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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0年第7期|阿袁:食物鏈
    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第7期 | 阿袁  2020年08月03日09:00

    教學之余,大學里的幾位文科教師整了個“才子佳人”同事群,時不時小聚,談天說地、打情罵俏,這當中有友誼有曖昧,也有利益名譽的糾纏。這個文人中的小群體言談風雅,氣味相投,但時間久了就難免有了種種小芥蒂……

    應該是周二,盛麗接到老尚的電話。

    “周五下午有空么?想小范圍聚聚?!?/p>

    老尚做事周密,約牌局飯局一般會提前好幾天。

    也一般會先打盛麗的電話。盛麗如果有空,這“聚一聚”基本就成了,盛麗如果沒空呢,就要另約個時間,或者干脆就泡湯了。

    盛麗經常是沒空的,有時是真沒空,有時是婉拒。她不喜歡太密集的聚會。這一點和馬智芬正好相反。馬智芬是他們這個小范圍里的另一個女性,有著盛麗完全不同的個性。盛麗話少,馬智芬話多。盛麗清淡,馬智芬熱烈——應該說冷熱不均,她熱烈起來的時候,如火如荼,天真爛漫,煞是可愛,可如果她的熱烈沒有得到別人相當?shù)幕貞?,就會變得比盛麗還冷淡,并且立刻表現(xiàn)出一種諷刺的本能,刺猬一樣。對于聚會,特別熱衷,平時不聚則已,一聚她就上癮,就要聚了再聚,聚個沒完。“周末去‘湯記’吃羊肉怎么樣?”“明天去‘吉祥素’吃南瓜花炒雞蛋怎么樣?現(xiàn)在正是南瓜花開的時候?!笨偸窃诰葡焐⒌臅r候,她意猶未盡地建議。“好呀好呀”,總會有人出來響應。如果只停留在“好呀好呀”階段,盛麗就不作聲,由著他們一唱一和。如果有進一步落實的可能,盛麗就會說上一句“是不是太密了?”聲音不大,但還是會讓那個說“好呀好呀”的男人聽見,于是落實一事就不了了之。

    “聚會又不是主教前面的梅花,還講究個疏落有致?!瘪R智芬惱火盛麗的掃興,也惱火那個說了“好呀好呀”又不了了之的男人。

    可惱火歸惱火,她也拿盛麗沒辦法。這幫男人,不論是小范圍里的,還是大范圍里的,總是習慣看盛麗的眼色行事。

    對此老尚私底下倒是解釋過——算是解釋吧——“不是我們厚此薄彼,而是盛麗吧,你是她的朋友,也知道她的,是會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也不給我’那種話的女人。不過一朵宮花的先后,林黛玉也會挑理。如果那個年代有電話,寶玉要弄個啥宴倘若一不小心先打了寶釵電話,那不也是個事兒?她肯定會顰了那雙似蹙非蹙眉說,‘我就知道,不問了別人也不會問我?!缓筚€氣不參加寶玉的宴。盛麗就是林黛玉一樣細致的女人,不像你大體?!?/p>

    老尚的話讓馬智芬有點吃不準,好像是在褒她,畢竟“大體”是好話。然而“細致”也是好話,至少不是批評。明明可以用“小心眼”或“小性子”之類那種意義清晰的詞,老尚卻不用,這自然是故意。一個搞語言學研究的教授,不可能不知道準確地使用詞語。不過濫用褒義詞也是老尚一貫的風格。老尚說過,詞語這東西,也是生物,有體溫的。有些詞體溫高,一說出口就讓人如沐春風。有些詞體溫低,一說出口就讓人寒風凜冽。關于這個,老尚還專門寫過一篇學術隨筆,發(fā)表在他們學報上,叫《詞語的體溫》——也可能叫《詞語的體溫研究》,馬智芬沒讀過。但那篇文章在他們這兩個范圍里轉引率都極高,尤其老季。老季是不信老尚這一套的,他說詞語又不是我家阿福,還有體溫。阿福是老季家養(yǎng)的狗。身體不好,經常感冒發(fā)燒,所以季師母專門為它準備了一個體溫計,只要一看到阿福兩眼水汪汪的——阿福的眼睛本來就水汪汪的,但一發(fā)燒,更水汪汪了,簡直有梨花帶雨之態(tài)——馬上就拿出體溫計給它量體溫。說,阿福比我待遇高呀,我感冒發(fā)燒時他最多說一句,體溫計在哪個哪個抽屜。從不親自幫我量體溫。還不允許我提意見,一提,人家就說,‘儂好意思吃阿福的醋啦,阿福沒長手儂也沒長?’——季師母是上海人,在家里說話時不時會帶出一兩句上海腔。老季每每一惟妙惟肖學季師母說話,都能把在座的幾個女性逗得哈哈大笑。

