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爾丘克:在“怪誕”的文學罐頭里想象未來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新書《怪誕故事集》云首發
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新作《怪誕故事集》的中譯本,日前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該書由十篇風格各異的短篇小說組成。這十個故事打破人與自然,人與物質世界的界限,超越時間和空間,以宏大的文學視野,帶讀者進入既怪誕又溫柔,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其中每一個故事,都潛藏著對加速變化著的社會生活的隱喻和對未來的某種想象。
活動現場
8月3日晚7點,《怪誕故事集》云首發活動在單向LIVE直播間舉行。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作家李洱,《世界文學》主編、翻譯家高興,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學院院長、教授、翻譯家趙剛,北京外國語大學波蘭語教研室主任、《怪誕故事集》譯者李怡楠,在直播間與讀者一同分享托卡爾丘克的新作,以及她怎樣以文學的形式提出關于當下這個世界的種種問題。
《怪誕故事集》書影
“怪誕”非荒誕,是對日常生活經驗的延伸
托卡爾丘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進入波蘭文壇,作品形式多變,善于融合民間傳說、神話、宗教故事、科幻等元素來觀照波蘭的歷史與人類生活。曾憑借《云游》和《雅各布之書》兩次榮獲波蘭權威文學大獎尼刻獎,六次獲得尼刻獎提名;2018年《云游》獲布克國際獎;2019年《雅各布之書》榮獲法國儒爾·巴泰庸獎,同年《犁過亡者的尸骨》入圍布克國際獎短名單,由該小說改編的電影《糜骨之壤》曾獲2017年柏林國際電影節銀熊獎。《怪誕故事集》是托卡爾丘克出版于2018年的新作,中文版由李怡楠從波蘭語直接翻譯。
李怡楠
李怡楠在現場分享了自己翻譯《怪誕故事集》的經歷。她回憶到,自2016年起每年都會關注波蘭文學的年度動態。2018年,她在整理當年波蘭文學的年度動態時,關注到《怪誕故事集》。當時因為時間有限,沒有讀完全書,但看了不少書評。后來她在院長趙剛的辦公室又看到《怪誕故事集》,表達了想翻譯的意愿。李怡楠介紹說,“怪誕”(bizarne)這個詞在標準波蘭語中找不到,是托卡爾丘克結合法語詞根自己創造出來的。法語詞匯“怪誕”(bizarre)意思是“奇怪的、多變的、可笑的、超乎尋常的”。除了“怪誕”,《怪誕故事集》里還出現了不少托卡爾丘克自己生造的詞,像《變形中心》里的“變形中心”、《拜訪》里的“愛工”、《人類的節日年歷》里的“雷控”等。
李洱
結合閱讀經驗,李洱認為,“怪誕”并非我們平時所說的奇幻或魔幻,而是指這個時代不斷增加的各類信息超出日常認知后導致的一種不可控制的、不斷分裂的感覺。托卡爾丘克的小說中經常出現“蘑菇”這一意象,在訪談中,她也提到過蘑菇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動物,而是一種菌類。李洱把“蘑菇”看成解讀托卡爾丘克小說的關鍵詞,“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把她(托卡爾丘克)的小說看作一種蘑菇,一種介于動物和植物之間、介于神話思維和日常思維、介于人物傳記和童話之間的故事類型。”
李怡楠在閱讀和翻譯《怪誕故事集》時,經常一身冷汗,譯完好多天都不敢校對譯稿,得先緩一緩。但她也提醒讀者注意,托卡爾丘克小說中的情節雖然荒誕、不可思議,但都是現實中會發生的事情。“托卡爾丘克真正想表現,或者表現出來的東西,其實就是我們身邊的東西。”
碎片化時代,一種百科全書式的書寫
《怪誕故事集》由十篇圍繞“怪誕”這一核心主題展開的短篇故事組成:《旅客》講述“我”在長途旅行中遇到的男子述說他幼年經常在床邊看到的 “鬼魂”竟是老年時的自己;《綠孩子》發生在1656年的波蘭,身為國王御醫的“我”遇到兩個和自然渾然一體的“綠孩子”,仿佛獲得了治愈的解藥;《接縫》里的主人公在衰老時突然發現世界的一切都變了;《變形中心》里的姐姐選擇變成一匹狼,回歸森林;在《拜訪》里,世界仿佛沿著時間的軌跡在蝸牛殼里爬行,智能“愛工”的存在使世界變得精密、完美卻也乏味;《萬圣山》里的神秘心理研究揭開了關于修道院里木乃伊的一段陰暗歷史……這些故事涵蓋科幻、童話、史詩等多種文體類型,除了內容的豐富和雜糅之外,寫作風格和手法也多種多樣。
