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呀挖的孩子》:散文的意味與童年的寶藏
《每個人都是挖呀挖的孩子》,趙霞/著,明天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26.00元
2020年的這個春天,因為一場病毒的侵襲,我們平靜的生活被徹底打亂了。我這個文學媒體人哪里可以置身事外?馬上撤換版面、調整選題,和編輯部的同事一起合力策劃……我和所有疫情下的人們一樣,感受著生命中的一個個重要時刻。
我卻是無法寫下一個字,就連看書也是倉皇的。總也不能屏蔽眼前的一切走進一個完全無礙的世界。于是,放開“閑書”,重新在書架前逡巡,找出《失明癥漫記》《霍亂時期的愛情》《疾病的隱喻》《語言與沉默》……試圖平復心情。在如是彷徨復起坐的心境下,我打開了趙霞的這部書稿。
趙霞的語言真好!開首一輯寫得行云流水,天真爛漫,從容有味。《味蕾蘇醒的季節》簡直可以直接進入中小學語文課本,沖淡閑適的文風承續了中國白話散文五四“談話風”的美感傳統。《一棵桃樹》娓娓道來,婉轉深摯,語言簡凈,你似乎能透過文字看到一雙少女般溫婉清澈的眼睛,我甚至從中讀出了蕭紅和林海音作品的余響。《燕子住哪兒去了》寫到燕子失去家園,結尾筆鋒一蕩,哀婉嘆息余音裊裊:“然而,失去家園的不只是燕子吧。告別燕子的時候,我們也丟失了一個和燕子共居的家,一種有燕子來分享的生活。不知道這該是燕子的悲哀還是人的悲哀。”
往下又看兩輯,寫的都是她小時候的童年往事。江南鄉村長大的孩子,如她般年紀,這些記憶都不陌生,我們大體都經歷過這樣的生活:蹭看別人家的黑白電視,炮仗聲里跑去看新娘子,和一只貓、一條狗的感情,村子里一兩個呆傻的人,捉襟見肘的歲月里長輩的呵護與諸多的不易……凡此種種,脫不開人和人、人和自然、人和萬物的相處與共生——但是為什么,趙霞的文字還那么吸引人?
我且先把這疑問放一放,說說后兩輯和這集子的編排。后兩輯散文,趙霞倏爾從往事和童年里抽身。輯四“搖晃的世界”寫她為人母后與兒子的交集;輯五“旅歐走筆”寫她以學人身份在慕尼黑、劍橋訪學期間的見聞和親身經歷—對,這樣的編排法,往往被編輯大人們詬病:“太雜了,感覺是篇數不夠硬來湊,最好是一個主題……”
我太熟悉這樣的聲音了,尤其在出版界。編輯們最希望看到的是集中一個主題的書稿,這應該也是目下最流行的編法。我想趙霞是清楚的吧,可她為什么還愿意拿出來出版,又找我寫序?對她來說,散文僅僅是她的“余情”,對兒童文學的批評和研究、對西方兒童文學的觀察與譯介才是她做學問的主場。以我對趙霞的了解,她是那樣珍惜她的文字,她才情兼具,思維敏銳,又通英語、德語,博士讀的是文藝學……這些年來,她依憑豐厚的學術儲備、扎實的理論素養、開闊的眼界和準確的審美判斷力,寫下了大量見解獨特、意蘊深厚、頗具思想洞見和探究精神的誠懇真摯的評論文章。每每她有文章見報,我總會放下手頭的忙碌,一讀為快,當然,這樣的文章也在兒童文學界口耳相傳。我愿意這樣表達:在中國兒童文學界,如能多幾個像趙霞這樣的年輕學人,那真是中國兒童文學的幸。
所以這部散文小稿,我愿把它看成是趙霞對“文人傳統”的心領神會。她以這種方式和她所欽慕的“大先生們”思接千載。寫到這里,我起身去書架前找一本書,劉緒源先生的《今文淵源》。找到了,扉頁有作者的贈言:“陸梅先生惠存。緒源,辛卯年。早春,上海。”
實在是汗顏,在做學問的路上,這么些年來我不進反退,顧念著報社的工作,總是淺嘗輒止,不求甚解。緒源先生的大部分著作,蒙他有心,我都獲贈,然而卻沒有好好地翻讀研習。借著趙霞的這部書稿,我反躬自省,我拖的功課太多了。緒源先生離開我們已經兩年多了。在這本集子里,我讀到了趙霞寫的懷念文章《一生向美》,情真意切。我還記得緒源先生轉的最后一條微信推送,時間停留在2017年12月8日,是趙霞發在《文藝報》上的一篇書評:《〈美與幼童〉:“美”是人的名字》。緒源先生在留言里稱謝趙霞:“目前也許你是唯一完全讀懂它的人。”
真正的寫作都是“有我”的。散文宜雜不宜專。“談話風”最本質的要求就是能表達作者的真人、真性情,如在思想、人格、學問、情趣上鮮有魅力,那“談話風”也將是最能泄底的一種形式。
看得出,作者(俞平伯)編集時是不管外部種種規矩的,而以自己的身心愉快,以完整表達自己的真性情為最高標準。
我們對散文的追求,就不能只在散文刊物、散文集子和副刊上了,而應要求各界的知識群體和文字工作者,都能提供第一流的美文。這是散文的救贖之道,也是明天散文的希望所在。
我所擇取和援引的這些,都在《今文淵源》里表達了。緒源先生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回想起多年前我的一些身體力行的寫作嘗試,那也是我理想中的散文的樣貌,是我遙望的方向。往往好的散文寫作者不都是專門的散文家,他也許是文章家,能常寫常新。總有人問:什么是好散文?我想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的體會。一篇好散文,無關短長,有時是肺腑之言,有時是靈魂的呼告,有時欲語還休,有時小徑通幽,有時蕩氣回腸,有時微語低茫……無論怎樣一種打開方式,我以為,好的散文都能夠照見山河和眾生,有生命和生機,有文學的內宇宙和對這個世界的想象與建構。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把自己交付出去,才有成長的可能性。
以上這些,大抵可以回答為什么趙霞的散文讀來那么吸引人。趙霞心里永遠住著一個孩子。她帶著孩子看世界的新奇新異,與他們歡然相惜,她能讀懂緒源先生的《美與幼童》,何嘗不是“調動完整的人,是對人的整個生命的沖擊”。趙霞接續的,是她所追慕深信的美的傳統與信念——如她所說:“‘美’是人的名字,是人的生命的自由舒展與完整實現的必要精神基底。它使生命不但是豐富的,而且是生動的;不但是緊要的,而且是美妙的。”
每個人都是挖呀挖的孩子,因此我們無須等待世界末日。在災難面前,或許最好的拯救,是一首關于世界末日的詩。祝福趙霞,祝福每一個挖呀挖的孩子,祝福同舟共濟、奮然前行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