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實證性”到“文學性”:呼喚一種新的鄉村詩學
“鄉村”是鄉土中國現代進程中最廣大的現實,也是近一個世紀以來各種現代話語和文學書寫中的巨型“他者”。無論是作為落后與傳統的表征,還是浪漫與懷舊的對象,鄉村及其背后所隱喻的鄉土中國,都是在以城市為代表的現代文明或隱或顯對照下進行的書寫。這些文學敘事不僅反映著現實,更因與“城市-現代”的結構性關系,作為文明的他者,發揮著現代中國各種激進或保守、焦慮或撫慰的文化政治訴求和想象功能。不過,經過一百來年的重復書寫,“鄉村”——正在發生結構性位移和巨變的鄉村,卻被囚禁在僵化的話語和形象中,不僅在社會公共感知中喪失了現實感,而且還間接耗盡或磨損了文化象征意義。在無可名狀的意義上,鄉村現在成了我們時代名副其實的陌生的他者。
但我們又絕不缺乏有關鄉村的信息。在新媒介時代,還有什么信息是稀缺的,什么事物不可見,什么地方不可到達?然而信息不等于認知。恰恰相反,正是在過度資訊、零距離交際造成的“透明社會”,人陷入由噪聲、資料與信息構成的數字化風暴中,感知呈現為“狂看”的形式,成為毫無節制的呆視,面對真相發出的無聲轟鳴亦聽覺盡失。致力于批判數字時代人類精神狀況的新生代哲學家韓炳哲說:“轟鳴:這是真相,就算是踏進人群當中,踏進隱喻的暴風雪中。”人們踏遍千山萬水,卻未總結任何經驗;縱覽萬物,卻未形成任何洞見;堆積信息和數據,卻未獲得任何知識。在鄉村問題上,從社會學、人類學到文學,目前提供給公眾的表述都不同程度遭遇了這種經驗高度同質化、瑣碎化的困境。
將目光投向“故鄉”的非虛構文學的興起,及其在大眾傳播中的轟動效應,呼應了公眾對社會變動中鄉村問題的焦慮和對話語失效的普遍不滿。“非虛構”旨在打破文學固化的表述體制,試圖以一種更直接的方式重建文學與世界的關系,其姿態極具沖擊力,實踐效果卻一言難盡。寫作者結合社會科學的求真和文學共情能力,可以催化形成社會公共話題,但并不能保證形成真正的認識,擺脫社會科學和文學各自的陷阱。甚至可以說,正是透過非虛構寫作的實踐,我們可以更清楚地反思,今天在什么意義上更迫切需要文學對鄉村進行新的書寫。
籠統來看,農村類非虛構寫作對文學“創作”屬性的否定和淡化主要乞靈于類似田野工作的方法,強調作者在場和實證性,盡可能進行客觀記錄,偏愛個體和具體的故事,弱化甚至不形成敘事,微觀凸顯勝過整體分析。可是田野調查本身在社會科學研究中亦非萬全之策,運用起來問題重重,更不意味著僅僅指觀察和訪談,收集數據資料,記錄田野日志。實際上對田野作業本身的反思,已經成為人類學研究的一個重點。作家對田野工作粗淺的跨界使用和沒有將觀察上升為理論概括與解釋的社會學者一樣,都會造成一種豐富細膩的匱乏,將格爾茨所提倡的“厚描”——注重個體與所處文化機制的聯系的理解和闡釋,降低變形為局部的精致化描述,無法獲得對鄉村問題的整體視野和深度理解。這樣的書寫形成潮流后,最終傳遞到公共領域的信息即便聳人耳目也很難具有啟發性,如同信息化時代無時無刻都在發生的,僅僅是現象的疊增和言語的堆積。這種對微觀和細節的無限量的迷戀,在思維上是免于思考的捷徑,在心理上是“真相”的幻覺,在形式上對應著數碼時代的意識形態:記錄和儲存,精確和數量。
認識是基于理解的,區別于簡單的了解和獲取信息,無論以哪種知識形式和表述機制呈現,都需要投以長久的思考和注視,運用自我來理解他人和另外的生活世界。認識需要“敘事”。對社會科學來說,田野工作不僅是一種質的研究,也是一種理論建構類型,需要最終逐步達到對研究對象和問題的理論概括與解釋。對文學來說,敘事是為混沌雜亂的世界勾勒輪廓,需要作家吞食一切,消化現實的整體,投以光束,重現某些事件,提取出清晰的形象。因此,敘事關乎選擇和編織,只能容納一些特定的事件,是對數量的阻止。也正是敘事性將人的意識與純粹加法的、積累的存儲器區分開來。在信息時代,恰恰是微觀敘事比宏觀敘事更需要警惕。信息泛濫是敘事性喪失的表現,而弱化敘事則是我們當下關于“真實”的文學新迷信。敘事挑揀事件,但并不縮減事實。敘事的形成依賴于對世界根本問題以及事物關聯性的洞見和發明,其本質是隱喻和轉義。維柯認為這不僅是修辭問題,而是一切民族和人都必有、必用的對自然的認知方式。隱喻在遙遠的事物之間建立關系,讓它們靠近和對話,擾亂固有的或簡單的再現法則。真正的文學在這個意義上生產現實,發明與事物內在呼應的隱喻。
