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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0年第8期|梁學敏:舞蹈課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8期 | 梁學敏  2020年08月31日09:17

    窗臺上黏膩膩的,一只飛蟲第三次向著窗戶玻璃撞去。樓道的另外一邊,不時傳來一個尖銳的喊口令的女聲。陳大海在這里已經站了半個小時了。現在他把支在大理石窗臺上的胳膊肘抬了起來,然后撿起兩顆皺巴巴的煙頭,從紗窗下面的小孔塞了出去。天氣多么熱啊,整個后背都被衣服給黏住了。陳大海把手收了回來,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嘆氣的聲音如此之大,陳大海連忙回頭看了看。見沒有人,他再次把腦袋耷拉在肩膀上,皺起了眉頭。讓陳大海悶悶不樂的有三件事,一件是剛才他接到一個電話,上司讓他明天去榆次接一個人,而明天是周六,他本來還答應和孩子去水上樂園游泳的。我為什么不拒絕他呢,陳大海苦惱地想。第二件事是房子的事,四年前,陳大海在河西買了套房子,說是兩年交房,但一直拖到了現在,一次又一次有消息說馬上就要交了,今天又傳來消息,說是五月份肯定交,但陳大海感覺,這次仍然會像以前一樣泡湯的,想到這點,他就恨不得打碎點什么東西。

    最后一件是剛才上樓梯的時候,他偶然聽見兩個家長的對話。其中一個說,她肯定會拖后腿的。我不知道為什么老師要帶她。另外一個說,可不是,她從來沒跳到點上去,要么快要么慢,咱們孩子的成績會被她拖下來的。陳大海馬上就想到,這說的是應該他的女兒,女兒報的舞蹈班周六要去參加市里的比賽,陳大海知道,女兒從小就沒什么運動天賦,他跟老婆說過幾次不要讓女兒學跳舞了,老婆都不同意,她說又不是要做舞蹈家,只是鍛煉鍛煉身體而已。那就別參加比賽,就練舞就行呀,陳大海說。可是他女兒不愿意,因為比賽有比賽的專門服裝,看上去很漂亮金光閃閃的,她非要參加不可。

    陳大海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女兒學跳舞的學校樓梯間。這所舞蹈培訓學校在十八層,租用了門對門的兩套樓房。培訓教室的門上、墻上到處都貼著在各個電視臺演出的學生照片。平時女兒僅在周日上午跳舞,但是這次因為周日有比賽,而有的動作還沒熟練,所以今天和明天下午都得來練,從六點到七點半。今天女兒還上學,學校五點一刻才下課,所以時間很緊張。陳大海幾乎是帶著女兒一路跑到了肯德基,吃完飯到了教室,還是遲到了幾分鐘。

    剛才一上來,看到樓道兩側坐著的家長們,看到他們交叉在樓道里的腳,陳大海就覺得喘不過氣來,他把女兒送進教室,然后直接來到了樓道盡頭的樓梯間。女兒上舞蹈課的時候,他常常在這兒待著。從窗戶玻璃看下去,街道變得又窄又長,擠著滿滿的車。陳大海煩悶地想了會事情,突然間發現,路燈都亮了,天黑了下來。身后的樓道里家長們的竊竊私語傳來。還有熟悉的韭菜和香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

    陳大海一邊看著對面的窗戶一扇扇亮了起來,一邊想到上司蠟黃色的臉,那上面一直有一層油光。我又不是你的私人秘書,怎么能讓我給你干私事呢?陳大海對上司的厭惡不止這一點,他還厭惡上司跟自己說,在我退休之前,我一定要把你提拔起來,他說的就好像自己能做成這件事似的,他還厭惡他……

    有腳步聲從樓道里走了過來,陳大海連忙往樓梯下走,他不想和陌生人待在一起,尤其是別的學生的家長,他最害怕孩子和別的孩子打招呼,孩子和別的小朋友打了招呼,他就覺得應該和對方的父母說點什么,但是他又沒什么可說的,只能站在原地。陳大海在樓梯拐角處停下來,靠在墻上,如果對方往下來走,他就到下一層去。對方腳步聲停了下來,腳步聲很沉,他想象對方是一個身體胖大的男人,家長們中間有好幾個這樣的人。也許是那個一直看手機的,他無論什么時候都在看手機。陳大海聽見對方正在打開窗戶,他此刻應該正站在他剛才所在的地方。

