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8期|石鐘山:福貴大哥(節選)
一
大哥走了。
大哥離世的消息,是侄子大偉告訴我的,他事先給我打過電話,我沒及時接聽,后來便看到大偉的短信:叔,我爸不在了。
大哥就這么走了,后來我知道大哥走的病因是心衰。大哥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我上小學二年級才第一次見到大哥。
記得那是個冬天,我放學回家,推開門就看見了大哥。當時大哥身穿羊皮襖,敞著懷,坐在茶幾前的馬扎上,大哥面前的茶幾上還放了一只搪瓷缸子,這個搪瓷缸我很熟悉,家里來客人時,父親或母親總會在廚房里把它翻出來,有時里面放茶,有時不放茶,倒上熱水,熱氣騰騰地端上來。此時那只搪瓷缸子已經沒了熱乎氣。我進門后看見大哥怔了一下,那會兒我還不知道他是我大哥,只認為是家里來的客人。大哥見到我時,眼睛亮了一下,想起身又沒起,想說什么,嘴張開了,并沒有發出聲音。我還看見,父親坐在沙發上,軍裝的風紀扣解開了兩顆,父親滿臉難色,眉頭皺在一起。我沒出聲,默默地向自己房間走去,身后就聽父親說,他是你弟弟。又聽到大哥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噢。
那是大哥第一次到家里來。不知為什么,在大哥來家的那幾日,家里整個氣氛都變了。母親不見了笑容,父親的眉頭也一直皺著。大哥那件羊皮襖的膻味不斷地在每個角落里擴散著。大哥試圖和我們拉近關系,和這個說話,和那個確認眼神。因為父母的神態,我們不好拿捏和這個陌生大哥的關系,都在努力地避開和大哥說話,更不用說確認眼神了。
那會兒,我們的親大哥剛參軍離開家不久,家里只有二哥和二姐,大姐已經下鄉了。每次吃飯時,母親就召喚我們去廚房,客廳的餐桌上只留下父親和新來的大哥。父親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酒,給自己倒上,也給大哥倒上。吃飯時,大哥把那件羊皮襖脫下了,放到了沙發上。
大哥端起酒,就熱熱地叫,爹,這杯我敬你。
父親不說話,端起杯子喝酒。眉頭仍不見舒展。
我們在廚房里,斷斷續續地聽大哥說,爹,啥時回老家去看看,您大孫子都五歲了。大哥還說,我娘前陣子老念叨您……
我們側耳細聽,母親三兩口把碗里的飯吃完了,催促著我們說,快吃,吃完回屋。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們也幾口扒拉完碗里的飯,踮起腳尖繞過大哥和父親的餐桌回到了各自的房間。但我們對新來的大哥好奇,門并沒關嚴,雖身在房間,耳朵卻仍留在了客廳里。
大哥又說,爹,我本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沒承想我還真找到了。
然后是喝酒吃菜的聲音。筷子放下了,又聽大哥說,爹呀,今年咱老家的雪下得可大了,明年莊稼一定又會是個好收成。
終于聽見父親說話了。父親說,生產隊分的糧食夠吃嗎?