    尤其吳端吟——吳端吟是小范圍的另一個女性,老尚叫她小吳,老季叫她小吟,其實年紀和老尚老季他們差不太多,也近五十了——每回都笑得花枝亂顫。

    這是老季的本事,老季會逗樂,一邊逗樂一邊抬杠,特別是和老尚抬,經常抬得不亦說(悅)乎。

    “老尚,今天帶了體溫計沒有?量量我這個詞體溫多少?”

    這個梗老季不知說了多少回,也說不厭;而女人們每回都很捧場地大笑。她們對老季還是很偏愛的。

    老尚不笑。不是因為生氣。老尚從不生氣?;蛘哒f大家看不出來老尚生沒生氣。這一點也和老季不同,老季什么都會形于色,高興了就在酒席上擊甕叩缶彈箏搏髀歌嗚嗚爾,不高興了就拉了臉坐那兒一言不發(fā)。他本來是長臉,一拉,就成馬臉了。所以姜老師有時不叫他老季,而叫他老馬,出處就在這里。而老尚什么都不形于色。就算喝到半酩酊了——這也是老尚的習慣,老尚從不會喝到酩酊大醉??偸前拙埔槐?,紅酒二杯,冬酒三杯——他們大范圍聚時經常喝冬酒的,一種加了冰糖和枸杞的米酒,是陳衍生從老家?guī)淼?。陳衍生比老尚老季年輕一輩,他能加入這個圈子,按老季的說法,主要是冬酒的功勞。要知道,他們這個圈,在中文系,名氣是很大的,很多人都想加入而加入不了呢——冬酒度數(shù)不高,十度左右,又有點甜,女人們愛喝。即使盛麗也會喝兩杯。盛麗平時是不怎么肯喝酒的,總要老季再三勸,才肯挪開她捂在酒杯上的“柔荑”——“柔荑”也是老季之語。老季搞古典文學,喜歡用古典的語言來形容盛麗?!笆⒗蠋?,把你的‘柔荑’挪挪開好不好?”等盛麗的“柔荑”一挪開,老季就滿滿地倒上一杯。也是白倒,盛麗每回也就抿上那么幾抿。人家敬她時她抿一下,她回敬人家時抿一下,敬來敬去,敬到酒席結束,她的杯子里還剩大半杯呢。照例老季會幫她喝了?!安荒鼙╅逄煳镅剑@可是五糧液?!薄安荒鼙╅逄煳镅剑@可是百年汾杏?!币贿叺睦仙芯凸室馑崃锪锏卣f,“反正盛老師杯子里的都是天物。”老季也不否認,反而坐實般地說,“對對對,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其實盛麗并沒有貽他,他是自己貽自己的。這種時候馬智芬就說盛麗“太作了”。盛麗的酒量,馬智芬是知道的,一兩杯白酒,決不是什么問題。但盛麗非要端著不喝,每回都要讓老季再三說“盛老師,把你的‘柔荑’挪挪開好不好?”最后又要老季喝她的“天物”,馬智芬實在看不下去。不過,如果是陳衍生帶的冬酒,盛麗的“柔荑”就不會捂在杯子上了,由了老季滿滿倒上一杯,又倒上一杯,也就兩杯,再多,又不肯了。喝了酒的盛麗,會比平時放得開一些。席間如果男老師的話題有點偏艷,她不會起身上衛(wèi)生間了,或者假裝出去接電話——有一次盛麗借故離席,老尚呵呵呵地說,我們盛老師的耳朵可是一雙“貞潔的耳朵”。馬智芬發(fā)現(xiàn),老尚這個人,有點晦澀的,他其實對盛麗很好,當然,他對其他女性也好,但如果細膩一點的話,還是能看出他對盛麗更好。比如點菜時他會點蒜香秋葵,點鹽煎白魚,都是盛麗偏愛的。即使當時吳端吟在一邊建議豆豉蒸魚,他笑笑,一副“我知道了”的樣子,結果上來的還是鹽煎白魚。但盛麗不在時,他有時又會說些取悅吳端吟的話,比如“貞潔的耳朵”之類。

