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窯之變
碳窯村
作者任林舉在敦化市黃松甸采訪貧困戶李大爺
作者任林舉在安圖縣合南村采訪以“志”脫貧的“老哥仨”
作者任林舉采訪靠養牛脫貧的郭大娘
碳窯村地處偏遠,偏遠得近于抽象。
從省城長春出發,驅車5個多小時,到達吉林省最西部的白城市。在白城稍事休息,繼續前行,跨越吉林省界,進入內蒙古自治區,過興安盟又前行兩個小時,才可以到達歸屬于吉林省洮南市萬寶鎮管轄的碳窯村。
天降大雪,路在一片茫茫的白色里吃力延伸。細細長長的路好像沒有盡頭,宛若一條甩出去收不回來的鞭子,仿佛風和陽光都難以抵達。
2017年4月以來,吉林省電力有限公司從主要領導到機關專業部門負責人,從省公司到碳窯村所在的白城供電公司和洮南供電公司,為了考察、敲定、落實一個切實可行的扶貧方案,一直往復奔跑在這條漫長而顛簸的路上。
經過幾次周密、細致的前期調研,吉林省電力有限公司基本將碳窯村的人口狀況、貧困程度、主要致貧原因和村子的歷史、經濟基礎、管理狀況、自然條件、所擁有的資源等等各方面的情況全部調查清楚。在扶貧專題工作會議上,一個圖文并茂的PPT文件,將碳窯村的整體面貌立體清晰地呈現出來。
這個位于白城市洮南胡力吐鄉東南部的村莊,由于地理位置偏僻、產業單一、病殘人口多,全村320戶、共1320人中,就有貧困戶90戶、174人。80年前,還沒有人煙的時候,這里曾是一片如詩如畫的景象。每到春天,四周的山上遍開如雪的杏花。遺憾的是,如夢的山野并沒有吸引來吟詩作畫的藝術家,而是引來了一伙會利用自然謀財的生意人。一望無際的山杏林,對于這些人來說,可不是好看不中用的美麗花朵,而是大把大把的金錢。山杏樹,原來是一種優質的燒炭材料。于是,這些人便在這里落腳,在山上開起了炭窯,砍下杏樹燒炭,用牛車拉到內蒙的王爺廟去販賣。日久,聚集的人漸漸多起來,便筑屋立村;日久,山上的杏樹被全部砍光,只剩下“碳窯”這個名字和前后山上兩座廢棄的舊窯址。
這樣一個土質、氣候條件、資源條件、人均土地面積和交通都不占優勢的村子,扶貧的路該怎么走?如何能保證貧困人口或者每個村民都有穩定的收入?接下來的環節就是集思廣益,反復征求當地政府、村委和村民的意見,尋找和制定可行方案。隨著探討的深入和一些非優勢方案的排除,最后,一個壓倒性的意見凸顯出來——光伏扶貧。土地貧瘠、干旱少雨、日照充足、交通不便……這些看似惡劣的條件,卻剛好符合建設光伏電站的必要條件。這樣的項目也正好能夠發揮電力行業的優勢,化劣勢為優勢。
5月初,吉林省電力有限公司召開由公司本部扶貧辦、有關專業部門、分公司白城供電公司、子公司洮南供電公司等人員參加的專題會議,最后一次敲定實施方案。
對于一個準軍事化管理的現代央企,當某一個計劃醞釀成熟,一旦啟動,就會進入全速推進。各部門、各層級將按照預定的時間、節奏、標準協同作戰,如一輛開足了馬力的裝甲戰車,以不可阻擋之勢轟隆隆直逼目標。但建設項目推進到中途時,遇到了誰也沒有預料到的難題。工程技術人員在施工過程中發現,突然在施工的工地上發現了兩個低矮的土包。
“那是什么?是一般的土包嗎?”
“不像,看樣子應該是兩座墳墓。”年輕一點兒的城里人已經不太認識墳墓了。
“不會吧?國家都廢除土葬制度好多年了,怎么還會有墳墓呢?”
