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8期|胡性能:小虎快跑(節選)
1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少年,都曾有過離家出走的經歷。我有過,也是15歲,偷偷爬上了一輛街邊的道奇牌汽車,以為它能夠把我帶去200公里外的外婆家。但我坐上的汽車背道而馳,去了一座完全陌生的縣城。我心里明白,是那段人生初始的漂泊經歷,讓我對一個15歲的少年身中六刀躺在小西門外的路邊,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疼痛與惋惜。沒有身份證,也沒有錢,少年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傷口已經流不出血來,束手無策的警察,不知道怎樣找到他的監護人。
東風西路的左側,原來有個很大的夜市,幾十家燒烤攤沿紅蓮路一直往西擺過去,熱氣騰騰的世俗場景,喝啤酒的人在遮陽傘下面通宵達旦,那里還是夜鶯的天堂,每天夜里上演著短暫的魚水之歡。丹城最后的樂園,連同周邊的城中村,幾個月前被拆除了,我從報紙上看到,殺戮就是從夜市開始的。
被殺害的是個少年,我們都叫他小虎,我還知道他的老家在貴州畢節。
這座城市每天都流淌著暴力,蓄意的謀殺,即興的斗毆,晚上11點丹城電視臺“都市斑馬線”,我在屏幕上面看到過太多的血腥場景。
搶救小虎的是云大醫院,與發生兇殺案的紅蓮路只隔著一條街。云南歷史最悠久的西式醫院,集中了全省最好的設備和專家,但是沒有能挽回小虎的生命。被刺傷前的幾個小時,他還活蹦亂跳來過這里,天真的少年,心中充滿喜悅,透過病室木門的玻璃,看望那個患白血病等待進行骨髓移植的女孩小蓮。很少有人知道,小虎為何要為小蓮捐錢,一次又一次捐,累積起來超過20萬了。
丹城的幾家都市報紙都報道了這樁兇殺案。短小的消息,成為了少年小虎的祭詞。幾天以后,我獨自去了案發現場,晚上12點,與小虎被殺的時間差不多,紅蓮街依舊熱鬧,但熱鬧中有股瀕死的氣息。那是拆遷前的兩個月,整條街上吃燒烤的人,沒有人想得起不久前,曾經有過一個15歲的少年在這里被殺。
也許,那里每天都發生著類似的場景,見多不怪,許多人的心都硬了,只要流血的不是他們的親人,他們就不會有痛感。
從紅蓮街出來,我抬頭望了望天空,城市的夜空散發著猩紅,就像是黑人的臉上涂抹上了一層煙脂,紅得可疑。穿城而過的盤龍江此時靜靜地流過,這座城市有一大半的窗戶在午夜時分熄掉了燈,孩子們進入夢鄉,年輕的夫妻相擁而臥,有如記憶中故鄉的夜晚。街道寬闊起來,我看見一盞又一盞車燈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我知道,是黑暗收留了小虎飄散的魂魄。
患白血病的姑娘小蓮,12歲了,皮膚很白,血管在下面清晰可見。扎辮子的小姑娘,長著一對美麗的虎牙,一笑兩邊臉頰有肉肉的酒窩。小虎死后兩個月,她痊愈出院,我在醫院查到了她老家的住址:滇東北一個叫龍場的小鎮。以后,當小蓮長大,我要不要把小虎的故事講給她聽?
紅蓮路最終被拆除,變成一片廢墟。曾經的繁華變為滿目的瘡夷,只在須臾之間。后來,每當我經過那里,就會想起少年小虎在人行道上逐漸變冷的身體。在跑馬山殯儀館,我最后觸摸過這個孩子的手,僵硬,缺乏了往日的彈性與靈活,皮膚上奇異的寒冷,仿佛導電一般傳遞過來,讓人感到悲觀。望著他蠟雕一樣的面孔,與我一起生活了幾年的少年,就像是我還沒有長大的另一個自己。
從跑馬山下來,我頭痛、胸悶,感到惡心。小虎的死讓我發現,每個不幸的生命,其實都是在替我們受難,不是他們,就是我們。這個世界有無數的少年,他們的人生還未及展開,就匆忙收縮,像一只霜凍過后早謝的花朵。
我只是偶然躲過災難的幸運者。還有你,以及你們!
