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4期|王昕朋:黃河岸邊是家鄉(節選)
三
“老擰巴”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他剛才那句話,與其說是故意講給李大河聽的,不如說是用刀尖扎李大河的心窩。
李大河小時候,老河套是遠近聞名的窮村,全村一半以上的男青年過了三十歲娶不上媳婦。有句順口溜說:有女不嫁老河套,不養老來不養少,一年四季吃不飽,三伏穿著破棉襖。 李大河十八歲參軍,在部隊三年,立了一次功,入了黨。他復員回家時,給全家人都買了禮物,其中給爹買了兩瓶老白干酒。沒想到,全家人中只有爹板著臉坐在門檻上,嘴里叼著的旱煙袋故意抽得吱吱吱地響,對他不親不近,不冷不熱。他從小就怵爹,也沒敢問。到了晚上,全家人都上床休息了,爹把他叫到黃河邊,借著酒興才把心窩子里的話倒了出來。爹說,大河呀,你小子就這點出息啊!爹送你上部隊,指望著你能混個一官半職,再也不要回老河套來吃苦受罪了。你咋就不明白爹媽的心思呢!你都立了功,入了黨,再努把力不就提干了?像搬石頭,人家搬小的,你揀大的搬,不就是多流幾滴汗?你還怕流汗呀?你看看,你看看,回來了,你晚上還得鉆牛草屋,白天還得撅著腚在黃沙里刨食……爹那天說得很激動,李大河后來每回給李長河講起,都是熱淚盈眶地說,你爺爺那叫一個慷慨激昂,慷慨激昂啊!
李長河聽了撇撇嘴,低聲嘟噥道,那叫慷慨激昂啊?
那時還沒搞聯產承包,隊隊都養牛,一間屋子里拴著幾頭牛、堆著牛草,像李大河那樣家里房子不多,住得不寬敞,還沒娶媳婦的男人到了冬天的晚上就到牛屋里過夜,連被子也不用帶,衣服也不用脫,往草堆里一鉆,用干草把整個人埋起來,比躺在床上蓋著被子還暖和。李大河入伍前就和“老擰巴”等幾個小伙伴鉆牛草屋。李大河和鐵蛋是因為家里人口多,如果住在家里就得與爺爺和兩個弟弟擠一張小床上蓋一床破被子。“老擰巴”家里明明有地方也來鉆牛草屋,是因為和李大河有感情,想和他待在一起。牛草屋里人多,有個李大河爺爺輩的老頭年輕時是唱大鼓書的,每天睡前給他們講《三國演義》《水滸傳》《楊家將》,小伙伴們聽得有滋有味。有時聽到驚心動魄的情節時,連小便都硬憋著……復員回來都成大小伙子了,又要鉆牛草屋。這讓李大河心里不痛快。第一天晚上,他和“老擰巴”等就在牛草屋里謀劃起“造反”來。
“老擰巴”說,河對面那邊搞包產到戶了。不知怎么地,咱這邊還沒動靜。
鐵蛋說,咱這邊還故意把大喇叭架在河邊,天天對著人家那邊放《社會主義好》,好像在罵人家不搞社會主義了。
李大河撓著頭皮,想了一會兒,我們部隊駐地那兒的農村也搞包產到戶了。我聽說,勤快點的、人口多的、想吃飽肚子的、想致富的都很積極。不過,這才剛開始,不知道效果怎么樣。出水才見兩腿泥嘛!
鐵蛋說,就是,等他們搞好了,咱這邊也會跟著學。
“老擰巴”急了,你小子就屬于好吃懶做那類人,喜歡“大呼隆”。等人家搞出經驗了搞好了,咱不就落后了?看著人家吃得肥頭大耳白白胖胖,咱瘦得跟麻稈樣。那邊的閨女更不嫁這邊了。
鐵蛋也急了,那,那咱這領導沒發話,你急,皇上不急太監急有個蛋用!你連個黨員也不是,能奪了大隊書記的權?
