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偉《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像一把刀子
艾偉短篇小說《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收獲》2020年第四期),是我近期讀到的用筆相當節儉的小說。
小說里雖然有不少人,比如工廠里有八十多人,后面的話劇觀眾人數更多,中間也還會穿插其他的相關人等,比如俞佩華的叔叔、母親、丈夫、兒子,黃童童的繼父,但小說真正的人物只有四個。
方敏是個獄警,她的存在,是充當另外三人的聯絡員,起到穿針引線連綴和推動整個情節的作用,同時也為小說提供一個旁觀者的視角;陳和平是藝術家,話劇編劇,小說通過他的話劇,似是而非地講述了女主角的犯罪事實,試圖探索女主角真正的犯罪原因。那是女主角犯罪事件藝術的、公共的講述方式,它與女主角真正的犯罪原因形成了互文本,但女主角到底為何犯罪,小說并沒有交代,成為永遠的謎案。俞佩華是小說真正的主人公,她曾經是化學老師,在26年前用安眠藥和硫酸殺死了父親死后與母親可能有不正當關系的叔叔,然后結婚生子,直到17年前案發入獄。黃童童是小說的第四個人,她年輕,是個啞女,心智極不成熟,性格偏執剛烈,她殺了欺負母親與自己的繼父,一年前入獄,在獄中與俞佩華是工作搭檔關系。證明小說極其節儉的另一個證據就是它只寫了兩天,也就是小說所有的情節僅在兩天展開,人物形象塑造和人物關系與命運都在這兩天之內完成,其中一天是俞佩華出獄前一天,地點在監獄,另一天是陳和平的話劇公演,俞佩華受邀前去觀看,地點是劇院。這使得小說有了兩幕劇的氣質,是這部短篇小說無比迷人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但從另一個方面說,小說又寫得極為繁復精確,每一步都機關重重,險象環生。小說的開頭,語調十分平緩,寫的是某個“廠房”早晨六點人們的情景:起床,穿衣服,折被子,洗漱……一個叫方敏的人對另一個叫俞佩華的女人說,你今天可以不去廠里。俞佩華說,還是去吧,最后一天了。接下來寫工廠里的工作,產品是一種洋娃娃,俞佩華與一個叫黃童童的啞女搭伴。黃童童知道俞佩華要離開顯得有些恍惚,“做工時老是控制不住雙手”,俞佩華從黃童童手中搶過玩偶做起來。……
這篇不到一萬四千字的小說,到了篇幅的七分之一處,依然不動聲色,沒有暴露這座工廠的實質,和要表達的主題。雖然前面埋下了伏筆,寫了“窗子很高”,方敏“用慣常的不容商量的口吻”說話,俞佩華“低著頭”,暗示了工廠的特殊性及人物關系,可是有誰會注意呢。直到第二部分寫到“有一個年輕的女警”進來,“她的案子太駭人聽聞”,小說這時候才圖窮匕見,讀者才意識到,所謂的工廠,其實在監獄里,那個讓人誤以為是即將退休的俞佩華,其實是一名第二天就刑滿釋放的女囚。廠子里的八十多人,都是因種種罪責接受施罰的女囚——原本節奏舒緩的小說從此刻開始,變得緊張和陡峭了起來。人們由此知道了,作者并不是要寫一部類似于工廠倫理與命運的、蘇童《肉聯廠的春天》式的小說,而是要在罪與罰中,在人性的險境中書寫糾纏不休的愛與恨,展開追問與探尋。
一系列假動作,魔術師一樣的障眼法,相當長的盤帶過人……艾偉十分精到的寫作手藝,讓讀者有了觀看巨星主導的足球賽一樣的興趣。
在接下來的講述中,艾偉保留了整個小說文本的力道。細致分析,它其實精心布局,在貌似平緩的敘述里埋下了一把把利器。通過這一系列利器的紛紛出場,作者一步步把小說推到巔峰,把人物劫持和逼迫到人性的懸崖之上,整個小說,到七分之一篇幅后,變得劍拔弩張,步步驚心。
小說的第一件利器,是一把夾著正在冒煙的電焊條的焊槍。那是監獄工廠生產洋娃娃的工具,但也是作者用來表達人物情緒塑造人物的道具。俞佩華離婚后,在獄中聽到了她用殺人的方式拯救的母親亡故的消息,她“沒有停止手中的活,好長時間沒有抬頭。電焊條冒著青煙,方敏擔心俞佩華把焊槍刺入她的手中。”小說并沒有正面寫俞佩華聽到母親亡故消息的反應,但一把夾著正在冒煙的電焊條的焊槍,一個好長時間沒有抬起的頭,以及了解她的獄警方敏的擔心,仿佛侯孝賢電影里的長鏡頭,把俞佩華內心的悲傷演繹得十分富有張力。
小說的第二件利器,是一碗熱湯。它端在心智極不成熟的黃童童手中,成為她向伙食班故意克扣黃童童伙食的女犯報復的武器。熱湯燙傷了女犯的臉,并讓黃童童關了一周的禁閉。一碗潑出去的熱湯,簡單,直接,兇狠,讓黃童童的形象,瞬間變得凜然了起來。