大哥忙答,夠大半年的了,剩下那小半年就湊合著對付,反正也餓不死人。
又聽到父親悠長的嘆氣聲。
大哥安慰道,爹,您別操心我們,這么多年都過來了,老天餓不死瞎家雀,山里有野菜、野果子,胡亂對付,餓不死人。
父親和大哥吃完飯,天已經黑透了,冬天日短夜長。吃完飯的父親從墻上摘下軍大衣穿上,又沖大哥說,福貴,咱們去外面走走。我們在父親嘴里第一次聽到了大哥的名字——福貴。
父親和大哥出去了,屋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母親從自己房間出來,收拾餐桌,我們也紛紛走出來。母親的臉就像被霜打了一樣,不見一絲暖色。她收拾碗筷的聲音比平時大了許多。母親收拾完,回房間時,我們聽見了母親重重的嘆氣聲。
許久之后,父親和大哥回來了,帶進一屋子寒氣。我發現父親和大哥似乎哭過,父親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大哥的眼睛紅著。
那一次,大哥在家住了幾天。元旦前,大哥還是走了。大哥走那天,我們仍然照例出門上學,大哥站在門口依次和我們告別,他告別的方式是拍我們的肩膀,在我們眼里,大哥已經很老了,胡子拉碴,還滿臉褶皺,他的個頭兒和父親差不多高了。我們不冷不熱地說著再見,父親在一旁說,你們大哥今天就走了,和你們大哥告個別。二哥二姐沒叫大哥,只說了句再見,便頭也不回地跑到樓下去了,我是最后一個出門的,父親的話我聽得真切,大哥拍了我的肩膀后,就把笑掛在臉上,還蹲下身,看著我的眼睛熱熱地叫了句,老兄弟,有空去大哥家玩呀。
面對大哥的熱情,我想喊一聲大哥,可看到大哥那飽經風霜的臉還是沒有叫出。我穿上鞋之后,還是學著二姐和二哥的樣子,說了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跑去。
我們放學回來時,大哥已經不在家了。母親把房間打掃過了,家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若不是父母吵了一架,似乎大哥從來就沒來過。
母親和父親吵了一架,母親一氣之下還搬到門診部的宿舍里去住了。母親是軍區門診部的醫生,門診部有值班醫生的宿舍。在我們印象里,父親和母親也吵過架,急赤白臉地吵上幾句,每次都是父親服軟,他服軟的方式就是躲到辦公室里去。下班時,父親在外面買了菜,還假模假式地去廚房比畫一會兒。每每這時,母親都會把父親從廚房里趕出來,自己熱鬧地做飯炒菜,當飯菜上桌,父母之間的烏云已經散了。
這次卻不一樣,母親率先搬出了家門。那幾日,父親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僅亂竄,臉色也是灰的。父親不會做飯,便從食堂打飯回來讓我們吃。
過了大約一周的時間,母親才從門診部回到家里,母親雖然回來了,但籠罩在父母頭上的烏云并沒有散去。
事后,我們才知道,母親那次是真的動了氣,父親動用了許多關系才把母親勸了回來。從那以后好長時間,母親一直對父親板著臉,還把父親的被褥從臥室搬出來,放到客廳里。為此,父親和大哥一樣,在客廳的沙發上住了好幾天。
雖然后來母親不再和父親劍拔弩張了,但能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關系出現了裂縫。許多年過去了,母親一直罵父親是騙子。每次母親這么咒罵父親,父親從不反駁,把一顆頭低下去,滿臉的愧色。每次看到父親這樣,我都替父親感到難過。
關于父親的婚前史和大哥的身世,是幾年后我才搞明白的。
二
父親參軍前是結過婚的。婚后一年零兩個月,我大哥福貴出生了。我大哥出生不久,趕上了鬼子的一次大掃蕩,村里人都跑到山里去躲藏,就是那一次,福貴媽帶著福貴和父親跑散了。日本人燒毀了村莊,所有人都無家可歸了,便四處流浪。父親一連尋找他們幾天,也沒找到個影子,后來他向村里一位長輩打聽,那個長輩最初進山時,看見過福貴和福貴媽。父親之所以沒有和他們一起逃,是因為父親養了一頭豬,人跑了,豬不能扔下不管。父親去趕豬,豬驚了,向另一座山岡奔去,父親去追豬,就這樣父親和福貴娘走散了。后來,父親不知在哪找了條繩子,把豬和自己拴在了一起,他一邊尋找著福貴娘,一邊牽著那頭半大的豬。