之所以理論性地重新強調文學與世界的關系,是因為鄉村及其喻指的“鄉土中國”正在發生深刻的社會變遷,城鄉二元化的格局正被城鄉一體化或城鎮化趨勢所取代,中國及其具體區域與全球經濟和文化的交織越來越密切,所謂“鄉土中國”的內涵和視閾已不再能準確地概括和解釋當下鄉村的經濟結構、生活和生產方式、文化精神狀態。可以說,鄉村現在是一種無法在既有意識和封閉格局、靜止狀態中看待和理解的新事物。如何理解鄉村,已經成為理解中國、現實及世界最重要的視角之一。這種每天翻涌著無數信息的新事物或許需要探索虛構/非虛構等多樣的表述形式,但從根本上最迫切的是形成新的敘事和認知、隱喻和命名。
世界的流動性和同質化使得鄉村不能再籠統地作為城市文明的他者來觀照。但就經驗的陌生性、廣闊性而言,作家以及任何想要廓清對現實理解的人,更適合將當下的鄉村放在“差異、多樣性、自我之外的人和事物”這樣更普泛、平等的“他者”意義上來感知和交流。與以往將鄉村的單向度審視的刻板“他者化”恰恰相反,這要求作家主體擺脫經驗的自我循環,與他者進行交流和對話,在差異和求同的辯證中,彼此雙方賦予生機和活力,把有關鄉村的一切從以往的社會意識和話語中解放出來,將事物令人驚訝、詫異的“他性”,或者說某種他者的智慧顯豁于世界。
趨向他者,守護差異、細節、模糊性,是文學和藝術的本性,這在主體封閉、經驗共振、盡可能排除陌生性的社交網絡時代彌足珍貴。這也許能部分解釋,為什么不信任、越過“文學性”的非虛構寫作,大多懷著真摯的理解意愿去接觸鄉村世界,往往收獲的卻是固有見識的強化,再現的是自我和他者世界的“差距”而不是差異。就目前大部分非虛構作品來看,在“客觀記錄”的戒律下,人物訪談也好,事件觀察記述也好,都被描述得過于透明,含義顯而易見,沒有任何想象空間——事情就是如此。無論是直接引述還是間接轉述,這些發自鄉村的聲音在一定的話語空間和情境下產生和截取出來,聚攏在作者的某種問題和焦點下,足夠詳實,卻很難帶出背后整體生活世界和文化精神之網,也不具有交流性。在哲學意義上,這里并沒有產生經驗,也沒有遭遇他者。因為深刻的經驗意味著主體受到撼動和否定,“某些事情在我們身邊發生,我們碰見了它,遭遇了它,被它推翻,被它改變”。
盡管非虛構作品的寫作都喜歡從作者和他者世界的接觸講起,但似乎再也沒有發生像魯迅《祝福》中“我”遭遇祥林嫂那樣的“事件”。祥林嫂是啟蒙知識分子所痛心疾首的鄉村愚弱貧辱問題的化身,但“問題”突然開口反過來發難對方,逼問知識的合法性,拷問責任的相關性。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倉惶支吾落荒而逃。他無法給出答案,卻修訂對自我的確信、思考和實踐。今天鄉村的面貌和問題都變幻了,但祥林嫂事件卻持續散發著意義。這一偶然的相遇事件,在當代被韓少功作為重要的歷史主題和日常現實來處理。《馬橋詞典》《山南水北》兩部作品致力于鄉村傳統和現代文明、漢語和方言、中國和世界、自我和他者的碰撞,互相質疑打破定見,激發雙方重新思考自己所習慣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敘事者既與他者同樣思考,看到文化背后的生態、生活和靈魂;又與他者異樣思考,事物由此被其對立面激發了別樣的活力,世界折射出多樣的光芒和流通的可能。通過“文學性”——真正的探入事物深處和詩性思維,韓少功將“問題中國”轉向了“理解中國”。
《山南水北》的展開始于作者從高空俯瞰山村,在經緯度坐標上去重組感知。“山南水北”,世界綿延流轉,萬物息息相關。今日需要在世界范圍重新定位鄉村,也需要從鄉村出發去理解中國和世界,重塑鄉村的詩學。