“你看,還有人來燒紙的痕跡……”
警覺的施工人員立即將情況反映給了項目負責人,項目負責人立即和碳窯村溝通、確認,的確是村民張殿清老漢家的墳,其中有一座墳是張老漢老伴兒的,新埋不到3個月。不管什么原因,是否符合國家政策,涉及到民俗、民風,就是不能馬虎的大事。有一點兒民俗常識的人都知道,在中國的傳統習俗里,特別是北方農村,祖墳的位置是至高無上的。人與人之間,不管有多深的矛盾、有多大的仇恨,輕易不能動人家的祖墳。在沒有征得村民同意將墳墓遷走之前,工程只能暫時停下來。
一時間,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成了重中之重。省電力公司的項目負責人、洮南供電公司書記以及碳窯村的書記每天數次去張老漢家,希望通過溝通能找到一個解決途徑,但不管你說什么,張老漢都不為所動,就是不同意動他家的祖墳。張老漢幾個在外地的子女,也通過電話表達了他們的意見:“堅決不同意!”
怎么辦?要么將墳墓遷走,要么將工程轉移。可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光伏電站的選址也不是有一個地方就可以,理想的廠址應該在日照充分的朝陽山坡上。碳窯村一共有兩塊這樣的地方,一塊在另一個山坡上。一開始選擇的就是那塊場地,但由于那塊場地還屬于在冊林地,國家政策不支持在那里建廠,退而求其次才選擇了目前這塊場地,要再換碳窯村已經沒有合適的地方。況且一個總投資近500萬元的工程已經進行了一半,拆除重建,工期和資金兩方面的條件都不允許。
隨著知情者和參與者的范圍放大,村領導和村民中也出現了兩種聲音。一種聲音主張要以大局為重,抓緊遷走,以免影響全體村民;另一種主張遷是要遷,但有了這樣的機會一定不能放過這個有錢的單位,至少也得要個二三十萬,包括村長,都暗地里鼓動張老漢多要補償。眾聲喧嘩,一片嘈雜,一些人忘記了自己的初衷,也忽略了這個工程的目的和意義。關鍵時刻,村書記何勇站了出來:“這件事情交給我吧,你們是為了村子和村民的利益才投資這個工程的,現在問題出在村子,就由村子出面解決好這個問題……”
何勇去張老漢家做工作,一個人也不帶,每天只一個人去。不帶人,是不想以村書記的身份給張老漢擺架子、加壓力。他只想以一個村民或鄉親的身份去和張老漢“商量”這事情到底應該怎么辦。但一連十多天早一趟、晚一趟去張老漢家,一口一個大爺叫著,該說的話也都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說透了……
為什么施工方是電力公司,他們的人卻不再來找您了呢?是我不讓他們來的,因為這件事兒與人家電力公司沒什么關系。人家是為了幫助咱們才投建這個電站的,如果這件事實在進行不下去,人家一走了之行不行?何苦要在這里挨著累、搭著錢、操著心,又受著氣呢?人家實心實意幫咱們,能不能幫到底,也要看咱們值不值得幫。如果我們不盡人情,一下子因為這個事兒把人家逼走了,我們不就成了不知好歹、不懂感恩的刁民了嗎?
張殿青老漢雖然話語不多,卻是一個懂事理的人,每次何勇書記離開之后,他都要通過電話和子女們商量一陣子。這個從鄉里派下來的何書記雖然到村子里的時間不是太久,但從他為村民辦的事情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做事公平,又講理,對老百姓不欺不瞞。大家對他的印象都很好。經過這么多天的接觸,張老漢對何書記的一些心思和想法有了更多的了解。何勇這樣來來回回地跑,雖然并沒有逼迫的意思,但老漢也能看出來他內心的焦急。
“也不容易呀!”張老漢每每在內心生出感慨,“人家拋家舍業的為的是啥呢?不都是為了大伙兒好嘛!”
