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第8期|朝顏:樟樹下,外婆家(節選)
一
一群老樟樹,時常綿密地鋪進夢境里。順著它們揮舞的長臂,童年,外婆,鄉愁,時間的經緯,無數次重新映現在一座名叫樟樹下的村莊深處。
許多年過去,你仍固執地將這一片地方稱作外婆家。正如現在,大巴車從瑞金市區,經沙九公路,往西北郊進發八公里,一路暢行開進了村委會門前的寬闊停車場。車上走下來一群來自全省各地的文藝家,作為其中的一員,你忍不住動情地向眾人指認它在你生命中的特殊意義——外婆家。
其實,外婆十幾年前已長眠于村后的一座山岡中。踏上這片土地,既熟悉又陌生。兒時鉆進鉆出的土房子、老洞水、泥巴路、豬欄牛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黛瓦白墻的徽派建筑,還有整潔的水泥路、青磚地。原來供全村人洗衣服的泥堰池塘,如今已用片石砌得方方正正,成了荷花池。一口用來汲取飲用水的簡易水井不見了影蹤,你還記得,井面上墊著一塊濕滑的木板,上面長滿青苔。媽媽說,有孩子從那里滑下溺亡過。現在,人們用的是自來水。
唯有那群老樟樹還在,還記得一個小女孩曾爬上一棵駝背的樟樹,嬉鬧、唱歌、捉迷藏。還用寬大的枝葉覆蓋一座村莊的日升月落、炊煙裊裊。五十六棵這樣的老樟樹,圍繞著一個村莊,已經活了一百年甚至幾百年了,它們用自己的存在和氣息,成就了一個村組的符號,也豐滿了幾代人的記憶。
樟樹,是贛南人的風水樹。在房前屋后,在溪河兩邊,在村頭村尾,人們栽種它,熱愛它,崇信它。炎夏時坐在它的濃蔭下歇歇涼,盛大節日時在它腳下敬炷香,有了折磨人的難腸事時拜一拜它,對它傾訴一番。樟樹下村組所在的行政村,叫作潔源村,是贛南許多遍植樟樹的村莊中的一個。如果再往前追溯,早在蘇區時期,整個潔源村名叫樟樹鄉,隸屬于下肖區。
村里的人,大半姓歐陽。一座祠堂,承載著他們的姓氏或宗支的脈絡。而村史館,則記載著整座村莊的歷史。在村支書的指引下,從村委會辦公樓登上二樓的村史館,你仿佛進入了時光隧道,那些過去的人,過去的事,還有過去的生活一一復現。看了那些老物件,聽了那些老故事,你猜想,在那些老樟樹鋪就的綠底色之上,最鮮艷的莫過于紅色了。
這是一座地道的紅軍村,“那個時候,潔源的天是紅的,地是紅的,人心也是紅的。”村支書說。村里人念念不忘的,有“七個兒郎當紅軍”的故事,也有“一家五兄弟齊革命”的故事。要活命,要翻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每一個普通人,朝著一個相同的方向迅疾奔涌。
“七子參軍”故事中的主人公歐陽汝明,是在苦水中泡大的潔源村人。父親早逝,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常靠要飯度日,飽受土豪地主的欺負。十幾歲開始,他便是田間地頭的勞作主力,但二十八歲才得以結婚。1928年,當革命的火種在瑞金點燃時,歐陽汝明決定把兒子們送去前線當兵。他做好了老母親劉氏的思想工作,又挨個說服了兒子投身革命。他的大兒子歐陽克茂參軍時,不到三十歲,他的小兒子歐陽克榮隨紅軍北上時,剛滿十六歲。悲傷的是,他的七個兒子,全部壯烈犧牲在了長征路上。
你不知道作為烈屬的村民歐陽汝明,是怎樣度過了他的余生。但是你知道,1934年,在擴紅運動中,潔源村榮獲過一面“擴紅第一村”旗幟。你還知道,蘇區時期僅一千余人的潔源村,支紅支前人員共有四百多人,其中一百八十六人參加紅軍或在蘇維埃政府工作,一百零五人為革命犧牲。新中國成立后,被正式認定為革命烈士的有八十九人。