這一天,小虎肉身在我們的注視下徹底消失了,生機勃勃的少年,只留下一捧白白的骨灰,埋在小西門外橋涵附近的一棵玉蘭樹下。午夜的街道很靜,對于少年小虎來說,這是一座空掉的城。此前有半年時間,他在城郊30公里外的殯儀館,躺在一只冰冷的鋁皮盒子里,身上覆蓋著細霜,時光的灰塵,像身體里的鹽分滲透出來,結成不細看就難以發現的細小晶體。
抬頭仰望星光暗淡的夜空,我一廂情愿地希望,那個做骨髓移植的姑娘小蓮,長到與小虎一樣的年紀,會做一次春夢。沒有肉身的牽掛,小虎是否可以自由穿行于別人的夢境?而灌漿的少女小蓮,愿不愿意在夢中,用自己的身體,接納那個叫小虎的少年?
這個夜晚,坐在租住的樓房,從窗口眺望著紅蓮路的那個方向,我仿佛又看見小虎從黑暗的巷道里跑出,沿著東風西路延長線向城外狂奔的情景。插在小虎背上的匕首,在午夜路燈的映照下反射著暗光,少年的力量順著刀柄流失,他的速度慢了下來,看上去像分解動作,恍惚、虛幻,有幾分不真實的輕盈。沿著背部流淌下來的血液,有如一條逐漸收緊的繩索,讓少年小虎步履蹣跚,最后,他倒臥在大西門外的人行道上,離那座橋涵不到兩百米。
世界漸漸安靜下來,白天的喧囂、混亂以及倉皇都已經遠去,退縮到身后的黑洞。寂靜讓一個少年離開以后的寒冷真實而具體,想到他奔跑時背部還插著匕首,我感覺到有冰冷的水,順著那把匕首,注入到我的胸腔,讓我的身體里,因為小虎,仿佛藏著一個難以融化的冬天。
2
有關小虎的來歷一團亂麻,這座城市有太多的少年不知出處,天馬行空的生命行蹤飄忽,沒有誰能真正知道自己的前世與今生。就像我年幼時奔跑在故鄉的郊外,根本不會想到,從6歲起,我的一只腿會萎縮。我永遠記得那個炎熱的夏天,老家附近的月牙塘,一個溺死的中年男人,躺在一床草席下,他的頭膨脹如面盆,皮膚發亮,閃耀著詭異的光芒,讓人恐懼。從那個下午起,我的人生就被改變了,一種被稱為脊髓灰質的病毒,專門侵襲小孩,回到家,我開始發燒,整天昏睡,等醒過來,我的右腿再也不聽使喚。
這只是不幸的開始。讓人絕望的是,十多年后,當我以全縣高考總分第三的成績過了重點大學的錄取線,卻沒有一所學校愿意接納一個跛子。走路時身體搖擺的人,成為了可笑與恥辱。連續考了三年,一次又一次被大學拒絕,我在床上昏睡了一個星期,就像我6歲時患小兒麻痹癥一樣,睡醒之后,我明白,我的命運6歲那年就被改變了。
父母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他們自責的眼神讓我不忍觸及。從18歲起,我開始離家遠行,我渴望一個陌生的世界,能夠減輕腿部殘疾帶來的傷痛。我還得想辦法養活自己,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時間,我讓自己成為一名優秀的“鉗工”。這是我們道上的稱呼,有時我們也稱呼自己是“榮客”,就是你們所說的“竊賊”。盜也有道,我從來不對殘疾人下手,也對那些面容愁苦的人網開一面。我見不得那些自得的人,什么天庭飽滿印堂發亮,常常能激起我內心的邪惡。但這樣的人終歸是少數。數十年如一日,每一天,我都要花上12個小時的時間來練功,我腿不好,不可能像那些肢體健全的鉗工一樣,被人發現之后可以奔跑如飛。身體殘疾有身體殘疾的好處,入道30年來,我從來沒有失過手,這里面有個奧秘,我會慢慢地講。