    不過,喝了酒的盛麗耳朵就不那么貞潔了,可以聽一些略微不貞潔的話——比如老季的“嬿婉及良時”,陳衍生的“午嬉”——陳衍生研究明清小說,喜歡用《紅樓夢》里的“午嬉”來打趣——又午嬉了?他一本正經地問老季,或馬智芬。他也就喜歡打趣這兩個人,對其他人他是不怎么敢造次的——嬉什么嬉?我也就宰予晝寢一下而已——也就不貞潔到這程度,再往前,他們自己也說不出口。就算能說出口,也沒有機會,吳端吟會及時轉折。“季教授,不詩酒風流一下?”這也是他們的常規(guī)節(jié)目,每到這個時候,就要開始吟詩了。一群滿腹詩書的教授在一起,不吟一吟詩怎么行?會憋死的?!澳阆蕊L流你先風流”。老季推讓。吳端吟也不客氣,站起來清清嗓子就“先風流”了。她是半個北方人,普通話比在座的其他教授都純正,一首舒婷的《致橡樹》,吟得那個字正腔圓聲情并茂。老季壓軸。老季喜歡吟蘇東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獵》,但喝了酒的老季不能一字不差地吟,經常把“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吟成“酒酣耳熱尚開張,鬢如霜,又何妨”,大家支了耳朵,就等他“耳熱”和“鬢如霜”,吳端吟馬智芬笑得東倒西歪,盛麗笑得用她三根“柔荑”去拍打額頭。她一高興,就會拍打自己的額頭。“你以為你額頭是欄桿哪?!崩霞景资Ⅺ愐谎壅f。大家笑得更兇了。老尚懷疑老季是故意的。這家伙總有辦法逗樂一桌女人的。

    盛麗其實很少婉拒老尚,因為老尚主動張羅聚會的時候不多。他一般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哪位上職稱了,哪位要出國訪學了,哪位訪學回來了,反正有禮有據(jù)有節(jié)。不像老季,老季張羅聚會,完全是王子猷雪夜訪戴逵的隨性,都上午十一點了,他突然打來電話,問“要不要去燕鳴湖吃雌螃蟹?”盛麗家的蓮藕排骨湯都燉上了——是先生燉的,先生是一家大出版社的副社長,平時在外面時間居多,也只有周末有時間給盛麗燉個湯,盛麗很珍惜的。所以哪里還會去赴老季的螃蟹約。可天氣那么好,陽光在窗外的楝樹上流光溢彩,九月又是燕鳴湖雌螃蟹養(yǎng)得最肥美的時候,不去又心癢?!澳憔筒荒茉琰c說?”盛麗抱怨。她也就在老季面前會這么說話,其實不單盛麗,女人們對老季說話都帶有幾分撒嬌意味的。這也是老尚佩服老季的又一個地方,女人——不論老少妍媸和身份——都容易和老季建立起親密無間的關系。連老尚的夫人,搞古希臘哲學的蘇教授,平時清高得很,最討厭家里來客人,卻樂意老季來。只要聽到老季進門的聲音,就趕緊從書房出來打招呼——一般人來,她都是躲在書房假裝不在家的?!霸趺丛纾课覄倓傇谌鐜鷷r翻《齊民要術》,正好翻到齊人如何腌蟹那部分,才想起現(xiàn)在是吃雌蟹的好時候。”什么人哪?!竟然在如廁時看食譜。光看也就罷了,還由此及彼想到吃。盛麗忍俊不禁,臉上的笑意一時間就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蕩漾。先生不明就里,還以為盛麗的笑是他蓮藕排骨湯的功勞,心下不免自得起來,一邊自得一邊又生出些許喟嘆,想以前盛麗是多難取悅的一個人,而如今一缽子藕湯就能讓她笑成這樣。

    老季這個人,雖然也會說什么“你不去的話,那多沒意思?”但他決不會因為盛麗不去就取消他的計劃?!皼]辦法,興致來了”,好像他的興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樣不可阻擋的事情。

