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0年第4期|趙雨:下落不明
我不記得那一年自己幾歲,可能十歲,可能十五歲。
那一年,我爸賭得身敗名裂,跑路了,我媽回了娘家,不要我了。
從那天起我就住在奶奶家了,奶奶家所在的場院是個像四合院的地方,四邊由長排的平頂房圍起來,我家原來在最東頭,和爺爺奶奶同住后,屋子就關門落鎖了。我堂哥有點幸災樂禍,總說我是個可憐的小家伙。我問他,可憐什么?他說,你成了孤兒,難道不可憐嗎。我撲過去跟他打,他比我大兩歲,但力氣小,打不過我,被我打了后,跑去奶奶跟前告狀,奶奶偷偷跟他說讓著我一點。
在我和他打架的第三天,他突然跑來跟我和好,神秘兮兮說有個秘密要告訴我。然后把我拉到一邊說,原來你爸沒走。我說,不可能。他說,真的,就躲在你家空著的屋里,每天晚上奶奶偷偷把后屋鎖著的門打開,進去看他。我問,你怎么知道?他說,我家后窗和你家窗子正對,我看到的。我問,躲了半個月?他說,沒錯。我說,怎么吃飯呢?他說,奶奶送進去的。
我半信半疑,想去求證,他答應幫我。
當天晚上我們行動了。
我跟奶奶撒謊說去朋友家玩,進了堂哥家,跟他會合。九點左右,堂哥的爸媽在看電視,我們來到后院,跳上圍墻,翻過堂哥家的屋頂,跳進我家后屋的小院落。果然,后窗有一盞微弱的煤油燈光,忽然一下子熄滅了。堂哥幫我把風,我湊到窗前,使勁往里張望,黑漆漆的。我拍著窗戶說,爸,是我,你在里面嗎?沒有響動,過了一會,煤油燈重新擰亮,后屋的門開了,我爸站在幽光之中。我進到屋里,這已不是我所熟悉的家了,四處飄著一股發餿的氣味,靠墻的長沙發上鋪著一條毯子,一個枕頭,我爸就在那上頭睡覺。沙發對面是一個老灶頭,灶肚下,沿墻靠著一溜干柴、松毛。我家屋子只有兩進,隔壁那進是睡覺的。
我爸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他的臉詭異地在煤油燈下閃爍,一半明亮一半黑暗。他很高大,燈泡就吊在離他頭頂二十公分的位置,一舉手就能摘下來。他穿著一件黑色羊毛衫,屋里挺悶熱,灶頭下的鐵盆里燒著一堆通紅的炭。我說是堂哥告訴我的。我爸問,他怎么知道的?我說,他看到你在這里,你不是去外地了嗎?我爸說,還沒走——沒急著走,不過就要走了,今晚就走,我沒想到你會來,我讓你奶奶別告訴你的。我問他,打算去哪里?他說去東北那塊兒,有個朋友是以前的戰友,會接濟。我爸以前當過兵,家里有一張他穿軍裝的照片,背著槍,戴著軍帽,站在崗哨亭前,比電視明星還帥。我問,去那么遠的地方干什么呢?他說,做點事,主要是避一避。我爸以前特別能干,爺爺總是拿他和堂哥的爸爸相比,說兩個兒子,一個那么能干,一個那么沒用,差別怎么這么大,那個能干的兒子就是我爸。現在,他干癟了,跟土撥鼠一樣躲在暗無天日的屋里,窗簾拉得嚴絲合縫,當他說到“避一避”三個字,鼻子和嘴唇擰到一塊,一副要哭的樣子。他說,爸對不起你,你放心,掙到了錢,我就回來。我想說如果你不賭的話,現在早就掙到錢了,不過我不可能跟我爸說這種渾話,我們坐了一會,他想起還有行李沒收拾完,起身進了臥室。