小虎是我見到過的最有天賦的鉗工,他只花了3年的時間,就成為了道上的高手。我曾經的師父,像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領,當年,我跟他學藝的時候,他告誡我說,除非我遇到一個與我手相相似的人,否則,我這一生都不能收徒。如今因為小虎的死,我已金盆洗手了,可以告訴你們,年幼的時候,我右手長有六個指頭,但是,幾乎是在我印象模糊的年紀,就被切除掉了。
我很感激我的師父,他手藝高超,無牽無掛,順來的錢,讓他每天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但是他對我的要求非常嚴格,比我對小虎嚴格得多,我順來的錢不給我花,讓我節衣縮食,有意讓我小氣和吝嗇。我年輕時曾經對他充滿怨氣,直到他過世前,師父才對我說,你的身體條件不好,是跛子,順來的錢要學會積攢下來,以免老無所依。我后來能夠置辦下兩處門面出租,每個月能領上萬的租金,與我平時生活的節儉有關。
一個師父,一個徒弟,兩個毫無血緣的人成為我至親的人。對小虎,我傾心相授,我甚至把未曾實現的人生夢想,寄托在他的身上,希望他能夠用他的手藝,掙下一份家業,然后戀愛、結婚、生子,過上正常人的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小虎有這個天賦,他如果順利長大,他會是道上的王,還會是個英俊的小伙子,我曾經夢見過他,帶著漂亮的女友,不像我,一生都淪陷在自卑與膽怯中。
要成為超一流的鉗工,有一個秘密,就是你在下手時必須做得心安理得。如果稍有不安或者有所顧慮,動作就會變形。只有理直氣壯,甚至覺得是在替天行道,你才可能發揮出百分之百的潛能。但是作為一個順別人皮夾的“鉗工”,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呢?告訴你們也無妨,我只順那些看上去像領導的皮子,我把自己30年前不能進大學讀書,歸咎于他們,否則我的人生會是另外的一種樣子。況且,他們的錢來得容易,也不會太正,順一點來救濟一下我這個殘疾人,沒有什么不好意思。
小虎出道以后,我很高興,他與我一樣是有底線的人。小虎不順女人的皮子,這讓我非常喜歡,我也不順,我雖然是個跛子,但也是個男人,我見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小虎通常會選擇中年男人下手,他好像是與這個世界的所有中年男人都有仇。就像兩年前我的生日,我帶小虎去北辰大道的來寶餐廳吃飯,坐在我們斜對面的,是一個身穿黑裝的中年男人,干部模樣,帶著一個年輕女人,有些自得,吃飯的時候他的下巴不停地左右晃動,就像嘴里突然含了一勺滾燙的豆花。我注意到,中年男人微微皺著的眉頭,藏著難以言說的心事,表情看上去渾濁、貪婪而又沉重。當我們吃完飯走出餐廳,就聽見里面吵了起來,我知道,那個一臉黏稠的中年男人的皮子,已經被小虎順到了包里。
3
如今,我住在彌勒寺附近的城中村,雖然置下了兩處房產,但一個人,住在窗明幾凈的幾居室里非常不習慣,它會提醒我的孤單和老來的無依無靠。我更適應城中村的擁擠、喧囂與混亂。這種地方更有人間氣息,住在這里的人,會對跛子表示友好,他們會在狹窄的巷道中,側身給我讓路,有時臉上還會有歉意的微笑,仿佛我的腿腳不便,與他們有什么關系似的。
盡管腿腳不方便,我還是喜歡住在頂樓,而且是那種有樓梯可以爬到天臺的頂樓。我喜歡住在喧囂的城中村,但也希望有一個安靜的地方,方便練功。收小虎為徒之后,我天天帶他上到天臺。我的師父說,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要成為一個優秀的鉗工,練功是每天都得堅持的,這是立身之本。往往是,天還沒亮,這座城市的大多數人還在夢鄉,我就帶著小虎爬上天臺了。借著模糊的天光,我們把兩本書用釘子釘在磚墻上,這是每天的功課,就是要用藏在手中的刀刃,把墻上的書按預想的頁面劃開。