    不知道對方在這里還要待多久,這本來是陳大海習慣待的地方,他看著黑暗中閃著綠光的安全出口標志,又開始想起來了,上司剛剛爬到這個位置上并沒有多久,陳大海還記得,沒升職之前上司坐在桌子后面,灰頭土臉地說,你千萬不要像我這樣,坐在這兒,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那時候他能一整天坐著,也不發出點聲響,到下班的時候,因為長時間對著電腦,他的臉上泛出一層油光。現在呢,他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動作比原來也多了,話也比原來多了,樓道里常能聽到他的喊聲,他叫這個人的名字,叫那個人的名字。如果我跟他說他的變化,他會是什么反應呢?

    傳來擤鼻涕的聲音,陳大海突然清醒過來,這是那個站在窗戶旁的人發出的。陳大海聽到擤鼻涕的聲音就會難受,就好像你分明感覺有個地方在癢,但是怎么抓也找不到確切癢處的感覺。咬著牙忍了半天,那個人終于停了下來了。陳大海等了一會,周圍沒有聲音傳來。說到變化,上司還有另外一個,他變得愛磨蹭起來,原來出個門,一起去哪兒辦個事,他每次都不會遲到,現在呢,他沒有一次準時過的,哪怕兩個人一起去吃個午飯,他出門都會用半天,讓陳大海在樓道里等,有時候他出來了,抓著門把手就好像忘了什么似的,又返了回去,幾乎每次都是這樣。陳大海腦子里出現上司發黃的牙齒,他坐在會議室的桌子前,一邊抽煙,一邊把茶杯端起來喝一口。杯子里每次都滿滿是擠在一起的茶葉。

    那個站在窗戶旁邊的人又弄出了聲音,這一次把陳大海給嚇了一跳,陳大海一直以為對方是個男的,結果對方是個女的。她開始打起了電話。她說,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我真的求求你行不行,不為了我們為了孩子行不行?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好像馬上就要哭出聲來了。我知道,她說,我知道,我也一樣,你以為我就不會碰上你這種情況?我每天都會,你那不算什么,同樣的話,我都聽過一百遍了。今天下午,她還對我說讓我滾,我也跟你說過,她每次開會都要當著我們的面放屁,比你那還要糟糕,真的,但是沒有辦法,哪兒都是這樣的。你不要想那么多,她停了一會兒,應該是聽對方說話呢,現在她又說起話來了,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就是打個電話而已,你打過去就道個歉,你就說我錯了,你就照我這么說,你就說,我錯了,我下午太沖動了,我誠懇地跟你道歉,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我保證,我家里……好的,不說家里,你實在不想說,就別說了,你就道個歉,你就說你需要這份工作,你就說我還想回去上班……

    陳大海聽不下去了,他慢慢地,躡手躡腳地沿著樓梯往下走,他都忘記自己走了多少層,停住了腳步,推開樓梯間的門走進了樓道里。一進去,他就瞇起眼睛,光線太強了。前方,一塊巨大的玻璃門,玻璃門里有一個巨大的魚缸,一個穿著黑色絲襪黑色套裝的女的,站在玻璃門里的柜臺那里,這些亮閃閃的圖像,讓陳大海馬上又退回了樓梯。

    他想起來了,這里是一個健身房,每次送孩子過來時,都會在大樓前碰到發傳單的業務員。電梯里也有這個健身房的廣告。剛才那個女的多漂亮啊,陳大海想,她的胸部挺挺的在衣服里。

    陳大海沿著樓梯往上爬,等他回到十七層的時候,發現上面那個說話的女聲不見了。陳大海裝作路過的樣子,沿著樓梯繼續往上走。窗戶邊沒有人了。陳大海聽了聽,樓道里還和之前一樣,遠遠傳來嗡嗡的對話聲。陳大海又把胳膊支到窗臺上,馬上又抬了起來,因為窗臺上濕濕的一片。