這兩人從小就喜歡抬杠,誰都不服誰,有理沒理也爭。不過兩人都服李大河。有時,兩人吵得難解難分,李大河咳嗽一聲,兩人馬上就停下來,眼巴巴看著李大河,李大河一旦做出裁判,兩個人都服從。這回,李大河沒有馬上做裁判。他走到門口蹲下來,點了一支煙,邊抽邊思考。鐵蛋跟出來,從李大河放在腳下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抽著,扭頭看著屋里,哼哼兩聲,大河哥你看到沒?他還是那么擰。你當兵這幾年,我沒少了受他欺負。
李大河沒接話茬,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鐵蛋,你給我實話實說,你是不是支持包產到戶?咱大隊社員是支持的多,還是反對的多?
鐵蛋猶豫片刻,回答道,我說不上支持也說不上反對。我就一平民社員,讓咋干就咋干。社員吧,怎么說呢?支持的多一點吧。他又反問:大河哥,你咋想的?
李大河起了身,在原地轉了幾圈,對屋里喊:“老擰巴”你出來一下。
“老擰巴”身上裹著件他爺爺和他爹穿過的破羊皮坎夾,晃了晃了走出來,朝地上一坐。
李大河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我把丑話說前邊,要是我當了隊長,你倆得給我好好“拉套”。誰要是使絆子,我就把誰扔黃河里喂魚。
李大河之所以說這話,是他復員回來的當天晚上,大隊書記就到家里找他,動員他接任生病已經住了半年醫院的生產隊長。他當兵時的班長劉義去年復員,在公社農具廠當車間主任,曾寫信給他,讓他回來后去農具廠上班。所以,他沒答應大隊書記。經“老擰巴”和鐵蛋一攛掇,他下了接任生產隊長的決心。
第二天,李大河就走馬上任生產隊長。老河套大隊當時八個生產隊,他任隊長的第三小隊人最多、地最多,也最窮,全大隊的光棍就占了一半。大隊書記對他“勇挑重擔”滿口稱贊,他提出的幾個條件也都痛痛快快地答應,只是對他要求帶著第三小隊先搞包產到戶試點這一條沒有明確態度。“老擰巴”說大隊書記沒明確否定,咱就干!鐵蛋也表示,如果有什么錯,咱哥仨一起扛,就是蹲監也一起去。這就是后來老河套人稱的“鐵三角”。
李大河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河套里叫“馬蹄掌”的一塊能耕種的地分成三十八塊,每家按人口均攤一塊,最大的一塊一畝多點,最小一塊僅四分,等于是包產到了戶。第一年,第三小隊就把吃救濟糧的窮帽子摘掉了。接著,第二年又扛回了全縣治沙先進的紅旗。第三年,大隊改為行政村,村黨支部改選時李大河被推選為村支部書記。“老擰巴”也進了村班子,當了村委會主任,鐵蛋則接替他當了第三村民小組的組長。這時,劉義已經當上了副鄉長,分管治沙工作。他上任第一天就來老河套找李大河商量,要在老河套搞治沙試點。他對李大河說,這試點,說到底也是樹典型。搞好了,老河套就成了全縣的先進,你李大河說不定能當上省勞模!
李大河說,老班長,我可不是為了當先進當勞模,我就是想讓老河套這群光棍都能娶上媳婦,生兒育女,讓老河套的老少爺們肚子不再挨餓。
晚上,李大河把“老擰巴”、鐵蛋都召喚到家里,一起陪劉義喝酒,商量治沙的事。四個人兩瓶酒下肚,終于達成了共識:先把老河套綠化起來。李大河把胸脯拍得叭叭響,話也說得很干脆:我當兵那地方叫沙坡頭,那可是大沙漠。開始治沙的時候,死了幾個人,還有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被飛沙給埋了……
這沙是不好治。鐵蛋說,要是能治,咱上輩人不早就治了。
李大河說,那地方現在變成綠洲了,還鋪了鐵軌通了火車。
劉義說你小子賊精,我也去過那兒,咋就沒想起向人家請教一下治沙的經驗?