就這樣過去了十幾天,張老漢的態度有了明顯變化。一天下午,何勇剛從外邊進來,張老漢主動和他說起了話:“何書記呀,我今天準備了一點兒飯菜,你就在我這里吃吧,咱爺兒倆喝兩盅,我和你好好嘮嘮。這飯,你要是不吃,咱們從此就免談。”老先生的話雖然說得比較硬,但何勇卻從他的態度和語氣里感覺到彼此距離的拉近。至于吃了這頓飯會不會被人說成“吃老百姓”,也就不去多想了。人都是有感情的,人的感情是需要溝通和表達的,面對老先生的真誠再唱那種不著調的高調,就太不近人情啦!何勇一邊在內心里勸慰自己,一邊滿口答應下來。
晚飯吃得隨意又隆重。三杯過后,有關張長李短的閑談便草草收場。很快言歸正傳,又談到了這些天一直進行的話題。
“遷墳的事情,我知道大伙都著急,你們等我一些天,我心里這個疙瘩還沒有解開。老伴死后,我心里這個難受勁兒還沒有過去。”說到這里張老漢已經老淚縱橫,“孩子們一時也接受不了……”
“大爺呀!我知道你心里難過。誰還沒有親人呢,將心比心嘛,這事要是讓誰攤上了,都會這樣。您已經夠通情達理啦!這事啊!要不是擠到這里沒有回旋余地,我也不會難為您老。如果早發現問題,我們想什么辦法也要把墳地讓開。都怪我,工作沒有做好,村里的事情一無所知,又調查不夠,如果要怪的話您全怪我吧!我喝一杯酒,向您老賠罪……”
“其實啊,我也知道全村老百姓都在盼著這個電站能建成,我也知道我們都會受益,但你得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這心里的疙瘩化開。”
“關于補償,您有什么想法盡管說,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解決。”
“何書記呀,這話你就說得有點讓我心里不得勁兒啦!你看我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嗎?我不同意遷墳不假,可那是因為情感,和錢沒啥關系呀!我都土埋大半截子的人了,就為了訛人家點兒錢,把村子里這么大的事情都耽誤了,那不是作損嗎?你們怎么能這么小看我呢?”
一番話說得何勇兩眼濕潤了:“您是沒這么想,但我們得考慮呀!”
“這樣吧,這個墳,我已經和孩子們商量好了,基本都同意遷。錢說好了,我是不要的,我可不想拿死人換錢花。但時間上,你們得容我幾天,等孩子們回來再遷。再者說了,怎么也要等老伴兒過百天的呀,哪能剛埋上就挖出來,讓她的靈魂不得安寧啊!”說到此處,老先生又流了一回眼淚。
事情到此也就算解決了。何勇和電力公司的人無不被老先生的決定而感動。為此,他們專門坐下來研究,如何能夠在政策允許的情況下盡可能多地給予補償,“我們不能讓老實人吃虧,也不能讓支持我們的老百姓感到心寒。”
又經過一個月的苦戰,碳窯村光伏電站于2017年6月30日順利并網發電。工程總投資468萬元,其中包括光伏電站1座裝機容量500千瓦,建設及改造10千伏線路0.33千米,新建箱式變電站1座,改造配電變壓器1臺,增設開關2臺。光伏工程投入運行之后,無償捐贈給碳窯村。根據日照天數和日照強度的不同,電站年收益在60萬元上下,村民受益年限達20年。
何勇來到碳窯村的時間是2017年2月。任碳窯村書記之前,他是鄉司法所所長。鄉里之所以派他來這里是因為他工作能力強,應對各種復雜情況有一定辦法。至于碳窯村能不能因為他的到來就徹底改變了面貌,鄉里也沒有把握,試試看吧!實在不行再做調整。因為誰都知道,碳窯村的情況太復雜了,幾屆班子是有名的軟弱渙散班子,村子是有名的“搗蛋溝”。幾任書記包括鄉里派來的,都無法抵擋村主任的強勢,到村里根本發揮不了作用,不長時間都被現任村主任和村民給“請”了出去。