    家長們請過來,樓道里傳來老師的聲音,陳大海走回去,看見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人們全往教室門里走,后面的伸著脖子。大家可以拍個照片,老師拖長了音調說道,還有,今天就會把大后天比賽的服裝發給大家,大家千萬保存好,不要弄丟了。陳大海沒有進去,他站在外邊,等著里面又跳了一遍之后,領著孩子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剛吃完飯,上司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他說讓陳大海早點出發,他已經把陳大海的電話告訴了對方。陳大海喝了一罐紅牛,盡管如此,他在半路還是感到瞌睡,把車停在路邊的陰涼地里睡了十分鐘。結果剛進榆次城,上司的電話又打過來了,你還沒到嗎?他問。陳大海說,馬上就到。你快點,上司說,對方等了好一會了。

    陳大海照著導航到了目的地,給對方打電話,通話后他才發現對方是一個女的。她在電話里對陳大海說,稍微等會,她就出來。

    陳大海把車靠邊停著,這是一條雙向四車道的路,邊上人行道很窄,沒有自行車道。他停在這兒,對于過往車輛形成了障礙。這讓他很緊張,還好的是,現在一點多,并不是高峰期,來往的車輛還不多。

    盡管榆次離太原很近,但陳大海還沒有來過,他看了看四周,和太原的街道也沒有多大的區別。路對面也有藍色鐵皮圍起來的工地,黃色的吊車臂伸在空中一動不動。這么多年,一直有一個傳聞,說是榆次要和太原合并,每次說的都好像是真的似的。

    陳大海計算了一下時間,心里想,這樣倒比原來要好一些,原來說三點來接,在半下午,也就意味著整個下午都不見了。現在呢,回去大概連三點都不到,還有幾個小時的整塊時間,干點什么呢?游泳的事取消了,老婆說晚上還得跳舞,第二天還得比賽,太累了,下星期再說吧。還好的是,陳大海家的孩子比較聽話,沒有什么反對意見。陳大海可是見過別的小孩,一不如意就大喊大叫,大哭大鬧。不過一轉念,他又想,為什么自己家的孩子是這樣呢?應該和他老婆的性格有關系,他又想,自己的孩子長大后,會不會和自己一樣,也不敢拒絕別人,活得窩窩囊囊呢。想到這一點,他竟然有點害怕。他想起女兒還小的時候,有一次他帶著她去院子里的滑梯上玩,女兒在滑梯上站住了,后面有一個小朋友,他對女兒說,不要站著,要往前走,但是女兒沒有動,扭回頭向后面已經挨住自己的小朋友看,他朝她大喊,快往前走,沒看見擋著別人嗎,女兒呆住了,被他的大聲給嚇了一跳,竟然咧著嘴一副要哭的樣子。他伸手把她從滑梯上抱了出來,放在地上,給后面的小朋友讓開了路。你哭什么,不要擋別人的路,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啊。他抬起頭,突然發現一個老太太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好像從那之后,孩子就再也沒做過擋別人路的事情了,但是他有時候就覺得,是不是自己做錯了呢,當他看見別的小孩大吵大鬧,家長并不怎么管理的時候,他想,自己孩子長大后,會不會被這些人給欺負?安分的孩子是因為遺傳還是教育的原因呢?他多希望是遺傳因素啊。

    二十分鐘過去了,那個女的竟然還沒有來。陳大海再次打她的電話,她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就過去。掛了電話后,陳大海特別想給上司打個電話,你這是什么朋友啊,陳大海想說,我都等了二十分鐘了她還沒來。再不來我就走了啊。他甚至想了一下如果那個女的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走了,不知道她會有什么反應。

    盡管她說快了,結果又用了七分鐘,她才過來。她戴著一副遮住了半張臉的墨鏡,上了車也沒有摘下來。她的兩條手臂很白,和紅嘴唇銀色尖頭高跟鞋一起發出光來。她一坐進后座,一股濃烈的香氣就充滿了車廂。她不是一個人,還帶著一個幾乎和她一樣高的男孩,男孩很胖,穿著阿迪的衣服褲子鞋,鞋子上有金色的條紋。

    她向陳大海道歉。說自己本來要走,結果又來了個客人。陳大海說沒關系。

    陳大海開著車往前走,他們在后座上說起話來。

    男孩問,媽媽,剛才那個人辦了多少錢的卡?

    女的說,八千的。

    男孩說,媽媽我覺得她以后肯定能成咱們的固定客戶,我看見她跟你說話時,眼神顯得特別羨慕。

    女的說,真的嗎,媽媽沒有注意到。

    男孩說,媽媽我發現你現在越來越表現好了。

    女的說,媽媽要為了你努力,你也要努力,媽媽最近給你看了個班,打算給你報上。

    男孩說,是一年三萬六那個嗎?