李大河說,我給指導員寫信了,想請他幫忙介紹那兒的技術員。指導員一定會幫咱這個忙。只要他的回信一到,我們就過去取經。
說這話的第三天,指導員的回信到了,說是人家技術員歡迎他們過去。李大河讓“老擰巴”在家主持工作,自己和鐵蛋過去取經。他讓母親蒸了幾十個紅薯面窩頭,又帶上一串干辣椒、十幾頭大蒜。買車票的錢打哪來?鐵蛋說既然是為老河套村辦公事,那就每戶起一元錢,一百多戶就是一百多,夠車票錢了。“老擰巴”也同意鐵蛋的意見。李大河說這不行,八字還沒一撇就向村民要錢,說不過去。三個人為這一百多元車票錢,在黃河邊坐了大半夜。
你倆別管了,車票錢我來想辦法。鐵蛋拍著胸脯保證,明天上路時,這錢肯定給你。
“老擰巴”說,這錢你千萬別放大河一人身上。你倆要分開裝,萬一在路上遇到小偷小摸,偷了一個人的腰包,另一個人腰包里留著用的。
李大河問鐵蛋:你家也是屌蛋精光,到哪兒弄一百元錢?莫非你爹過去存了銀元?
鐵蛋笑笑,反正咱倆車票錢我先墊上,你就別管我從哪兒給你弄來。
第二天天還沒亮,李大河和鐵蛋就動身了。“老擰巴”跟著他倆走了幾里地,直到李大河沖他發了火才停下。李大河和鐵蛋走出很遠,回頭看時,黃河岸上還有個一動不動的黑影。當時,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這一趟來回整整十天,李大河和鐵蛋吃了很多苦。“老擰巴”見了他倆,摟摟這個,抱抱那個,鼻涕眼淚一把把地流。李大河對“老擰巴”說,別扯沒用的,馬上通知各小組長來開會。
劉義也匆匆趕來了,和村民小組長一樣坐在沙地里,聽李大河和鐵蛋學來的治沙技術。
李大河讓鐵蛋把一捆麥草分給大家,讓大家跟著他把麥草編成長長的繩子,然后埋在沙子里。有個村民小組長嘟噥道:就這也叫技術?
李大河說這就叫“麥草方格沙障”,它的作用是阻沙固沙,也叫鎖沙。
鐵蛋在一旁插話,人家那邊干了十幾年,這法子還真起作用,沙漠現在變綠洲了。
雖然大多數人心存疑惑,不太積極,但李大河和“老擰巴”、鐵蛋態度堅決,劉義也支持他們試驗,事情就定了下來。散會后,李大河回到家,他剛娶過門不到三月的媳婦董昌云,瞅著他看了半天,半真半假地問,你誰呀,上俺家來啥事?李大河二話沒說,倒在床上就睡。第二天早上醒來,董昌云愁眉苦臉,神情不安地說,你這一覺睡得跟不省人事似的,村里出大事你也不管。李大河一驚,出啥大事了?董昌云說,鄉派出所來人調查,說咱老河套半夜有炮聲。李大河不解,怎么會呢?老河套哪來的炮?董昌云說,追到咱家院子里,就差掀你被子把你光腚提溜出來了!李大河這才恍然大悟,董昌云是在說他呼嚕聲大。他嘴里罵著你這個壞蛋,一使勁把董昌云掀翻在床上……
從那時起,李大河帶領老河套村民搞起“麥草方格沙障”治沙,中間失敗了很多次。最大一次失敗是麥草方格放好了,夜里下了一場暴雨,黃河河水暴漲,“馬蹄掌”的麥草方格全都給沖到了黃河里。很多村民的積極性受到無情打擊,失去信心,不愿再干下去。那時農村第一波外出打工潮已經出現,村里年輕人成群結隊往城里走,勞動力驟然減少,一段時間里在“馬蹄掌”堅守的就剩下李大河、“老擰巴”和鐵蛋。三個人索性在“馬蹄掌”搭了個“地窩子”住下,吃飯由三家的家人輪流送。幾個月下來,麥草方格終于在“馬蹄掌”扎下根。一場大風過來時,遠處黃沙飛揚,這片地方的黃沙卻老老實實。開春,他們把三家男女老少都喊了來,在麥草方格中栽種沙蒿、籽蒿、檸條等沙生植物。別看就在黃河邊上,到黃河里打水還是靠著用水桶和臉盆肩挑手提。董昌云把家里和面用的盆都用上了。