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見的鮮活眼眉與骨肉》
作者:艾云 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8月 ISBN:9787218137551
整齊的“百萬街”,街上的商鋪和酒店多為圓木壘制和土木構造的歐式建筑。胭脂溝儼然成為黃金盜采者和冒險家的樂園。
李金鏞此時把腳蹬在一個土墩子上,好讓自己站久了的腿歇息一下。他嗅著北方夜風中隱含著的清冽的松香氣息,繼續(xù)在想他此次前來漠河金礦主政的使命。
在他踏上這塊黑土地之前的1886年,清政府已經意識到東北邊境胭脂溝一帶的危情,并已派兵將非法采金的俄國人驅趕出境。如果在白天,你可以看到鷹野廣場兩側已是人走樓空,一片狼藉。屋子在風吹雨打下,短短幾個月時間就變得殘破不堪。原來人們尋歡作樂的場所,那些紅綠絲綢做的窗簾已經開始褪色,破絮一樣在風中飄扯著。原來繁華的酒店,廊檐下那雕花的橫梁也已變成灰鐵色,后院的大鐵鍋仍架在木楞子上,但是再也沒有熱氣騰騰的食物。有的屋子的夾縫處,已露出草莖,證明其已很久無人居住。
這個爛攤子,等待著他來收拾。他要對付不甘心的殘余外來勢力的騷擾;而自己作為金礦的官府督辦人,更有著開工前的千頭萬緒。他想到,采金最關鍵的是要有采金人。清廷下令調集來的第一批采金人,竟是戴罪流放的囚徒。中國的東北地區(qū),除了鄂倫春族的零星原住民,所到之人差不多都是些被貶謫的官員和遭流放的罪犯。前者利用既有的人脈和影響,通過經商改變命運,雖離開了政治,卻生活得更為安逸。后者,罪行越重,態(tài)度越頑固,朝廷就會把他們往北發(fā)配得越遠。許多犯人在多少年以后,從事著手工業(yè)勞動,或經營著小買賣,竟也變成了沒人再追究的靠得住的、有頭有臉的社會正常成員。這些都是后話,不提。
李金鏞將要接收的第一批采金人,就是罪行重、態(tài)度差的要犯。
他想,天很快就要轉涼了,八月胡天即飛雪,怎么著,十月也就要下雪了。接連數月的飛雪、冰凍、嚴寒,將為進山的人鋪一條天然的道路。這里的莽莽叢林原來是郁閉的,遮天蔽日,如果不是嚴冬季節(jié),林中的灌木、沼澤等腐殖質會厚厚地、安靜地鋪在那里,可你如果踏踩上去,那將是一個個深不可測的陷阱,人陷進去就很難再出來。大雪封山以后,凍雪白瑩瑩的,干凈瓷實,像一條條冰路,人踩上去就沒事了。尤其是調集大部人馬進山,必須趕在隆冬季節(jié),雪一融化就慘了。
李金鏞想,諸多事情,在向上邊打報告之前,應該先與自己的幕僚做一番商議。他轉身,吩咐不遠處的侍從將自己的左膀右臂宋小濂和袁大化叫到自己房間來。
他回房,撥了撥煤油燈芯。不一會兒,二人推門進來。
這二人都是自愿跟隨他從江南來這渺無人煙荒原的親密朋友。時年,李金鏞52歲,袁大化36歲,而宋小濂則剛剛25歲。
油燈映照出了三個人的模樣。
李金鏞面容稍長,身材高挺,有著江南士子的儒雅和沉著。他的一雙眼睛在隱隱的憂愁中帶著仁慈。一個男人,如果長年擔負責任,凡事都上心掛慮,盡心盡力,對己克制,對人寬厚,時間久了,那表情和眼神就有這種祥光了。李金鏞很有人格魅力,他周圍簇擁著甘心隨從聽命者,正因為他的為人。
袁大化36歲,正值男人花團錦簇之年。他是安徽人氏,從淮軍幕僚參謀起家,與程文炳、馬玉昆、姜桂題齊名,曾是皖北四大名將之一。他屬能文能武之人,即使身著官服拖曳于地,仍有行伍之人的利落灑脫,于彪悍中帶著英俊氣質。后來他的命運跌宕起伏。這是后話,先擱下不表。他與李金鏞私交甚好,李來漠河開辦金礦,并誠請袁大化同來,以助其事。袁大化深知邊地甚遠,仍奉行士為知己者死之古訓,遂欣然赴約成行,被任命為礦局提調,即李金鏞的副手。
宋小濂年紀最輕。他是吉林省人,少時聰穎,工詩善書,考秀才,得第一名。他與成多祿、徐鼐霖并喻為“吉林三杰”。他俊彥毓秀,風度翩翩,倒像個江南公子。此時他任漠河金礦文書,實際上也就是既要管理內部的文案冊牘,又要對外交涉一應事務,是兼及內外的重要人物。他從此也就開始了“半生心事在籌邊,黑水黃沙二十年”的生涯。日后也為捍衛(wèi)邊關,維護國家領土完整殫精竭慮。這仍是后話。
三人坐定,李金鏞談了自己下一步的打算。隨即大家議論一番,定下事務輕重緩急的順序,宋小濂一一記下。
停筆空隙,宋小濂說:“此次入冬,一干罪犯充軍前來,是金礦的第一批采金人,也是阻截抗擊俄國人前來騷擾邊防、盜采黃金的重要力量。沒有他們,凡事都會化為泡影,包括這一次官府督辦采集黃金向上納奉的這件大事。對這些人固然應該嚴加看管,可這荒蠻之地,群山蒼莽,渺無人煙。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又加上開工以后繁重的體力勞動,會讓這里的每一個采金人吃不消。我們已經不能再拿他們當敵人了。要想穩(wěn)住他們,要想使采金之事迅速見成效,一方面要改善他們的生活條件和居住環(huán)境,再就是……”
宋小濂說到這里停頓下來。
袁大化朗聲笑道:“小濂,把話明說了吧,這些血氣方剛的男人比較饞女人那一口肥肉,只有女人才能穩(wěn)住他們的身和心,你說是不是?”
宋小濂點頭。
李金鏞心想,這層意思自己倒是沒有想到。多少年來,他一直忙著,心思已不在男女之事上了。尤其現(xiàn)在,他身心俱疲,胸口總堵著一塊石頭,憋悶得很,更沒有那些欲望了。家中妻妾托人寫來的信還放在案頭,他還沒來得及去看。男人哪,如果腦子里想的都是清廉為國、恪盡職守的大事,被重擔、責任分去了心,對男女之事就不會多想。
他回過神,見二人還在等他的決斷,便點頭默允。
冬季來臨。雪白中閃著青瑩的大雪下了幾天幾夜以后,接著是嚴寒、冰凍。不久,第一支采金人的隊伍開赴這里。他們穿著臃腫,棉衣棉褲破爛不堪,抵達胭脂溝時,就像來了一群野人。
再不久,一些花紅柳綠的女子也陸續(xù)來到這里。她們因各種不同的原因,分別從俄羅斯、韓國、日本和中國的北方地區(qū)來到這里。當旅程的風霜洗凈之后,那一張張年輕的俏臉,剎那成為裝點這嚴寒遠地的無邊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