    甚至連“那多沒意思”也是說說而已。后來馬智芬對盛麗詳細描述了他們幾個坐在湖邊吃蟹的事情,老季的表現(xiàn)從頭到尾明明都“有意思”得很。

    馬智芬特別喜歡把盛麗不在場的聚會描繪得歡樂無比。

    那次老季和吳端吟又鬧得不亦樂乎,關于《晉書》里畢卓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還是“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螯”,兩人意見不一。老季說畢卓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吳端吟說是“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螯?!崩霞菊f,你一個搞現(xiàn)當代文學的,和我爭論這個?吳端吟說,我雖然不是搞古代文學的,但古代詩歌也不能違背生活常識嘛,就像李白能寫“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不能寫“舉頭思故鄉(xiāng),低頭望明月”,因為低頭沒法望明月的。低頭怎么不能望明月?坐湖邊望就是了,沒有湖,在面前放一臉盆水望也行。這是抬杠了,抬杠是老季的拿手好戲。大家樂得不行。吳端吟又面若桃花了。她血壓高,一激動就面若桃花的。不管怎么說,左手吃螃蟹不方便,要不你試吃一個給我們看看?吳端吟說。大家起哄,讓老季當場試一下右手持酒杯左手吃蟹螯。老季說,你們這幫搞現(xiàn)當代的,還教授呢,沒文化。吃蟹要方便做什么?要方便就不要吃蟹,去吃地瓜好伐——老季也激動了,一激動,把季師母的腔調都帶出來了——而且,《尚書》里面明明有寫,古代男人最初端酒杯這個動作,是發(fā)生在祭祀上的。祭祀上!敬天敬地敬鬼神,怎么可能用左手端酒杯?

    如果是左手端酒杯呢?

    老夫認罰。

    如果是右手端酒杯呢?

    老婦也認罰。

    吳端吟平時聽不得別人說老字,但此刻為了和老季對扛,竟豁出去了,自己說自己“老婦”了。

    馬智芬不喜歡聲情并茂吟《再別康橋》的吳端吟,卻喜歡這時候的吳端吟,果然有中文系一枝花的風采——是當年的一枝花,現(xiàn)在中文系的一枝花是盛麗了。

    不過,自從去年比較文學點新調來個叫姜小延的女老師,盛麗一枝花的地位似乎有爭議了。

    論關系,馬智芬和盛麗更近,至少時空關系更近,兩人年齡相當,同一年進的中文系,又樓上樓下住著,所以中文系的人,都把她們看作閨蜜。她們自己呢,差不多也把對方當成閨蜜。但有時候,馬智芬覺得自己和吳端吟似乎更同質一些,至少當吳端吟脫口而出“老婦認罰”時,那種努力捧場子的熱烈勁兒,和馬智芬挺異曲同工的。

    為了表示對吳端吟的支持,馬智芬立馬用手機百度正確答案。雖然老季是搞古代文學的,但他這個人有粗枝大葉的毛病,或者按他自己的說法——有守大節(jié)不拘小節(jié)的美德,所以對于這種左手右手的學問,也未必搞清楚了。

    當然,主要是馬智芬知道,吳端吟是喜歡“認罰”的。

    結果真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

    老季那個高興,又擊甕叩缶彈箏搏髀了。

    “怎么喝?“

    按慣例,吳端吟或者喝一瓶啤酒,或者喝兩杯白酒。

    “隨你。“

    “那就來白的?”

    “白的就白的。”

    和以往一樣,喝了兩杯白酒的吳端吟在回來的路上就有些趔趄,時不時地會往老尚身上靠一靠。

    吳端吟當年愛慕過老尚,但老尚“發(fā)乎情止于禮”了——這是中文系的掌故了。

    老尚那天沒說明請客的由頭,當他在電話里說“想小范圍的聚一聚”時,盛麗問了“為什么?”的。“不為什么?!崩仙休p描淡寫地說。怎么可能?“不為什么”是老季的風格,不是老尚的。盛麗猜他應該是回請。之前吳端吟為他在“云境”張羅過一次,祝賀他新上了博導。那次吳端吟可是所費不貲,在“云境”那樣汰奢地方,又點了鮑魚粥,又點了法國檸檬生蠔,有點兒用力過猛了。當時盛麗和馬智芬還相顧而笑。她們私底下也議論過老尚和吳端吟的事情。他們的關系表面看起來是吳端吟在那兒一廂情愿,其實呢,老尚也是暗暗推波助瀾了的。這是馬智芬的看法。盛麗不怎么同意。不同意是因為老尚低聲對她說的一句話,“比起樹,我還是更喜歡女人如花似玉呀?!蹦蔷湓捠窃趨嵌艘髀暻椴⒚匾髡b《致橡樹》“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時說的,盛麗是冰雪聰明的女人,自然領會老尚在說什么。當時她就替吳端吟不值,心下又冷笑老尚的老驥伏櫪志存千里。因為這個,有一次聚會她故意把先生叫了過來給老尚老季敬酒,當時先生的宴正好在隔壁包廂。這本來不是盛麗的作風。盛麗可不是錢鐘書筆下那種十個指頭都要拶上鉆戒的女人——在別人眼里,她先生差不多算是鉆戒了吧?不過四十出頭,就已經是副廳級了,說不定還有機會往上走。形象也好,平時又注意身體保養(yǎng)——他用的護膚品,比盛麗的還昂貴呢。一瓶希思黎乳液,就要小兩千。有時看他對鏡自照,盛麗覺得那畫面簡直有一種“照花前后鏡,花面相輝映”的好笑。但這種時候他倒是拿得出手,容光煥發(fā),象服是宜,舉手投足間,把幾個平日也算風流倜儻的中文系男教授襯得一點兒也不倜儻了。男人在一起,總是要暗暗角力經緯的吧?這是男人的倫理和秩序。人類的文明不論前進到哪里,終歸是在叢林里兜轉。他敬酒的時候真是謙虛——“有點兒太謙虛了!”老季回過神之后說,他明顯不喜歡盛麗的先生。可老尚笑笑,“人家那是雍容的謙虛。”