    女的說,我之前跟你說過?我都忘了。

    男孩說,我聽我們班好多人說那個班特別牛,但是太貴了,沒人報。

    女的說,媽媽掙的錢都是為了你。

    男孩說,媽媽你知道嗎,你比我們班許多同學爸爸媽媽加起來都賺得多。

    陳大海把車停在公交公司門口,母女倆下車后離開了。我姐姐住在這里,女的最后跟陳大海說的話是這樣的,我父母都是太原人,我在太原也有買的房子。

    陳大海正往后倒,都快倒到馬路上,馬上就能上主路開走了,一輛車鳴著笛沖了上來。陳大海把腦袋伸出去,對著后面的人說,我要出去,請讓一讓。一個圓滾滾的腦袋在駕駛室里一動不動。陳大海再次把腦袋伸了出去。后面的車門突然打開了,那個大漢走了下來,他向著陳大海走了過來。就在這時候,陳大海的手機響了,他看見是上司的號碼。你什么意思?那個人一只手抓著陳大海的車窗。我要倒車,陳大海說。這他媽是小區門口,這他媽是入口你看不見啊,大漢說。你們他媽的都是怎么想的,跑到別人小區門口來倒車?

    陳大海想喊剛才的女人,但是她的距離已經遠到幾乎看不見了。實在是不好意思,我送個朋友,陳大海說,不好意思哥們,你給我讓一下吧,要不然你也進不去。大漢返回了自己車上,停了足足有兩分鐘,才把車往后倒去。

    上司的電話又打了過來。送到了嗎?他問陳大海。陳大海停頓了有幾秒鐘沒有說話。喂?陳大海?上司在那邊叫道,喂?陳大海你說話。陳大海說,送到了,她和她兒子應該都已經回了家了。陳大海急著想掛電話,但上司的話沒完沒了,你覺得她怎么樣?長得怎么樣?身材呢?上司的問題一個接一個,陳大海只好放慢速度,把車停在了路邊。陽光太刺眼了,他把遮陽板放了下來。

    晚上,陳大海又帶孩子來跳舞了,他覺得累,拿著手機,像別的家長一樣,坐在樓道里的椅子上。他的右側坐著一個老年婦女,拿著一堆紅白兩色的宣傳頁,她一邊看一邊念出聲來,她呼吸的聲音很大,呼哧呼哧的。他的左邊是打開的教室門,可以清楚地聽到里面傳來的喊聲,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聲音很大很尖,仿佛用盡全力才喊出來似的。

    我們太軟弱了,業主群里有人說,開發商太欺負人了。我們必須維權。

    另外一個人說,同事比我晚買兩年,現在都住進去了。

    唉,還有人說,本來買的準備結婚用,現在孩子都要上幼兒園了,還落不了戶。

    這些話這些年在群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現在看起來都沒什么感覺了。

    一交房我馬上就賣。一個女的說,我也不想住了。

    沒有大紅本你怎么賣?有人說。

    大紅本應該沒問題吧,咱們都網簽了。那個女的說。

    這樣的消息也常常會有,老有人把情況說得很糟,剛開始陳大海看到的時候覺得惱火,他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很有受虐癥似的,老是提供一些負面消息呢。不過情況總是按照那些人說的進行,讓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陳大海關掉了業主群。他進了朋友圈。手指扒拉著屏幕往下拉。他突然發現有一個好友申請,打開一看,是一個女的,面貌有點熟悉。過了好一會,他認出來了,這個女的正是下午他替上司接的那個女人。他通過了她的好友申請。

    下午麻煩你了,女的說,我的車被人撞了,剛修好,所以麻煩你了。

    沒事的,陳大海回復說。他打開對方的朋友圈,看見第一條就是一個奧迪方向盤的照片。配文是:還是自己的車開著舒服,我現在都坐不慣其他牌子的車了。

    陳大海繼續往前翻對方的朋友圈,他把那些自拍照一個一個的點開。這些自拍照看上去要比本人漂亮得多。突然間,陳大海發現了上司的留言。

    返回去從最新的看起,陳大海發現了許多條上司的留言。這個女的前天發了一條說,怎么辦,明天想回太原的房子看看,但是車子還在4S店。上司回復說,我安排個人去接你。這個女的一條自拍照下面上司留言說,太性感了,真想哪天見見你本人。還有一條,上司回復說,雖然未曾謀面,但你已潛入我心。