鄉政府領導找何勇談話時,將碳窯村和老呂的情況都做了系統、詳細的介紹,希望他有一個充分的思想準備,并叮囑他,對老呂要立足于教育、引導和幫、帶,發揮他的長處,慢慢改造其思想觀念和工作作風。何勇在司法部門工作多年,十分熟悉那些“社會人”的心態、做派和處事方式,上任伊始他就和老呂交了個底,“我來,沒有其他目的,就是按照鄉里的要求和你配合,按照規范化的要求把村子的管理搞上去。我就有一個原則,工作上,我給你面子,你給我面子,但我們要共同給規章制度的面子。私下里,我們以誠相待,以兄弟相處。”其他的話都好聽,就是這“共同給規章制度的面子”,老呂雖然只念過小學二年級,但他能聽出來,這顯然是一個化了妝的“緊箍咒”。從這點上,老呂就能感覺出來者不善,但一個司法干部總有他獨特的氣息和威嚴,懂“社會”的人,也懂那些微妙的東西。
老呂這些年經歷的事情和人也很多,不管你三頭六臂,他有“一定之規”,打法是一貫的、現成的,并不需要現研究。很多人反映他唯我獨尊,他自己卻認為有唯我獨尊的理由,原則上,黨務和村務是兩條線,應該互不干涉。你說重大資金的使用、重大決策和重大事項要向黨委會匯報?匯報可以,這個從來不是問題,但具體怎么干,花多少錢,怎么花的,你就不要多問了。如果你干預太深,那好,我不干了,你來干,看村民聽不聽你的。
初來乍到的何勇,不僅要觀察老呂,摸透老呂的脾氣,找到一個相處方式,同時也要對整個村子和村民的全面情況進行摸底和調查。之前,聽鄉領導介紹這個村的情況時,他憑借以往的經驗和想象還不知道有多糟糕,這一走可真是有一點兒出乎意料。只說村容村貌,就不只一個臟亂差能夠籠統地概括。放眼村莊一片雜亂,有一些人家確實還真挺闊氣,但只是少數,更多的人家是破破爛爛、雞鴨豬糞滿院子都是。問村民:“這么臟咋不掃一掃?”回答很干脆:“連飯都吃不上,掃它干啥?”有貧困戶家徒四壁,光棍一個,何勇誠心誠意地問一句:“有啥困難沒有?”他把眼睛一斜,露出一臉的不屑:“沒啥困難,就是缺錢,缺媳婦兒!你能給解決呀?”對一些不良情緒較大的村民,何勇堅持一訪再訪,結果引起了更大的反感:“征求啥?當你說有啥用啊?說了也是白說,你們一茬茬的,都是換湯不換藥。”何勇心里清楚,村民們長期看著鄉村這個小舞臺上的干部們像演戲一樣,一陣風一樣來,一陣風一樣走,眼所能見的除了自私、武斷就是無所作為,他們已經不再相信哪個干部能夠真正了解他們的疾苦,真心為他們排憂解難了。所以,何勇不生氣也不著急。對于絕望中的群眾,只能用誠懇的態度和一點一滴的行動來感化、感召他們,要讓他們看到光亮。
在走訪中,何勇發現在村民中意見最多、反響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貧困戶的確定。現有的名單已經和貧困戶的入圍標準差得太離譜了,他已經走遍了全村,誰家困難誰家不困難,雖然還沒有從收入上逐筆對照,但真貧與假貧還是一眼能看出來的。為什么有的明顯不貧卻大大方方列在表中;而不可否認的貧困卻得不到政策的陽光?這期間,他也通過多方了解,得知是村委幾個人每人提一些,湊出來的那個名單。
“對,就從這里開始,推倒重來!”何勇暗下決心。
何勇找到老呂商量此事,老呂的意見是這樣:“這個名單是全體村委討論通過的,大體上沒有什么毛病,如果誰有意見,我們看看,如果夠條件可以進來,但評上的就不要動了。”
“現在的問題是這樣,群眾都已經知道了貧困戶的標準,大家的意見不光是夠標準的沒進去,還有不夠標準的進去了。”