到了第二年春天,“馬蹄掌”里見綠了。那片生機勃勃的綠色,讓李大河、“老擰巴”和鐵蛋激動地抱頭大哭了一場。村民們也看到了希望,于是都跟著動起來。幾年過后,老河套沿黃河大堤立起了一排排防沙林,而且種上了蘋果樹,有的人家還種花生、種西瓜、種蔬菜……十年過去了,老河套一片蔥綠。二十年過去了,老河套成了一片綠洲。省報有個記者采訪后,稱“馬蹄掌”是黃河岸邊小江南。劉義早在第二年就把老河套的經驗向全鄉推廣,鄉里又向全縣推廣。有一兩年的時間里,李大河因為抽不開身,鐵蛋就成了香餑餑,到全鄉全縣去做技術指導,知名度甚至比李大河還高。
有一天,李大河、“老擰巴”和鐵蛋在“馬蹄掌”商量完事,“老擰巴”動情地說,大河、鐵蛋,咱老哥仨說好了,死后就埋在這“馬蹄掌”。
四
二鋼,停車!董昌云拍著前邊的二鋼喊著,我和你大爺先回趟家,拿點東西再去醫院。
車是那個陌生女孩開的。她沒等二鋼同意就踩了個急剎車。董昌云的腦殼哐當碰到車頂,疼得咧了咧嘴。那個女孩這回很勤快,主動給李大河開了車門。李大河說了句謝謝。董昌云卻理也沒理。
二鋼問:大爺大娘,我等你們吧!等你們收拾好,送你們去醫院?
李大河擺擺手,不用不用,我的“電驢子”還扔在老河套那兒呢。
那個女孩手里拿著粉紅色的小噴壺,對著李大河和董昌云剛坐過的座位猛噴,嘴里還不住嘟噥著。董昌云拉著李大河轉過身,罵了句:啥玩意兒!再坐這車一會兒,我都能讓她身上那味給熏倒。
李大河家堂屋的屋當門墻上掛著一張張照片,全都鑲在鏡框里,有大有小,有彩色有黑白,有李大河當兵時穿軍裝的,有他和董昌云的結婚照,有他和“老擰巴”、鐵蛋在“馬蹄掌”勞動時的,有他當勞模時披紅戴花與領導的合影,有李長河百日時的全家福,有李大河退休后和董昌云去海南旅游的……這些照片是李大河人生的縮影和見證。平時,他喜歡默默地看這些照片。李長河帶兒子女兒回來時,他也會指著照片,一張張地給孫兒孫女講過去的事情。董昌云了解他的心思,每天都把鏡框擦拭一遍。今天一進屋,李大河的目光又投到了墻上,神情卻有些憂傷。董昌云用毛巾一邊幫他抽打著身上的沙塵,一邊嘮叨:你自己都不止一次說過這都是歷史。歷史就是過去,不頂吃不頂喝的……
李大河反駁道:你咋不說,有句話叫“忘記過去就等于背叛”?
董昌云也反唇相譏,過去是啥光景?你領導的老河套治治沙栽栽樹就是全縣有名的先進,現在呢,光好看了不掙錢,成了全縣有名的貧困村?你當了多年先進,讓兒子來當后進,還好意思說。
董昌云到廚房燒開水去了。李大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呆呆地望著墻上,墻上一半掛著照片,一半掛著獎狀。正如董昌云所說的那樣,這些獎狀大多是七八年前的,有20世紀80年代治沙先進、綠化先進、計劃生育先進、帶頭致富先進,有90年代治安先進、衛生先進、抗洪救災先進,有優秀黨員、勞動模范……
李大河你快過來看看!董昌云在廚房里高聲喊。
李大河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趕忙鉆進廚房。董昌云正在抹眼淚,見他進來,指著掀開的鍋蓋啜泣著,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兒子的早餐。李大河看見鍋里殘留著半碗面疙瘩湯,旁邊碗里放著啃了一半的煮熟的玉米棒子,還有幾塊咸菜。他的眼睛一下子潮濕了,嘴里卻抱怨道:屋后的園子里現成的青菜,拔幾棵炒炒費多大勁?這小子越來越懶!
