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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0年第7期|若非:陀螺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7期 | 若非  2020年08月31日09:03

    人類發明手機后,有兩樣事情最讓人討厭,即清晨的鬧鐘,和深夜的來電。只感覺耳膜一陣刺痛,劉青立即像一條抽搐的蚯蚓,在被褥里扭動幾下,掙扎著翻轉過身子,伸手將床頭柜上的手機拿了過來。誰呀,大半夜還打電話?小晚翻了一下身,一只手搭在劉青的后背上。張局長,沒事,你接著睡??粗聊簧咸鴦拥膩黼姡瑒⑶嘈睦锶计鹨魂嚐o名火,猶豫了半會兒,想了想,雖有不情愿,但還是深呼吸了兩下,接了起來。電話一接通,嘈雜的聲音就灌入耳朵里來。劉青趕緊調低音量,把手機湊在耳邊。張局的聲音含含糊糊,聽起來已然半醉,你來河邊一下。那語氣斬釘截鐵,像命令?,F在?就現在,我正和省里的幾個領導消夜。劉青頓了一下,小聲問,哪一家?張局說,還能哪一家?劉青說,好。張局說的河邊,是單位常招待客人消夜的地方,位于市區中心,一條蜿蜒河流的邊上。他們每次去的都是同一家,據說是一家具有八十年歷史的老小吃店,每天客人爆滿,去之前都需要訂座。劉青的那句“哪一家”純屬多問。

    掛了電話,劉青頹然靠在大床靠背上,心里感慨萬千。這兩年,政府出臺禁酒令,一切接待皆不準上酒,別說酒了,連含酒精的飲料也不能上。這倒好,原來接待時吃吃喝喝沒有兩三小時消停不了,現在一頓飯小半個小時就收場了。但消夜卻免不了,下級單位想要討好上級來人,消夜是其中一大手段,說是自己出錢自己帶酒,其實末了都走了公賬。當然消夜飲酒原本也是禁酒令明文禁止的,但畢竟是黑燈瞎火里的事兒,你不說我不說,便也沒什么人知道。劉青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確切地說,是經常。誰讓他是主持工作的辦公室副主任呢?

    劉青輕輕將小晚的手拿開。動作夠小心了,但小晚還是醒了來?;蛟S她就沒睡過去。劉青說,我得出去一趟,你好好睡。小晚嘆了口氣,少喝點。翻過身去睡了。劉青起身坐起來時,感覺到一陣心悸,像有一個鐵箍死死地箍著心臟,怪難受。他忍住那感覺,抱著衣服躡手躡腳出了臥室,打開客廳的燈,燈光晃得他一陣眩暈。他反復睜眼閉眼,好一會兒才適應下來,心悸的感覺也慢慢消失了。電視墻上的掛鐘顯示,已經快凌晨一點。劉青為自己倒了一杯涼開水,一飲而盡。他有晚上飲水的習慣,每晚睡覺前必須在床頭柜放上一杯水,半夜渴醒喝上一口。好養生的人告訴他,晚上不能飲水,腎臟承受不住,還影響代謝,但他改不了這習慣。劉青穿上衣服,快要出門時,想起張局說正陪省里的領導,心里一動,又折回洗手間,打理了一下因睡眠壓翹起來的頭發。剛出門,電話響起,張局來電催,這次的語氣聽起來,又比方才含糊許多,到哪里?劉青趕緊說,張局,我已經在路上了,馬上到,馬上到。他掛了電話,心里竟然慌起來,踩著鞋跟跑去按電梯,等電梯的空兒才蹲下去將鞋跟拉上。

    穿過小區中心廣場時,劉青看見老頭還在那里打陀螺。老頭剛從某局局長上退下來,據說心理不適應,入夜就心慌,十來點就下樓打陀螺,有時候四五個小時不得消停。這事持續一月有余了,小區里的人們怨聲載道,又礙于他曾經的權威,不敢直言。劉青有時候覺得,這老頭就像希臘神話里的西西弗斯,有永恒的絕望。劉青從邊上走過,那一聲聲啪啪啪,像抽打在自己身上,讓他不得不加快了腳步。

    雖已凌晨,但河邊依然人聲鼎沸。沿河一帶都是夜市,白日里冷清人寂,夜幕降臨后又是另一番模樣,一家家店面彩燈閃耀,一個個人頭來回晃動;沿河不是烙鍋店,就是燒烤店,招攬客人的老板和小二不時跳出來,吃東西嗎?吃東西嗎?劉青輕車熟路地找到老地方,柜臺后面冒出一頭,劉主任來了?劉青點了一下頭,那頭說,在青云。青云是包房的名字,平步青云的意思。這家老店名聲在外,各單位招待客人,大多來此,老板深明世故,把包房命上巧名,深得來客喜歡。劉青便往青云去,要經過矮矮兩道樓梯,真有點平步青云的意思。地面油膩,步履間發出吱吱的聲響,有些滑,讓人不得不想起賣生鮮的菜市場。到青云門外,劉青深呼吸一口,推門進去,朗聲笑道,領導們,久等啦,久等啦!