再后來,父親又聽說,福貴娘被日本兵殺了,刺刀挑斷了福貴娘的腸子。在出山后的流浪中,村人們又一次和日本兵相遇了,許多村民都被殺了。父親相信,福貴娘不在了,福貴也不在了。敵人這次掃蕩為什么如此兇殘,是因為幾個月前,這里來了一支八路軍隊伍,和一小隊鬼子打了一仗。那是鬼子的運輸隊伍,當時八路軍劫獲了許多物資,八路軍人手不夠,村里出了許多青壯勞力幫著把這批物資轉移到了幾十里外的松樹鎮。那里是八路軍的大本營。日本人為了報復,在這次掃蕩中才變得如此兇殘。
村人言之鑿鑿地告訴父親,福貴媽和福貴都不在了,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之下。當時父親的心境可想而知,他有的不僅是仇恨,更多的是無家可歸之后的凄涼。就是那一次,無家可歸的父親連夜跑到了松樹鎮,他參加了八路軍。有幾位村民見證了父親奔往松樹鎮的身影。
這么多年過去了,當福貴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從沒想過,福貴媽還活著,福貴已經長大成人了。
父親和母親結婚時,是在東北解放之后,父親的部隊叫第四野戰軍,日本投降后,他們接到了收復東北的命令,隊伍便從中原開拔到了東北。東北解放后,此時的父親已經是名團長了,錦州戰役時,父親負傷住過一次醫院,認識了剛入伍不久的母親。母親當時在野戰醫院當醫生,梳齊耳短發,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是母親救治了父親。父親那次負傷,不僅記住了母親的名字,還愛上了母親。
部隊進城后,大齡軍官掀起了一股成家的熱潮,父親騎著馬,帶著警衛員在城里找了三天,終于找到了駐扎在郊區野戰醫院里的母親。
父親下馬向母親求婚,母親自然不同意,她被嚇著了,連滾帶爬地跑到了院長那里,還躲到了院長身后。院長是個老八路,資歷比父親還老,他當場把父親轟走了。
父親這場“戰役”沒打勝,他帶著警衛員灰頭土臉地回到了部隊,看什么都不順眼,摔鍋砸盆的。看著其他戰友吹吹打打地迎親結婚,他火燒火燎地找到了縱隊領導,他沖縱隊領導一遍遍地說,我都三十六歲了,這些年打仗為什么?還不是為了過上幸福生活。
母親和父親能走到一起,縱隊領導功不可沒,他們為了平復父親的心情,不僅找到了野戰醫院院長,還找到了母親。他們輪流給母親做工作,當部隊又一次向關內開拔前,母親架不住一輪又一輪的政治工作,終于答應了。在隊伍開拔前一天,父母終于舉行了婚禮。
這些年過去了,母親雖然嫁給了父親,她一直心不甘情不愿,不管父親最后當了多大的官,她一直覺得父親配不上她。母親年輕漂亮又是知識分子,父親又老又丑還粗糙得很。這是母親評價父親的原話。每次母親和父親爭吵時,母親都要把這話重復說上一遍,不論父親多么氣勢洶洶,只要聽到母親對他的評價,他便會立馬偃旗息鼓,找個地方蹲下,默默地吸煙,一張風霜雪雨的老臉便一點兒脾氣也沒有了。在我們的印象里也是如此,父親無論如何配不上母親。母親在我們眼里永遠干凈整潔,她身上永遠散發著雪花膏的香氣。父親不僅不修邊幅,身上還一股煙味,久了便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更多的時候,我們都團結在母親周圍,只要父親一回家,我們便作鳥獸狀散,各回各屋了。父親似乎從沒發現我們在有意疏遠他。在他的眼里,我們似乎也沒存在過。
福貴找上門來后,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后來母親總結道,這是你們的父親嘚瑟的結果。要是父親不嘚瑟,就不會有后來的福貴。
在我們的大哥福貴找到家里的前一年,父親回了一次老家,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仍然忘不了他的老家。以前,他也多次和我們說過,他背井離鄉投奔八路軍的過程,在他的敘述中,我們知道父親的老家早已是殘垣斷壁了。可后來,他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非得要回一次老家。那會兒大哥參軍,大姐已經下鄉了,他要帶二哥二姐和我一同前往,遭到了母親的反對,我和二哥并不想去,我們還惦記著在防空洞里玩打游擊的游戲。只有二姐響應了父親的號召。父親平時最疼愛二姐,出差回來,總想著給二姐買禮物,明天一雙鞋,后天一頂帽子什么的,就是帶回來的餅干、糖果也總是可著二姐先挑,剩下的才是我們的。平時我對父親這種偏心眼兒感到不服氣,這次父親帶二姐去,我們卻沒意見。