釘在墻上的書,開始的時候是別人用過之后不要的教材,以語文書和算術書居多。在我們租住的屋子隔壁,是一家廢紙收購點,里面每一天都會運來不少各種各樣的廢書廢紙。小虎小學畢業就輟學,他仇恨課本,每次路過收購點,都會趁店主不注意,順手牽羊,帶幾本書來練刀。
是我改變了小虎對那些教材的仇恨,練功之余,我還會教他文化課。我在潛意識中希望他以后掙了錢,能夠改弦易轍做做生意,然后大張旗鼓地生活。不能像我一樣,一輩子仿佛都是生活在黑夜中。
站在天臺上,小虎面對墻上的書本,等待著我的口令。薄如蟬翼的刀,藏在他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只要我的口令一出,他手中的刀就會像突然出擊的黑曼巴蛇,閃電般的攻擊中,亮出白色的毒牙。有時候,看他做得不到位,我也會給他做示范。我的手勢看似軟弱無力,緩慢,其實那是錯覺。我把突然的快藏在了緩慢中,表面勻速的讓人感覺正常不過的動作,密布殺機。在訓練小虎的時候,我還會不停地變化數字,1、4、8、3,數字沒有規律,前后跳躍,練的是小虎的思維和感覺,做“鉗工”,反應必須快,快得就像反應本身,成為一種本能。
一般的人,根本無法看清刀片是怎樣劃破紙張的。每一次練功,小虎都要劃掉兩本厚厚的書。小虎剛剛開始練的時候,我就發現這個孩子過人的稟賦。別看這個簡單的動作,真的練起來,你才會發現不容易。小虎的手練腫了,消了,又腫了,再消,破碎的紙屑,落在天臺的地上,如果有風吹來,紙屑隨風飄散,只剩下書脊,被釘在墻上。
一個鉗工,即使功夫再高,也絕不能懈怠,每一天堅持練功,為的是讓手更加服從一閃而過的意識,刀隨意走。每一次,如果嘴里叫了一聲3,當小虎劃過書本,就只能有三張紙被劃開,而第四張紙的相應位置,一點印跡也不能有。一般的人,沒有個七年八年的時間,不可能讓手中的刀隨心所欲。但小虎練了不到三年就出師了,任何一本書,小虎只要翻一下,就能夠準確知道紙張的厚薄,并且能在極短的時間里作出判斷,從而調整手上的力度!對于外行來說,小虎的刀法太神奇了,每一次揮動手臂,他劃的位置都不一樣,如何掌握下刀的角度,恰到好處把預想的紙頁劃開?其實沒有好的辦法,只能是熟能生巧,劃的次數多了,手臂就好像有神靈附體,一切只要遵循感覺就行。
不要輕視感覺。在電視上看到過上海有一位警察,能夠把別人描述的嫌疑人的肖像描摹下來。高矮胖瘦,大鼻子或者小眼睛,目擊者籠而統之的描述,卻會在那位警官的大腦中形成清晰的圖像。其實也是熟能生巧,他畫過數以萬計的肖像,最終神靈賦體,天目大開,能看見早已遠遁的嫌疑人。
4
年少的時候,我一直夢想長大后,能成為一位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此生會與刀為伴。不過仔細想下來,也許,我生來就是要成為一個刀客。童年的時候,我曾經見識過一個玩刀的奇人。該人曾是我就讀的中學的校長,但卻熱衷于切菜,常常見他在食堂里身先士卒地切,揮汗如雨地切,他似乎特別迷戀刀刃與砧板接觸的節奏,細而密的聲音,有如大風吹拂下的暴雨敲打在瓦背的聲響,節奏時快時慢,單調的碰撞聲因節奏的變幻而構成一曲美妙的音樂。偉大的敲擊樂,刀與刀之間的空隙,是那樣的均勻,仿佛上帝戴著老花鏡用天尺細細丈量過一樣。熱愛切菜的王校長,平生最開心的事,就是看手中的南瓜或者土豆,怎樣在他的刀下,變成粗細均勻的細絲。據說王校長的刀功,可以將一塊白布放在人的背上,飛快的刀光過去之后,該切的菜切完,白布卻完好無損。也就是說,每一刀下去,都必須點到為止,剛好在菜與白布的觸點上,刀收住前撲的身影。