董昌云不愿意了。老河套的人打我兒子從小就夸他勤快,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他懶,而且是你這個當爹的。你怎么不說他心思都用在了脫貧上,沒工夫給自己做點可口的?說著說著,坐在小板凳上嗚嗚哭起來。我兒子本來在城里開著飯店,吃香的喝辣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你非得動員他回來接你這個爛攤子……
李大河急了,你,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想辦法幫他?我不光是幫他,是在幫老河套村民。
董昌云一撇嘴,唏,你就吹吧。我等著看你的能耐。
李大河的手機信息提示鈴聲響了。他舉到眼跟前看了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得去把“電驢子”弄回來。
董昌云上前一步攔住他。李大河,不許你再去給兒子搗亂。實話給你說了吧,兒子要在黃河撈沙,是我替你答應的。
一個月前,李大河住院的第一個周日,李長河帶著媳婦和兒子女兒到醫院去看望。李大河剛輸完液睡了。李長河把董昌云叫到門外,告訴她說,一個工程公司的朋友找到他,說是縣境內要修高速公路,需要沙子,想和老河套村一起搞個沙廠,由他們工程公司投資,除了利潤兩家分成,還可以安排村里幾十個勞動力就業。董昌云一聽急了,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兒子,這事千萬甭給你老子提。你老子是黃河治沙模范,黃河里的一滴水他都看得比他一股子血還寶貴。你要是在黃河里挖沙,那不是挖他命根子?他不和你拼命才怪!李長河理直氣壯地說,黃河哪年不清淤?我這也是保護黃河嘛!董昌云唏了一聲,別以為你媽不懂。好歹你媽也當了二十多年村支書的媳婦,現在又是村支書的媽。你說的清淤是上邊要求的,那是有計劃有安排的,和你這私自挖沙是兩碼事。私自挖沙非法……李長河不耐煩了,打斷董昌云的話,媽,今年的蘋果不好賣您知道不?好多人家的蘋果還長在樹上沒摘您知道不?蘋果賣不出去村民就沒有收入您知道不?董昌云擠巴擠巴眼皮,不知怎樣回答兒子這一連串問題。李長河又接著說,離冰凍封河也就兩三個月時間,我用五臺挖沙船干這段時間,保證家家戶戶比賣蘋果收入高!他見董昌云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又低聲說,實在不行,我夜里干……說著,他不住嘆息,我已經答應人家了,如果反悔,以后怎么在朋友圈里混?再說了,要摘掉貧困村的帽子,可咱老河套哪有個脫貧的項目,憑啥把村民的收入提高?我不當這個村支書了,可我老子的面子往哪兒擱?董昌云看兒子真著急了,于是心疼了,問他:黃河上有監察的,萬一逮住了?李長河說,反正只要是為了老百姓,不朝我自己兜里裝一分,最多給個黨籍處分。反正也就這一兩年,一年干兩月,等高速公路建成了,白送人家也不要。我和鐵蛋叔聊過。他說黃河里撈個幾百噸幾千噸沙子,等于掉一根皮毛,甚至連根皮毛也算不上。董昌云說,你甭聽鐵蛋的。他和你老子早不是一路上的人了。李長河說,那咱不干,人家可以找別人干。干脆我早點卷鋪蓋離開老河套吧!董昌云也急了,你現在是老河套的一把手,你想干,村民也同意,你就干唄。你老子他一退休老頭,管他同意不同意呢!他不同意,還能生吃了你不成?
李大河聽董昌云說到這里,長長地嘆息一聲,你這哪是幫他,是毀他!黃河里撈沙那是禁止的,發現了不是免了職罰點款就能了事,弄不好要蹲監獄。
董昌云撇撇嘴,李大河,我跟你過一輩子了,還不了解你?嚇唬誰呢?前些年有多少家在黃河撈沙的?你不也撈過?咋啦,你也沒蹲監獄啊!