那時候,為了支持革命,潔源村人民不僅踴躍報名參軍,還甘愿吃紅薯渣、挖野菜充饑,慷慨捐糧捐款,踴躍獻鞋獻物,幾乎窮盡了自己的所有。潔源村人是這樣,瑞金縣人是這樣,整個贛南,整個江西的所有紅色區縣和村莊都這樣。在樟樹下村組,參加紅軍后一去不返的人有許多,回來的只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外公的滿叔叔。只是,他受過傷,回歸的已是病體殘軀了。
你還記得,外婆家常年住著一個老人,叫觀發娣奶奶。她的丈夫,丈夫的兄弟、堂兄弟,全都去參加紅軍了,沒有一個人回來。孤身一人的觀發娣奶奶帶了一個養女,與三舅從小青梅竹馬,結為夫妻,成了三舅母。后來,觀發娣奶奶搬到了外婆家生活,成了全家人的奶奶,被恭順養老,直到高壽送終。
這樣的故事,村子里每家每戶都能講出一兩個。離樟樹下不遠的村莊里,還發生過一個流傳更廣的故事——“八子參軍”。下肖區的楊榮顯老人,八個兒子去當紅軍,一個都沒有回來。而今,故事早已搬上了贛南乃至全國的舞臺,每演一場,泣聲一片。
潔源村所在的鄉鎮——沙洲壩,是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所在地,也是“二蘇大會”召開的地方。距村子兩里開外,還有一口聞名中外的井,叫紅井。挖井和吃水的故事,印在了小學一年級的課本里,也印在了沙洲壩世代人們的心上。現在,懷著飲一口紅井水的心愿,來到沙洲壩的人,男女老幼,絡繹不絕。
二
也許,正因為這里的顏色赤紅赤紅,正因為這里的人們傾其所有,時代留給這里的創傷,竟綿延了幾十年。落后,竟一度成為潔源村的代名詞。窮,是樟樹下人命運中無法繞開的一段過往。
幾聲鳥鳴隱入稠密的枝葉,陽光在葉隙間跳蕩,你聞到樟樹的香氣,像聞到一股源自光陰的醇釀。時間過去了幾十年,從你圍著其中一株樟樹的斑駁枝干轉圈圈開始,老樟樹似乎還是那樣老,又還是那樣年輕、壯健。它們一直在生長,在見證,在擁緊整個村子的世事沉浮。
你的思緒游離了人群,無法遏止地沉陷于深情,沉陷于往昔的回憶。
念書前,你是外婆家的常客。父母忙得腳不沾地的年月,一個無人看顧的野孩子,多么需要一個隨時可以倚靠的溫暖懷抱。外婆給了你一張共臥的床鋪,還有許多個在鼾聲中入夢的夜晚。只是,她和三舅三舅母共同生活的這個家很窮,給不了你像樣的吃食。有一年夏天,三舅母種了一大塊地的胡蘿卜,于是到了收獲季節,餐桌上便每天都是這一樣菜,葷腥就更別提了。你瘦弱,敏感,膽小,食欲總是不佳,又從不敢像表弟妹那樣無所顧忌地吐露愿望。外婆擔心你瘦得不成人形,便每天晚上在你飯碗底下悄悄埋一個煎荷包蛋,用眼神暗示你到門口屋坪趁黑吃掉。那時候,雞蛋是不舍得自己吃,要拿去賣錢的。外婆甘冒婆媳不和之風險,給予你的特殊慈愛,何嘗不是窮人不可言說的心酸。
那時候,村子里除了樟樹,長得最多的是松樹。屋后山岡上的黃土地總是那么貧瘠,密密麻麻的松樹永遠是一副長不大的樣子,面黃肌瘦的,像你。你喜歡爬駝背樟樹,也喜歡跟著外婆去松樹林里摟松毛,外婆拿竹筢子一路筢過去,將松毛一層一層壓進畚箕。你避開那些不會說話,但總是自帶神秘和恐怖的土墳堆,提一個小竹簍去撿松蛋子,撿一會兒,就喚一聲外婆。天色向晚的時候,你們踩著夕陽的尾巴,滿載著戰果回家去。這些東西,都是引火做飯的好燃料。外婆還要戴著硬邦邦的帆布手套卷蔗毛,將帶茅刺的甘蔗葉子抓住,團成一個個結實的小卷兒,曬干,堆在雞圈的上方,以備送進灶膛,燒出一日三餐的熱飯菜。