    陳大海發現自己的手都在發抖。原來這個女人僅僅是上司見都沒見過的一個網友。陳大海把舉著手機的手放下,他害怕別人看見自己的手抖。但是即使放下了也不行,他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要抖起來了。

    陳大海站起來向著樓梯間走去,一個老頭迅速地向著他的位置撲去,把椅子撞得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把胳膊肘支在了窗臺上后,陳大海不再克制自己了。他的身體整個抖動起來,并且越來越劇烈。胳膊磕在窗臺上,他越是想在胳膊上用力,胳膊越是磕得厲害。陳大海把胳膊拿了起來。用腹部抵著窗臺邊。他就那么抖了許久。

    最終,在深呼吸了好多次之后,陳大海終于能恢復成慣常的姿勢了。他裝作像往常一樣,目光從對面的一層一層的窗戶往下看。他再次看到了那扇磨砂玻璃,也許里面的住戶不知道,當他上廁所的時候,外面的人是能看見他的肥大的身軀的。一只鴿子落在對面的一個窗臺外面,不時扭動著腦袋。

    說好的從六點跳到七點半,當陳大海看表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半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眨眼間就消失了。陳大海返回了樓道等著,舞蹈課還絲毫沒有結束的跡象。座位坐得滿滿的,陳大海只能靠墻站著。對面坐著的人們可以看見教室里的情景,他們伸著腦袋往里面看著。

    陳大海已經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了,這些臉他也都熟悉了,他想和一個盯著他看的老年男人對視,但很快就敗下陣來。對方突出的眼珠一副要找茬的模樣。他試著多看一會那個總是穿著不到膝蓋的短裙的女的,也敗下陣來了。

    其中一個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個胖圓臉,臉上滿是疲憊的表情,但是她坐得直直的,看著教室,眼睛幾乎一下也不眨。

    突然,教室里傳來跑動的聲音。陳大海把身體從墻上抬起來,看見有孩子跑了出來,有家長問,怎么回事?孩子回答說,休息一會。那個老太太放下了宣傳單,伸出手摟著一個女孩。你餓了嗎?女孩說餓了。老太太說,我給你帶了吃的。女孩吃起面包來,她還喝酸奶。陳大海又靠回了墻上。

    胖圓臉身邊也站著一個孩子,胖圓臉打開塑料袋,里面是韭菜餅子,陳大海已經聞了一晚上這個味道了,原來是這個人的。小女孩咬了幾口,對著水杯喝了水。

    胖圓臉在女兒耳朵邊說話,聲音很低,但是陳大海聽見了,她說,你后面的手伸得不直。

    陳大海又看表,已經七點四十了,這還只是休息。既然七點三十結束不了,為什么要通知說七點三十呢?如果說要跳得比一個半小時長,陳大海完全可以回家休息一會,然后再來接。而不是一直坐在這里等。每個人都說話不算話,陳大海想,不講規矩,不把別人的時間當一回事。

    一個老太太走了出來,他是學校負責人的母親,當她第二次經過時,突然對小孩們說,你們別在樓道里,馬上就要比賽了,不要感冒了。第三次經過時,她對大家說,家長們可以進去了,可以拍照。

    就好像有人摁下了開關似的,坐在椅子上的人們一下子全站了起來。大家都起來后,陳大海也站了起來,后來發現還是有一兩個玩手機的人沒站起來,但是現在再坐下有點奇怪,他隨著大家進了教室。

    他的位置靠后,看不到孩子,他也沒有打算變一下位置,他甚至有點害怕看見孩子跳舞。

    舞蹈分為兩組人,一組穿白色衣服,另外一組穿金色衣服。穿白色衣服的年齡要大一些。先是白色衣服的四個人跳,然后黃色衣服上場一起跳,她們揮動胳膊啊,抖動手里的手帕啊,站起跪下啊。其中白色衣服的有一個動作,跪在地上,上身前傾,右手抬起來,豎著擺出鳥嘴巴的形狀。