    包房里的人酒至濃深,耷拉腦袋的,瞠目發呆的,托腮自語的,皆依次排布,像擺在菜市場案頭待購。燒烤架上,蔬菜已經烤焦,排骨正吱吱冒著油。見劉青來,張局顫顫巍巍站起來,小劉,我們劉主任,這可是大酒量。客人共三人,有胖、有老、有禿,形象都極具辨識度。見張局介紹,紛紛睥睨。張局介紹,三位客人來自省局,其中一人為人事處長。劉青都未曾認得。機構合并尚不到一年,別說省局了,市局里不少人劉青看起來還是生面孔。他一一握手,說些客套話,握到人事處長,多了句,請多關心。人事處長回他,小伙子,有前途,有前途。說是酒喝多了,但語氣平淡,話語清晰,也看不出是個什么情緒。劉青罷了手,不動聲色地為自己斟滿,先自罰一杯??腿艘姞?,來了精神,喚他,再喝,又補刀,一杯哪夠誠意呀,我們都喝了快三瓶了。劉青有些為難,張局拿眼神示意他,他便硬著頭皮自罰了三杯。三杯酒下肚,渾身熱了起來。然后逐個敬酒,大抵喝了二十來杯,燒烤架上的排骨徹底沒油了,像一段段焦炭??腿思娂娬屑懿蛔?,準備鳴金收兵,回酒店睡大覺。張局看起來醉意深沉,卻意猶未盡,非得再喝,被劉青勸住,張局啊,酒要天天喝才有意思,下次吧下次吧,明天還開會呢。他們把三位客人送到酒店房間外,依依惜別后,只剩下劉青和張局兩人,大口吐著酒氣杵在酒店走廊里,一時間竟有些落寞的意味。

    出了酒店,劉青要送張局回去。張局不 允,我沒醉,沒醉,自己能行。劉青堅持要送,張局便不再推辭。兩人在酒店外大道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劉青打開車門,扶著張局坐到后排,自己坐在副駕上,帶上門便自覺把車費付了。車發動,張局在后排發出打嗝的聲音,劉青便問,沒事吧張局?張局咽了口水,沒事,大爺的,這三孫子太能喝了。劉青不好接話。張局突然把話說到劉青身上來,小劉啊,你得好好表現。這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凡在外應酬,沒喝酒時張局對他都是一口一個贊,若是酒至半酣,就換了個人樣,開始給他上課,不是批評他工作不積極,便是批評他不會表現,每次內容都一樣,他耳朵都聽出老繭了。說就說吧,劉青裝著沒聽到,靠著假寐。十多分鐘后,車就到了張局家所在的小區外。劉青扶著張局,把他送進小區,走到單元樓下,進了電梯,來到門前,幫他打開門,看到他搖晃著身子進去,才發聲,那,張局,您早點休息。張局回頭沖他擺手,回去吧,回去吧,又語重心長地說,要學會表現。

    凌晨三點多,劉青回到家。他感覺有些眩暈。雖然喝得不多,但喝得急,身體有些許不適。他躡手躡腳穿過客廳,打開臥室門,看到小晚側躺在床上,睡得很安靜。他嘆了口氣,回到客廳,和衣在沙發上睡了。

    時已是五月,天已然入夏。辦公室位置特殊,早上沒有光照,倒也涼爽,日頭過了一點多,陽光就落在窗臺上,再往下午走,陽光就慢慢往屋里移動,照在打印機、顯示器、辦公桌和人身上。一晃一晃的白光,照得人煩躁。煩躁倒也不都是烈日的緣故。有沒有烈日,劉青的心里都是煩躁的。一連幾日都是。

    劉青是五年前到市局來的。在此之前,他在縣局,換了幾個股室,最后到了辦公室。那時候,小晚在另一個縣局工作,都是一個系統的,兩人湊一塊,俗稱內部消化。趕上市局遴選,他考了上來,在辦公室做行政秘書。當時張局還是副局長,分管辦公室,他們常因工作有交集。四年前他和小晚結婚,張局還親自帶隊到鄉下老家吃酒席,鼓勵他好好工作,都是一個系統,小晚調到市里來,是遲早的事情。不料幾年過去了,小晚調動的事情毫無頭緒,一把手求穩,不敢亂動人,只叫他等機會。他知道不是機會問題。問題出在他身上——太單純,以為努力工作,領導就會看到。同樣在縣局的不少人,都調到市局或區局,或者不遠的開發區局,偏偏小晚這里沒動靜,申請倒是交了幾次,每次都毫無音訊。張局安慰他,沒事,熬著,局長遲早要走,我們再想其他辦法。張局為他關心,至少嘴里是關心的。兩年前,單位職務晉升,他成了辦公室副主任,一年后主任退休了,他開始主持工作。他心想這下可以了吧,以前人微言輕,現在好歹算中層干部,再去找一把手和分管人事的領導,好話說盡,得到的答復是,我們會考慮的。會考慮就是沒結果的意思。去年春天,局長終于走了,張局上任,眼看機會在握,不料中央一紙文件,機構改革來了,一切人事調動凍結。兩個單位合并,按照政策,兩局一把手資歷老的任黨委書記、局長,資歷輕的屈身二線,任黨委副書記、副局長,他也從主持工作的辦公室副主任變成了辦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四個字抹了,另一個單位的辦公室主任任了新機構的辦公室主任。說來也是巧,不到半年,主任身體抱恙,到醫院檢查,查出了肝癌晚期。他又成了主持工作的副主任。