    這是老尚最擅長的,用好詞來表達不怎么好的意思。

    盛麗沒有替先生出頭。盛麗一向是用“少少許勝多多許”的女人。況且,有什么好出頭的呢?不過是男人之間的拈酸吃醋而已。

    那之后的一段時間,聚會真如主教前面的梅花,疏落有致起來。老尚老季一次也沒有張羅。有一次盛麗她們在樓梯口碰到老季,馬智芬說,“季老師,西山的竹筍都老了。”這是發(fā)輪子了。西山產竹筍,每年三月時間,老季會張羅大家去爬山和吃竹筍燒肉?!耙氩皇莺筒凰祝焯斐怨S燒肉?!边@是老季的口號,每問點菜時都會搖頭晃腦說上一回的。可這回三月都快過去了,他們一次也沒去吃筍燒肉呢。“忙?!崩霞抉R了臉說。這是真的,每年三月,碩導們都要準備研究生開題和答辯的事情。他們學校實行的是師生互選制,喜歡老季的學生多,所以他帶的研究生也比別人多。別人每屆二三個,他每屆四五個,自然比別人忙上許多。不過忙應該只是一方面,主要還是老季心情不好。為什么心情不好呢?盛麗覺得可能和自己讓先生過來敬酒有點兒關系——這想法如果馬智芬知道,一定認為盛麗想多了。美人總這樣,有毛病,以為自己是亞馬孫熱帶雨林的那只蝴蝶,隨意扇動幾下翅膀,都能改變身邊的空氣動力系統(tǒng)。在馬智芬看來,老季心情不好,完全是因為老尚上了博導但老季卻沒有上,和盛麗先生有個鳥毛關系。

    雖然老季老尚私交挺好,可即使這樣,老季也不服氣老尚上博導。

    “《詞語的體溫》那樣的學問,老夫做不了?!?/p>

    這話聽著別扭,但老季是馬了臉當老尚面說的,所以就有“君子坦蕩蕩”之風,而老尚亦雅量,打著哈哈就過去了。

    倆人幾十年的友誼,顛撲不破,一點兒這種小風浪,不算什么。

    其他人卻有點不好做,喜事喪事擱一起了。喜氣洋洋不對,如喪考妣也不對。好在有微信,可以把他們屏風般一分為二。于是老尚在微信里收到了好幾束紅玫瑰和綻放的煙花,老季在微信里收到了好幾壺老酒和好幾個緊緊的擁抱。這是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美妙,簡直有“隔座送鉤春酒暖”之古典曖昧,既恭喜賀喜了老尚,又安慰同情了老季,含情脈脈,兩不相妨。只有吳端吟,不管那么多,旗幟鮮明地在云境為老尚搞了一次祝賀宴。老季那次沒來,他“抱恙”了。

    因此老尚才“不為什么”張羅一次聚會的吧?這是老尚的周致和體恤——既要回請吳端吟,又要答謝一下其他幾個女士的紅玫瑰和煙花——即便只是微信里的紅玫瑰和煙花,那也是人情。老尚從不欠別人東西。還要顧慮到老季的心情,怕老季又“抱恙”不來。沒有老季的宴,不好玩。

    這些盛麗都懂的。

    所以她也就習慣性地沉吟了幾秒,就對電話那頭的老尚說,“行——呀”。

    她沒問還有誰,既然老尚說了是“小范圍聚一聚”,肯定就他們幾個唄。

    ……試讀結束,閱讀全文請掃描文末二維碼進入微店訂閱。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0年第7期