我也曾在電視上見過一個耍刀的廚師,眾目睽睽之下,可以將一條尺余的黃瓜,用刀切割成數十米。刀鋒閃過之后的黃瓜,仿佛成了一盤被壓縮的彈簧,輕輕拉開,就像是一條細細的線上,串上了無數綠色的銅錢。
有一段時間,小虎劃書遇到了瓶頸,他總是在出刀和收刀時,力度不均勻,為此小虎非常苦惱,原本大有長進的刀功有退回去的危險。感謝那幾個導演拍攝的功夫片,讓小虎重新拾回了信心。
在我們觀看過的功夫片中,有幾個刀客留下的印象比較深。何平導演的《雙旗鎮刀客》,孩哥的關西無極刀不露聲色,卻于寧靜中充滿暴風驟雨般的殺機。西部荒漠中的小鎮,滿目的黃沙,面無表情而且寡言少語的少年刀客,一刀就結束了與一刀仙之間的較量,出手和收刀極快,幾乎看不見殺戮的過程。不過,動與靜歷來都不是評價刀客好壞的標準。徐克導演的《新龍門客棧》,那個土行孫模樣的矮個子廚子,日復一日舞動雙刃,無意中練就絕世武功,他可以在俠士周淮安等一干綠林好漢身處險境時,及時出手,轉瞬間把功夫了得的大太監曹少欽的一只腿肉完全剔光。
當我成為一個用刀片謀生的鉗工以后,我曾經翻閱過《現代漢語詞典》,里面是這樣解釋刀的:古代兵器;泛指切、割、削、刺的刃口鋒利的工具。幾十年的職業生涯,讓我迷戀上了刀。我的家中有大大小小數千把刀。每到夜晚無所事事,我就會把收藏的刀拿出來,一把把打量,并從中獲得無盡樂趣。在今天,刀絕非只是兵器,它的作用不在于索命,而在于劃開,讓事物一分為二。刀刃薄而無形,可以使迎面而來的東西天各一方。不過,對于至柔的水,刀常常束手無策,抽刀斷水水自流。水強大而迅速的愈合能力,讓以鋒利和堅硬自得的刀無計可施。但人世間至柔的東西并不是水,而是空氣。刀在空氣中劃過,它的前行與身后的彌補,幾乎是同時進行,因此可以完全不露痕跡。我們可以看見刀光劍影,卻看不見空氣的傷口。
不過,無論是什么刀,追求的永遠是鋒利。金庸的小說《倚天屠龍記》中的屠龍刀,據說就是鋒利無出其右。但刀其實還可以比速度,像《雙旗鎮刀客》里,一刀仙與孩哥的生死,其實就是寄托在速度上。快則生,慢則死。
一個使刀的鉗工,追求的既是刀的鋒利,也是刀的速度。鋒利與速度,刀的兩翼,明白這一點,才會明白使刀的最高境界,是刀人合一。不是與手的融合,而是與意念的融合,所謂的心到刀到。真正至高的境界,追求的是無形。看似無刀勝有刀。在空氣中筆走龍蛇卻不露一絲痕跡,如同手法最快的魔術師,手急眼快,快得你的視覺沒有任何反應。
5
小虎走了以后,我的內臟仿佛少了個零件,整天若有所失。最初的那些日子,我非常不習慣,常常以為他會用鑰匙輕輕打開我的房門。尤其是黃昏時分,黑夜來臨之前,我喜歡站在窗邊,看樓下密密麻麻的身影。蟻一樣的人群,虛幻、盲目、難以看得見他們的未來。有時,遠去的人流中,偶爾會看到一個像小虎的少年,我會為那個在視野里漸行漸遠的背影,難過好長一段時間。
我住的這個地方,往北,大約一公里就是東風西路,那個不幸的夜晚,小虎在那條街上奔逃,黑暗中的少年,被死神追捕,他的速度慢了下來,最后如紙人,倒在了離小西門立交橋兩百米遠的地方。