幾天之后,父親和二姐回來了。二姐倒是沒什么變化,還拿出一些糖果分給我和二哥,一邊分一邊說,你們嘗嘗,這是老家朋友送的禮物。關于“老家”這個詞,在這之前我們沒有任何概念,我們生在東北的這座城市,長在這里,覺得這里就是自己的家,關于老家,那是父親的,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此時“老家”這個詞從二姐嘴里說出來,我和二哥都奇怪地看著二姐。二姐后來還告訴我們,父親這次回去,買了許多饅頭,足足拉了一卡車,都分給老家的人了。還說,她和父親走時,老家的鄉親送了足有三里地,一邊送一邊哭。此時,“老家”這個詞在二姐嘴里已說得相當自然了,還透著某種親切。正當二姐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我們敘述著關于老家的種種見聞時,我們發現父親似乎從老家回來就變了一個人。父親總是悶悶不樂,有時一個人還經常坐在沙發上發呆,嘴里不時地發出長吁短嘆的聲音。那會兒我們還不知道,父親已從老鄉嘴里打聽到福貴和福貴媽還活著的消息。那次逃難,福貴媽和福貴并沒有死,而是逃到了距離老家村子幾十里外的一個村子里。父親當時沒有找到也在情理之中。幾年之后,福貴媽才在見證父親前往松樹鎮參軍的鄉鄰們嘴里得知父親的消息。起初,福貴媽是在等著父親回來的,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父親卻杳無音信。為了不那么艱難地活下去,福貴媽帶著福貴改嫁了。后來福貴大哥告訴我,母親帶他改嫁那年,他七歲,母親告訴他,父親已經不在了。
自從福貴大哥第一次來家之后,父親和母親的關系就變了。母親的臉上似乎永遠掛著一層霜,化也化不開的樣子,以前她和父親的話就少,現在更少了。父親似乎也多了心事,沒事就背著手在客廳的窗前向外望。不知他看見了什么,更不知父親心里是怎么想的,總之從那以后,父親的目光里多了種內容,這種內容讓我們無法言說。有時在吃飯時,這是我們一家人最齊的時候,父親的目光會依次地從我們臉上滑過,然后落到某一處,目光變得空蕩迷離起來。
我們以為福貴大哥出現之后,會隔三岔五地來家里,結果沒有,一直沒來。但福貴大哥經常給父親寫信,每次來信都被郵遞員投到樓下的郵筒里,父親每天下班,都會到樓下的郵筒里看一看,尋找大哥的來信。每次大哥有信來,父親都會坐在沙發上讀信,信的內容并不多,有時一頁紙,有時兩頁紙,但父親讀大哥的信總是很慢,有時會一連看上好幾遍。看完了,父親并不把信留起來,而是劃燃一根火柴,把信點燃,把灰燼放到煙灰缸里,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樣。
父親讀大哥來信時,母親臉上的冰霜又加重一層,在廚房里做飯的聲音便顯得驚天動地。母親和父親這種關系,弄得我們幾個孩子也不好受,整天生活在父母冷戰的陰影下。有時父親加班,母親把飯菜都端上桌了,父親還沒回來,母親就讓我給父親打電話,母親的口氣是這樣的:三兒,你給那個騙子打電話,問他還回不回來。從大哥來家里后,母親背地里一直稱呼父親為“騙子”。有一次我差點叫漏了嘴,電話通了,父親接電話,我急三火四地叫了一聲,騙子……話一出口,忙又改過來,爸,我媽問你回不回來吃飯。如果把這話連起來就是這樣:騙子爸……父親似乎并沒計較那么多,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加班看份文件,讓我們先吃。
在母親情緒的影響下,我們一直認為父親是個騙子,騙母親嫁給他,還生了這么多孩子。有時我晚上睡不著,就突發奇想,要是母親當年不嫁給父親,那她又會給我們找一個什么樣的爸爸呢?當然沒有答案。
第二次見到福貴大哥時,是在二哥參軍的前夕,二哥參軍的消息想必是父親寫信告訴大哥的。
福貴大哥在二哥參軍的前一天來到了家里,這次他給家里帶了半袋小米、半袋紅棗,提包里還有十幾雙鞋墊,鞋墊都是精工細作出來的。大哥雙手捧著鞋墊,臉上堆著笑送到二哥面前說,弟弟,得知你要參軍了,你大嫂花了半個月時間做出來的,你帶上,東北邊防天冷。二哥去的是邊防部隊。二哥此時已經穿上了新軍裝,他的樣子已經是個準軍人了。新軍裝架在他身上,舉手投足之間還有些夾生。當大哥把十幾副鞋墊送到他面前時,二哥的表情是無動于衷的,他在鼻子里嗤了一下道,帶這些玩意兒干啥,部隊啥都有。大哥舉著鞋墊就尷尬地站在那里。