    每次送孩子來學跳舞,陳大海都能聽見教室里干巴巴的喊口令的聲音,那聲音又用力,又沒有悅耳的感覺,他甚至為喊出這個聲音的人感到害臊,現在他看見對方了。

    這是一個很瘦的女的,衣服就好像搭在身上似的,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此前陳大海一直以為老師們都是學校的學生兼職。這個女的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當她扭過來跟家長們說話的時候,仍然也是那種難聽的音調。她說話時一只眼睛高一只眼睛低,嘴巴歪著,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的動作一刻也停不下來。

    她靠在墻上的鏡子上,突然間向其中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走過去,那女孩正在做鳥嘴那個動作,她走過去后,在女孩的手上連續打了兩下,要離開時,又返回來打了一下。要把手給我伸直,她說。

    陳大海并沒覺得這個女孩的動作比別的女孩不標準。就在這時候,陳大海一轉頭,看見了剛才那個胖圓臉,她竟然找到了一個位置坐在椅子上,她坐得直直的,看著前方。臉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這時候陳大海才發現,那個被老師打手的女孩正是剛才她身邊吃東西的女孩。

    燈光下看起來,女孩要比胖圓臉漂亮一些,不過也是胖胖的。她用力地跳著,臉上都是汗珠。

    終于,舞跳完了,剛才的老太太又走了進來,她跟大家說,明天早上七點半,一定要準時到幼師學校,比賽在那里舉行。家長們還要記得,給孩子化好妝,把衣服都帶齊了。

    大家站在電梯外,等著電梯。一共兩部電梯,左邊的只在單層停,右邊的只在雙層停。陳大海和女兒每次出來,如果看見人多,他們就會往上一層,走到十九層頂層,這樣人就會少一點,但今天他們出來得比較早,幾乎是第一個走到電梯旁的,所以陳大海就打算在這層等著。

    陳大海帶著女兒站在電梯的右側,以免有人從電梯里走出來。

    第二個出來的是那個看傳單的老太太,她帶著孫女直接走到了電梯門口,正擋住門,她好像根本不在乎電梯里的人怎么下來。后來出來的人,要么在電梯左側,要么跟在老太太身后,很快,電梯門口就站得滿滿的了。

    電梯門打開了,里面只有一個人,她往外走時,讓了好幾次,終于費力地走了出來。

    突然間,電梯就變得滿登登了。

    最后走進來的,是那個胖圓臉,陳大海是倒數第二個走進電梯的。

    陳大海拉著女兒的手。他看見,胖圓臉女兒臉上有淚痕,現在還在抽泣。胖圓臉正在講電話。

    你別說了,胖圓臉對著電話說,我進了電梯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別廢話了好不好,她突然喊了起來。然后她狠狠地把電話掛掉。臉對著電梯門。

    一瞬間,陳大海覺得血往上涌,他聽出來了,這個女的正是昨天晚上自己在樓梯間聽到的那個聲音。

    陳大海想顯得放松一些,他盡量控制自己的呼吸。

    電梯下行。在十六層停住了。站著兩個女的,其中一個穿著高跟鞋闊腿褲戴著墨鏡,嘴唇紅紅的,臉上白白的。看見她的第一瞬間,陳大海甚至心跳加快了一下,他以為自己看見的是昨天給上司接的那個女的,她們太像了,這個女的竟然也穿著一雙銀色尖頭高跟鞋。所不同的是,這個女的的墨鏡邊是金色的,并且很亮。另外一個女的穿著運動裝,背著個包。

    她們兩個走了進來。陳大海被人們帶動著往后靠了靠。他使勁拉著女兒的手。

    闊腿褲女的抬起手扶了扶自己的墨鏡,一股香氣彌漫在電梯里。

    闊腿褲女的說,你這樣不行,你給她們開的工資太高了,這里房租這么貴,我去過多少個美容院了,沒見過你們這里這么高工資的。你得給她們減工資,要不就直接辭了她們,再找人,怎么可能用這么高工資呢。

    運動服說,都是些老員工,我也覺得有點高。你們那里低么?