    這幾年呢,小晚一直在縣局里,過得也是尷尬。局里都流傳她要調走,可是這話傳了幾年,人還雷打不動地杵在那里。從一個部門換到另一個部門,從一個崗位換到另一個崗位,部門越換越差,崗位越換越邊緣。小碗猜測,是因為知道她想調市里,領導們覺得她心不穩,不給安排重要工作了。有一年,小晚想考出去,還沒交申請,消息傳到分管人事的副局長那里,副局長傳話來,說想考出去,沒門。一句話斷了她考到其他單位的念頭。那副局長姓田,是更年期婦女,雖然長得偏丑,但看來也是和善之人,小晚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熱情地張羅,要把小晚介紹給她侄子,并利誘她,如果跟她侄子好,想調動和升職,她一定會盡心盡力辦妥的。小晚最終選了劉青。田副局長此后再也沒搭理過小晚。尷尬的事也不止這些,但都雷同,讓小晚很是糾結。小晚常對劉青說起這些事,劉青也跟著糾結,甚至火冒,但火冒歸火冒,又不能做點什么。唯一的辦法就是,盡早調離,一來小晚擺脫尷尬境地,二來市里的房子裝修考究不住可惜,三來孩子遲早得過來讀書,夫妻倆都在市里會更方便照顧孩子。

    機構改革之后,新機構一把手膽大敢為,劉青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逮了機會就找他匯報,想把小晚調過來。一把手聽罷,爽朗答應,緩一緩,這個事我記在心里了,你現在就在市局,我們一直是不主張夫妻倆在一個單位工作的,等下一步,調到區局或稽查局去。所以改革后調動一批十幾個人,名單里就沒有小晚的名字。小晚氣惱,向劉青抱怨,人人都可以調,就我不行,就我不行。劉青無奈,只覺臉上無光,毫無底氣,老板說了,夫妻倆不合適在一個單位,等下一步調你去區局。老板是合并之前另外一個單位對局長的稱呼,劉青所在的單位是沒有這種習氣的,但機構合并后他還是很快就學會了這一招。小晚氣一時也下不去,下一步下一步,這都下了幾年了。這話讓劉青心里慌得緊,是啊,這都幾年了,小晚調動的事情,還是沒有眉目。他心里愁的事情很快就發生了,一把手找他談話,說分管人事的肖副局長有意見,發了話,小晚調動的事情徹底是沒戲了?!俺俏也辉谑芯至??!边@話,是肖副局長的原話。分管人事的肖副局長,就是合并前劉青單位的副局長,他在市局任職快七年了,一直分管人事,沒挪窩,根基深厚,發了話,作為一把手的也不便多說,畢竟不可能為了一個普通職工的事情影響班子團結。劉青聞過大怒。大怒只是心理活動,像靜水深流,底下在暗流涌動,面上還是得帶著笑。轉身出了一把手的門,脫口就是一句“靠”。

    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這位肖局長,劉青想來想去想不清楚。把這幾年工作接觸梳理了一遍,愣是沒有頭緒。原本就沒有直接工作關系,按理說得罪的機會都沒有,偏偏就讓這人把小晚調動的事情給堵死了。難道真是因為自己不會來事,沒給他送禮?劉青早就聽說,誰誰誰過節去領導家了,誰誰誰又請領導吃飯了??蓜⑶嘧霾粊磉@事,骨子里,劉青還是一個清高的人。想來也是命運弄人,縣局分管人事的領導這樣,市局分管人事的領導也這樣,真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權重一級能要命,叫劉青沒法給小晚解釋,只是憋在心中,一日日的,像火山一樣,時不時地想要爆發一下。但他畢竟在體制里混,從縣局到市局,從科員到副主任再到主持辦公室工作,知道情緒害死人的道理,雖有想法,也都隱隱在心,不曾顯露。后來市局又調了些人到區局和開發區局,劉青照例寫了申請,結果照例落空。小晚委屈得哭了。劉青只得再去找張局,張局出面,把小晚借用到了稽查局。雖不是調動,但分階段長期借用,也相當于在市局工作了,只是工資還得縣里發,張局叮囑他,你工作能力強,但就是情商低,該表現表現。張局說得隱晦,表現表現,不如直接說成表示表示。張局說的不是沒道理,人家見到領導都會點頭哈腰獻殷勤,你倒好,一米八的大個子杵在那里,不知道的以為你才是領導;又說,人家做完工作都會給領導匯報成績,你呢,埋頭耕田,犁頭壞了幾架子,田犁了幾畝,磨破了肩,全成了揮鞭的功勞;再說,人家逢年過節懂得走動,時令水果上市時常會串門,你只是窩在家里看書,或者自己出去逍遙……劉青越聽越氣餒,有一刻,竟對自己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恨不得抽自己幾大嘴巴子。

    凌晨趕去救酒局的第二天下午,張局把電話打到他手機上,讓他去一趟辦公室。劉青想了想,猜到是干部選拔的事情。單位早有傳言,人事部門正在做前期工作,將開展一輪干部選拔,為空缺的職位填空。果不其然,就是這事。張局壓低聲音,上午老板找我商量,近期要選拔科級干部幾名,機會擺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劉青搓著手,我一定努力。張局說,你咋努力?劉青竟一時無話回答。張局說,你能不能由負轉正,就看這次了,他試探著,不行,走動走動?