李大河哼哧一聲,虧你還知道那是前些年。眼下是前些年嗎?再往前些年,老河套黃沙飛揚寸草不長,是今天青山綠水花果飄香的樣子嗎?
董昌云反唇相譏,行了吧李大河。你辛辛苦苦幾十年換來的青山綠水就是你欣賞的一幅畫,老百姓的口袋有錢嗎?有錢還戴著貧困帽子?蘋果現在市價你知道不?花生賣多少錢一斤你了解不?
得得得……李大河沖董昌云擺擺手,我沒時間跟你抬杠。反正就一條,在黃河里撈沙不行!一撈沙,沙一松動,首當其沖是“馬蹄掌”。這塊百里聞名的小江南還不給毀了!
李大河邊說邊往外走。董昌云嘲笑地說,沒理了吧,嘴禿嚕了吧。
看著李大河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董昌云又追到門口,沖著他的背影高喊一聲:回來吃不?不回來就不做你的飯了啊!
李大河氣哼哼地往前走,連頭也沒回。其實他是心里難過。這娘們跟我過了幾十年日子,雖說嘴碎一點,愛好嘮叨,可那也是為我好。她剛才這話就說到了點子上。當年搞綠化大伙兒的積極性多高啊,就連“老擰巴”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地地道道的老農民,都忍不住寫了首詩:男女老少齊上陣,流血流汗種樹忙,綠化黃河當先鋒,不見往日飛沙揚。市報還給發表了,稱他為農民詩人。可后來呢,沿河的果園連成片,蘋果的價格波動太大,好的年景收入還可以,差的年景連本都難保,有的人家流轉給了別人,有的人家甚至把果樹都砍了改種別的……如果今年蘋果、梨子、花生等賣不上個好價,不光兒子的工作夠難為,鄉親們的日子也受影響。
大河哥!有人在身后喊他。他連頭也沒回就應了一聲,鐵蛋,你這城里人咋有空下鄉來啦?
鐵蛋追上李大河,嬉皮笑臉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頭。咋的,還在生長河的氣?
李大河猛地站住了,咄咄逼人地看著鐵蛋,唏,你信息咋這么靈?然后指著鐵蛋的額頭問道:是不是你在中間給長河牽線搭橋?鐵蛋趕快搖頭擺手,大河哥,自打搬城里我就很少回來。您也知道二鋼又要了二胎,上幼兒園接送我老婆負責,我在家做飯……他意識到再說下去李大河會罵他,于是又轉了話頭,不過我還是挺想您和“老擰巴”的。聽說您住院了,我就天天計劃著去看您。可二鋼這小子……
李大河說,二鋼就在老河套。
鐵蛋等了一會兒不見李大河往下說,鼓了鼓勇氣說,大河哥,長河打算在黃河撈沙這事,我覺得沒啥大不了的。劉義劉鄉長和您一起住院,他沒給您說咱縣建條高速沙子需求量蠻大嗎?這既是支持高速建設,又是提高村民收入的好事……
嘿嘿,嘿嘿,李大河笑了,我就約估著你老小子在這件事中至少是個參謀長的角色。怎么樣,沒猜錯吧?
鐵蛋理直氣壯地說,就是參謀長又咋啦?長河是我侄子,他當村支書是您、我和“老擰巴”一遍遍做工作、說服動員的。我當時給他拍著胸脯保證支持他的工作,不能說話不算數,讓后輩瞧不起吧?再說了……
李大河做了手勢,甭往下說,你要說啥我都清楚。我就問你一句:你舍得毀了老河套的青山綠水?
鐵蛋咳嗽幾聲,沒,沒您說得那么嚴重吧。
走吧,叫上“老擰巴”,咱哥仨好好聊聊!李大河拍了拍鐵蛋的肩膀。
……
作者簡介
王昕朋,男,江蘇徐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編審。現為中國言實出版社社長。曾出版過長篇小說《紅月亮》《漂二代》《花開歲月》《非常囚徒》《天理難容》及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