當年,小虎從畢節剛來丹城時,就寄身在那座立交橋下面。那幾個在我記憶中面容模糊的拾荒人,曾經給予過小虎抵達這座城市最初的溫暖,以至于這個少年臨終時的愿望,竟然是想回到他們中間,這讓作為師父的我內心隱隱作疼。不過,靜下心來一想,在當年,也只有那個生計維艱的群體,才會容納一個從遠方流浪來的孩子,讓他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夜晚,可以在西郊的龜背橋下安然入睡,夢見故鄉和母親。
當初,我要收小虎為徒,曾去過小西門外的立交橋。現在,住在橋涵下面的拾荒者中又有了新來者,沒有固定住址,沒有戶口冊,但他們的人生還有著寄望。新來者有了長遠的規劃,他們把拾來的舊家具,借著東面的橋墩,圍成了一個可以遮擋寒風,也可遮擋往來行人視線的長方形空間。這個四處漏風的居所,讓人看了有些心酸,無意的遮蔽,是拾荒者身上殘留的自尊與羞澀。
午后的陽光明亮而空洞,仿佛大地身上顏色金黃的一層皮,夜晚就會脫蛻下來,交給黑暗的衣柜收藏。當年,小虎來到小西門外的橋涵時已是深夜。他是從貴陽混火車坐了過來,一夜的火車,他與幾個逃票的少年,躲著乘警和票務員。到了丹城以后,幾個少年,決定沿著鐵路往西走,就此可以避開火車站最后一道驗票關口。小虎與他們走散了,他朝著模糊的天光,順著陌生的鐵路一直走到了西山腳下的隧道口。
那個漆黑的冬夜,一座城市的人都各有歸宿,進入夢鄉,只有小虎站在異鄉的鐵路上,面對一個比黑夜更黑的洞口不知所措。讓人心生寒意的洞口,吞沒了小虎殘存的勇氣,他折轉身來,在上帝的引領下,摸到立交橋下來了。
很難去細想,每一個少年離家出走的第一夜,究竟會有怎樣的經歷。三十多年前的那次出走,我在滇東北一座叫鹽津的縣城住過一夜,一個人,在汽車站的長條木椅上,把臉睡成了斑馬的條紋。
從橋涵那里往城外望出去,是一個簡易的花園,缺乏修剪的草蒲間,竟然生長著一棵盛開得極為燦爛的玉蘭。安靜的玉蘭,白色的花朵,鑲嵌著紫色的金邊,遠遠看上去,宛若倒懸著的一樹蝴蝶,讓人悲傷。這一天,望著小虎在跑馬山化成一股青煙消失在高天,我突然想到了那棵燦爛的玉蘭。
在花園的那一邊,離橋不遠的地方依次是幾家工廠,生產電纜、開關和冶煉鋁錠。白天從橋洞下密集穿過的那些行人,很少有人留意過這群拾荒者的存在。分屬兩個世界的人們,雖然共享一個空間,卻彼此互不干擾,就像一個瓶子里裝著的水和油,同樣的液體,涇渭分明。
也許就在小虎肉身消失的時候,正有流浪的少年抵達這座城市,開始他們一生一世的傳奇。橋涵的背面,是另外一個世界,車水馬龍的天堂,一輛又一輛汽車急速駛過,仿佛有一條巨大的河流歡歌笑語,晝夜流淌。
把小虎的骨灰處理完的這個下午,我逗留在橋涵下面,相同的空間,不同的時間,我與小虎隔著將近四年的距離。我的確看見了一條無聲的河流在流淌。他們曾經占據的空間,離開以后,被我們填補,就像我們占據的空間,最終也會被別人填補一樣,前后不見盡頭的河流,虛妄而可疑。
橋墩的壁體上,我看到有人用黑色的噴液留下的廣告。制作假證的號碼,一氣呵成,數字與數字之間沒有停頓,不知道現在是誰擁有那個號碼。我掏出手機撥了出去,對方已經停機。我還看到在廣告旁邊,貼著兩張尋人啟事,一張是尋找一位五十多歲精神有問題的婦女,一張是派出所張貼的通緝令。
不久以后,這兒是不是還會貼出一張尋人啟事?我知道自己在潛意識深處,希望有人掛念著小虎。
也許,每一座城市,都云集了許多像小虎那樣來路不明的少年。我所租住的城中村,原本是丹城的郊區,但才是十多二十年的時間,原來的郊區就已經成了市中心。嘈雜的城中村,說著各種方音的人都有,五湖四海的人走到一起來了,每一家人租住在十多平米的出租房里。就像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前,“土著”的祖先,最初來到這座城市的情景。