    一連幾日,劉青煩躁和糾結的,就是這么個事。

    小晚來微信時,劉青正埋首寫材料。次日上午九點,市政府要召開一個會議,點名必須一把手參加,會議議程清楚明了地寫著劉青所在的單位作經驗交流發言。會議通知是下午上班才到的,要求下午五點半之前,將發言材料發至指定郵箱??墒堑搅宋妩c,各個業務部門的素材才收齊。劉青弄了會兒,眼看五點半交稿鐵定來不及,只好打電話到市政府辦對接科室求情,再三保證,一旦完稿,必第一時間交稿。對方叮囑,不能太晚,十一點之前我都在辦公室,再晚不能超過這個點了。劉青保證,最遲十點給你。剛掛了電話,小晚來微信,老公,下班后我等你接我。劉青看著微信,思索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回,老婆,今天得加班,你自己打車回去。小晚很快回復,今晚要去參加同學婚禮,上周就跟你說好了。劉青才想起這個事,可是想起來也沒用,材料今晚必須得交,明早領導開會得用,耽擱不得,何況又是關鍵時期,這事搞不好,可能直接影響到不久的干部選拔。劉青只得繼續硬著頭皮,沒辦法啊,老婆,你知道的,我這個位置,身不由己。小晚沒有回復。劉青寫了兩段,小晚還是沒回復。劉青說,老婆你先去,我完了就趕來。小晚一會兒后回,不用了,你忙吧。

    初稿寫完,劉青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他將稿子傳給老板,發了短信去,提醒老板看稿。稿子得經老板審核,確認后才能外傳,這是規矩。十來分鐘后,老板回,可以,你再過一遍,校對一下。劉青松了口氣,直接將稿子打印了一份放在桌面上,又發了一份到政府辦指定的郵箱,邊關電腦邊撥通政府辦人員電話請他查收,并說了些抱歉的話。然后迫不及待地趕去車庫開車,直殺小晚同學結婚的酒店。劉青去遲了,他把車停下,便給小晚發微信,問她在哪。小晚淡淡地回,回家了。劉青只好開車往家里趕。

    小晚著實是有些不高興的,一個人窩在沙發里看電視。電視正放著新版的《倚天屠龍記》,幾大名門正派正圍攻光明頂。劉青進了門,小晚也不應他,像沒看見一樣。劉青坐下來,張無忌該出手了吧?小晚不說話。我記得老版的這時候張無忌就該出手了,不過可惜,等下他得受上周芷若狠狠的一劍。劉青邊說邊偷偷觀察小晚的神情。小晚悶著臉,只看電視,并不看他。劉青便坐到她身邊,老婆,今晚的材料要得急,你知道的,我們做秘書工作的,工作有很多不確定性。小晚還是不說話。劉青說,這樣加班又不是第一次,你知道我也很不愿意的,但是沒辦法啊。小晚這才開口,忙忙忙,苦成老牛老馬,也收不到一點回報,你算算,你放了我多少次鴿子了?開口就好,劉青知道,開口意味著要開始發泄,發泄完了就沒事了。劉青說,都怪我,但是也沒辦法,你說現在這么關鍵,我可是一點鏈子都掉不得的,現在掉了鏈子,指不定給人落了口舌,下一步升正科影響就不好了。小晚不知道市局要選拔的事情,正科?劉青說,張局給我說了,過陣子就要選拔,如果我能轉正科,那辦公室主任就是我的了,所以現在得好好表現。小晚沉默了一會兒,估計也就是陪跑,那個姓肖的缺心眼副局長盯著你和我,你能有什么機會?劉青說,話是這么說,可是態度我得拿出來,我得把工作做好,盡力而為嘛。這話題一談,小晚倒把劉青沒陪她去參加同學婚禮的事情給忘了。

    晚上臨睡前,小晚說,要不,我們還是走動走動?你看人家,四分局楊局長、機關上的李科長柳主任,還有縣里面的盧局長,這些人能有今天,不都是因為跟這個姓肖的走得近嗎?還有好些人,工作上沒啥本事,偏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肯定私底下沒少走動。劉青犯難了,老婆,可是,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小晚確實知道劉青是什么樣的人,所以她以前從沒提過這一茬,可是如果不走動,還有什么辦法?她說,人人都這樣,就你不,你累死累活沒回報,最后都說你情商低、協調能力差,這種理由很明顯就是敷衍人的啊。劉青沉默了。小晚說的不是沒道理。但他劉青干不來這種事。以前他一直以為,只要埋頭苦干,把事情干好,干出成績,領導會看在眼里,一切都會有回報。可現實不停地打他的耳光,現在還能怎樣?難道真的要守著那點可憐的清高,默默地頂著這些委屈和不甘嗎?小晚在旁邊說,你怎么想的嘛?劉青只好說,這事,我仔細想想。小晚很快睡去,劉青卻難以入眠。