臥室比外間更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拿了個手電筒,用手心捂著,散發出一絲光,照著床上一只大行李箱,里面裝了不少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床單和被子整整齊齊。我爸還沒沉迷賭博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就在這里睡覺。那時他總讓我靠在他胸口,亮著一盞手電,照床頂白色帳子,給我講當兵時的事。他說自己在部隊里每年都得到射擊比賽的冠軍,他的槍法獨步軍營,這樣下去他完全可以晉升為一名軍官什么的,但在服役期滿后他選擇了退伍,他要回家掙錢,他說掙錢是一個男人最偉大的事業。他頭腦靈活,膽大敢做,做過很多生意,前期掙了不少錢。后來認識了不靠譜的小老板,就沾了賭,從小賭到大賭,輸光了存款,借錢賭,借遍了自己的熟人讓我媽去借,我媽不肯借他就打她,追著她把她打得哭喊討饒。
現在他輕手輕腳找了幾樣東西放進行李箱,在箱子的一旁,擺著一個碩長的袋子,我問他是什么。他拉開側邊的拉鏈,掏出一桿槍,那是我見過的第一桿真槍,有一米五長,槍身某些部位長出鐵銹,槍托的底部,用極細的筆畫刻著他的名字。這無疑是一桿屬于他的槍,不知從哪里來,從未聽他提起過。兩年前,派出所收繳過一批私人藏槍,所有自制土槍包括鳥槍都上交了,不知他怎么瞞過去的。我和他盯著槍看,沒說一句話,然后他摸了摸槍身,手指在名字上挨著筆畫揉了一遍,裝進袋子,塞進床底。收拾完東西,將近十點,他說,奶奶十一點會過來看看,你先回去吧,別讓奶奶知道來過這里。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來自隔壁的房間,說不上是什么東西發出來的,像有人在不急不慢撞著墻壁。我爸的神經一下緊繃起來,他扒著房門看了看,隔壁除了灶頭、沙發,沒多出什么,他走出去,站在屋中央四下打量。那聲音又響起來,比剛才重了一倍,一下一下撞擊著,很有規律,是從南邊那扇窗戶傳來的。我喊堂哥,我以為是他發出來的,他沒聽到,我爸做手勢讓我別喊,關掉手電,那盆炭火也用罩子罩上。屋里完全黑暗,靜得能聽到呼吸的聲音,他攥緊我的手,手心全是汗,我們就這樣并排站著,像大敵當前。
然后那東西現形了,它的腦袋出現在玻璃窗外,準確說,是一張臉,一張豬臉,豬臉下是兩只碩大的前蹄。
我從沒碰到過這種事,我爸肯定也沒有,在那么一個冬季的夜晚,屋外有一頭豬,像狗一樣把半個身子趴在窗戶上,往屋內窺視。外面有很好的月光,能清楚地看到豬臉上長長的毛以及嘴巴內尖銳的獠牙,是一頭野豬,家豬不可能長這樣。我們和野豬對視了足有半分鐘,它跳下窗,不見了,我爸放開我的手,坐下來,抽了根煙,笑了。
他說,又到了野豬下山的季節了。
我們這一帶有兩樣東西遠近聞名,一是橘子,另一樣就是野豬。村民常在冬季的早晨發現野豬下山覓食的蹤跡,破壞家禽圈、踩踏莊稼的事時有發生,不過應該誰都不會像那晚的我和我爸一樣,遇見一頭在玻璃窗外窺視的野豬,后來我爸認為,野豬出現在他準備逃亡的當夜,是有預兆的,預兆了什么他沒說,我也沒問。那晚,在奶奶來之前我就離開了,奶奶不知道我來過,還以為我一直相信我爸老早就躲到哪個偏遠的地方去了。
這之后,我無聊地過了幾年,不知時間是怎么過去的。奶奶供我讀完小學我就決定不讀書了,讀書沒意思,去一家武術學校報了名。那是本市唯一一所無需考試只要體檢通過交一點微薄的學費就能上的學校,每年學生招不滿,哪個家長都不希望孩子進這種野雞學校自毀前程,除了我這種沒有父母管奶奶又管不住我的人。入學不到一年,我就能一掌劈碎一塊磚,一躍踢裂一塊厚木板,在那里學的東西最后全用在了打架上,和教官打,和社會上的混混打,把自己兩次打進看守所,差點和民警也大打出手。
學期的最后一年,毫無防備的事發生了,一天奶奶給我打電話說,你爸要回來了。我還以為她在說夢話。問誰?她說,你爸。我說不可能,我爸那么多年沒消息,怎么就回來了?她說真的,明天就回,你趕緊收拾東西給我回家。