最后還是父親呵斥了二哥一句,帶上。父親說這話時目光并沒望向他們,而是望著眼前什么地方。
二哥怔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把大哥遞給他的鞋墊收下了。
那次大哥并沒有住在家里,而是被父親帶到了部隊招待所。我們知道,父親一定是忌憚母親臉上的那層冰霜。
第二天一早,軍區大院門前停了兩輛卡車,卡車已披紅掛綠。這兩輛卡車要拉著二哥他們這批新兵去火車站,然后他們坐上軍列直奔北部邊陲。母親帶著二姐和我給二哥送行。記得大哥參軍時,我們也這么送過。我們簇擁著二哥來到那兩輛卡車前時,看到了人群中的福貴大哥,他似乎在這里引頸張望多時了,終于看見了我們,看見了在我們簇擁下的二哥。他似乎要奔過來,但又停止了動作,臉上堆著笑,褶皺又深又密,在我們眼里,福貴大哥已經很老了。二哥和所有新兵一樣,喜氣洋洋地登上了卡車,站在卡車上的二哥沖我們揮著手臂。車下的福貴大哥也伸出手揮動著。二哥的目光一直沖向我們,似乎壓根兒就沒看見福貴大哥。
卡車啟動了,車下送行的人都在用各種方式告別。我和二姐跳著腳為二哥送行。突然在人群里聽到大哥的聲音,弟呀,你在部隊上好好的,缺啥少啥給大哥來個信。我看見福貴大哥眼里已閃爍出了淚花。看見福貴大哥這樣,不知為什么,我的眼圈也紅了。大哥張著手還沖出人群,朝著那兩輛遠去的卡車跑了幾步,一邊跑一邊沖卡車上的二哥揮動著手臂,嘴里仍一遍遍地喊,弟呀,你好好的……
在送行的隊伍里,不知為什么,我沒看見父親。一直到很晚,父親才回來。當時我們已經吃過了。
第二天,我和二姐出門去上學,在大院的路上,我們看見了站在路口的大哥,大哥見了我們又一次把臉上的褶皺堆起來,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兩塊水果糖,給我們一人一塊,又摸摸我和二姐的腦袋說,妹呀,弟呀,你們好好上學,大哥今天就走了。
我和二姐走出好遠,看見福貴大哥仍在向我們招手。我又想起大哥送二哥時的情景,鼻子有些發酸。此時,二姐已經剝開糖紙,把水果糖放到了嘴里,她喜滋滋地說,老家的糖真甜。回過一次老家的二姐和我們已經不一樣了,她說起老家時,總是帶著感情色彩。
福貴大哥那次給我們帶來的小米和紅棗,不知為什么母親一次也沒做給我們吃。直到第二年在柜子里,小米生了蟲子,紅棗已變成了木炭,母親才讓我把這些東西扔到樓下的垃圾桶里。在這期間,父親沒提那小米和紅棗。
兩年后,二哥回來探親,二哥似乎比以前長高了,腳上穿著軍用棉鞋。我盯著他的腳就想起了福貴大哥送給他的鞋墊,悄悄問二哥,福貴送你的鞋墊暖和嗎?二哥怔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當天我就扔垃圾桶里了。兩年后的二哥,說起這話時,仍輕飄飄的。
三
福貴大哥和我家的關系如果就此打住,就不會有后來的父母離婚事件。
父親的工資每月都交到家里。父母臥室里有一個衣柜,衣柜下有一個抽屜,上著鎖,鑰匙父母各有一把。每到月初發工資時,父母發下來的工資都會如數地放到大衣柜的抽屜里,刨除生活用度之后,總會剩下一些,每隔幾個月,母親便會把剩余的錢存到銀行里。也就是說,家里的財政大權都由母親所掌握。
父親第一個月沒往抽屜里放工資,母親似乎并沒有發現,直到第二個月,父親的工資仍沒能放到抽屜里,母親就發現了。
那天,父親正在客廳里看報紙。母親檢查完小金庫發現錢不對時,徑直來到了父親面前。父親放下報紙,一臉悲情地望著母親。母親的目光犀利地穿透父親的悲情,兩個月工資哪去了?父親放下報紙,又摘下花鏡,頭疼似的用手指去按太陽穴。母親又嚴厲地問,哪去了?你說話。父親無奈地放下手,借人了。母親說,借誰了?父親這時頓了一下,支吾道,借,借給后勤的李部長了,他兒子下月結婚。
母親犀利地又看了眼父親,走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她要給李部長家打電話,核實父親所說的話。父親就像躍出戰壕的戰士,一把把電話鍵按住,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母親的臉因為生氣先是白了,接著又紅了,然后又變白了。她說,騙子,有沒有一句實話?