    闊腿褲說,我沒有一個店像你這么高工資的。

    電梯在十樓又停了下來,電梯門一開,就聽到震得地都在顫動的音樂。

    門口站著三個人,都是女的,這三個女的都是陳大海經常能碰到,她們是健身房發傳單的。

    她們畫著濃妝,穿著統一的粉色運動緊身衣,頭發一個是紅色一個是黑色,另外一個是紫色。

    三個中紫色頭發那個,沒有絲毫猶豫就朝電梯里走進來,另外兩個猶豫了一下,也往里走。

    人們開始調整位置,闊腿褲女和運動衣女站到了右側邊上。胖圓臉和陳大海站在了后來三個女的的后面。胖圓臉用手護著女兒推著紫頭發,以免擠到女兒。

    紫頭發回頭看了一眼,皺了下眉頭,一挺腰就往后靠,后背貼著胖圓臉的手,胖圓臉的手,一下子挨在了女兒臉上。

    你慢點好不好,胖圓臉說,有孩子呢,看著點。

    紫頭發扭回頭看著胖圓臉,瞪著她看。胖圓臉沒有和她對視,仍然用手護著女兒。

    紫頭發翻了個白眼,回去和自己的同伴說起話來。她一邊說話,一邊往后靠。胖圓臉不得不用力頂著對方。你不要擠了好不好?胖圓臉說。

    電梯你家的啊,紫頭發幾乎是喊了起來,哪兒擠了,把你擠壞了嗎?給我看看,哪兒壞了?

    陳大海低著頭,看著胖圓臉用力的手,他聞到紫頭發散發出來的香氣,女兒也低著頭,陳大海突然發現,女兒把自己緊緊縮在一起,好像不想占據一丁點空間似的。

    陳大海伸出手,推住她用力往前。紫頭發皺著眉頭向他看來,你干什么你?她的聲音更大了。

    陳大海看著她肥厚的上嘴唇,看著口紅上面淡淡的胡須,他揮起拳頭打在了對方的臉上。

    紫頭發捂著自己的臉。陳大海再次舉起拳頭,又對著她的臉打了出去。

    接下去他用最快的速度,比平時訓練時快好幾倍的速度(從一年前開始,陳大海在網上找來拳擊教程,跟著在家里練習,這一年來,他幾乎沒有中斷過),擊打對方的肉臉。

    這時候,紫頭發以及她的同伴終于反應了過來,兩個來抓陳大海的手,另外一個對著陳大海的臉撓過來。

    剛才擁擠的電梯,現在竟然給他們騰出了一個足夠活動的空間。

    陳大海用右手一扒拉,把她們的攻擊撥到了一邊,繼續對著剛才的臉擊打,他都不記得自己對著她打了多少拳了。

    有那么一會,陳大海想到了后果,但馬上,他就把這個念頭拋開了。他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

    突然,陳大海覺得衣角被拽動,接著他聽見女兒的叫聲,爸爸,我的水杯忘帶了,落教室了。

    他回過神來,發現電梯停在了四樓。剛才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胖圓臉和紫頭發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不過可以看得出來,紫頭發現在身體傾斜著,幾乎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了胖圓臉的胳膊上。胖圓臉一副用盡全力的表情。

    電梯到了一層,陳大海和女兒讓到一邊,讓別人出去,他們還得返回去取杯子。

    紫頭發出去后,對自己的同伴說,碰上這種嘴賤的……

    那個闊腿褲女的對同伴說,真的,我沒見過這么高工資的……

    沒有其他人搭乘電梯,陳大海和女兒回到十八樓。你去拿杯子吧,他對女兒說,女兒向教室跑去。

    陳大海走到電梯對面的窗戶邊,他用胳膊肘支著窗臺,他用盡全力地克制著,他覺得喉嚨發緊,馬上就要哭出聲來。

    一只蒼蠅在空中盤旋了一下,向著窗戶玻璃飛去,接著它一次又一次在玻璃上撞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陳大海坐在車里,等著女兒跳舞比賽結束。因為附近沒有停車場,他只能停在路邊,自己待在車上。不一會,老婆就給他發了好幾條微信,他打開一看,全是女兒比賽的視頻,他打開看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中,手機振動個不停,這又是業主群里的人們在說話了。

    女兒跳得很好,動作舒展并且完全跟音樂合拍。可以說是這些人中間跳的最好的一個。陳大海想太奇怪了,我在哪兒來的女兒跳舞很差的印象呢?

    梁學敏,1981年生于山西陽城,曾用筆名手指。現供職于太原文學院。小說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暴力史》、《鴿子飛過城墻》、《李麗正在離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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