卷起鋪蓋我就踏上了回家的大巴,一路上還在琢磨,我爸怎么說回來就回來了。這些年,我記不清多少次幻想過他橫死街頭的場景:吃不上飯餓死、賭博被高利貸砍死、生病病死,一個人多年躲在外頭無聲無息,下場總好不到哪里去。
一進奶奶家所在四合院的場院門,我就看到一輛桑塔納停在屋外,黑色漆身在陽光中明亮刺眼,進了屋,我爸站在屋中央。多年不見,他胖了,臉圓了一圈,有了雙下巴,肚子凸了出來,如果不是個子高,肯定是個大胖子。他一下沒認出我,我的變化也不小,確定眼前站著的就是他兒子,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這一動作讓我覺得別扭,還說小子長這么大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在他旁邊站著個陌生女人,女人身邊站著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我一進來就注意到了,不知道這是誰,后來得知,這是他在東北的女人和孩子,他又結婚了。
這女人據我奶奶的意見稱得上是“賢妻良母”,沒過幾天,她寡言少語而勤勞肯干的品德就顯露出來,所有家務都歸她,她不會說本地話,奶奶不會說普通話,她們的語言溝通幾近于零,但這不妨礙奶奶對她的好感。那一年奶奶七十五了,她怎么都沒想到有生之年天上還能掉下個兒媳婦和一個孫女。那女人帶來的小姑娘不僅奶奶喜歡,我都忍不住多瞧幾眼,白白凈凈的,眼睛大眼線長,笑起來彎成一線,左臉上一個小酒窩,扎著兩條辮子。我覺得我爸真能耐,躲債避禍去的,還有女人看中他給他生孩子。他看起來東山再起了,那幾天,頻頻訪親問友,要么出門和朋友喝酒敘舊,要么故交們上門來吃飯,我想這些家伙在他落魄的時候都上哪去了呢。
過了一個禮拜,他似乎終于沒那么多應酬了,那天吃過晚飯跟我說,我們出去一趟。他沒說去干嗎,我也沒問,我們就出門了。他開那輛桑塔納,我第一次坐他的車,沒錯,車是他的,他把車一路從東北開到這里。車廂內有一股消散不去的煙味,我坐在副駕駛座,后座有幾個抱枕,儀表盤上落著不少煙灰,車子開出場院,拐上了通向山嶺的機耕路。
那年頭,私家車在村里還是個稀罕物,沿途招來不少人的目光。我爸開車的樣子甭提多得意了,他點燃一根煙斜叼著,單手扶著方向盤,不時將煙灰彈出車窗外。路兩邊全是莊稼地,在這初秋的傍晚,一抹夕陽掛在前方山腰之間。這是他回來后我第一次和他單獨待在一起,在車廂這么一個狹小的空間,多少讓我有些不習慣。當車子開上一條滿是小石子的路,輪胎下傳來顛簸的震蕩,這條路通向山腳,我才想起問他,我們去干什么。他說去打野豬。“打野豬”三個字讓我精神一振,我問,哪里有野豬打?他說,到了就知道。
車子停在一道緩坡上,一間木頭房子在坡道邊,房子后圍著鐵絲網。我們下了車,我爸喊了兩聲老王,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就從房里出來了,我爸給他分了煙,把我介紹給他。他邊抽煙邊點著頭,把我們帶進木頭房。
屋內四處飄拂著木屑的氣息,一張靠墻的木板床和一張吃飯的桌子,其余地方堆著各種農具。那人關上門,窗外還有最后一縷夕陽,在暗淡的光線中他蹲下身子,從木板床下拖出一只長條形帶把的盒子,擱在床上,打開盒蓋,里面躺著兩桿單管獵槍,黑褐色的金屬槍管和黃色木質槍托。