    創(chuàng)作談

    你是洛麗塔,

    你也將是夏洛特

    阿 袁

    關于老男人迷戀青春女性的故事,真是太多了。

    最經典的莫過于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不記得是在哪個頒獎典禮上,主持人對獲獎者說,哪個男人又不是亨伯特呢?這真是一語道破天機。雖然納博科夫煞費苦心地給亨伯特設置了一個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動機:因為初戀十四歲的安娜貝爾得傷寒夭折了,所以亨伯特才成了戀童癖——好像戀童癖成了不但應該被原諒而且應該被稱贊的某種情深意長的美德——其實納博科夫何必多此一舉,難道亨伯特如果沒有那個特殊的悲慘經歷,就不會變態(tài)地去愛洛麗塔而能正常地愛夏洛特嗎?

    愛夏洛特——夏洛特是誰?沒有誰會記得她,或想起她。就算你讀過小說《洛麗塔》,也看過電影《一樹梨花壓海棠》,那你也不會記得夏洛特這個名字,最多記得洛麗塔的母親,那也是因為她是洛麗塔和亨伯特建立起因果關系的中間人物,畢竟要經過她,亨伯特才能成為洛麗塔的繼父,洛麗塔才能成為亨伯特的繼女。

    很長時間這部小說是禁書,之所以被禁是因為它的“不道德”??梢哉f,這是一個雙重不道德的故事。它不單寫了一個老男人愛小女孩的變態(tài)故事,而且寫了一個繼父和繼女的亂倫故事。對于前一個不道德,男人很容易同情甚至原諒。因為原諒亨伯特,就是原諒自己。他知道——如果他是一個老實的男人——他就會承認他也可能成為亨伯特的。

    有評論說,《洛麗塔》是“衰老的歐洲誘奸年少的美國”的寓言,也有評論說正相反,《洛麗塔》是“年少的美國誘奸衰老的歐洲”的寓言。這有點兒像毛詩序把《關關雎鳩》讀成“后妃之德”。這是典型的過度闡釋了。評論家們總這樣,非要弄出個微言大義來,才顯出他們和普通讀者的不一樣。

    而《洛麗塔》隱喻的——如果一定要說它里面有隱喻的話,我以為它隱喻的是普通意義上的兩性關系。亨伯特和洛麗塔的關系模式,拋開繼父和繼女的障眼法,其實就是一直以來男人和女人的關系模式。假如條件許可的話,男人都想成為亨伯特,而女人都想做洛麗塔的。

    這樣的故事永遠不過時的。比如最近發(fā)生的某高管和他所謂養(yǎng)女的故事,不就是現(xiàn)實版的《洛麗塔》嗎?假如中國有納博科夫,那么他就可以寫一個二十一世紀中國版的《洛麗塔》了。

    詭譎的是,不單男人喜歡洛麗塔,其實女人也喜歡洛麗塔的——比男人還喜歡呢,雖然經常是以恨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

    巴贊說,電影是人類用形式的永恒去克服歲月流逝的悲哀。豈止電影,男人對洛麗塔近乎變態(tài)的貪戀,女人對洛麗塔身份近乎變態(tài)的執(zhí)著以及仇恨。不都是源于這種恐懼或者悲哀的心理?

    小說《食物鏈》也是如此,雖然它走的是相反的路線:《洛麗塔》把日常傳奇化,而《食物鏈》倒過來,把傳奇日?;?。有可能,你讀完小說后,覺得這個小說在譏諷老尚,也或者你以為它在譏諷盛麗或吳端吟,但其實不然,我沒有譏諷我筆下任何人物的意思。說到底,作為男人的老尚,他并沒有特別需要譏諷的地方:雖然他“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看起來實在有點過了,到了不太得體的程度,但哪匹老驥又不是志在千里呢?而盛麗這個人物呢,也特別可笑,又虛榮又矯揉,但哪個女人又不會這樣虛榮和矯揉呢?他們都太普通了,普通成了你我,譏諷他們我實在于心不忍——就算小說對他們仍然有情不自禁的譏諷之意,那也不過是一種自嘲罷了。

    王國維在《蝶戀花》一詞里寫道,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謹以《食物鏈》這個小說,作為一面鏡子,獻給這世間恐懼中的男男女女。

    作者簡介

    阿袁,女,南昌大學中文系教授,江西作協(xié)副主席。教書多年,讀書多年,寫作亦多年。作品先后獲百花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中華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主要作品有《鄭袖的梨園》《魚腸劍》《子在川上》《師母》《打金枝》《蘇黎紅小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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