高興
“托卡爾丘克的開放性和豐富性讓人驚訝。”高興稱托卡爾丘克為一位博聞強識的作家,能在各個領域順暢地騰躍、跨界,幾乎每部作品都構造了一個獨特的世界。“托卡爾丘克厲害就厲害在,她似乎掌握著十八般武藝,而且她的作品中,涉及到的學科領域太多了:人類學、心理學、植物學、醫學……真的是需要一顆百科全書式的頭腦才能創作出這么多奇妙的作品。”高興將托卡爾丘克的小說歸納為“合成的文學”,并提到,托卡爾丘克小說中呈現的碎片化,絕對是一種精心安排的結果,給讀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她實際上教會我們用怎樣的方式看待這個世界,她特別強調視角的轉換,視角變化可能讓讀者看到一個不同的世界。所以托卡爾丘克的很多長篇如同紙牌那樣,可以不斷組合,然后在這種不斷組合的基礎上獲得新的意義。”
“托卡爾丘克的小說,用一個詞形容的話,就是強烈的綜合性。”綜合性也是李洱觀察到的小說在世界范圍內近20年來發展的一種潮流。“從文體上看,托卡爾丘克的小說雜糅了游記、日記、童話、神話等多種形式,呈現出一種綜合性特征。思維方式上,托卡爾丘克認為神話故事從未發生過,但神話思維一直留存于人間,她的小說帶有強烈的溢出日常生活經驗的思維方式。”李洱尤其注意到,托卡爾丘克的小說彼此之間有鑲嵌作用的故事片段,通過相互“擠壓”產生了化學反應。“這有點類似于互聯網時代流行的一種碎片化,甚至可以說用原始思維寫成的故事。看上去虛構的故事,卻帶有某種非虛構的色彩,這可以看成是托卡爾丘克對這個時代的寫作做出的一種調整。”
李洱將當下形容為一種信息紛亂、不斷向我們提供一些負面的惡的時代,他認為托卡爾丘克的碎片化寫作與互聯網時代大眾傳媒的發達密切相關,“現在所有作家都要面對這樣一個現實,這個現實就是如何面對網絡、手機等現代通訊手段對人的沖擊和擠壓,以及傳統的敘事方式在不斷受到挑戰的情況下,如何做出調整。”李洱覺得,托卡爾丘克既迎合了這個碎片化時代,又通過寫作對時代提出了質疑,表現出了一個作家的良知和本能。“如何認識這個時代,如何把握這個時代,如何用小說的方式應對這個時代,托卡爾丘克確實可以作為一種方法。我們來認識她,從而來審視自己。”
李怡楠提到,托卡爾丘克本人非常推崇短篇小說,她在波蘭專門倡導短故事文學集。接受采訪時,托卡爾丘克曾談過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區別:長篇小說讓讀者進入一種縹緲的狀態,融入到整個長篇中;短篇小說對作家要求更高,作家要有能夠創造所謂“妙語金句”的能力。“托卡爾丘克還是很熱衷于進行碎片化的短篇小說的創造,她在當今時代的文學叢林找到一條新的道路。她不一定用這種方式迎合碎片化的時代和碎片化的閱讀方式,但這種方法在某種意義上成了她的標簽之一,她的短故事背后其實蘊藏著許多深刻的思考。”
正如托卡爾丘克在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說《溫柔的講述者》中所說,“也許我們應該相信碎片,因為碎片創造了能夠在許多維度上以更復雜的方式描述更多事物的星群。我們的故事可以以無限的方式相互參照,故事里的主人公們會進入彼此的故事之中,建立聯系。” 這或許就是托卡爾丘克所提出的“第四人稱講述者”的要義:搭建某種新的語法結構,而且有能力使作品涵蓋每個角色的視角,并且超越每個角色的視野,看到更多、看得更廣,以至于能夠忽略時間的存在。
既有波蘭性,又具有非波蘭性
托卡爾丘克是波蘭歷史上第五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此前已有顯克維奇(1905年)、萊蒙特(1924年)、米沃什(1980年)、辛波絲卡(1996年)等四位作家獲獎(此處不包括從波蘭移居美國的艾薩克·辛格)。為什么在短短一百多年時間里,波蘭走出了五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現場作家、評論家對此做了一番交流。趙剛認為這與波蘭所處的地理環境和自然環境有關。像許多中東歐國家一樣,波蘭也是傳統的歐洲價值觀和現代文明的擠壓的一塊土地。在過去幾百年,甚至是一兩千年,波蘭以及很多中東歐國家一直在歐洲文明圈的邊緣,政治上的腥風血雨時常在此發生,東西方文明在此碰撞和交融。“他們內心一方面非常珍惜和懷戀所生長的鄉村自然環境;另一方面,他們又被卷入或帶入現代文明的軌道上。包括米沃什等作家都曾深刻地反思這個問題。有擠壓才會迸發,在重重重壓的內心糾結的狀態下,他們的文化達到了一種高度。”