那時候你怎么會想到呢,現在的樟樹下人,再也不用四處尋找燒灶的燃料了。你隨意走進一戶人家的廚房,電磁爐、電飯煲、液化灶……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物資匱乏、與窮為伍的日子已經像一本舊書翻了頁。如果你問一個村里的小孩,能天天吃上雞蛋嗎?說不定會收獲一個瞧不上的白眼:“天天吃,膩死了。”
村后頭,松針一日一日地爛在黃土地上,似乎連土地也變得肥沃了。出松樹林往前走一里路,有大舅承包的臍橙園,一年四季長得郁郁蔥蔥,賣果的收入,供大舅和表哥表弟各自建起了氣派的新屋。后來,他們又加種了奈李、甜柚,還在果園里散養母雞和花鴨,讓它們吃蟲子,啄青草,一只只養得肥肥壯壯的。賣土雞蛋,也賣土雞土鴨,價格比市場上貴,卻依然搶手。受了大半輩子窮的大舅和大舅母,笑聲一日比一日爽朗。
2013年冬天,表弟在村委會旁邊的祠堂里辦圓屋酒。你開著新買的帕薩特,載著爸爸和女兒去吃酒席。村前的余坪上,停車位畫得明朗大氣,車技不佳的你順利將車停得穩穩當當。祠堂里擺滿了大圓桌,大舅正滿面紅光地招呼客人。他說,自從村里統一規劃建設后,在祠堂里辦喜事就闊綽多了。酒席上用的幾十只雞和鴨,全是自己果園里養的,嘗一口,果然味道鮮美。
沿祠堂后側的石頭小徑往上行,是一個寬闊的休閑廣場。表哥和表弟的新居,并排安置在廣場的東南面。他們家的大門,正對著“開元通寶”的藝術造型。藏風、聚水、奔富,包含著人們最樸素的愿景。你還記得原址上的老屋,一層,土坯,正中是客廳兼飯廳,兩間房,其中一間做了廚房,大舅全家五口人擠在另一間房里睡。門前的屋檐下,見縫插針地搭著雞圈,四邊堆滿了雜物。
以2011年為例,全村人均生活性支出僅九百六十八元,近七成村民住在土坯房中。自然,你的大舅三舅也在其中。幸運的是,這個紅軍村和贛南諸多紅軍村一樣,終于等來了時代的關注與厚愛。2015年,一場前所未有的精準扶貧攻堅戰在這片紅色土地上拉開。短短的幾年時間,全村環境好了,產業做起來了,土坯房也消失了。變化之快,簡直令人一時緩不過神來。
三
同行的文藝家,許多都已經去過全省各地的脫貧攻堅示范村,但走進樟樹下,仍為這里的潔凈和秀美深深嘆服。甚至,疑心自己進入了高檔別墅區。在樟樹的濃蔭遮蔽下,青磚地、綠草坪、石圍欄、藝術雕塑各據其位,一塊不高的假山石上書寫著“美麗潔源”四個行草大字。字,是瑞金市一個知名書法家題寫的。感受著它與周圍環境的完美契合,你忽然覺得,樟樹下,其實原本就是一件時間的藝術品。或者說,是脫貧攻堅的藝術品。
2017年夏天,你曾與一些文友專程駕車來此散心。你們在村莊各處合照或自拍,荷花池、馬頭墻、桂花樹,只覺處處皆景,詩意盎然。徜徉其中,這哪里像一處鄉村圖景,分明是一座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園林。你一次次地尋找過去的蹤跡,又一次次地陷入恍惚。你一遍遍地問自己,這是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外婆家嗎?你的心里充滿了矛盾,既希望這還是諳熟多年的外婆家,又愿意它就是現在這般美好的模樣。
暮春的微風搖動著古老的樟樹,枝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就在文藝家們被香樟灌醉,發出嘖嘖稱贊的當兒,八十多歲的歐陽釗老人,正拿著竹掃帚刷刷地清掃著青磚地上稀疏的落葉。老人腰不彎,背不駝,著綠色解放鞋,戴白色棉紗手套,笑模笑樣的,仿佛全身心地專注于一件無比快樂的事情。人們說,他在這里義務掃地已經好多年。