“誰提意見,你告訴我,我去和他解釋。”
何勇笑了笑說:“這件事兒我和許多人都談過了,包括村里的黨員,很多人都有很大的意見,告訴你你也解釋不過來。現在我和你說,第一,這個名單至少沒有通過黨支部這邊同意,現在黨員那邊雖然沒有幾個貧困戶,但大家都認為不合理;第二,群眾的意見不但反映到我這里,也反映給了駐村扶貧工作隊,人大陳主任也已經和我談了兩次了,推倒重來就是他的意見。第三,鄉里的口徑現在也變了,這幾天特意打電話告訴我,要嚴格按照貧困戶的標準掌握貧困戶名單。這次扶貧政策是國家工程,和以往絕不一樣,如果放在往常,既然評完了我也就不過問了,但這次國家的政策很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精準扶貧?精準的意思是夠的一個也不能落,不夠的一個也不能多。我在鄉里時間長,比你的政策敏感度高,這次絕不可以馬馬虎虎,你就聽我的吧,如果整不好我們倆誰也負責不了。我建議,我們兩委人員和村民代表坐下來認真評,搞出一個村民和鄉里都能說得過去的名單……”
“哪次還不得以村里的意見為準?”盡管何勇說的很到位,老呂還是心有不甘。
“老弟呀,別總說以村委意見為準和以黨支部意見為準的事情,這次是對事不對人,誰都要以政策標準為準。我這個人,你也是知道的,也是對事不對人。鄉黨委馬書記和咱們村的人大陳主任的態度都很堅決……”
老呂一聽何勇抬出了鄉里的兩個“大官”,不管是真是假,畢竟自己原來的那個名單上不了臺面,也就沒有了底氣,不再堅持。
老呂的工作做通之后,何勇立即向鄉人大陳主任和駐村扶貧工作隊做了匯報。由駐村扶貧工作隊員對全村情況進行入戶篩查,綜合統計各家各戶的收入及生活狀況。一周后,兩委人員和村民代表重新討論、確定了一個“精準”扶貧名單。原來名單上的約40%人員保留下來,一些真正貧困卻沒有被納入的人員約占60%。此名單一張貼公示出來,村民們心服口服,沒有一個因為不平衡而提出異議的。這是一次民心民意和少數人意志的較量,也是規則、公義和人情、關系的較量。一個小小的勝利,卻讓很多人感受到了新的氣象和隱約的曙光。
一轉眼,又來了大事兒。隨著國家扶貧力度的加大,新農村建設資金的陸續到位,村子整體規劃治理全面展開,村內巷道、圍墻、農戶大門、村部建設、規劃中的兩個廣場……一個又一個工程接踵而至。這些天,可把村主任老呂忙壞了,天天打電話、跑烏蘭浩特,張羅著召集社會上認識的那些哥們兒來干工程。村里消息靈通的黨員已經來向何勇書記透露過信息,話雖然沒有說透,但何勇已經明白了一二,老呂的心思他很清楚。前不久還有人反映老呂私心太重,村里有啥他家就要有啥,村里安空調他家要借機安一個,村里買電視要給他家帶上一臺,連村里打個碗柜,他也不放過,也要打兩個,一個留村上,一個搬家去。村食堂裝修,一共兩萬元的工程,他報了4萬。是啊,凡有工程項目,就得有人干,工程由誰來干都要賺錢,這本身并沒有什么毛病,關鍵的是這個錢要賺得光明磊落,要賺得合理合規。工程上的腐敗比比皆是,何勇見得多了,確實仍有很多監管和機制上的漏洞難以堵塞,但堅持現有的制度,至少可以保證在程序上“不犯說道”。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地指定,沒有制約地花錢,肯定不行了。這次,何勇多了一份警覺,為了避免既成事實之后又發生不愉快的沖突,還沒等工程施工的事情擺上臺面,他就在接下來的辦公會上強調了下一步工程建設中的幾條原則。