    早上起床,劉青直覺腦子懵懵的,太陽穴緊緊的感覺,像被什么死死夾住,有些微的疼。小晚說你不會是感冒了吧,就你那身子骨,還一頓一頓大酒,喝得天昏地暗。劉青說孫子才想喝酒呢,可不喝酒又能怎樣?小晚說,也有不喝酒就能把領導哄好的,人有的是辦法,就看你想不想。劉青說那你希不希望你丈夫是那種削尖腦瓜骨想門路的人?小晚說,以前不想,現在想了,人要沒辦法,什么都沒法。劉青一時語塞,刮胡子的手一晃,下巴刺疼了一下,很快從白色剃須泡沫里面滲出紅色的血液來。收拾完畢,小晚已經在客廳沙發上玩了會兒手機了,她站起來,磨磨蹭蹭的,比我還慢。劉青邊穿鞋邊說,下巴給刮了個口。小晚緊張起來,啊,嚴重嗎?她說著要去掰劉青的下巴,被劉青躲開。她一向如此,劉青身上蚊子叮一口都會大驚小怪,劉青早已見怪不怪,沒事,已經止血了。劉青在下巴上貼了創可貼,說話時下巴很不自然,他開了門,請吧!兩人出了門,等電梯,下車庫,劉青照例送小晚先到稽查局,再繼續往上,大道盡頭掉頭,拐進單位停車場。如果小晚一直在稽查局工作,那倒也挺好,夫妻倆上下班幾乎在一條路上。但問題是小晚只是臨時借用,借用就有個借用時間,借用時間滿了就有講究,是繼續借用,還是回去?得看表現。表現是什么?此時對劉青來說,這表現二字,含義很深,質量很重。

    劉青停了車,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鑰匙,刷開電梯間安全門,正與肖局長碰了個正面。他慌了一下,知道沒法躲避,他便開口道,肖局早?。⌒ぞ珠L面不改色,輕輕點了一下頭,早。劉青杵在他旁邊,眼睛盯著電梯,顯示屏顯示電梯還在五樓,不知道被什么耽擱,愣是沒動。劉青心里急死了,不知道說什么,那電梯越是耽擱,他心里越是萬千只螞蟻爬似地煎熬。但不說話也不對,劉青只好憋出一句,肖局不吃早餐嗎?肖局說,吃啊,這就去。這時電梯動了,往下走。劉青說,還早哈?肖局說,八點過了,正是早餐時間。劉青出了一身汗,電梯到了二樓。劉青又憋了一會兒,聽說市局最近要選拔?問完又后悔了,覺得這樣很是不妥。不料肖局長說,是的,全市系統都要選拔,市局有幾個名額。劉青說,是時候了。這時電梯就開門了,電梯里出來幾個人,劉青趕緊伸手擋住電梯,肖局請進。肖局邁步進去,你也到一樓吧?他按了一樓。劉青嗯了一聲。肖局說,你也準備一下,大家都有機會的。說完這句,電梯在一樓開了,劉青跟著肖局腳步出了電梯,好,謝謝肖局關心。肖局沒回他,自個兒往食堂走。劉青又說,肖局你先走,我去打個卡。打卡時,劉青覺得自己的手有些抖,他用手一摸,手心里都是汗。以前劉青見到不熟悉的領導,都盡量避免打正著,因為確實找不到話說,嘴笨舌頭大,心里也虛。這次一是沒辦法躲開,二是心里也想都交流一下,換點好印象。不料幾個回合下來,肖局波瀾不驚,劉青千山起伏。劉青在打卡機磨蹭了一會兒,確認肖局已經走遠了,才慢慢往食堂走。

    重感冒讓劉青感覺自己頂不住了。都是鼻塞頭暈身子軟,但程度不同,日日見長,到了第三天,竟有種隨時都要昏睡過去的感覺。感覺像是也發燒了,量了體溫卻正常。之前在小區外社區門診撿了些藥,吃來吃去跟吃飯一樣,量是去了,療效卻無。劉青只好去輸液,也不敢去遠,就在單位對面的診所,掛上水沒半小時,老板來電話,說有材料,急需,問在哪里。劉青說在診所,掛著水呢。老板一拍腦袋想起來,忘了,你給我說過的,那你掛完水就回。掛完水已然下班,劉青還是在路邊隨便吃了些東西,回到辦公室。材料有關科室已經弄完畢了,等著劉青潤色把關,老板也等在辦公室,說要看了定稿再下班。

    劉青盯著電腦屏幕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修修改改,算是把稿子定了,發給老板。便去敲老板的門,提醒他看一下稿子。我改了一些地方,不多,主要是邏輯上順了一下,有些提法也斟酌著改了一下,劉青靠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說,領導把下關嘛。老板從斜靠的椅子上彈起來,坐正身子,嗯,你坐。劉青還靠著門,啊?老板說,你坐,我馬上看。他指了指辦公室靠窗那個皮沙發。劉青有些受寵若驚,猶豫了一下,走到窗前,坐在沙發上。劉青是第一次坐這張沙發。沙發得有兩米長,皮質松軟,彈性很好。原本是合并前另外一個單位買的,搬家時老板特意叫人從原單位搬了來,足見他對這張沙發的喜歡。沙發擺在那里,偶爾來客時供客人坐,中午時老板用來午休。劉青進進出出數十次,還尚未見得本單位哪個處級以下的職工屁股落在上面過。劉青心里隱隱生出些歡喜來,老板讓他坐,定是對自己滿意的。他悄悄瞅著老板,心里暗忖,不行,再提提小晚的事?