趙剛
趙剛將波蘭文學分成兩種流派。其中一個流派以密茨凱維奇、顯克微支、萊蒙特等正統作家為代表,特點是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用作品來表現民族精神,為國家代言。另一個流派是像貢布羅維奇、布魯諾·舒爾茨、辛波斯卡等現當代作家,他們的作品對波蘭的民族性格和特點、波蘭的歷史和文化有客觀而冷靜的反思和批判。“如果只有一種聲音、一種潮流存在的話,波蘭文學很難走到今天這樣一個高度。恰恰有多元共存的現象存在,給波蘭文學創造了一方肥沃的土壤。” 在趙剛看來,托卡爾丘克便誕生在這方沃土之上,同時在諸多方面突破了波蘭文學的傳統框架。“在托卡爾丘克的視野里,人和自然不是對立的,也說不上人的世界和非人世界的區別,它是一個逐漸過渡、逐漸變化的過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個融合的世界。”
高興表示,波蘭出現一批享有世界聲譽的杰出作家,完全在情理之中。他將趙剛提到的波蘭文學兩條不同的創作思路簡單地稱為“波蘭性”和“非波蘭性”,并認為托卡爾丘克綜合了兩者。“托卡爾丘克既有波蘭性,又具有非波蘭性。“顯克維支那種具有震撼的歷史細節描寫能力——她有,貢布羅維奇怪誕的那種想象力——她有,舒爾茨那種變形——她有,以及那種巧妙的暗喻——她也有。”在高興看來,托卡爾丘克與波蘭其他當代作家相比更具文學性,是當今中東歐最具代表性的作家。
溫柔地邀請讀者進入她的文學世界
作為一位帶有先鋒性質的當代作家,托卡爾丘克并不拒絕講故事。在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說中,她特別強調了講故事對解構現實經驗的重要作用。“文學是為數不多的使我們關注世界具體情形的領域之一,因為從本質上講它始終是心理的,我覺得這里的心理其實關乎靈魂的意思,它重視人物的內在關系和動機,揭示其他人以任何其他方式都無法獲得的經歷,激發讀者對行為的心理學解讀,只有文學才能使我們深入一個人的生活,理解他的觀點、分享他的感受、體驗他的命運。”
高興認為托卡爾丘克是一個建構者,而不是一個解構者。她的很多作品故事中有新的故事,講述故事的方式是中斷舊故事、然后再講新故事。高興說,世界和生活的真相有時候就是這樣,不斷地被打斷,我們不可能完整去聽一個故事,講述一個故事。如果仔細閱讀的話,托卡爾丘克的小說可以拼成很多完整的故事,這個需要讀者的互動。“進入托卡爾丘克的文學世界,可能比較容易。但是要真正地深入領略她的文學世界,則需要讀者有一定的藝術修養、藝術境界、人生閱歷,以及對世界復雜性和豐富性的準確看法。”
托卡爾丘克
高興表示,托卡爾丘克是一個具有靈魂意識的作家,這種意識使她能夠成為一個溫柔的寫作者。“托卡爾丘克是強調意義的,強調每部作品、每本小說起碼都要圍繞著一定的意義,這使她的作品具有了一種迷人的、貼心的光澤。托卡爾丘克是一個絕對有魅力、有個性的作家,始終以一種溫柔的、親切的方式邀請我們進入她的文學世界。如果我們能夠應她親切溫柔的邀請,走進她的世界的話,肯定會發現一個極為豐富、極為復雜的文學天地,同時又能讓我們多多少少捕捉到世界和人生的真正意義。”
“托卡爾丘克是一個特別值得去細讀的作者。”李怡楠補充道,“可能世界上每一個角落的讀者,都可以通過閱讀她的文字或者她的作品,找到自己的故事,找到自己對于托卡爾丘克寫的某一句話或者某一個詞的一種對應的理解。”
《怪誕故事集》里,便有來自世界不同角落的十種生命經驗。在今天這樣一個信息泛濫、碎片化的時代,托卡爾丘克繼續用她瑰奇的想象力,提醒著我們“文學”和“講故事”的重要性。在托卡爾丘克看來,文學是“為數不多的使我們關注世界具體情形的領域之一”,文學還保留著怪誕、幻想、挑釁、滑稽和瘋狂的權利。可以說,文學賦予了碎片以意義和存在感,重構了我們的生命經驗,并成為我們對抗日益膚淺化和儀式化的現實生活的一劑解藥。
據悉,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將推出的托卡爾丘克作品全系列(共九部),包括長篇小說《犁過亡者的尸骨》(即《糜骨之壤》)《最后的故事》《雅各布之書》等,以及小說集《衣柜》《鼓聲齊鳴》等。該系列作品均從波蘭語直接翻譯,譯者包括著名波蘭語文學翻譯家、學者張振輝、烏蘭、茅銀輝、李怡楠、林歆等。除《怪誕故事集》外,8月下旬還將出版小說集《衣柜》,長篇小說《犁過亡者的尸骨》和散文《玩偶與珍珠》也計劃于年內與讀者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