有時,我會在城中村看見一些瘦弱的女人走過,她們神情疲憊、衣著邋塌,有如發芽的土豆。那些女人,手里牽著一個孩子,懷里抱著一個孩子,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孩子。每當看到這樣的情景,我都會氣短,有莫名的煩躁和焦灼。我知道,我的煩躁來自于我從那些孩子的身上,看見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沒有戶口,沒有故鄉,那些孩子長大以后,注定要像小虎一樣漂泊,看不見未來。
所以,長到十二三歲以后,他們中的一些人就會輟學,就會到小學校門口去拔毛。與小虎關系好的小四川就是其中的一個。從農民工學校讀完小學,父母想帶他回老家宜賓去讀初中,對抗與打罵之后,小四川離家出走,與住在另外一個城中村的小河北,開始了他們的拔毛生涯。
與小虎后來結成少年團伙的還有幾個人:一片瓦,父母從貴州過來,在城中村的菜市場上賣貴州酸菜、石灰豆腐、菜豆花……
腰子臉:泥水匠的后代,年紀輕輕就喜歡叼支煙在嘴上。
小馬哥:留級生,在城中村小學校讀了3個六年級,父母在鐵路邊的沿河巷賣焦炭,所以小馬哥的臉上,常常留下黑黑的指拇印。
還有年紀大他們幾歲罩著他們玩的卷毛。他泡過女朋友了,還在他的出租屋,用DVD給他們放過黃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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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成年人的相互戒備不同,年少的人更容易向對方敞開心扉,他們結成團伙,靠彼此的體溫取暖。就在小虎被人殺害后不久,我看到過一期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非洲的馬爾馬拉草原,一頭幼獅被新的獅王追捕,逃到了沼澤地,胸有成竹的獅王,坐在岸邊,等待著幼獅被泥淖吞沒。好在來了幾個威風凜凜的非洲勇士,面對天敵,獅王落荒而逃,幼獅得以僥幸逃生,此后它在草原上四處流浪,碰到了一頭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獅子,兩只獅子迅速結成同盟。
年幼的生命這才得以生存下來。就像小虎,來到丹城不久,就加入到一伙拔毛為生的少年中。清晨或者傍晚,他們隱藏在學校附近的巷道,踩點,然后對那些沒有父母護送的孩子下手。
他們學會了用墨水和針頭,在自己的胳膊上,刺上蝎子或者雄鷹,少年的護身符,有意識地在拔毛的時候,暴露在學校出來的那些乖孩子的面前。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相信,這些手臂上有刺青的少年,背后站著一個可怕的團伙。
他們還學會了抽煙,把煙老練地叼在嘴上,甚至,會在拔毛時,把口中的濃煙,噴在對方的臉上。他們寬大的褲包里,還藏著防身用的匕首,盡管并不常用,但意味著,年少的他們也長著一對尖尖的虎牙。
掙到錢以后,他們一起吃盒飯,睡一晚房費10元錢的大通鋪,小虎也不用去橋涵下面,像一只膽怯的貓,在夜晚,悄悄鉆進河南老人散發著汗酸味的被窩。有時,一些家境好的學生,會主動孝敬他們,害怕他們又渴望接近他們,孩子們以他們的方式,預演著未來的成人世界。