他和外婆當屬同輩,也同樣在苦日子里煎熬過。“歐陽釗老人,是真正的心腸好,當了幾十年村干部,行了一輩子善。”媽媽忍不住要和你講述他的故事。因為擔心沒錢娶媳婦,歐陽釗的父母像許多農村人那樣,早早地為他帶了一個童養媳。可是長大以后,倆人死活不愿意在一起。童養媳嫁了,歐陽釗單著。那時他的父母已逝,為了給他娶一門親,已成家的哥哥到處去當挑夫,一分一厘地攢錢。由于經常翻山越嶺趕夜路,勞累過度,哥哥壯年時不幸患病去世。后來,歐陽釗夫婦一直與嫂嫂和侄兒女共同生活,他顧全著一個大家庭,即使內部發生一些矛盾,也總是說理勸和,不曾分家,直到侄兒女們各自成家立業。20世紀六十年代末,伴隨著一場全國性的運動席卷城鄉,許多地方許多家庭陷入悲痛欲絕之境。而樟樹下在時任治保主任的歐陽釗極具定力的維護下,全村老幼平安度過。時至今日,許多村民仍發自內心地感念著他。
現在,歐陽釗已是兒孫滿堂,全都住上了新房,再也不用為娶親和衣食事操心了。“國家政策好,讓我們過上了好日子。我還有力氣為村里掃掃地,就當是鍛煉身體。”你在想,這應該是一個人對新生活最崇高的致敬了。他用一輩子,領受了命運給予的困苦和甘甜,他有他最質樸的回報與感恩方式。
從休閑廣場出來,你又信步走進村民歐陽羅發生的家里。按照輩分,他應該是外婆的侄兒輩。二層半的小洋樓,粉刷潔白的外墻,中檔裝修的內室,一應俱全的家具家電。如果不是村干部的介紹,你不會相信,他曾經是地地道道的貧困戶。夫妻二人站在敞亮的客廳里,黧黑的面龐上,有微笑隨靦腆的神色一圈圈漾開。
歐陽羅發生夫婦是不幸的,他們的兒子患有唐氏綜合征,先天愚型,屬于二級殘疾。2006年,歐陽羅發生自己又查出患有肺結核和肺膿腫病,經過兩次大手術,最終右肺全切除,才撿回一條命。高額的治療費,三個孩子的撫養教育費,欠債,還債,讓夫妻二人陷入了惡性循環的生存困境。
生活的變化,從精準扶貧工作隊的進駐開始。他們了解到,建檔立卡貧困戶歐陽羅發生家有一口魚塘,因為身體和資金原因閑置了。于是他們找上門來,商量養魚的事情。沒有投入的資金,工作隊幫他申請了五千元的產業獎補金,又幫他爭取了五萬元的財政貼息貸款。為了把魚養得更好,還為他請來水產專家做技術指導。養魚,是輕體力勞動,他正好能夠適應。僅2015年一年時間,魚塘就實現了一萬二千元的純收益。今年,工作隊又為他擴大養魚規模申報了精準到戶項目補貼。魚越養越多,他們的日子也就越過越紅火。
養魚賦閑之余,依著村莊環境整治的契機,工作隊又鼓勵他買了一臺割草機。出去幫人割草,日工資可得兩三百元。他還被推薦為村里的保潔員,月工資七百元。潔源生態陽光餐廳開業后,他的妻子去做服務員,月工資有兩千元。走到哪里,人們都開玩笑說他們夫妻是“雙職工”。
2019年,歐陽羅發生已實現家庭年收入六萬多元,與2014年相比,增加了三倍多。現在,歐陽羅發生一家已經順利脫貧。還債,清欠,建設家園,只要人勤手快,再不愁回到窮苦日子了。有產業,有工資,醫療有保障,他們和所有的貧困戶一樣,駛入了后顧無憂的幸福快車道。
同樣的蛻變,還發生在全村六平方公里的土地和十五個村組八十四戶貧困人口身上。他們種白蓮、種油菜、種臍橙、養雞鴨,2018年便實現了全部脫貧。順風順水間,到2019年,潔源村級集體經濟經營性收入已達十二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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