父親的頭就垂下來,無可奈何的樣子。半晌之后,父親交代了,他把半年的工資提前預支給福貴大哥了,原因是福貴的媽病重住進了醫院。
福貴大哥的媽就是父親的前妻呀,父親這次捅了馬蜂窩。母親不干了,她用手指著父親的鼻子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時,我和二姐把腦袋夾在門縫中注視著這一切。從那一刻起,我覺得天都快塌了。整個家里墨黑墨黑的。果然,母親回到臥室里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很快,母親拖著一只旅行箱走了出來。走到客廳父親跟前時,一字一頓地道,日子以后你自己過吧。
母親走了,用力帶上門。隨著門響,父親的身子一抖,然后像面團似的仰靠在沙發上。
從那天開始,父親和母親過上了分居的生活。
每天早晨,父親都要到食堂里把早餐打回來,晚上父親帶二姐和我去食堂吃飯。一連過了許多天,沒了母親的家變得冰冷寂寞。有一天我放學,看到了站在院里路口的母親,母親沖我招了招手,我奔過去,幾日不見母親,母親似乎瘦了。她一直把我拉到她在門診部的宿舍。宿舍里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我還看見了床底下母親帶來的旅行箱。母親讓我坐到那把椅子上,然后蹲在我面前,看著我的臉說,老三,我要和你爸離婚。我不知說什么好,死死抓住母親的手,仿佛這樣她就不會和我爸離婚一樣。那會兒我還沒有意識到,父親把半年的工資寄回老家給前妻看病意味著什么,尤其對母親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央求道,媽,能不離嗎?母親眼圈紅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常態道,不能,你爸把我傷透了。這不是錢的事。年幼的我,除了錢的事,我再也想不出還有其他事了。
母親拉過我的手,揉搓了一下道,我想好了,我和你爸離婚后,你跟我過,讓你二姐跟你爸。說到這兒母親嘆口氣,又補充道,你二姐大了,她能照顧自己了。
母親和父親鬧離婚這段時間,都是二姐收拾房間,疊被子、掃地、擦桌子。離開母親的日子,家里雖然冷清,但卻是整潔的。這都是二姐的功勞。
我眼淚汪汪地望著母親,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挽回父母的婚姻。
母親先是向組織寫了一份離婚報告,引來了眾多朋友和領導的關心,他們輪番找母親做工作,母親似乎并不為之所動,她仍然堅持離婚。
有一次父親下部隊檢查工作去了,每到年底,父親都要下部隊。父親走后不久,我在樓下的郵箱里發現了福貴大哥寄給父親的一封信。我心懷忐忑,像捧了一團火似的把那封信拿到樓上。就是這個福貴的出現攪亂了我們家原有的生活。此時,我像扔一個刺猬一樣把那封信扔到了二姐的面前。二姐看了眼寄信地址,又看了我一眼,小聲說,這是老家來的信。我說,是福貴來的。然后我們兩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二姐鎮定,她小心地把信封口撕開,拿出了里面的信紙。信紙就一張,卻像寫了大半天的樣子。二姐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又推到我面前,我看見二姐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二姐的眼神示意我把信看了,我接過來,看到了信的內容,爹,我娘死了。你寄來的錢也沒治好我娘的病。爹呀,我娘死前就想再看你一眼,可惜你不在娘的眼前。娘死前說,她原諒你拋棄了我們娘兒倆……
我看完信,不知所措地望著二姐。二姐這時的臉更紅了,她急切地說,你把這封信送給媽去看看。我滿臉問號地望著二姐。二姐見我沒理解她的意思,著急地說,媽之所以想和爸離婚,因為什么?我說,因為工資。二姐揮起手在我腦袋上拍了下,你傻呀,這不是錢的事,是爸的前妻。二姐比我大三歲,果然問題比我想得周全和深遠。我佩服地望著二姐。二姐又說,父親前妻死了,母親心里一定好過了,說不定就不和爸鬧離婚了。經二姐這么一點撥,我云開霧散,拿起那張紙,飛快地跑下樓,手里的信紙在我耳畔嘩嘩啦啦地飄揚,像一面勝利的旗幟。
