快開了。她想就坐這班車。能不告別就不告別。她和錢桂花該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了。告別難免彼此尷尬。她輕手輕腳往外走,把她的大門虛掩著。她還在門口站了幾分鐘,在那里默想著什么。如果一定要說出來,她想說這家人真還不錯。或者她更愿意說,這家人真好!

    然后,羅小鳳穿過街道,來到楊樹車站。她稍稍來早了一點,早班車還沒到。但是,有人在陸陸續(xù)續(xù)往這邊走。天也不再下雨了,今天會是個大晴天。光線在慢慢變得明亮。就像有誰拿著抹布,在悄悄擦拭天空這塊玻璃。楊樹下面這時聚了好幾個人。除了羅小鳳,還有兩三個人,或三四個人。大家相互不認(rèn)識,也就不說話。其中有個人在咳嗽。清晨的咳嗽聲不大有惡意,聽著清脆。但是羅小鳳沒有咳嗽,也沒有流清鼻涕。看來姜糖水和感冒藥還是有作用的。

    早班車還是準(zhǔn)時開來了,司機胖乎乎的,長相像個貪吃的大廚。他吸著煙,說話時嗓門很細。手掌也偏小。羅小鳳看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司機從車上走下來了。他還跟熟悉的某個人打了聲招呼,他的嗓音尖細沙啞。

    天這時差不多全亮了,有個男人遠遠地往這邊走。他好像不是乘客,不會前往縣城。羅小鳳想,“我應(yīng)該認(rèn)識他,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誰。”

    他果真走到羅小鳳身邊,望著她。他臉上似有笑意,又不太明顯,更像是長年累月鐫刻在上面的憂戚。

    羅小鳳猛一激愣,“你是吳浩才。”

    “嘿嘿。”

    “你是嗎?”

    “我是。”

    “我昨天沒見著你,你回來晚了?”

    “嗯。”

    更多人來到楊樹車站,先來的人坐到車上去了。人人都在搶座位。羅小鳳數(shù)了數(shù)已到的人數(shù),她不會沒有座位。

    “錢桂花說你有一雙巧手,什么活都能干。”

    “嘿嘿!餓不死。”

    “失傳了的手藝活,還有沒失傳的手藝活,聽說你都能做。”

    吳浩才不好意思,好像面前這個人對他的夸贊是不懷好意的浮夸。

    “嗯嗯。”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又說,“你是我的貴人,我要感謝你。”

    “感謝?感謝我什么?”

    “不是你的話,我還在打光棍,我會打一輩子光棍。”

    他說的是我從錢桂花那里搶走秦建設(shè)那件事,如果他們不離婚,他也娶不上錢桂花。都哪一年的陳谷子爛芝麻!他居然視我為貴人。他那樣子不會是說假話。看來他對娶上錢桂花很滿意,他這一生過得很幸福。他專程前來向我道謝,充滿誠意。看來,每件事都有多種解釋。不對,不是解釋,而是結(jié)果。應(yīng)該是每件事都有多種結(jié)果,比如我們幾個人之間這種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

    可是,羅小鳳說,“我當(dāng)時那么做,并不是為了你。”

    “那是那是。”吳浩才說,“可我從中得著好處了,我是受益者。”

    “你得著什么好處?”

    吳浩才笑得眉眼開花,“老婆呀,我有了老婆,不再打光棍。”

    “那你要感謝錢桂花。”

    “感謝她感謝她,也要感謝你。”

    “主要是她。”羅小鳳準(zhǔn)備上車了。

    “還有我的雙胞胎兒子。”吳浩才認(rèn)真地說,“也要感謝,他們今年都上了大學(xué)。”

    關(guān)于這件事,還有另外更讓人吃驚的說法。

    錢桂花昨天告訴過羅小鳳,她跟她說,吳文飛吳文劍并不是吳浩才的兒子,他們的親生父親“另有其人”。她并沒有告訴羅小鳳,那個“另有其人”到底是誰。她只是告訴她這個事實。她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告訴她這個。那時候她剛剛服過感冒藥,剛剛躺到床上。她幫她吹濕衣服,俯在耳旁說了這番話。也可能是幻覺,是服過藥之后的幻覺。如果是幻覺,那就不是事實。

    包括她后來是不是真問過她什么,是不是也是幻覺?羅小鳳拿不準(zhǔn)。她記得當(dāng)時應(yīng)該問過,她說,“吳浩才知道這件事嗎?”

    錢桂花搖晃著頭,她說,“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知不知道這件事。”

    這就是她回答羅小鳳的話,她對此一籌莫展。這會兒面對吳浩才,她同樣一籌莫展。她又一次看著他的臉,從那上面看不出一絲掩飾和破綻。他是那樣誠懇地跟她贊美他的老婆和兒子,那么快樂。羅小鳳想,這就夠了。管那個“另有其人”是否真有其人,管他是誰,管他會不會是鎮(zhèn)政府哪個不太大的領(lǐng)導(dǎo)。管他呢,吳浩才知不知道這件事又有什么要緊。他很知足,知足者天助。

    羅小鳳對吳浩才說,“你兒子真厲害。等你老了,你一定能享他們的福。”

    “他們真厲害嗎?”

    “真厲害。”

    “沒想著享他們的福,”吳浩才說,“他們自己能好就行了。”

    羅小鳳說,“我要上車了。”

    “你上。”

    吳浩才的表情很甜蜜,好像他能看到多少年之后的事情。多少年之后的事情當(dāng)然是兒子的事情,他對此心滿意足。羅小鳳上了車,只有一排座位沒有坐人,剛好是她昨天坐過的那一排。她坐進去,車馬上就要開了。這時,又上來了一個人。還是昨天那個老頭。他又坐在她身邊,手上也還是拎著一只黑色塑料袋。

    老頭側(cè)過頭,怯生生地說道,“對不起,又是我。”

    “沒關(guān)系。”羅小鳳說著,身子往里靠了靠。

    她從車窗看出去,發(fā)現(xiàn)吳浩才和錢桂花站在一起。她怎么來了?不知道她是跟他一起來的,還是后來她自己來的。或許羅小鳳剛才和吳浩才說話時,她就站在不遠處。現(xiàn)在他們并肩而立,從這邊看過去,怎么看都像是一對相濡以沫的老人。他們看上去那么相愛,那么般配。

    他們是秦繼偉的干媽干爹。

    “即使我死了,”羅小鳳想道,“至少秦繼偉還有他們。他們不會虧待他。哪怕再難再不容易,他們也有辦法讓秦繼偉活在這世上。”

    他們就是這樣活著的。

    公交車開動了,羅小鳳對著他們揮了揮手。他們也對著這邊揮了揮手。可是,當(dāng)公交車行駛的時候,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看到坐在車?yán)锩娴牧_小鳳,不知道有沒有什么東西遮擋住他們的視線。

    拎著黑色塑料袋的老頭,這時抖抖索索地向她遞過來一張紙巾。羅小鳳接過紙巾說,“謝謝你!”

    曹軍慶,男,生于1962年,現(xiàn)居湖北武漢。主要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過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共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三百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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