小虎是最后加入到拔毛團伙里來的,但不久以后,他就著手修改了小四川他們拔毛的行動規則。只拔男生,不拔女生,小虎的態度固執而堅決。
沖突不可避免,因小河北拔了女生的毛,小虎要他還回拔來的20元錢,一群十二三歲的男孩,在丹城長春小學門口大打出手。
小虎用他的亡命,鎮住了小四川與小河北,他們看見血,從小虎的頭上流下來。一個少年,可以冷靜地面對鮮血,他在一個少年團伙中的地位就此確立。那時,罩著他們玩的卷毛正在熱戀,學會了憐香惜玉,對小虎不拔女生的行為大加贊賞,從此,這群少年拔毛團伙只對男生下手,并自豪地說,誰拽拔誰。
幾乎所有的流浪少年,都有一個不幸福的童年。小虎也不例外,他的父親是個木匠,長年走南闖北,還在外面有了一個叫李惠的女人。這樣的事情在今天太普遍了,上億的人離開故鄉,他們更需要來自異性的安慰。但是小虎的父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與李惠私通的時候,總是幻想留在老家的妻子偷人。每次回來,他總會在喝醉酒后,變態地折磨小虎的母親,要她交待與村里的哪些男人做過。
有過這樣的一則統計資料,說中國每年數以十萬計自殺身亡的人中,農村婦女占的比例最大。這則資料糾正了我以前的錯誤認識。我以為,只有多愁善感的知識分子才容易選擇自殺,沒有想到,會是農村婦女。
貧窮、暴力,讓她們感受不到生活的快樂,早早對未來不抱希望。
對于小虎來說,父親,那個熟悉的陌生人,每年只會回一次家。理直氣壯的入侵者,嚴重變態,毆打小虎的母親,也毆打企圖幫助母親的小虎。甚至,毆打小虎年幼的妹妹小朵。恐懼的夜晚,由于懷疑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小虎的父親會在小朵睡過去之后,借著燈光,表情陰郁地觀察她的臉。他可能是想從小朵的臉上,找到小虎母親紅杏出墻的蛛絲馬跡。絕望的母親,只能以死來表明清白,喝下了一整瓶敵敵畏。
母親死了之后,父親在家中一手遮天,嘗試著反抗的小虎,被關進柴房,饑腸轆轆,是妹妹小朵,躲著父親,給他送來剩飯或者偷偷烤熟的土豆。直到,父親為了迎娶李惠進門,把小朵一萬塊錢賣給了一個丹城人。
一個少年,不成為父親的朋友,就會成為父親的仇人。離家出走的小虎,心里仇恨父親,就會沿著父親的反方向成長。不打女人!這是小虎給自己人生定下的最初戒條。
丹城的小學校門口,拔毛的少年每隔兩年就換一批。膽戰心驚的乖孩子,表面上對那些拔毛的孩子敬而遠之,內心卻稱他們是垃圾,是糞草。不同生活軌道上的少年,總是會發生對抗,許多年以后,那些內心膽怯的乖孩子,會有一些坐在法庭的審判席上,宣讀對那些拔毛孩子的判詞。
這是小虎他們這一代人的命運。(節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8期)
選自《鐘山》2013年第3期
胡性能,云南昭通人。1965年6月生,文學創作一級。現為云南省作家協會駐會副主席、秘書長,中國作協全委委員。中短篇小說集《在溫暖中入眠》入選中國作協 21 世紀之星文學叢書2004年卷,另出版有中篇小說集《有人回故鄉》《下野石手記》《生死課》,短篇小說集《孤證》。作品多次入選文學年度選本,并入選2017年度《收獲》文學排行榜和《揚子江評論》文學排行榜;獲第十屆、第十四屆《十月》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云南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