我爸說,老王你可以啊,槍都有。老王說,沒槍怎么打獵。我爸就順手抓起槍桿,朝著窗口,歪頭透過準星瞄準了一下,說,不錯,手感好。老王說,現在打野豬是犯法的,千萬別傳出去,不是信得過的人我不讓他來的。我爸點頭,現在的野豬還和當年一樣多嗎?老王說,少了,圍場里還有六只,弄完它們,我就不去逮了。
出門的時候,我沒有拿獵槍,我根本不懂怎么用這鐵家伙,老王說,徒手危險。我說那我不進去了。我爸說沒事,兩人走在一塊,野豬不隨便攻擊人的。
進了養雞場才發現,這地方比想象的大得多,散養的雞在半坡上悠然地走來走去,它們不會被野豬吃掉嗎?我想。坡上多數種著竹子,地上長著細小的草,天光暗淡,我提著一盞防風的煤油燈,手電筒插在口袋,以備不時之需。很難相信這里會有野豬,我對野豬沒多大興趣,我爸讓我來,我不能掃他的興,他把獵槍背在肩上,準備大干一場的樣子。
繞過一道土坎,坡路上的竹子少了,一圈鐵絲網攔在中間,我們從上頭跨過去,發現土坎的一面凹進去一塊,上頭布滿像用利器刨出來的痕跡,我爸說是野豬弄的,野豬一定就在附近。剛說完,我們就看到了野豬。
那是一頭成年棕色大野豬,頂著獠牙,看著我們,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爸提起槍桿就是一槍。這一槍完全沒防備,我甚至不知道槍上了子彈,槍聲不是很響,放了個鞭炮似的,沒有打準,在土坎上濺起一點細土,野豬受了驚,撒腿往回跑,一眨眼沒影了。
我爸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說,打偏了,放在以前,這么近距離不可能打不到,走,過去看看。他跑上前,我跟了過去,后面是另一個土坎。這里全是這樣的土坎,五六米高,圓錐形,底部直徑十米左右。眼前的土坎正對著我們的是一個圓洞,野豬跑進了里面。我爸查看了一番周邊地形,來到隔著不遠的一道溝里,掩藏起來。這條溝類似于戰壕,他趴在溝壁后,觀察對面圓洞里的動靜。我也待在溝里,我的注意力沒放在野豬上。這會兒,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想起我爸還沒賭博之前我們每逢休息日都會來山上玩,躺在一片野花盛開的山坡上看頭頂的藍天,包括我媽,三個人不說一句話,我很懷念那段時光。
我爸說,這么下去不是辦法,那畜生精明得很,知道我們在等它,不會出來的。我問,那怎么辦?他說,你去引它出來。我說,什么?他說,你去洞口,拿根樹枝或什么,把它引出來。我說,你確定要這么做?它攻擊我呢?它現在像吃了一噸炸藥一樣暴躁。他說,不會的,它一出洞,我一槍就能撂倒它。我說,如果再打偏呢?他兩只眼睛定在我臉上,眼神中像要噴出火來,我想他賭紅眼時就是這個樣子。他說,它一出洞,我就能撂倒它,不會打偏。
我沒有辦法回絕,如果這么做的結果是我被野豬頂死,我也必須去做,這是我爸的要求,我不相信他的槍法,但拒絕不了。
我出了溝,從地上撿起一根正巧在那里的帶著枯樹葉的樹枝,來到洞口,站立片刻,我爸對我做了個手勢,扶住槍托。
我把樹枝的前端伸進洞口晃動,枯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響,洞內傳來一聲沉悶的豬叫,我更使勁地晃動手中的樹枝,將一塊石頭丟了進去。一聲嚎叫,野豬沖了出來,我撒腿往回跑,感覺豬的獠牙要頂到我了,向我爸看了一眼。筆直的黑洞洞的槍口,準星和他歪著的腦袋以及閉著的一只眼睛,一聲槍響,槍管一記震動,野豬應聲倒地。