    老板看稿看得認真,他的頭一動不動,臉湊近電腦屏幕,距離約摸三十厘米。劉青從側面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他想老板的眼珠子一定是死定死定的。劉青在心里醞釀了好一會兒,鼓起勇氣道,領導,怎樣?老板像沒聽到一樣。劉青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勇氣,瞬間潰敗如泥,想再喚一聲,那舌頭卻軟弱無力,心里回響千萬遍,嘴皮子卻終究沒發出聲音。老板看了會兒,像是突然發現劉青似的,啊,劉主任,喝杯熱水唄。他站起來,要給劉青倒水。劉青見狀慌忙站起來,領導,不用不用,我在辦公室喝著呢,不渴。老板這才退回座位上,劉主任經手的稿子,我是放心的。他指了指電腦,經你這一潤色,比原稿就提升了一大截,就這么定了吧,你把字號調大點,打一份紙質的給我。劉青站起來,好的,局長。話是說了,人也站起來了,卻不見得邁步。老板看他猶猶豫豫的樣子,指了指沙發,坐,坐。劉青又坐了回去。老板說,感冒幾天了?劉青說,三天。老板說,沒好好看去?劉青說,看了,沒用,你說現在這些藥啊,吃來吃去就是不見好。辛苦了,重感冒還跟我加班,老板彎腰在抽屜里翻出一個藥盒,從里面抽出一板藥,這個,試試,我感冒都用它。劉青趕緊站起來,走到老板辦公桌前,畢恭畢敬地接過藥,看了一眼,只見一堆外文,沒一個字認識。劉青為難地說,謝謝領導,不過這藥不認識呀。老板說,你管它什么,我也不認得名字,反正每次一顆,飯后吃,見效快。劉青再謝過領導,謝謝領導關心。趁著熱乎勁,劉青說,領導,那個,還是想給你匯報一下情況。老板說,你說。劉青支支吾吾,還是我媳婦那事,現在借用在稽查上,請領導們多關心,借用結束后,解決一下夫妻異地的問題。老板正色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親自給你說過的,這事我記在心頭了,有機會會給你解決的。劉青討了個沒趣,訕訕地說,謝謝領導,那我先回去,給你把材料打印來。劉青出了門,領導突然在身后說,劉主任,你是很優秀的,我們都看在眼里的,好好干好工作,其他的水到渠成。劉青只得再謝了一次領導關心。

    沒精打采地回到家,小晚已經把飯菜端上桌了。平時他們都在單位食堂吃,這兩日劉青感冒,小晚就讓他別在單位吃晚飯了,說單位晚飯火鍋辛辣炒菜油膩,不如回家吃清淡點。桌上的菜是挺清淡的,青椒土豆絲、排骨湯、雞蛋羹,賣相很棒,香味撲鼻。小晚的廚藝沒得說,自從小晚借用到稽查到今天共兩個月,劉青長胖不少,便是最好的例證。兩人圍桌晚餐,小晚邊吃邊說,下午出去查案的時候,遇到開發區局的誰誰誰了,那人和她老公去年底才一起調開發區的。她無不感慨,說什么夫妻倆不能在一個單位,都是搪塞人的,只要關系到位了,什么都辦得成。小晚說的那人,劉青早有耳聞,當時小晚沒調動,有要好的同事來問,舉例就說開發區誰誰誰夫妻倆還一起調動了呢,轉話又說,不過據說人家父母都是市政部門的,后臺硬,領導也要買賬的。這事劉青倒也沒記多久,畢竟水有水路、陸有陸路,天底下也沒絕對公平,他雖不能接受,但畢竟早就見多不怪,很快就給忘了。小晚再提起來,劉青的心里卻突然又梗起來,說我們的事情,慢慢等吧,今晚加班老板還說一直記在心里的。小晚嘆了口氣,我這事,不知道要折騰多久,不過眼下最緊要的,是你的事情,如果這次你能順利上主科,那我再委屈幾年也是值得的,怕只怕你上不去主科,我也調不動,兩手都沒抓住。劉青胃口頓失,這種事,看天意吧。他狼吞虎咽地吞掉剩下的飯,起身去洗澡。小晚說,說什么呢,不能看天意,這次,我們要主動出擊。

    洗完澡,燒了一杯水,窩到沙發里,調整一個舒適的姿勢,劉青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他準備看會兒電視,喝完一杯水,然后吃藥,睡覺。小晚洗碗抹盞,又去上了個廁所,出來的時候拿著手機,邊走邊說,劉青,快看看微信。劉青打開微信,看到小晚分享了一篇文章,標題叫“如何討好領導”。無聊啊你,劉青丟下手機,拿著遙控器調臺,網上竟然還有人寫這種。小晚卻興趣盎然,我們倆都不是那種能討好人的主,但現在該好好學習了,你看,我又找到一篇。她把手機塞到劉青眼前,劉青不看,她便收回去,自顧自地讀起來。小晚共讀了三條,包括要主動替領導分憂解難、利用好領導的愛好去安排活動、公共場合多贊美領導。開始劉青還有些反感,后來卻聽得認真起來。小晚說這是百度經驗,還有知乎問答,她要讀,劉青就讓她分享來,自己看。電視里放什么劉青無心注意了,倒是在手機上看了三四篇關于如何討好領導的文章。說得都差不多,就是要拍好領導的馬屁,劉青喝完了一杯熱水,換上半杯,對小晚說,精華我們都懂,但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呀。他使喚小晚,幫我在外套衣袋里把藥拿一下。小晚拿著那板寫著莫名其妙外文的藥,這什么藥啊,不認得,是英文嗎?劉青說,是英文好歹還認得個一二三,但眼看著也不是英文啊。小晚說,感冒藥?劉青說,老板給的,說效果好。小晚立馬來了興趣,老板給你藥?人家關心你呀?劉青說,一點藥而已。小晚說,可不能這么說,看來呀,這次主科,你機會大,最近我們都努力努力,好好表現。見劉青不答,又提高音量,聽到沒啊?劉青趕緊說,知道啦,我不一直都很努力嗎?小晚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我說的努力是你說的那種努力嗎?