母親看了那封信,和我預料的一點也不一樣,看完信的母親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平靜地說,把信拿回去吧。
我悻悻地回到家,二姐似乎已等候多時了,迫不及待地問我,媽咋樣,說什么了?我答,還那樣,什么也沒說。二姐抓抓頭,半晌道,不會的,一定有效果。二姐果然料事如神,從那以后,母親再也沒打離婚報告,日子還是和父親分開過。但母親回過幾次家,看到二姐把家收拾得整潔有序,拉著二姐的手說,丫頭,辛苦你了。
記得父親從部隊回來后,看了那封信,他什么也沒說,先是繞著茶幾轉了幾圈,然后坐下,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一直在沙發上坐了好久。許多年以后,我才能理解父親那時的心境,他身上背負的東西太沉重。在前妻眼里,他就是個背信棄義的男人。前妻到死才原諒了他的拋棄。福貴的出現,成為父親人生的轉折點。以后很少看見父親開心地笑過,雖然前妻死了,父親一直到生命終結,也許盤桓在他腦海里的還是那“背信棄義”四個字吧。
母親仍和父親僵持著,表面上他們的分居狀態并沒有大的改變,直到二哥出事。
二哥出事了,此時二哥已經是北部邊陲部隊里的一名排長了。他在帶戰士巡邏時,趕上了大煙炮,隊伍被煙炮吹散了,二哥為了尋找戰友,自己也迷路了,第二天被發現時,已經被凍僵在雪地里。二哥因為病情嚴重,被輾轉送到了軍區總院接受治療。軍區總院距離軍區大院并不遠,只有兩站地。母親帶著我和二姐來到二哥病床前,我被眼前二哥的模樣嚇壞了。二哥的頭腫脹著,已纏滿了紗布,二哥的雙手雙腳也纏滿了紗布。但二哥還是認出了我們,他先叫了一聲,媽。然后把目光落在二姐和我臉上,我看見二哥的淚水打濕了眼前的繃帶。
主治醫生把母親叫到了醫生辦公室里,我和二姐被留在了外面。不知主治醫生小聲地和母親說了什么,只聽到母親大聲地說,不,我兒子還年輕,一定保住他的腿。
未幾,母親從醫生辦公室里沖出來,臉色難看。她上樓,又找到了院長辦公室,不管不顧地沖進去,嘶喊著,王院長,要調醫院最好的醫生,一定保住我兒子的腿。母親喊完了,她才發現,父親和軍區衛生部部長已經在院長辦公室里了。
醫院上下都知道二哥的腿很難保住了,但他們還在做最后的努力。凍傷科、外科、骨科的醫生都來給二哥會診,所有醫生的臉上都是凝重。
二哥的傷勢,讓我們一家亂了套了。母親寸步不離二哥的病房,她不停地和醫生嚷嚷,身為醫生的母親,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父親在家里一圈圈踱步,他拿起電話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終于,他撥通了一個號碼,然后說,蘇部長,能不能向北京求救,派最好的專家來?蘇部長就是軍區的衛生部部長。既然軍區總院醫生對病情不抱樂觀態度,父親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了北京醫院的專家身上。
幾日后,北京陸軍總院果然來了兩位專家,他們檢查了二哥的傷情,最后做出的診斷和軍區總院醫生的相同。想保住二哥的腿,只有百分之五的可能。二哥的腿已開始變黑,壞死了。
北京專家的診斷結果,讓我們一家人最后的希望破滅了。
那一天傍晚時分,我和母親仍然在二哥的病房里沒有離開。福貴突然闖了進來,還是那件羊皮襖,他見到二哥,從懷里掏出一個包裹,打開,里面是一摞膏藥,那些膏藥碼在一起黑乎乎的一團,還散發著一陣陣中草藥的氣味。
福貴把目光定在母親的臉上,叫了聲,娘,我是來救弟弟的。
福貴說,這是老家一個郎中的祖傳秘方,專門治凍傷的。這些膏藥治好了老家無數凍傷患者。他說他接到了二姐的信,便帶著膏藥趕來了。二哥被凍傷的事,原來是二姐告訴的大哥。