他走出來,站在野豬旁,野豬彈動的身體慢慢安靜下來,獠牙之間滲出一絲鮮血,兩只小而長的眼睛看著我們,死翹翹了。我爸讓我把老王叫來,看看用什么辦法把野豬抬回去,我的耳邊還回蕩著那記槍聲。子彈打進了野豬的頭顱,從右耳廓穿入,攪亂了它的腦漿,一槍斃命,我遲遲沒有行動,總覺得野豬死得蹊蹺,好像不是被子彈打死的。
然而洞內又傳來一聲豬叫,我和我爸趕緊退離洞口,盯著那里,這時另一只野豬出現了。它比死掉的那只小了一號,是只小豬仔,還沒我膝蓋高。它沒有攻擊我們的意圖,晃著腦袋在洞口張望,朝著倒地的那只大豬叫喚。
我爸提起獵槍,又裝上一發子彈,將槍口對準小豬仔。
周圍起了一陣風,吹起不少落葉,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希望他速戰速決,然后開車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夜幕降下來,很快就看不清前方的路。我爸打開車前燈,兩束光照在布滿小石子的機耕路面,路上沒有一個人。車窗外的風透進來,吹得他的頭發一邊亂,他抹了兩把。十來分鐘后,路口分叉,在該拐上右邊岔道回家時,他卻拐向了左邊。那是一條死路,前方是個池塘,池塘邊種著一棵大樹,樹邊空地只停得下一輛車。我爸就把車停在那里,熄了火,叼出一根煙,把煙盒遞給我說,來一根?我拿了一支,借著他的打火機點燃,我的口袋里有煙,也有打火機,他并不知道。我們坐在車里,開著窗,把煙吐到車外。四周靜得很,在這寂靜中,分明錯綜復雜響著一些奇妙的聲音。好幾只蟋蟀在車輪底下叫一陣、停一陣,蛤蟆還是什么東西,咕嚕嚕攪和一陣。池塘那頭是一片荒林,車燈照不到,黑黝黝的,仿佛會突然飛出一片蝙蝠或碩大的鳥。車燈打在池面上,兩塊橢圓形的暗光,池水間或冒了個泡,哪個地方噗嗤一下,憑借水泡的大小,我估摸著那是一條多大的魚。我一直看著那棵樹,仰起頭,目光被車窗上沿遮住,只有探出去,才能看到它的頂。這樣的樹我后來再也沒見過,這種體驗也只有這唯一一次,就是和我爸坐在一輛停在池塘邊的車里,抽著煙,覺得應該說點什么吧,又多余,什么都沒說。
晚上,我宿在奶奶家,我爸和他老婆、女兒住在我們以前的家里。太久沒睡奶奶家的床,有些不習慣,躺著看了一會天花板,左右睡不著,又起來,悄悄開門出去。一輪大月亮,照得曬場輪廓分明,走過祠堂門前的場坪,想起多年前我爸準備逃亡的前夜,我也是這么往家里走去打探虛實。這一刻似乎不大真實,我家死氣沉沉的窗口又亮起燈光,里面住的是我爸和他新的一家。還沒進去,只聽他歇斯底里的罵聲透門而出,他發脾氣時的嗓門尖銳無比,那種令人渾身打顫的分貝我太熟悉了,隔了這么些年又在這里聽到。聽不清他在罵什么,對象顯然是他老婆,這女人正在經歷我媽當年經歷過的一切,她沒回一句嘴,不像我媽,當年和我爸對打。罵了一氣,他開始摔東西,噼里啪啦,奇怪這屋里哪還有這么多能發出破裂聲的物件,然后我就進去了。
一地瓷器和玻璃碎片,我往四處看了看,原來摔掉的是我爸和我媽結婚時的幾件嫁妝擺設瓶。我爸站在臥房中央,氣喘吁吁、雙眼通紅、渾身顫抖,他老婆蹲在地上撿碎片,他們那六七歲的小女兒站在一旁哭,仰著臉,不要命地嚎啕大哭。我爸看到了我,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他馬上把目光移了開去,像是在做一件丟臉的事被人當場抓獲。我說,爸,可以了。他握著拳頭說,帶你妹妹出去。我一下子沒明白,什么叫我妹妹,待反應過來,那小姑娘正扭頭瞅著我。