    老板說得沒錯,他那藥還真有效,隔日劉青醒來,感冒已經好去了一大半。去上班的路上,劉青在心里醞釀了一段話。進了辦公室,劉青特意開著門,時刻留意著。老板辦公室在走廊那邊,上下班都要從劉青辦公室門口經過??彀它c半時,領導的身影終于閃了過去。劉青趕緊起身,先去了趟洗手間,洗了手,順了一下發型,對著鏡子練習了一會兒,再去敲老板的門。網上說,要多贊美領導,那就贊美贊美。早啊,看到劉青,老板說,身體怎么樣了?劉青趕緊倒水一般,把準備好的話說出來,謝謝領導,已經快好了,您這藥,真是神丹啊,現下精神越來越好,您這有什么事,就請吩咐我吧,我一定竭盡所能、克服困難、不折不扣地完成!他說得太順了,順得老板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啊,劉主任這一早,練朗誦呢?劉青臉上瞬間著火一般炙熱。老板立馬又說,藥效再好,也抵不過你多注意身體,現下沒事,有事的時候自然得勞駕你。

    這下老板都客客氣氣的了,劉青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晚上快十一點,劉青才回到家。小晚正在看電視,還是《倚天屠龍記》。茶幾上擺著翻了一半的業務書籍,看來開電視之前,她曾在業務題海里面奮戰。她問劉青,要不要吃點什么?劉青說,不了,晚飯在食堂吃過。劉青換了身衣服出來,電視沒聲了,像默片。小晚正拿著手機,和兒子微信視頻,余光掃到劉青,對著手機說,我們看看爸爸好不好呀?手機里傳來兒子的聲音,好。劉青走過去接過小晚的手機,看到視頻里丈母娘抱著兒子,兩人都使勁長著嘴,兩張嘴巴在視頻里有一些變形。劉青沖兒子說,兒子,你乖不乖啊?兒子晃著手,乖,乖。小晚湊過來,來,叫爸爸。兒子閉著嘴。丈母娘提醒道,叫爸爸。兒子張了張嘴,爸爸。劉青笑著,小晚笑著,丈母娘也笑著,只有兒子一臉懵。保姆從旁邊把兒子抱走,說要去洗澡。劉青問,媽,怎么這個點了還不睡呢?丈母娘說,別說了,晚飯后出去玩,跟人家搶車車,興奮得很,回來就一直要玩車車,不睡。劉青又問了些問題,丈母娘逐個回答,都是關于兒子的情況。末了,丈母娘問劉青,小晚說你要升正科了?劉青有些愣,啊,不是。丈母娘說,那小晚說你就要升正科了。劉青趕緊解釋,是單位準備提拔一些人,每個人都有機會。丈母娘滿懷希望地說,你要是升正科就好了,到那時,小晚調過去,就是分分鐘的事情了。劉青說,媽,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丈母娘說,那就把這一撇寫上。

    掛了微信視頻,劉青直覺心里悶著一口氣。一直以來,他都極不愿旁人問他兩方面的事情,一是自己升職,二是小晚調動。因為兩者都是痛點,是他劉青工作多年的軟肋,最親近的人問也不行,雖然面上好好回答,但心底里是有不耐煩的。等小晚洗澡出來,他有些不高興地問小晚,我說你怎么亂說話,這才什么時候,你就告訴媽說我要升正科了。小晚啊了一聲,我沒說啊。那媽剛在視頻里問我,你沒說難道她還能掐指算上一命?我可沒說,我就中午打電話時說現在是你關鍵時期,有希望上正科。劉青憋了一股氣,被小晚這回答給擋了回來,心里還是不甘,以后這種事少說,這些年你調動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就是沒管住自己的嘴。小晚不高興了,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沒調動還是怪我了。劉青說,沒調動不是怪你,但別走到哪都一副老娘這就要調走了的姿態,聰明的人把事干成了才被人知道,傻子才會沒譜就到處巴拉嘴,最后事沒干成,話倒是傳了幾千里。小晚氣咻咻地坐在沙發上,劉青,說出心里話了吧,這個時候不去想辦法,反倒來怪我了。劉青說,不是怪你。小晚說,不是怪我,不是怪我,你這一句句的,哪句不是怪我?劉青心里更煩躁了,我只是告訴你一個道理,不管什么時候,都要謹言慎行。小晚歇斯底里地打斷劉青,去你的謹言慎行,你倒是謹言慎行地干個事給我看看。說罷,眼淚竟大顆大顆地流下來。