母親起初并沒把那些臟乎乎的膏藥當回事,她還皺起了眉頭,臉上露出嫌棄的神色。最后是二哥在病床上說,問問醫院的醫生吧。母親這才叫來了醫生。王院長也出面了,得出的結論是,這些膏藥可以試一試。那幾日,醫院正在為二哥的手術做準備,醫生的意見是,盡早手術對二哥多保住一截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用這些膏藥,勢必會影響二哥的手術時間。討論來討論去,醫生又把皮球踢給了母親。得到消息的父親和二姐也來到了醫院,所有人站在二哥的床前,每個人的臉色都異常凝重。最后還是二哥拍板說,我想試一試。二哥說完這話,我們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二哥臉上。二哥頭上的紗布已經拆除,臉上紅一塊紫一塊的凍瘡仍在。
父親吸口氣,蹲下身,拿起福貴帶來的膏藥用鼻子聞了聞,又伸出舌頭舔了舔,把目光定在福貴的臉上。福貴一臉堅定地說,爹,你就信我一回,在咱老家得凍瘡都用這個,多嚴重都能治。這可是錢郎中的祖傳秘方。父親把目光收回來,望向自己的腳尖。父親不是個磨嘰人,他出生入死經歷過無數次戰役和戰斗,他的人生信條就是當機立斷。果然父親抬起頭,望向二哥的臉道,老二,咱們就試一試,不行,誰也別怨。二哥點了點頭。父親又把目光望向福貴。福貴得到了肯定答復,把身上的皮襖脫了,挽起袖子,掀開二哥身上的被子。他在為二哥拆腿上的紗布。紗布被一層層地揭開,二哥的腿有的地方發黑,有的地方還流出了膿水。母親看不下去了,拉過我和二姐向外面走去,身后傳來福貴嘴里發出的咝咝呵呵的聲音,不知福貴是被驚到了,還是心疼二哥。
那些日子,福貴一直守護著二哥。父親母親還有我和二姐輪流來看二哥,一走進二哥的病房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中藥氣味。福貴一直蹲在床腳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床上的二哥。幾天之后,福貴就熬腫了眼睛。父親看到福貴這樣,說,我去招待所開一間房,你去睡一覺。福貴就搖著頭說,我剛才打盹兒了,不用睡了。福貴一直沒離開過二哥的病房。
十幾天后,奇跡出現了。福貴再給二哥換膏藥時發現,二哥已經變黑的腿,開始變灰發黃,流膿水的傷口也開始愈合了。病情的變化引來許多醫生的好奇,他們齊聚在二哥的床前,嘴里不住地嘖嘖稱奇。
二十幾天之后,二哥的腿已看出了本來的面目,臉上和手上的凍瘡也已經痊愈。此時的福貴才長吁口氣道,好起來了,二弟的腿保住了。
二哥也是很感動,他沖父親說,這些天多虧了福貴大哥。在我印象里,這是他第一次叫福貴為“大哥”。
福貴已經熬得兩頰塌陷,眼里布滿了血絲。在父親的強迫下,福貴去招待所休息。記得那一次,福貴一連在招待所睡了三天。
一個月后,二哥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福貴告別二哥時,二哥拄著拐說什么也要把福貴大哥送到樓下,他透過醫院的玻璃門一直看著大哥的背影遠去。二哥轉身時,我看見二哥的臉上流下了淚水。
隨著二哥病情的好轉,父親和母親也結束了分居的生活。(節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8期)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20年第7期
石鐘山,作家,編劇,影視制作人。著有長篇小說《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向愛而生》等三十余部,文集五十余種,共計一千四百余萬字。另有影視作品三十余部,共計一千余集。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北京市政府文學藝術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