我“哦”了一聲,牽起她的手,往外走。她沒反抗,很順從地讓我牽著,來到屋外,還一直哭,我拉她坐到祠堂門口的石墩子上,好一會兒,才止住,剩幾聲抽噎。我在月光下看著她臉上清晰的五官,掛著淚的眼睛盯著地上不知什么東西,像是一群搬東西的螞蟻,拾了一塊石子,一圈圈畫著。我說,爸爸經常這樣嗎?她抬起頭說,他不是我爸爸。我說,他怎么不是你爸爸?她說,我爸爸已經死了,我媽媽讓我叫他爸爸,他不是我爸爸。這我就明白了,原來我爸找了個結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那小女孩不是我爸親生的。我說,那他現在就是你爸爸啊。她咬著嘴唇說,他是個壞蛋。聽到這句話,我很不是滋味,雖然我爸可能真是個壞蛋。我說,他不是個壞蛋,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是個很好的人,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懂。
場院的月色安詳,這是我長大的地方,屋內的爭吵聲聽不到了,我對小姑娘說,我讓你騎在我脖子上跑一圈吧。她問,怎么騎?我說,你上來。蹲下身子,把她抱上來,兩腳叉開,騎在我脖子上,這是每個孩子都會和爸爸玩的,但她顯然沒有玩過,一副好奇的模樣。我扶著她兩條腿,跑起來,起先慢慢的,怕嚇著她,繞著場院跑了半圈,她來勁了,拍著我腦袋說,快點快點。我也來勁了,撒歡飛快跑起來,她在我脖子上咯咯笑著,跑完一圈,還不夠,我又跑了一圈。整個場院充滿她的笑聲,在夜里聽來特別響亮,我感到脖子上那個小小身體溫吞吞的,像一團棉花,如果我真有這么個親妹妹,我會挺開心為她做任何事的。跑到第三圈,我爸和她媽出來了,他們看著我們,我向我爸揮手,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側著腦袋問,夠了嗎?小姑娘說,不夠。我說,還要跑幾圈?她拍著我的腦袋,笑著說,十圈,一百圈。
那之后的第三天,我爸又走了又去東北了,奶奶執意叫他留下,說這兒才是他的家,別去外頭混跡了,這么多年沒見面,這一去又不知道哪天回來。我爸安撫了她一通,說現在交通發達,想回就能回,他的事業、人脈全在那邊,不能說丟就丟,奶奶這才答應。
讓奶奶沒想到的是,這是她和這個小兒子最后一次講話,我爸走后,再次失去消息,比第一次逃債消失得更徹底。
好多年過去了。奶奶走完了她的人生旅途,在一天夜里閉上了眼睛,沒有疾病,壽終正寢。家人通過當地公安局和東北公安局聯系,尋找一個叫趙天贏的男子,請民警告訴趙天贏,他母親死了,速來家奔喪。沒有結果,不管動用什么關系都找不到這個叫趙天贏的人,趙天贏就是我爸,他有個霸氣無比的名字,他最終被劃撥為失蹤人口,成為電腦系統里的一個陌生符號。
我不跟人打架了,我爸走后我意識到打架是沒出息的,武術學校還有半年才畢業,我提早離開了,這種文憑要不要都無所謂。回來后,我去了一家美容店做學徒,給人洗頭、掏耳朵,學了半年覺得這比打架更沒出息。轉而去一家民營企業做模具工,模具比我人還大,掛在吊機上,搖搖晃晃,隨時會掉下來把我砸成肉醬。學了兩年師傅說我勤勞肯學,技術學到八九分,提拔我做了帶班組長,這就是我一直干到現在賴以糊口的工作。