    劉青心里突然后悔了。倒不是說劉青覺得自己錯了,他后悔的是不該吵架,即便自己是對的也不該吵架,因為吵完了還得花時間去哄。在工作中、生活里,遇到不公和不順,他都心里暗示自己忍一忍、忍一忍,然后自我安慰一會兒,心情就好了。但偏偏在小晚這里,常常兜不住嘴,吧拉吧拉說了一通,結果吵起來了。劉青杵在客廳與走廊的過渡地段,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去哄吧,明明自己心里翻江倒海,還有一堆怨言沒說呢, 不哄吧,他又于心不忍。劉青杵了得有三四分鐘,深深吸了幾口氣,嘆著氣,去哄小晚,好了好了,我錯了,不怪你,怪我,怪我。他伸手去搭小晚的肩,小晚甩開他,顫著音,滾。劉青說,你這讓我滾哪去?小晚說,你就只知道怪我,什么都怪我。劉青無力地說,我沒有。小晚說,給你買衣服不喜歡怪我,孩子身體不好怪我,下大雨家里沒關窗怪我,領導不喜歡我怪我,現在就連調動不了你也怪我……小晚的話,像機關槍一樣,掃射著劉青,把他打得七零八落、千瘡百孔,一蹶不振。他知道抗爭無用,索性沉默,一言不發,默默地為她抽紙巾。像一場綿長的戰爭,慢慢落下帷幕,雖然看起來已然平靜,但還時不時地響起一兩槍。小晚沒好氣地說,傻坐著干嘛,還不趕緊去洗澡,也不看看幾點了。劉青心里想,我要是自己去洗澡了,那你還不用眼淚給我當洗澡水了,嘴上說,這就去。

    這一鬧騰,已經十二點過了。劉青擰開水龍頭,涼水從花灑里沖出來,澆得他一個激靈,他調了好一陣,才把水溫調到合適的溫度。流水聲急如馬蹄,千軍萬馬在耳邊奔騰。劉青卻無心洗澡,雙手有氣無力地在身上忙活著,人卻心不在焉。水龍頭一關,衛生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換氣扇的呼呼聲懸在頭頂。劉青突然聽到小區里傳來“啪——啪——啪——”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很有節奏。他趴在衛生間窗戶上,看到小小的小區廣場上,那個老頭一下一下地抽打著陀螺,他揚起手,又使勁抽下,揚起手,又使勁抽下,像一場充滿儀式感的表演。小區里除了他,空無一人,夜色很靜,就他一個人喧鬧著。劉青看著看著,竟然有些看呆了,眼前的狀景,竟變得無聲,高樓間狹窄的灰蒙蒙的夜空,矗立的高樓上少量的亮燈窗口,輪廓模糊的小區路徑,分不清顏色的綠化樹,一盞孤寂的路燈照著打陀螺的老頭,他反復的動作像無休止的不倒翁……

    劉青感到一陣悲哀,一陣莫名其妙無可言狀的悲哀。有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一枚陀螺,不停地旋轉著,有無形的大手,無時無刻不揮動著無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自己,讓自己馬不停蹄地奔忙、日夜不息地轉動。他有過疲倦嗎?有過反抗嗎?有過吧!但漸漸竟習慣了,好像不知疲倦地旋轉,才是他的終極使命。他的腦海里浮現出西西弗斯,是的,西西弗斯,就是那個反反復復推著巨石上山的神話人物。作為一枚陀螺的自己,和西西弗斯,有相似的命運,都背負著某種宏大的咒語,在毫無希望的重復與無意義的希望中麻木地奔忙著。

    正在出神間,小晚猛地打開門,被劉青傻乎乎趴在小小窗口上的樣子嚇了一跳,老公,你這是怎么呀?劉青回過神來,我沒事。小晚拉開劉青,也趴在窗戶看,邊說,業主群里已經很多人表達意見了,也有人給物業反映過了,可這老頭絲毫不收斂啊,你說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劉青答非所問,睡覺去吧。劉青上了床,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快一點。他枕著床靠背,若有所思地打開朋友圈,發了一條動態:為了一個材料,反復查找資料,核對數據,終于圓滿收工,晚安!發送之前,他把可見范圍設置成了“部分可見”里面的“單位領導”分組。而后他又刷了會兒朋友圈,正好刷到肖局長的動態。肖局長發了一條視頻動態,視頻中他正在廚房掌勺炒菜,下面跟了一大堆點贊,三十余條評論,都來自單位同事。劉青想了想,點了個贊,又評論道:領導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那晚,劉青做了個夢,夢到肖局長把他 叫到辦公室,問了好多問題。天亮后卻想不起來問了什么,只記得夢里肖局長一直笑著,淡淡地笑著,看不出來他是什么情緒。他打開微信,看到“發現”那里有數據,興奮地點進去,卻發現沒有一條肖局長的回復。老板倒是在他的動態下評論了,他說:劉主任好樣的,要注意休息!他趕緊回:謝謝領導!為工作,辛苦點沒事!有了領導的關心,再辛苦也是幸福的!劉青發完,心里想,不就是惡心人的話嗎?老子也是會說的。 

    ……

    【作者簡介】

    若非,80 后;業余寫作,作品見《北京文學》《詩刊》《清明》《山花》等刊,著有詩集《啞劇場》、長篇小說《花燼》等多部;現居貴州畢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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