小說的第三件利器,是黃童童的哭聲。聽說俞佩華第三天要出獄,黃童童哭了一夜。那哭聲是由她們的獄友說的。“你自己耳聾,我們聽得見。”“是你親娘死了還是相好死了?哭喪呀。”獄友們的轉述,讓人知道了黃童童的哭聲的凌厲與不顧一切。那是一種絲毫不考慮旁人感受的哭泣,充分證明了俞佩華在黃童童心中的位置。如此不顧一切的哭聲,將逼迫著俞佩華要用同樣足夠的能量來回應她。
小說的第四件利器,是一把鑷子。這把鑷子在文章開始就出現過,“黃童童正在找她的鑷子,可鑷子剛才還在她的手上,這會兒不知跑哪兒去了……黃童童向俞佩華要鑷子。”這把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的鑷子,其實被黃童童偷偷藏了起來,在俞佩華即將刑滿出獄的夜晚,成為她企圖結束自己生命的武器。這把鑷子,是黃童童哭聲的升級版,它比哭聲更兇狠短促,也更有殺傷力,它的出現,其實是對黃童童心智極不成熟的反撥,它是黃童童其實頗有心計的一個證明,作者通過它,進一步有力地表達了黃童童對俞佩華的感情——那是一種可以把生命交出去的深情,一種令人絕望和窒息的類似于母女的依戀之情。甚至,因為在獄中,因為有犯罪做背景,這份情感就更加猛烈,更加穿心透肺。
小說的第五把利器,是出獄后的俞佩華,對黃童童下落的追問。出獄后的俞佩華,已經與這世界了無牽掛,她與丈夫離婚,母親已亡故,她的兒子不來接她出獄,她出獄后秘密地去看過兒子一回,但彼此沒有溝通,她的故鄉因殺叔事件恨她,她也不可能再回去,種種這些,已經宣告了她與這世界兩不相欠。那么,她的世界最后只剩下黃童童。那個同樣犯罪、同樣殺了她們生活的侵入者的黃童童。只有黃童童才與她同是天涯淪落人,雖然她是啞巴,但與她心意相通。當她在劇院門口把她答應送給黃童童的玩具娃娃交給方敏,方敏告訴她說,黃童童已不在女子監區(隱含著黃犯了事受了罰),小說寫道:
俞佩華吃了一驚,問:黃童童去哪里了?方敏轉過頭,回避了俞佩華的目光,沒有回答她。俞佩華突然面色變得猙獰,她幾乎是喊出了聲,告訴我,她在哪里?
她的追問的力道有多大?
小說寫道:十七年來,她第一次感受到俞佩華不被馴服的力量,她似乎理解了十七年,不對,應該是二十六年前俞佩華的行為。
——那其實就是陳和平的劇作里交代的,她用溶解了二十顆安眠藥的開水讓叔叔睡死,然后用硫酸焚化叔叔尸體的行為。也就是說,她追問的聲音中的力量,她對黃童童的愛與關切的力量,幾乎等同于她當年為殺死叔叔所積攢起來的力量。
這五種利器,一件比一件銳利,一件比一件有力。它們之間,是遞進,是接力。它們互相配合,最終有力地呈現了俞佩華與黃童童之間那種病態的、堅韌的、不顧一切的、讓人背脊發涼卻又眼睛發熱的愛。
——我其實是說錯了的。前面說的第五把利器應該算第六,小說真正的第五把利器,是俞佩華出獄前一個晚上從監獄高高的窗子射入的月光。小說直接寫:“月光像一把刀子,插入這間小屋。”如此用力寫月亮,卻正與這篇小說的語境與主旨匹配。
我以為這句話是這篇小說的眼。俞佩華的心就像這間小屋,黑暗,呆板。“憑俞佩華的經驗,在這里必須修煉到徹底的暗,徹底的無意識,才能熬過漫長的時光。”俞佩華對外面的世界,毫無留戀。可是,那個很可能跟她一樣為了捍衛自己尊嚴殺死繼父的啞女黃童童,那個才入獄一年、有可能一輩子出不去、性格又十分剛烈的黃童童,就是照進這間黑暗小屋的月光,也是插進這間小屋的刀子。
或者說,那月光是由黃童童激發出來的母愛,如此洶涌,也如此銳利兇狠。當出獄后的俞佩華知道了黃童童離開了女子監區,命運未卜,生死不明,那把刀子就在她的心里轉動,它的力道,讓她的面目變得猙獰,“幾乎喊出了聲”。
讀艾偉過去的小說,一直覺得有一種潮濕的、粘稠的情緒。可是,這篇小說,干燥又干脆,仿佛一把刀子,優雅地在空中劃動,準確又兇狠地扎中目標。
藝術總是相通的。莫名的,由這篇小說,我竟然想起了崔健的搖滾《像一把刀子》。這首歌與這篇小說,有著同樣的力道,同樣的向死而生的激情。在此,且將這首我十分喜歡的詞錄在這里,算作是這篇小說的一個互文本,作為這篇小文的結尾:
紅彤彤的心它放著光輝
照得我這雙手紅得發黑
手中的吉它就像一把刀子
它要割下我的臉皮只剩下張嘴
不管你是誰我的寶貝
我要用我的血換你的淚
不管你是老頭子還是姑娘
我要剝下你的虛偽看看真的
jin jin jin......
光禿禿的刀子它放著光輝
照得那個老頭子露出恨悔
他緊皺著眉他還撅著嘴
不知是憤怒還是受罪
不要著急我的寶貝
我們天生就不是為了作對
我身上的權力就像一把刀子
它要牢牢地插在這塊土地
jin jin jin......
你光溜溜的身子放著光輝
照得你那祖宗三代露出慚愧
你張開了胸懷你還伸出了手
你說你要的就是我的尖銳
你在流淚我的寶貝
不知是脆弱還是堅強的美
這時我的心就像一把刀子
它要穿過你的嘴去吻你的肺
jin jin jin......
——崔健《像一把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