我和我媽住到了一起,她看我在離上班很遠的地方租房子,叫我搬過來跟她一起住,可以省一筆房租費。我們的關系在逐年改善,誰都沒有提當年她不要我的事,對我們來說這是一條高壓線,沒人會傻到去觸碰它。就這樣順理成章的我回來了,她接納了我,當之前是一場誤會,就這么簡單。我們沒有提過我爸,這是又一條高壓線,但有一天,我們有過一次交談,我在她房間里,她坐在床上疊換季后不穿的衣服,窗外陽光很好,透過玻璃射在那些攤開的衣服上。我靠在窗邊,想跟她說一件事,不知怎么她突然說了句,你要知道,你爸就是個混蛋。我愣在那里答不上來,想起那個曬場之夜,小女孩說的話,這兩者有某種奇妙的關聯。我現在時不時會想起小姑娘,想起距離我很遠的一個經常能看到雪花的地方還有個跟我毫無血緣關系的妹妹,不知道她長成什么樣子了,在干什么。她留在我腦海里的仍是那個騎在我脖子上,我帶著她繞夜晚的曬場奔跑的小姑娘,她用手拍著我的頭笑著說,再跑十圈、一百圈……
第二年,我交了個女朋友,是別人介紹的。我們經常在一起逛街,逛這個小鎮一天天陌生起來的街,它擁有明媚的玻璃窗、寬闊平整的馬路、間距相等線條柔順的路燈。太陽每天會在同個時間從高樓疊嶂的縫隙中升起,爬過半個天空在另一頭降落。行人臉上掛著意義難辨的神色,展現給大地一具色調相同的軀體。有一天我們又在逛街,她單位有事先走了,我一個人繼續逛,在讓我感到陌生的這個地方一個人走著。到后來到了一個廣場,正在舉辦美食節,大喇叭震天響,還有除美食之外的玩意兒,像一場嘉年華。我一向是不喜歡這種場合的,想繞到外圍離開,然而突然就看到一塊空地,圍著矮矮的柵欄,里面養著不少動物,供游人拍照合影。走近一看,有馬有驢,松鼠、駱駝、孔雀,跟動物園似的。我沿著柵欄走,在東邊的角落看到一只關在籠里的野豬,乍看之下無法相信那是一頭野豬,它蜷縮在籠中,籠子和它體積一樣大,沒有轉身的余地,渾身黑毛猶如涂了一層漿糊,黯淡無光,它的其中一只獠牙被鋸掉一半。隔著柵欄湊近它,想看個仔細,它睜開眼睛,恐懼地盯著我,身體往回縮。我不知道在它身上發生過什么,但那顯然是一只經歷過某些糟糕的事被嚇破了膽的野豬。
緊挨著空地,有個攤位,一排長桌上放著各種舊物,這種舊貨攤光顧的人還不少。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它被一堆門楣雕刻和小插人包圍,只露出一部分在外,我撥開雜物,拎著它提起來,是一桿獵槍。旁邊的人看到我從一堆舊物里拎出一桿槍,往旁邊躲了躲。槍身滿滿的鐵銹,木槍托朽爛得一觸就碎的樣子,我在底部準確地找到了三個字:趙天贏。攤主是個五十出頭的中年人,說小伙子你找到了件寶貝。我說,這從哪里得來的?他說,鄉下收的。我說,槍你也敢收?他說,你看這還是槍嗎?這就是個玩具。我沒問他價格,我不打算買,它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用手指挨著三個字的筆畫揉了一遍,用刀或什么利器刻上去的。我想,這個趙天贏在他的槍上刻名字的時候,一定想不到它有一天會出現在一個舊貨市場上。我把槍塞回舊物堆,出了廣場。
我爸到今天還沒回來,我想他應該已經死了,否則一個人不可能把自己藏得那么好,讓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他。他的面目后來越來越模糊,這是我強迫自己去忘記他的結果,到后來我幾乎成功地抹掉了關于他的一切記憶,但有一些始終抹不掉,比如穿軍裝站在崗哨前那張照片里的他,躺在床上讓我靠著胸口給我講故事的他……還有上山打野豬那次,面對站在洞口張望的小豬仔,他舉著獵槍保持十秒靜止后,慢慢放下了槍管,朝小豬仔打了個響指,向我投來一個溫和的微笑。小豬仔跑出洞巢,向著一片樹木高大的野林子跑去,尾巴一甩一甩,滑稽的步伐透露出一種叫人感動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