早在何勇任書記時,就已經提出要在碳窯村推行“六步工作法”,一切村里大事要經過黨支部提議、村兩委聯席會議、黨員大會審議、議案公告、村民會議或村民代表會議、結果公布等六個步驟。但六步工作法只是一個程序上的要求,具體工作是否有效,還需要有具體的規則。
在會上,何勇重點強調,在工程的管理和控制上,碳窯村最起碼要做到兩條,一是工程必須要面向社會進行公開招標;二是必須接受村監委的全過程監督。會議開得很艱難,艱難的焦點就在于碳窯村的工程是否要接受監委會的全過程監督。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工程招標這關其實很好過,有一些招標程序不過是一個虛掩的柴門,甲方想讓誰進來,還是有很多現成辦法的。只是監督委員會這關,老呂知道是太難過了。圍繞監委會是否介入碳窯村的工程監督,老呂在會上大發雷霆,中途離場。沒辦法,何勇又去找他談話,做說服工作。公開透明,大勢所趨,并不由誰同意不同意,有理走遍天下,但要堅持。如此,這樣一個根本談不上苛刻的制度,終于在三天后的會議上順利通過,在碳窯村得到落實。
碳窯村黨支部書記何勇為群眾利益不屈不撓的堅持,終于讓黨員們看到了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有的形象,也清晰地記起了黨的宗旨。何勇到碳窯村的第二年,黨員們在這個書記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可貴的品質,就慢慢地都聚到了他的身邊。在他的帶領下,做了很多事,挨了很多累,吃了很多苦,卻很奇妙地找到了一種黨員的光榮感和自豪感——做人無論窮富,活得干凈、活得正直、活得無私、活得讓人佩服比什么都重要。
何勇說:“我不信我一個外來的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幫助他們把日子過好,他們會無動于衷。”所以,他兩年多來為了改變碳窯村的面貌一直堅持身先士卒、事必躬親。村里的街道和廣場又臟又亂,無人清掃。何勇首先拿起掃帚,從東掃到西,黨員們看到書記在掃也都自覺跟隨,黨員都去掃了,普通村民便不好意思袖手旁觀,也跟上了,日子久了,刮過風,下過雪,每戶村民都從自己家的院子掃起,一直掃到街上……河道淤堵無人管,何勇首先操起了鐵鍬跳下去清理,然后黨員們去了,群眾也去了;村里的垃圾隨意堆放;南山的樹地荒草齊腰;光伏電站的玻璃板上落滿了灰塵;村街兩旁光禿禿沒有一棵花草……這些事情都應該誰去做?何勇不去刻意追問,自己先動手干起來,黨員們和群眾們看書記一個人干,感覺心里不安便都跟著去干;干著的時候才發現這件事情本身的意義和價值,才猛醒,自己的日子就是應該這么用心地過。只有自己用心了,不斷往好的方向努力,好的事情和好的運氣才能找上你。只有心氣盛起來,才有美好的愿望,有美好的愿望才不會自甘沉淪,才會自覺珍惜、維護美好的一切,才能不容忍那些不美好的一切。
“只要你們好好過日子,好日子就一定會來找你們,你們信不信?”何勇停下手里的活兒問身邊的黨員和群眾。那天,何勇正在村子的街邊領著大伙種花種草,突然心臟病發作,汗如雨下,咕咚倒在了地上。大家扔下手中的工具,擁上來,七手八腳地掐人中,找車往醫院送……混亂過后,送何書記的車已經走遠,有人才想起來還沒有回答何書記的問題,有人開始悄悄流淚。
(本文節選自任林舉長篇報告文學《出泥淖記》,即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